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天空

2012-04-29 00:44潘永翔
辽河 2012年8期
关键词:李虎

潘永翔男1955年7月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县,汉族,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合同制作家,中国石油作协主席团委员。燕山大学文史学院兼职教授。

自1980年起,已在中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散文诗、小说等作品400万字。出版诗歌集、散文集等多部。作品连续多年入选年度最佳诗歌选、年度最佳散文诗选、年度散文排行榜、年度最佳散文选、台湾《中国诗歌选》等几十个选集。《中国文化报》、《文艺报》、《文学报》等对他的作品进行过评论。2005年开始写小说,有中短篇小说在国内报刊发表。有诗歌被译到美国、英国。曾获黑龙江省第五届文艺奖诗歌奖、第三届中华铁人文学奖、大庆文学艺术奖等奖项。

李宝柱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过温暖。从有记忆开始,所有的日子都和这监狱一样,阴森森的潮湿和冷漠。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每天不用操心和劳累就可以得到一日三餐,如果不是因为偶尔的提审,宝柱几乎认为这就是自己最好的生活了。自由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没有白眼,没有欺辱,没有伤害,是他以前不敢想的事,现在却在监狱里实现了。

都说上帝最公平,给予每个人的都同样多。但是不知道是上帝打瞌睡了还是失手了,给予宝柱的却特别吝啬。

宝柱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妈妈生了哥哥后,过了好几年也没有动静,都以为不能再生了,这时侯宝柱出其不意的出生了。他出生的时候因为难产妈妈大出血死了。由于宝柱出生时很弱,体质不好,所以为了能好活,能保住性命,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宝柱。一来保住性命,二来能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由于没有母乳,宝柱体质一直很弱。在一次肺炎后,打针不小心再加上农村医疗条件差,宝柱又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一瘸一拐的。这还不说,屋漏偏遭连绵雨,宝柱长得极其不好看。黄头发稀疏没几根,像家乡的盐碱地。鼻子还有些趴,没有眉毛,瘦瘦的像一个小猴子。有残疾再加上长相难看,宝柱的境况可想而知了。全家人以及全村人都认为宝柱不吉利,一出生就把妈妈“妨”死了。所以,宝柱一直生活在没有关爱、没有親情的阴影中。这还不算,因为他“妨”死了妈妈,他还活在对自己的指责和罪恶感中。再加上出生就没有了妈妈,父亲也体弱多病,哥哥粗心大意,没有人照料的宝柱就像野地里的一棵无名小草,风调雨顺时就长一长,旱涝时就带死不活地勉强活着。父亲要干活种地养家糊口,哥哥上学,没人照顾宝柱。宝柱从小就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谁家有饭给他一口就吃饱了,没人给饭吃就吃剩菜剩饭。但是无论如何,宝柱总算是磕磕绊绊的长大了。

该上学了。宝柱爸爸也想让宝柱上学,以后有点文化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宝柱家这个村子没有学校,上学要到离家四华里的另外一个村子去,路上沟沟坎坎要走一个多小时。如果是健康的孩子,连蹦带跳的十几分钟就到了。宝柱就惨了,腿脚不方便,上坡下沟就得四肢着地爬着走,很不容易。好在宝柱上一年级时哥哥也在这个学校读书。每天哥哥带着宝柱上学。有同学欺负时还能保护他。到了二年级的时候,哥哥升上了初中,到乡里上学了。从此,宝柱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路上没有哥哥陪伴,宝柱少了一根拐棍,走路艰难多了,一路上要摔好多跟头。没有哥哥保护,同学们也欺负他,拿他开玩笑,经常取笑他。给他取了好多外号:瘸腿驴、小猴子、黄毛等等。有一次连老师都说错了话,叫了他的外号。这极大地伤害了宝柱那颗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自尊心。宝柱辍学了。

辍学时宝柱才11岁。在家也不能干什么,只能给家里做饭收拾屋子干些力所能及的。15岁的时候,村子里放牛的老汉死了,村里没人放牛了,宝柱接了老汉的班。开始了放牛生涯。那时生产队早已解散,牛是各家各户的,每家出一点钱,把牛放在一起,找一个人放。一共有20头牛,每头牛每月给10元钱,每个月宝柱有200元左右的收入。有的人家没有钱,就给一些东西,比如鸡蛋、白面、大米等等。这对于这个贫困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宝柱的哥哥宝祥比宝柱大6岁。初中毕业后也辍学了。农村的学校教学质量差,宝祥初中毕业后说什么也不念了。辍学后的几年宝祥和父亲一起种地。家里分到的一垧多地也不够种,再加上种地也不挣钱,后来宝祥就和乡亲们一起外出打工了。去年宝祥和他一起外出打工的本村的姑娘小琴结了婚。农村青年结婚虽然不要车,不要楼房,但是彩礼也不少。早就说要“破旧俗立新风”,可是农村的彩礼依旧坚固不破,谁也破不掉。因为你不给彩礼人家姑娘就不嫁给你。你有什么办法?难道说你还能上门抢了不成?结婚后,宝祥和小琴又外出打工了。农村青年和城里的不一样,城里的青年结婚多数是为了玩玩,不成就散,再找下一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万一成了就过下去。所以城里的青年结婚很随意,离婚率也高。农村就不一样了。对男方来讲好不容易花钱娶了媳妇,当然要好好过日子了。别的不说,离婚了光是结婚的钱就赔不起,不心疼别的还心疼钱呢,谁和钱有仇啊?傻子才离婚呢!离婚?你脑袋进水了还是被驴踢了啊?所以你看农村打得死去活来的也不离婚。对女方来讲,名誉比什么都重要。离婚那还了得?离了谁还要你啊?虽然二锅头喝着好,但是二婚就不好了。“二手货”属于旧物范畴,不值钱了。再说了,要了男方的彩礼,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过门了心里就很愧的慌,所以就要好好和人家过日子,让人家觉得彩礼花得物有所值。小琴和宝祥结婚后就商量,还得外出打工挣钱。一来还“饥荒”,二来也积攒一点钱为了今后的生活,比如要个孩子。家里剩下宝柱和老爹,种地的种地放牛的放牛。按理生活也不错了。

放牛好啊。宝柱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在和牛长期相处的日子里,宝柱和那20头牛成了朋友,他按照每头牛的特点都给它们起了名字,小花、大黄、二黑……他们也听宝柱的话,哪头牛跑远了也不用撵,宝柱一喊就回来。“小花,看你还往哪里跑,再跑我打你!回来!”那头小花牛就乖乖地回来了。“大黄,该回家了,快回来!”那头大黄牛就悠哉悠哉地往回走。在这20头牛身上,宝柱感到了生活的快乐,找到了自信和自尊。这里没有讥笑,没有欺辱,也没有狡诈和欺骗。在这里宝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皇帝,他觉得花草树木,鸟兽虫鱼都是他的臣民。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飘过头顶,看草木一枯一荣,生活似乎对他不薄,远离了人群就远离了讥讽和嘲笑,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就没有后边的故事了。可惜,往往事情都有出其不意的时候。

宝柱也20岁了,在农村也到了婚娶的年龄。看到村里同样年纪的人都娶媳妇了,没娶的也定了亲,宝柱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啊。家里给哥哥宝祥娶媳妇已经掏空了本不富裕的家,再给宝柱娶媳妇是不可能的了。光是家里穷不说,宝柱还有残疾。在农村健康的人找媳妇都困难,谁愿意嫁给一个残疾人呢?但是父亲还是想给宝柱娶个媳妇成个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都是自己的儿子,娶个媳妇也就有个家啊,自己死了也放心了。所以,尽管满身是病,老汉还是起早贪黑地干活,能挣一分是一分,能挣一角是一角。而宝柱也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挣钱,也是风里雨里的跑,从不耽误,让有牛的人家都很满意。即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宝柱也不耽误放牛,挺一挺就过去了,连药都不用吃。农村人“皮实”,哪有头疼脑热的就上医院看病?咋那么“矫情”呢。由于用心,他放的牛也膘肥体壮。

如果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宝柱还陶醉在自己的天地里,过着自己“皇帝”般的生活。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县里合资兴建的乳品厂因为经營不善倒闭了,牛奶没人收了,养奶牛就没用了。因此,养牛户也在减少。先是村长李老蔫把大黑卖了,后来李国志也把小花卖了,最后宝柱只剩三头牛可放了。而且宝柱还听说这三头牛也在找买主,说不定哪天也卖了。宝柱放的牛在减少,收入也就减少了。想来想去,宝柱和爹商量也要外出打工。

按理,20岁也是大小伙子了,也应该出去闯一闯。但是宝柱和别人不一样,宝柱有残疾。他的小儿麻痹和长相总是让他爹不放心。好在最近有个机会: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市里的一个建筑工地当包工头,正在招工。老爹领着宝柱去找了那个远房亲戚。

亲戚看了看宝柱说:恐怕是不行啊,宝柱身体太弱了。工地上都是累活。

宝柱爹说,咱们是亲戚,你就给宝柱找点轻活吧,少挣点也行,谁让咱们是亲戚呢。

亲戚和宝柱一个姓,叫李福君。是宝柱出了“五服”的本家哥哥。李福君叫宝柱爹为三叔。宝柱爹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大多叫他三叔。

李福君不好意思地说:三叔,我也是给人家打工,只是领工的,相当于生产队里打头的。活也不归我分,还有老板呢。如果我说了算还有啥说的?乡里乡亲的,再说宝柱还是我们本家弟弟。只是咱说了不算,我是怕宝柱去了累坏了,我对不起三叔。

宝柱看李福君很为难,就对他说,四哥,你别看我身体不咋的,可是我什么病都没有,身体好着呢。随便什么活我都能干,你放心吧!

李福君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宝柱,那就试试看吧!干不了再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福君留宝柱父子俩吃了午饭。吃的是饺子。这顿饭宝柱吃得很香,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家吃饭。宝柱感到了幸福也感到了李福君的可以依靠。这更增加了他进城打工的决心。和李福君订好了第二天宝柱来找李福君,和他一道进城。

晚上,李老汉左叮咛右嘱咐,注意这注意那的,对宝柱说了一大堆叮咛的话。什么不要惹事啊,尊老爱幼啊,吃亏是福啊,听话啊,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啊等等。一个本就残疾的孩子,外出闯荡当爹的也不放心哪!老汉也觉得对不起老伴,没有给孩子一个好的生活,还要孩子外出遭罪,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对于宝柱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外出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的憧憬遮蔽了心中的恐慌,吃苦受累从小就养成了这习惯,怕啥啊?宝柱一直以为,能吃苦不怕累,有了这两样就什么都不怕了。宝柱对父亲说,没事没事,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惦记啥啊?人家20多岁的孩子都外出打工了,我也不比他们差。爸你就放心吧!

就这样宝柱来到了城里,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开始了不一样的生活。

人的一生有许多选择,有的被动有的主动。但是所有的选择最初的愿望都是好的。就拿李宝柱来说,他选择进城打工,是想多挣钱,帮助家里还饥荒,也给自己娶媳妇。但是有时候人的选择就像是一条鱼来到一个陌生的水域,是福是祸要被生活验证。宝柱的选择看来是错了,他把自己给选进监狱里了!这是他进城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就是累死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进监狱。

这座城市离宝柱的家也就二百多公里,按现在的市管县的体制,宝柱还是这个市管辖的居民,他们县归这个市管。农民工进城,一没技术二没特长给你留下的无非就是到建筑工地干力工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楼盘,十几栋楼一往高长,齐刷刷的像是地里的庄稼,每天都在拔节。因为工地大,工人不够才让李宝君回家招工的。现在农民工也不好招了,大多数都到沿海城市了。那里工资高待遇好,还能学到技术。所以工头看到宝柱这样的也就没啥挑的了,对李宝君说:残不残疾我不管,只要是能干活就成。这样李宝君才放了心,给宝柱安排了住的地方,第二天就上工了。

宝柱负责往吊车上装砖装水泥,就是所谓的力工。很累,一车接一车的装,没有休息时间,没有喘息的时间。和一台机器一样,机械地活动着。只有中午吃饭的时候或者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能休息。人一粘床板就睡过去了。起初的几天很难熬,人累得就跟散了架子一样,拿不成个了。过了一周就适应了,生活工作都适应了。本来就是苦出身的孩子,还有什么苦和累不能克服呢?

天亮而作,天黑了不能息。吃的清汤寡水,住的是大筒子铺。这些宝柱都预料到了,但是还是要比他预料的艰苦一些。住的工棚四面透风,一个木板搭成的大筒子铺有几十米长,人就像沙丁鱼一样一个挨着一个睡下,翻身要想不碰到别人都很困难。吃的基本上是馒头,偶尔有一顿米饭。菜都是清汤寡水的白菜土豆萝卜,上面飘着几滴油。很少有荤腥。鱼、肉只有节假日才能看得到一点点,还没品到啥味就没了。这样的伙食在农村都看不到了,老板为了省钱只有在这样的工地还有这样的伙食。北方的夏日天亮得早黑得晚,凌晨四点多钟就出工了,中午休息一个小时,晚上八点多钟才能休息。好在没有什么牵挂,一门心思干活,宝柱还能吃得消。来城里一个多月了,宝柱还没看到城市是什么样的。只看到城市的天空很拥挤,被高高的烟囱和高高的楼房分割得七零八落,没有一块完整的。而这个工地倒是很大,像一片成长着的森林,脚手架竖竖茬茬的,建筑工人像是森林里的动物,在森林里不知疲倦地活动着,而宝柱就是这里最弱小的一只。干完了活就是休息,他也很少和别人交流,别人也懒着搭理他。放牛养下的习惯,和自己交流,在心里和自己说话,和父亲说话。这是宝柱独特的交流和排解方式。

因为心里有着明确的目标,宝柱吃苦受累也不在乎。苦就苦累就累吧,人生来不就是吃苦受累的吗?这是宝柱有记忆以来得出的结论。如果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宝柱也许就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苦也好累也好对于一个有思想准备的农村青年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挣到一些钱回家能娶上媳妇,即使这个媳妇也有残疾或者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那也是宝柱的幸福生活了。

我曾经在另一篇文章中说过,农民工进城,就像是一棵庄稼,本来在当地长得好好的,因为移栽不当,造成了畸形,或者死秧儿,或者倒伏,或者被虫蚀。结果不但没成熟结果,还成了城市的垃圾。农民工进城也是这样,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加上思想、心理上还没做好准备就进城了。结果被城市花花绿绿、变幻莫测的灯光所迷幻,迷失了自己。有些人不但没挣到钱,还丢掉了原本善良、纯朴的本质。变得狡猾、奸诈、猥琐,成为另一种垃圾。

宝柱的这些同事也就是一起干活的农民工,大多是他们这个县的,本来大家应该互相照应,都是出来打工的实属不易。但是枯燥乏味的生活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的思想发生了扭曲,他们的人格也发生了变化,不应该学的学到了,应该学的却没学会,应该不应该做的事他们都做了。他们稀里糊涂的生活着却还以为自己明明白白活着。于是就有了这篇作品和这篇作品的主人公们。在这里我无意贬低或者消极地看待他们或者农民工进城这件事的本身,我只是用我自己有限的一点点观察力和对是非的判断力来理解和解读他们,解读这件事情本身。

现在我得交代一下宝柱的居住环境了,因为这和宝柱以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关。宝柱住的这间大通铺共有26人,他们村的有四人,其余都是别的村子的人。李宝君因为是一个小工头,相当于生产队的领工员,所以住在另外一间相对来说人少一些、条件好一些的屋子里,在宝柱这间的东头。开始的时候大家对宝柱都很照顾,因为他年龄最小而且有残疾。这符合农村人的性格,向来同情弱小。但是时间长了大家发现这个小兄弟有些不合群,下雨天不能出工时大家凑份子喝酒或者打扑克他不参加,自己在一边睡觉或者是待着或者静静地看外边的风声雨声打雷声。有时候大家一起到录像厅看黄色、武打的录像他也不去,自己在宿舍里蒙头大睡。有时候有些农民工到附近的洗头房找暗娼消遣,大家都去,心照不宣,宝柱也不去。收工的时候大家一起讲些黄色笑话丰富业余生活精神会餐,他也不参加,还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待着。难道他是外星人啊?听不懂中国话?这就显出了宝柱和别人的不一样,有些不合群。

这就不对了。首先是李虎对宝柱有些不满。李虎已经出来打工好几年了,像是城里人一样,知道很多城里人的事情。说起城里的事,他总是不以为然地说:城里?就那么鸡巴回事!还有刘三、刘四以及其他几个人,都和李虎一样,都是打工“油子”了。他们也加入到了欺负宝柱的行列里来了。于是在又一个雨天大家开始说笑的时候,李虎就对宝柱说:哎,我说小生荒子(对没结过婚的青年的称呼),咋不和我们一起来扯两句啊?

宝柱红着脸说:我不会说啥,你……你……们说吧!

哈哈,装啥纯洁少年啊?说不定你心里比我们还鸡巴埋汰呢!刘三接着说。

大家哄堂大笑。然后大家依旧说些不咸不淡的笑话。

宝柱就有了一些反感。但是他也沒说啥,自己依旧在一边待着。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大家再看宝柱的眼光中就多了一些内容。

又是一个雨天。大家依旧在复习已经复习了无数遍的“功课”。复习了一会儿觉得也没意思了。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一边默默无声的宝柱身上。

李虎有些内容地看着宝柱说:宝柱,过来。

我困了,睡觉。说着宝柱就躺在了自己的铺上。

宝柱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李虎有些伤自尊。哎哎哎,你牛B啥啊?过来,走两步看看。

大家一起起哄:走两步,走两步!那时刚演完小品《卖拐》,里边的台词大家记忆犹新。

尤其是刘三、刘四兄弟,叫得更欢。

宝柱已经上了自己的铺上躺下了。李虎就有些下不来台了。

李虎来到宝柱的铺前,一伸手就把宝柱拉下来了。李虎有1.8米高,膀大腰圆,提起宝柱就像是抓住了只小鸡。

宝柱踉踉跄跄的总算是站稳了。大家就又笑了起来,前仰后合。宝柱就有些急眼。但是他只是用眼睛横了李虎几眼,就又爬到床上去了。可是大家看到了宝柱眼中的泪水,只是没有流出来。

这时宿舍里年龄最大的张山拉着李虎说,来来来,打扑克,赢饭钱。张山年龄最大,宿舍里都叫他大哥。大家都很尊重他,他说话了大家就打扑克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宝柱在床上辗转反侧烙大饼子,大家都知道他没睡着。

这件事后,再干活的时候,李虎就有些有事没事找宝柱的别扭,给宝柱出些难题。这让宝柱吃了很多苦头。后来,李虎的几个死党诸如刘氏兄弟也加入进来,欺负宝柱。宝柱对他们的恨一点点地在增加。

这些李福君都看在眼里。三叔把宝柱托付给自己了,自己就要对宝柱负责任,否则自己没法对三叔交代啊。

一天,李福君找到李虎,请他吃了一顿饭,意思是别再找宝柱的麻烦,别和孩子一般见识。李虎说得很轻松。李哥,我可没欺负谁啊,你听谁说的啊?你这不是在埋汰你兄弟吗?

李福君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都是出来打工的,大家互相帮衬着点。

那是那是,李哥说的对。李虎点头哈腰的。他知道李福君在工程队里有些人缘,而且还是一个小头头。自然对李福君有些让着。

但是事情并没有改变。大家在闲暇时依旧拿宝柱取乐。宝柱越是不理他们他们就越是来劲。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取笑越发的变本加厉。

又是一个雨天。宝柱出去给爹打电话,回来时浇了个落汤鸡。宝柱一进屋,李虎就说:看看,一只落汤鸡,还是瘸腿鸡呢!

大家就哈哈大笑。宝柱在大家的笑声中走进屋子,开始换衣服。

李虎就更来劲了:瘸腿鸡,别忙着换衣服啊,再走几步!

宝柱还是没有回应,默默的换衣服。

我靠!一个残疾人还瞧不起自己。李虎觉得自尊心受挫,他来到宝柱身边,拉着宝柱就往地中间走。宝柱的衣服落在了地上。宝柱极力挣脱,但是无论他怎样用力,就是无法挣脱李虎钳子般的大手。宝柱还是被拉到了地中间。

由于用力加上气愤,宝柱往回走的时候,瘸的更厉害了。这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尤其是刘氏兄弟更是笑得肆无忌惮,而且笑得有些讨好的意味。

宝柱的泪水流了出来。但心里的恨,心里的愤怒,心里的无助,被憋在了心里。面对高大健壮的李虎,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宝柱想不通,都是农村人,都是出来打工的,为什么还要欺负人呢!这在农村是不会发生的。在农村,来了个要饭的,大家都要把他请到家里,给做一顿热饭吃。走的时候还要给拿一些吃的。怎么来到城里他们就变了呢?变得这样残忍,这样的无赖和无情无义。

而李虎呢,得寸进尺。他又来拉宝柱。

宝柱愤怒地骂了一句国骂。这更激怒了李虎。李虎用力一甩,就把宝柱给摔到了地中间。然后用脚一踹,就把宝柱给踹得跪在了地上。宝柱想站起来,可是他一站起来,李虎就又把他给踹跪下。如此反复了几次,大家看到宝柱的脸都扭曲变形了。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流。而刘氏兄弟和几个人还在大呼小叫的喝彩。

张山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拉着李虎的手说,拉倒吧,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打扑克,打扑克吧。把李虎推走了,又把宝柱拉起来送到他的床边。

这场闹剧就这样收场了。大家闹哄哄的打扑克去了,没人注意宝柱的行动。宝柱起来换完衣服躺在了床上,委屈得蒙着被子哭着。

晚上,李虎赢了,大家一起出去到附近的小酒馆吃晚饭。可是刚走出门,李虎不知怎么想起了宝柱。

他来到宝柱床边,对宝柱说:瘸子,起来吃饭去啊,我请客。

我不去!宝柱在被子里说。

我靠!不给面子啊?给脸不要啊?

宝柱没吱声。

李虎一把就把宝柱提起来,拎到了门口。他一撒手,宝柱就跑回了床上。

李虎又把宝柱提到门口,一下子就把宝柱给甩到门外了。宝柱还没穿鞋,就被甩在了雨地里。浑身上下摔了一身泥。刚刚换上的新衣服也被雨水弄得脏乱不堪,宝柱光着脚站在了细雨蒙蒙的泥泞的地上。

李虎还没算完,他起脚就把宝柱给踹跪在了地上。不去你就在这里跪着吧!一直等我们回来再起来。说完李虎就扬长而去,追赶大家吃饭去了。

吃晚饭回来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谁也没有注意到宝柱的存在。

午夜有人听到了响声,随后听到了有人大叫。当有人把灯打开的时候,看到宝柱拿着一把榔头,站在李虎的床边。而李虎的头已经破烂不堪,没了形状,脑浆和鲜血溅得四处都是。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宝柱又朝刘氏兄弟的床边走去。吓得刘氏兄弟在床铺上四处逃窜,踩着了好几个人的身体。这时有人抱住了宝柱,夺下了手中的榔头。

刘氏兄弟躲过了一劫。事后宝柱交代,他是想一起教育教育刘氏兄弟和李虎的,只是还没有来得及。

就这样宝柱进了监狱。

那天,李福君回到村里来到宝柱家,神色慌张。李福君说宝柱病了,让三叔去城里看看。李福君领着三叔来到城里住下,慢慢地把事情对三叔说了。起初三叔不信,宝柱那么弱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杀人呢?他连鸡都杀不死。当李福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领着三叔来到看守所见到宝柱带着手铐脚镣三叔才相信宝柱确实杀了人。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流泪,那可真的是老泪纵横。

李福君愧疚地对三叔说: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宝柱。三叔说:不怪你。怪你啥啊?我怎么就想不明白,你说宝柱来到城里才两个多月啊,这城市怎么就把宝柱给变成了杀人犯呢?这城市是魔鬼吗?

这问题李福君没法回答。至今我也没法回答。这城市真的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鬼,生生的就把一个好人给变成了杀人犯。

由于案情简单明了,宝柱对杀人情节供认不讳。警察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由于宝柱屡次被李虎打骂欺负,无法容忍,因恨杀人,就这么简单。公安局已移交检察院。估计这案子很快就会起诉开庭的。

宝柱的哥哥李宝祥也从外地回来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残疾弟弟是多么老实的人啊,怎么会杀人呢?宝祥和爹商量,看看弟弟的事怎么办?

我们去检察院看看?宝祥和爹商量。

检察院起诉科负责宝柱案子的检察官是一位女同志,很和蔼。见到宝柱爹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很客气。又简单地对他们介绍了案情。然后对宝柱哥哥和宝柱爹说,你们找一个律师吧,案子很快就到法院了。

出了检察院,太阳火辣辣的。阳光一晃,宝柱爹眼前一片漆黑,差点昏倒。宝祥扶着爹回到了招待所,打电话叫来了李福君。商量是否找一位律师。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宝柱爹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请律师有什么用啊?

李福君也说,我看没什么用了,白花钱。

宝祥到底是在外边闯荡的人,有些社会经验。他说,我到律师事务所看看,是否还有补救的办法。

宝祥找到了一个律师事务所。找了一位年龄比较大的戴眼镜的男律师。他认为年纪大靠谱,办案多有经验。再说男人总比女人强一些。后来李宝祥才知道这个律师名字叫王凯,是市里的十大律师之一。专门打农民工的案子。代理過一些大案要案,很有名气。王凯听了李福君的介绍,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他仔细地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对李宝祥说,你们家里很困难,我就免费给你代理这个案子。然后和宝祥来到这家小旅社,见到了宝柱爹。

王凯对宝柱爹说,大爷,你就相信我吧,我会努力把这个案子办好。

宝柱爹说:你要多少钱啊?我们家里穷,没钱啊。要是有钱宝柱也不用出来打工了,也就不会出这事了。

王凯笑着说:我们有法律援助,是无偿的也就是免费的。

还有这好事啊?宝柱爹有些不相信。

法律援助就是给你们这样家里有困难的请不起律师的人打官司的。

宝柱爹说,谢谢你啦!

这样李宝柱就有了一个律师。宝祥和他爹写了委托书,就把案子交给了王凯律师。

宝柱爹问王凯,宝柱一定会被杀吗?

王凯说,得调查完了再说。但是我给你代理之后,最少我能把案子给你弄清楚了。我会尽量努力为宝柱辩护。

那我们就回家了。住店不少花钱,过几天我们再来。宝柱爹说。

王凯也是农村出身,通过高考上了大学学习法律当上了律师。他心地善良,很同情农民。为许多农民工打过官司。这样,王凯就开始了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王凯越来越睡不着觉了。农民工问题可是一个大问题。这里是一个社会空白,他们就像是生活在社会之外,只要干活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人管。没有业余生活,没有组织,没有人对他们进行教育,没有人过问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没人关心他们的思想状况。工头只管干活,其他与他无关。出了问题没有人解决,有了矛盾没有人调解,生病了没有人过问,有了烦恼苦闷无法排解,他们就像是……奴工,现代奴隶,只管干活。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所不同的是他们还有有限的自由,

王凯得出结论:不是宝柱杀了李虎,是这城市杀了李虎。这个城市虽然没有直接的杀害李虎,但是是城市摧毁了人的同情心,怜悯之心以及一切美好的品质。这城市的无知和残酷,自私和冷漠唤醒了人们心中沉睡的野兽。野兽吞噬了他们的人性,使他们失去了善良、纯朴的本质,变得和这城市一样,残忍,自私,疯狂,因此才有了今天的李宝柱、李虎以及李宝柱杀了李虎的事件。

过了几天,宝柱的哥哥要回打工的地方了。走之前他来探望宝柱,给宝柱带来了宝柱爱吃的火腿肠,五香花生米等一大堆吃的东西。兄弟俩默默无语。

宝柱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对哥哥说:哥哥,花那么多钱干啥啊?这里很好,能吃饱,还不累,你放心走吧!我过几天就出去了。我还打工,挣钱帮你还饥荒。

哥哥看着这个小的时候就失去母亲吃百家饭长大的弟弟想了很多。小的时候自己还能保护他,长大之后为生活奔波,就忽略了弟弟,没有尽到当哥哥的责任。宝祥心里很不是滋味。宝柱还不知道这案子的性质,他还不懂法,还想着出去打工。你还能出去吗?想到这里宝祥辛酸得很,眼中的泪水不断的涌出。

宝柱看哥哥流泪了,就问哥哥:哭啥啊?我出不去了吗?能判死刑吗?

宝祥把头转到一边去,偷偷地擦去了泪水。不会的,我已经找了律师,他是全市最好的律师。

宝柱似乎放心了。我说的呢,也不是我挑的事,是他先打我的。他都欺负我多长时间了?再说我也没想打死他,就是想报复他一下。谁知道他那么不抗打。宝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和哥哥嘟囔着。

其实弟弟就是一个孩子,如果在城里有钱人家,弟弟还在念书呢。可是在农村,弟弟已经干了好几年活了。宝祥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农村孩子要想出人头地,想有出息要比城里人多付出多少努力啊?也许你奋斗了一辈子,还是在原地踏步。因为起点就不一样。农村孩子刚站在起跑线上,城里的孩子已经跑出去很远了。还没等你用力跑,人家已经到终点欢呼胜利了。所以你只好眼巴巴地站在那里看着人家欢庆胜利。而你只有在路上永远奔波,永远不会停留,没有鲜花和掌声,除非死了。这就是农村人的命运。

哥哥对弟弟说:好好照顾自己,过一段时间我再请假来看你。

宝柱笑着对哥哥说,过几天我就出去了,你不用来了。

宝柱还对哥哥抱怨:我在这里也不让出去,有时候很想你和咱爸。你照顾好咱爸,他身体不好。

从看守所出来宝祥又到王律师那里去了。宝祥问王律师宝柱能不能留住性命?

王律师还是那句话,会尽力的。叫宝祥放心地走吧,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

此时王律师正满怀信心地在写宝柱的辩护词。

那辩护词像是一篇文章,我把它贴在这里:

……我的当事人今年刚满20岁,身体有残疾。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从他懂事起就活在卑微和贫穷里。活在被伤害和被欺负里。因此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被迫自食其力。他带着残疾的身体却满怀希望的来到城市,被生活所迫,从事这样一份卑微繁重的工作——如果说这也叫工作的话。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终坚持善良纯朴,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以伤害他人的方式生存。他干活卖力,不惜流汗流血,他记住了爸爸嘱咐他的话:宁可让身体受累也不要让脸上发热。他知道自己有残疾,他怕别人瞧不起,所以尽量友善地对待大家,从没有和别人吵嘴打架。他每天都在努力的完成自己的工作,虽然身单力薄,从没有给别人添麻烦。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弱者,他很怕被别人欺负,很怕被别人看不起,他把自己包裹得很紧,怕别人伤害到自己。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被人伤害了。李虎、刘氏兄弟们拿他取乐,羞辱他,伤害他,无数次的打骂以及讥讽嘲笑。把他仅有的引以为自豪的一点点自尊心打得七零八落,把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撕碎,让他看到的是人性中动物的一面:残忍、弱肉强食、以强凌弱,没有同情心……这些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失去了对社会和自己的信心……所以惨剧发生了。

……但是,我在法庭上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一个人赖以生存的希望被打碎,一个人内心最美好的愿望被撕碎,一个人引以为自豪的自尊被无情的踩在脚下,被逼上走投无路的绝境,将心比心,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加冷静和忍耐?当我们的农民工兄弟在生活的边缘挣扎,当他们遇到苦恼、矛盾时,谁给他们排解和调和了?当他们遇到困难和不幸时,谁给他们提供了帮助?在他们盲目的来到城市,对我们的城市还不了解时,谁为他们提供了解读?当他们破衣烂衫走过我们的身边我们对他们嗤之以鼻时,谁想到了对他们说一声“你好”?当他们用方言土语向我们问路时,谁耐心地给他们指明了方向?当我们开玩笑或者是在生活中用“农民”来骂人时,谁想到了这句话是如何深深地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伤害了农民就伤害了我们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城市管理制度,我们的劳动管理部门为他们提供了什么帮助?我们究竟是要使我们的公民更幸福还是要使他们更困苦?是为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还是对他们置之不理?我们这些吃着他们种出来的粮食、吃着他们提供的猪肉、鸡蛋的城里人,为他们提供了什么帮助了呢?我们把他们当作兄弟姐妹了吗?我们作为法律人的使命是要使这个社会更和谐还是要使它更惨烈?宝柱进城两个多月来一直在受欺负受侮辱,我们的社会为他提供什么帮助了呢……

这是一篇生动的、感情浓厚的辩护词,但是它能为宝柱提供哪些帮助呢?王凯希望这些能打动法官,为宝柱留一条生路。

此时,宝柱还在监狱里休闲地生活着。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判决,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出去干活了。在他看来,有来有还,有骂就有打这是常理,只不过自己用力過猛了。因为他的错误,法律已经惩罚他了——自己已经蹲过监狱了。都一个多月了,也应该出去了。王律师的辩护词他还没看到,就是看到了他也不懂。再说在宝柱看来,用不了那么繁琐。李虎骂了他打了他,他还了手,仅此而已。

宝柱只能从有限的窗户那里来看天空,这城市的天空拥挤,昏暗,还有些忧郁。宝柱很怀念放牛的日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奔跑,可以看到无限广阔的天空和白云。想到这些宝柱就有些忧郁,心情像这里的天空。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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