刘永涛
系主任带着王红兵来找常平时,常平正对着那把椅子发呆。常平有发呆的习惯,只要一空闲下来,他的神思就走得很远,像一匹四处游荡的野马。
常平发呆的习惯是在十三岁时养成的。那一年,他掉进了学校外的那条深沟里,摔断了腿,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医院的环境是陌生的,更让他感到恐怖的是隔床那个老头的突然死亡。
老头摔断了胳膊,仅仅一跤下去,胳膊就折了。老头看上去并不老,起码常平这样认为。老头喜欢对着常平发笑,笑得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老头发笑时,常平觉得他老了。老头头天晚上还好好的,临睡前还对着常平咧嘴一笑,但第二天却没了半点儿声息,浑身冰凉。医生诊断为突发心肌梗塞。老头被抬走了,当天便又住进了一个摔断腿的年轻人。但老头身上那股古怪的气息却留下来了,在常平的意识里久久不散。
常平便开始了发呆。
常平的发呆时断时续,有时细若游丝。重新严重起来,可以追溯到现在的妻子刘悦身上。那时,常平还没有来到大学院校,只是在一所中学教书,住单人宿舍,和他对门的便是刘悦。刘悦也是怀乡人,按理说,应该很亲切,很谈得来,并且刘悦很文静,也很漂亮。
常平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斜对门。不用说,斜对门也住着一个单身女老师,叫白晓。白晓是那种很活泼的女孩,肤色有些黑,不如刘悦漂亮,常平却和她很聊得来。常平对白晓越发有意思的时候,白晓却调走了,进了一家报社当记者。记者很忙,再联系起来不是太方便,并且记者的社会面很大,白晓有了更多的朋友。常平鼓足勇气向白晓表白的时候,白晓却不无惋惜地说,她刚接受了一份感情,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常平只有灰头土脸地撤退。
白晓调走后,斜对门便一直空着。常平便经常把门打开,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那尘封的门发呆。随着“吱呀”一声,开启的是另一扇门,刘悦就像水似地淌了过来,直至流进他的屋里。他便一边和刘悦聊天,一边盯着那寂静的门发呆。常平发现这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同时发现刘悦也是蛮好的。现实是常平和刘悦越聊越热乎,直到五个月后,他们在一场醉酒后理所当然地睡在了一起。在领结婚证回来的路上,刘悦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空洞的是常平。他认真想了想,一切又是那么得合情合理,水到渠成。
真正让常平惊讶的却是婚后。婚后的刘悦就像变了一个人,狐疑,尖刻,甚至歇斯底里。比如说,刘悦老是拿白晓说事,她一遍遍质问常平,为什么当初他看上了白晓而没有看上她,纵使抛开同乡这层关系,她也比白晓漂亮,还白。常平无法说清这究竟是为什么。可问题是他不说清楚,刘悦就没完。常平最终只好说,是他瞎了眼。
刘悦非常在意常平和女同事交往,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刘悦的冷嘲热讽,搞得常平一和女同事接触,便分外紧张。常平调到高校后,便逃离了刘悦的视线。刘悦只能用狐疑的目光一次次穿透他,再者,便是拿起常平的衣服闻了又闻嗅了又嗅。一次,年底聚会,常平回来晚了,刘悦从他的衣服上嗅到了浓烈的香水味,又哭又闹,非让他说清楚。常平说不清楚。刘悦大怒之下,便要跳楼,幸亏常平手快,把刘悦从阳台上拉了下来。常平的冷汗都吓出来了。这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了香水味的由来,是系主任家的小女孩,和他开玩笑,把香水洒在他衣服上了。常平如实告知。常平说完后,心里非常忐忑,他怕刘悦会不相信。但刘悦却信了,平静下来。一切都出乎常平的意料。
刘悦对常平根深蒂固的质疑,让常平觉得刘悦曾经在男人那里受过伤害。因为刘悦和他在一起时已不是处女。他趁刘悦心情不错时,询问她过去感情上的事,但刘悦保持沉默。
这样的婚姻生活让常平心神交瘁,也感到厌倦,他曾郑重地提出了离婚。刘悦悲痛欲绝,疯了般地要给常平院校领导打电话,说常平又找了别的女人。刘悦最终咬牙切齿地说,她打完电话就跳楼,让常平终生不安,忍受世人的谴责。常平差不多要崩溃了,他只能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提离婚还不成吗?
陷在婚姻泥潭里的常平确实有些无法自拔,发呆的时间便也越发漫长。发呆的常平有时在想,或许他和刘悦的婚姻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那是一把与众不同的椅子。椅子上有一块绣花坐垫,朵朵梅花生动而清新,隐隐泛出阵阵冷香来。
那是吕丽的椅子。
吕丽几年前还是研究生,师从系主任,但她很快便和中文系所有的老师都混熟了。常平第一眼见到吕丽时,就想起了白晓,但她比白晓漂亮,白皙,她和白晓有一种神似的东西。吕丽研究生毕业时,单独请了常平吃饭。常平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喝了三杯红酒后,吕丽的脸艳若桃花,她说,你与众不同。常平有些不知所措。吕丽微眯着眼又说,中文系别的老师都用各种方式骚扰过我,唯独你没有。常平的脸涨得通红,他其实也想,只是不敢而已。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怯懦的人。吕丽吃吃地笑,脸红的男人,一般都诚实,值得信赖。
吕丽留了校,也分在中文系,并且和常平在一个办公室。这时的吕丽已经老大不小了,谈了好几个男朋友,都未能修成正果。其实那几个男朋友都不错,起码常平认为比他优秀。常平终究没忍住,问了。吕丽却像男人似地耸耸肩说,开始还有感觉,但谈着谈着就没什么意思了。常平“噢”了一声,像是懂了。吕丽却挤着眼睛说,我对你可是一直有感觉。常平的脸又红了。
其实吕丽对常平一直保持着暧昧,虽然仅仅是限于语言与眼神的暧昧,但已经让常平兴奋不已,想入非非。可以非常准确地说,这是常平发呆的过程,也是对吕丽想入非非的过程。
那张椅子已经空了两天了,透过照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常平可以看见颗粒般细小的尘埃正在椅子上陷落。吕丽请假走了,回来的时间未定。当系主任向办公室里的人宣布时,常平的心一阵阵发虚。毫无疑问,吕丽的出走与前天的那场约会有关。她约的是常平,常平去了。吕丽在喝了不少酒后,抱住了常平,说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他。吕丽让常平接受她。常平虽然激动得很,但还是想到了刘悦。他的腿开始发抖,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再把吕丽拖下水,就有些不妥当了。他硬着心肠说,让我考虑考虑。吕丽大失所望,转身而去。
常平望着那空荡荡的椅子,心里更是空荡的厉害。他突然又想到了离婚。
系主任就是在他闪了离婚的念头时,带着王红兵进来的。系主任也是怀乡人。他指着王红兵对常平说,小常,你不是告诉我,你原来在一中读书吗?我的这位老乡叫王红兵,也在一中读书,我说了你的名字后,他说你们还是同班同学呢。常平脑子有些发蒙,他依稀记得他们班上确实有个叫王红兵的,不过全校叫王红兵的却有十个都不止,纵使常平这个比较少见的姓名,他们学校也有两个,并且还是同一个年级。
王红兵走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常平的肩膀说,你小子一点没变,还是那样。但眼前的王红兵却完全出乎常平的想象,尤其是那双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缝。王红兵转身对系主任说,我要和常平好好聊聊,系主任便笑眯眯地走了。
他们坐下来喝茶,铁观音。聊得都是上中学时的一些经历,但让常平奇怪的是一些细节出现了明显的偏差,他不免提出异议。可王红兵却坚持已见,甚至有些粗暴地挥了挥手说,不会错,绝对不会错,我的记忆好极了,绝对好极了。常平最终只能无奈地拍拍脑袋,他开始认为是自己记错了,毕竟那都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了。
王红兵突然说,他唯一感到不安的是,曾经偷过常平的一只“英雄”牌钢笔,这件事整整折磨了他两年。常平的记忆中,中学时代,丢钢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丢过不下六七支,出于气愤他也偷过被自己列入怀疑对象的同学的钢笔。他也有过不安,但很快就过去了。
常平一下子对王红兵充满了好感。这时已差不多到了中午,常平站起来说,红兵,我请你吃饭。王红兵也站起来说,为了表达我道歉的诚意,还是我请你吃饭。常平从王红兵的举止与口气中,看出他这些年混得不错,自己再坚持,反而就显得有些小气了。他说,那行,就你请客。
他们本想叫上系主任,但来了上面的领导,系主任也在接待之列,他们便单独去了。吃饭的地方不错,还是雅间,很适合聊天。常平的酒量不行,几杯酒下肚,便有些晕晕乎乎,他们再聊那些共同经历的事情时,便达成了惊人的一致。
这顿饭吃了近三个小时,他们觉得还不尽兴,便换到一家茶楼喝茶。喝茶时,王红兵不免感慨,毕竟他有很多年没有回过怀乡了。常平不免疑问。王红兵解释说,怀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常平“噢”了一声,表示理解。
王红兵又说起了家乡菜,提到麻婆豆腐时,不免再三回味。王红兵确实有回味的由头,那道麻婆豆腐的做法确实有不同之处。要等到油烧得滚烫,再倒一碗水,等它们都沸腾起来,然后把豆腐放进去,这样豆腐最后做出来,才能达到不凡的口味。
常平兴奋了:走,晚上到我家吃饭,我给你做最正宗的怀乡麻婆豆腐。王红兵激动了:那真是太好了,不,简直是太棒了。常平的心却突然一虚,他想到了刘悦。刘悦最烦常平把同事或朋友带到家里来吃饭。常平几乎是恶狠狠地重复着说,一定要去,顺便见一下弟妹,弟妹也是怀乡人。
两人从茶楼出来,天已经不早了,王红兵又执意去了一家化妆品专卖店。王红兵买了一套化妆品,说是给弟妹的见面礼。那套化妆品的牌子,常平认得,一个月前,他陪刘悦去一家化妆店时,刘悦拿起来,又放下,最终没舍得买。常平再三拒绝,还是没能拗过王红兵。常平还记得王红兵喝茶时曾说过,他现在在北京发展,相当不错,资产已近上千万,这几千块的化妆品确实不算什么。常平想了想,不安的心有些释然,并且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王红兵带回家吃饭。
常平带着王红兵打开房门时,刘悦正气乎乎地坐在沙发上。很显然,刘悦在埋怨常平回来晚了,一般这个钟点,常平把饭都做好了。刘悦确实有吃现成的理由,她是班主任,不是一般的忙和累;而作为大学老师的常平,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待打发。他常平不做饭谁做饭?正是因为刘悦紧紧抓住这个理由,常平做饭做得毫无怨言,也稀里糊涂。
看到刘悦那张正要发作的脸,常平才意识到忘了提前给刘悦说一声,他正要解释,刘悦脸上的怒气却突然一扫而光,愣愣地望着常平身后。常平的身后发出了一声响,那是化妆品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不用说,晚饭是常平去做的。他让刘悦陪王红兵聊聊,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常平做晚饭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尤其是那盘麻婆豆腐,他做得格外用心。常平把菜一一摆好后,才到客厅里去叫刘悦和王红兵。但常平脸上的笑不由僵住了。他看到王红兵涨红着脸,低着头,在揪毛绒绒的沙发,而刘悦的目光发直,眼圈发红,像是哭过。看到常平进来,他们的身子都哆嗦了一下,像被吓着了似的。
真正让常平感到不解的,却是在吃饭的时候。常平指着那盘多少有些自鸣得意的麻婆豆腐让王红兵尝尝。王红兵点着头,筷子却伸向了刘悦面前的那盘青豆。不知是由于距离远,还是不太好夹,青豆竟然从筷子上滑落下来。刘悦迟疑了一下,用汤匙舀了一匙,向王红兵的碟子伸去,但由于装得太满,一颗青豆在半途中掉了下来,正好和王红兵掉落的那颗粘在了一起,猛一看,就像一对难兄难弟。
吃过饭,王红兵起身告辞。常平出门相送,刘悦坐着没动。常平喊了她一声,她还是没动。到了楼下,刚好有一辆出租,他们拦下出租,常平又说,能不能晚一天再走。但王红兵摇摇头说,机票都订好了,那边还有业务。两人便紧紧地握了握手,王红兵钻进了出租车,一眨眼的工夫就彻底不见了。
常平重新上楼后,刘悦已经躺下了。总的来说,常平对刘悦今天的表现是满意的。他突然又想起离婚的事。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卧室,问刘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想和她谈谈。刘悦说她感觉今天特别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常平赶紧说那就改天。常平看了一会儿书,便睡了。半夜常平起来小解,朦朦胧胧中看见刘悦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常平第二天起来时,刘悦已经提前走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刘悦竟然买回了豆浆与油条。他们的早饭一般只喝豆浆吃油条,当然都是常平去买,如果常平起来晚了,刘悦便自己出去吃,从没有给常平买回来的现象发生。常平发了半天的呆,才开始吃油条、喝豆浆。
常平吃完早饭,不紧不慢地往单位赶。到了办公室,一看表,时间正好,他夹起讲义往教室去。
常平的午餐是在学院的餐厅吃的。中午的时间紧,刘悦从不回来,常平便养成了在学院吃午饭的习惯。吃过午饭,常平又回到了办公室。他点燃一支烟,望着吕丽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发呆。一根烟吸完了,常平又暗下决心,一定要和刘悦离婚。
常平的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的。常平一看来电显示,不由有些纳闷,刘悦上班的时候几乎不给他打电话。刘悦在电话里说,她的一位大学闺蜜到本市出差,她就不回来吃饭了,并且晚上会回来得很晚。常平“噢”了一声,那边便挂了电话。
晚上看不见刘悦,让常平松散成一根完全懈怠的发条。这种感觉简直好极了。他没有做饭,过了一个小时,他还是没有做。他出了门,在外面吃了一碗面,回来时,楼下有两个老头正在下象棋。说实话,那两个老头的水平都非常臭。常平一边连连叹气,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天已经很晚了,常平才上楼,然后是看书、喝茶,当然还有发呆。常平就是在发呆中不知不觉睡过去的。常平半夜醒来,看见身边有黑压压的一团,不用说,刘悦已经回来了。常平隐隐嗅到一股香水味。常平来不及多想,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
常平第二天起来,刘悦又提前走了,常平多少有些摸不清刘悦了,他望着桌上那热气腾腾的豆浆,又隐隐嗅到了香水味。常平拼命抽动着鼻翼,却又空空如也。
刘悦照例是下午时分打来了电话,还是陪那位闺蜜,晚上要很晚回来。常平还没有来得及说出那声习惯的“噢”,刘悦已经挂断了电话。常平刚放下电话,手机又响了,是一位朋友请他吃饭,一位关系不错的朋友,常平没理由推辞。
朋友定的那家地方很远,常平便提前出门。在出租车里,常平提议走建国路,他过去执教的那所中学就在建国路,他想顺便看看。
到了学校门口,正值学生放学的高峰期,从校门里涌出浪潮般的学生,夹杂其中的一团艳红显得格外耀目。近了,坐在出租车里的常平吃了一惊。竟然是刘悦。刘悦的脸光洁如镜,显然是刚刚画过,真正让常平感到吃惊的是她穿的那身红色套裙,热烈而大胆,问题是常平隐隐记得刘悦出门时穿着灰色的套裙。
刘悦急匆匆地穿过马路,坐进了一辆出租车。
刘悦晚上回来,打开客厅的灯,不由吓了一跳。常平摸黑坐在沙发上,一脸通红,喷着酒气。刘悦突然怯懦地说,你怎么不睡?常平双眼迷离地瞥一眼刘悦身上的衣服,她此刻穿的是灰色的套裙,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第二天下午常平坐在出租车里望着马路对面的校大门,他看了看表,放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随着一片喧哗声,夹杂在学生中迫不及待地冲出来的果然是刘悦。刘悦穿着一套翠绿色的短裙,显得一片生机而又别有风情。常平清清楚楚地看见刘悦早上出门时穿着那件灰色的套裙。此刻,他可以断定刘悦要见的,绝对不会是什么闺蜜。电话突然响了,是短信,刘悦的:晚上晚回,闺蜜要走,送别一下。
刘悦拿着手机穿过马路离常平越来越近,她拦了一辆前面的出租。常平对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出租。司机发动了车子,紧紧咬住。常平盯着前面那辆载着刘悦的出租车,脑子里又有些恍惚,他还是不敢相信刘悦能干出那种事来。
刘悦的出租车在一家宾馆前停了下来。那家宾馆有些偏,也相对安静些。常平从出租车下来,跟着脚步急促的刘悦进了宾馆。刘悦没有坐电梯,而是走了楼梯。这无异是帮了常平的忙。常平跟得不远不近,并且放轻了脚步。
刘悦从五楼转了进去,也就是说她要见的人住五楼。常平站在五楼的拐角,错出半张脸来。刘悦在靠南头的房间停了下来,开始敲门,只敲了一下,门便开了,她闪了进去。刘悦在进去前,也没有回头望一眼。
常平过去,看了看刘悦进去的那扇门,上面印着“518”。常平哆嗦起来,举起的手迟迟敲不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虚,但虚什么,他糊涂了。他最终是咬着牙敲响了门。
门打开了一半,目瞪口呆的不光是开门的人,还有常平。开门的人竟然是王红兵。常平进去,便看见了刘悦。刘悦也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初的难堪过去,王红兵开始解释事情的原委。他说,他和刘悦都是对方的初恋情人,感情一直很好,后来他受了一个女人的诱惑,和刘悦分了手,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开始满世界打听刘悦的消息,但打听不到,连刘悦家里人都说不知道,他便到北京发展,到现在还没有成家,他心里其实一直想着刘悦,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这座城市办事,他顺便来看老乡,却听老乡说起了常平,接着便无意中碰见了刘悦。事情就这么简单。
王红兵趋于平静,真诚地望着常平。常平转过脸来,望着脸色绯红的刘悦。
刘悦说,王红兵说的没错,他确实是自己的初恋情人,当初王红兵变心后,她恨死他了,她离开了怀乡,最后到了这座城市,这么多年她心里还在一直恨着这个叫王红兵的男人,一点儿没减轻,直到常平把王红兵带回家时,她才发现她还一直在爱着这个让她咬牙切齿的男人。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常平问完后,才意识到这是句蠢话。
王红兵的脸上又有了歉疚,他不安地望着刘悦。
刘悦干净利落地说,我打算跟王红兵走,什么都不要,我想和你离婚。
常平一愣,他不是也想着和刘悦离婚吗,但此刻,他心里没有一点儿轻松,相反有一种耻辱感。
常平第二天便和刘悦去了婚姻登记处,王红兵也跟着,这是刘悦的意思,常平不好多说什么。到了那里,让常平惊讶的是,离婚的竟然比结婚的人还多,他们只好等。常平便在过道里站着,王红兵很体谅常平的心情,他没有陪着刘悦,而是也来到过道里,他谦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就让自己难堪着。他给常平递烟,常平不怎么抽烟,可还是接了,点燃。常平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觉得抽烟的感觉还是蛮好的。常平抽完,王红兵又给他递了一支。他一连吸了三支,直至刘悦在里面喊他们进去。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王红兵便伸出了手。常平迟疑了一下,还是和他握了握。王红兵的手还是那么有力气。王红兵抽出了手,便和刘悦走了,他是陪刘悦去学校办辞职的事。常平站在原地没动,他掏出手机给吕丽打电话。吕丽的手机关机。他一连打了三次,还是关机。
常平回到家,连饭也没吃,只是在沙发上躺着,脑子一片虚空。刘悦是下午回来的,脸上是上蹿下跳的光。她进门便开始收拾东西。刘悦整整收拾了一拉杆箱衣服,才长出了一口气。她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水说,我是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常平照例“噢”了一声。刘悦突然又说,常平,对不起,你是好人。常平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悦拖着拉杆箱要走,常平站起身想帮忙。刘悦说,我自己来,王红兵在下面。
第二天中午,常平还是给刘悦打了电话,要去机场送送他们,毕竟刘悦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这让他于心不安。刘悦当时哭了。
常平赶到机场,王红兵和刘悦刚办完托运。机场的大厅闷热无比,并且人又多,他们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他们便陪着常平站着。王红兵说他去买些饮料,他想让常平单独和刘悦聊几句。刘悦说,要冰红茶。
常平和刘悦没能聊出什么,大概是环境的缘故,或许也不是。他看见刘悦在擦鼻尖上的汗。汗很快又沁出来,刘悦又开始擦。王红兵就是在刘悦没完没了地擦汗时过来了,他满头大汗地递给常平一瓶绿茶,也给刘悦递了一瓶。刘悦突然暴躁起来:我要的是冰红茶,不是绿茶。
王红兵目瞪口呆地望着暴怒的刘悦,很显然,他对这种状态的刘悦缺乏把握。常平却暗暗地笑了,他看懂了,这是刘悦和他在一起生活留下的痕迹。此刻,他看着王红兵,心中充满了同情。
常平从机场出来,便又打吕丽的手机。和昨晚一样,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常平便给吕丽发了一条短信。短信很确切,他称呼吕丽为亲爱的,他还告诉吕丽他离婚了,要吕丽回来,起码先给他回个电话。短信发出后,他在心里念着那个亲密而又暧昧的称呼,突然无比兴奋。
第二天,常平刚上完课回来,便看见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同事小张说,找你的。小张出去了。常平愣愣地望着那个陌生人。陌生人不说话,只是笑。常平还是客气地给他泡了杯茶,铁观音。
陌生人喝了口茶,点了点头说,茶不错。常平笑着说,真不好意思,我记不起你来了,你到底是谁?
陌生人说,我是你初中的同学,我叫王红兵。
常平一下子愣了:这怎么可能,前几天有一个初中同学来看我,也说叫王红兵,我要是没记错的话,我们班当时只有一个叫王红兵的。
陌生人也愣了:是啊,我们班当时就只有一个叫王红兵的,那就是我,这种事还有什么好冒充的。
常平和陌生人便开始一起回忆初中时的生活,点点滴滴的细节不光达到了惊人的一致,还由于相互触动、相互唤醒,使初一到初二的生活都变得鲜活与完整起来。
常平细细地盯着眼前这个自称叫王红兵的人,觉得像了,像他记忆中王红兵的样子。
王红兵有些怯懦地说,你要是没记错的话,还记得你那次掉进校外的深沟里吗,其实当时是我故意把你挤下去的,完全出于恶作剧,让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摔断了腿,后果那么严重,整整休了半年的学。这件事一直让我愧疚与不安,但我当时没有勇气向你道歉。我一直留意着你的去向,知道你到了这座城市,还知道你后来在这座大学里教书。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向你郑重说声对不起……
常平张大着嘴,他可以肯定眼前的才是真正的王红兵。
常平开始了恍惚:如果眼前的王红兵才是初中时同班的王红兵,那么前几天来找他的又是谁呢,起码是假王红兵,他竟然稀里糊涂地把假王红兵带回了家,荒唐的是,假王红兵竟然是刘悦的初恋情人,更荒唐的是,假王红兵最终又带走了刘悦……
我还要赶飞机,那我就告辞了。
王红兵站起身。
常平“噢”了一声,竟然忘了站起身来。王红兵以为常平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不免有些尴尬,他转身,但明显加快了脚步。
办公室空了,只剩下常平一人。常平还没有缓过神来。
手机响了。
常平吓了一跳,他一接,又吓了一跳,对面的称呼极其暧昧,叫他亲爱的。常平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吕丽在那边不高兴了:你个木头,你难道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这些天我窝在家里写论文,拔了电话,关了手机,总算是写完了,今天一打开手机,便看见了你的短信……
常平还是不敢确信那边的人就是吕丽,她的声音在手机里显得极其遥远与陌生。常平不自觉间又开始了恍惚,在恍惚中,他突然想起同事们那些隐隐约约的议论,是针对系主任和吕丽之间的。
常平不由打了个哆嗦。
吕丽开始了咆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故意发这样一条短信来戏弄我……
常平就是说不出话来,像发呆一样。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