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的光芒

2012-04-29 00:44隋言
辽河 2012年8期
关键词:猫王金花母亲

隋言

一个激不起任何浓酽情感的小村子,在灰白的天幕下,一撮撮房子就像老天随意撒下的一粒粒灰突突的雪糁子,许是过去多少年太过于荒凉寥落的缘故吧,叫来叫去叫成了荒村。只有不足百户人家,视野朗清朗清地开阔,房前屋后一马平川,经过几十年的整饬与侍弄,成了一顺溜坦平如砥的熟地良田,打出来的粮食爽润润地滋养着几百口人,但若提到谁是这里的屯老大,荒村所有的人都会说,是那个叫“猫王”的人了。

“猫王”何许人也,那是让我的父亲既爱又恨,让我的母亲口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满心祈祷,既担心又害怕,让我和村里的小孩子见了,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的六叔了,肯定没错儿,他是我的叔父,是我的亲叔父。

“猫王”是荒村人给六叔起的雅号,毫无贬损之意,取其干活儿贪大黑不要命及小孩子见了外相都害怕两个含义。六叔身材矮粗,体格健壮,粗墩墩地像个大车轴,结实得一个人把装有二百斤粮食的米袋子抓起,不闪腰不差气地甩在肩上扛起就走,脚步咚咚有力。他的脸相一塌糊涂,脑袋迷你,一副顺溜溜的大长脸,两撇小黑胡子滋出来,尖稍挤挤喳喳地微微上翘,给他添了副草原牧羊狗一般的神情。说句老实话,我一见了六叔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老远地躲在墙角不敢出来,怕得不行了,不啻于遭遇一场劫难,他走了后,倒是来了精神头儿,壮着胆子朝着他远去的螃蟹背影用唾沫狠劲吐他,口里恨恨地咒道,吐死你!其实那时,我还不到八岁。

若说猫王六叔,他可是我们荒村“屯不错”级别的人物,大手一招,可谓一呼百应,勤快,活儿精,按照母亲的说法,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他的身上有着好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最经典的当是他和姚金花的事情了,一直到许多年后还被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一遍遍提起。

一轮冷清清的残月从纸糊的窗户处流向西天的时候,窗台处只剩下一抹黄润润的余光了,摇曳的烛光照亮了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脸。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知道昨晚下的一场小青雪已经停了,只有冷风不安分地一阵阵敲打着窗棂。其实,是几个人哪怕声音很小的说笑弄醒了我,他们正盘腿坐在我家的大炕上,在烛光的照耀下,呼哧呼哧地喝着热乎乎的荞面片汤,有的头上戴着棉帽子,脸上躺下细汗,还微微冒着热气。父亲肩上披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老棉袄,脸憋得通红,支起一只胳膊在枕头上正狠命的一声一声干咳着。母亲坐在我的旁边静静地看着这几个人吃饭,一只手抚摸着我的脸蛋,生怕我冻着,不时地为我掖被子。一瞬间,我肚子里的馋虫似乎要爬出来了,眼看着这几个人有滋有味喝着面汤,就忍不住偷偷地咽着口水,心想,这几个人应该吃得差不多了,也一定快要走了,他们总得留下点情面给小孩子剩下几碗吧。这样想着,馋劲就发了疯似的拔节样地生长了,听着听着,肚子果真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开始咕噜咕噜叫上了。那时,荞面应该是细粮了,比玉米面珍贵,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能不馋吗?

我兴奋得叽里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摇晃着我的小心眼,听着那几个人啪嗒啪嗒消失在月光里的脚步声,从褥子底下拽出母亲为我捂着的小棉袄,暖洋洋地穿在身上,还光着小屁股,就站起身急忙奔向那个杯盘狼藉的饭桌子,一手抄起一个沿边镶有花纹的小碗,一手抄起饭勺子,盛起我馋了多时的荞面片汤。我把饭盆用勺子刮得嘎吱嘎吱山响,空洞的声音在冷吧吧的屋子里穿来穿去,可怜得很,连一小碗都没有捞到,气得我把饭勺子一摔,坐在那里傻唧唧地开始抹眼泪。伏在枕头上咳着的父亲和坐在那里静静地一言不发的母亲相视了一眼,笑了笑我的小样子,转而脸色又现出严肃的神情默不作声了。

四哥,还没睡吧?我看今天他们几个去不了了,改天再说吧。

是六叔的声音,他向来与父亲说话总是人没到声音老早先飘过来。我登时就傻了,腿都软了,一点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一个鱼跃就扑到了母亲的怀里,随后一骨碌就钻进了被窝,大气不敢哈一下,用被子把自己捂个严严实实,但父亲与六叔的说话我全都能听得到。

父亲说,家里眼瞅着就没有烧柴了,我又有病,总不能让你嫂子整天背个花篓到山上装树叶吧,你是一个生產队的队长,又是我的弟弟,该给我一点点照顾让我度过这个冬腊月,等到来年开春天不冷了就好办了。

父亲咳嗽了数声,一定是仰视着他的这个弟弟了,苍白的老脸应该是带着乞求的神情了。

六叔说,还有几家比你还难过呢,那我就不管人家了?况且今天赶上有一个辕马病了,不吃草料,跑这么远的路,一般的劣马恐怕坚持不下来。

父亲说,这你就不对了,你派的人深更半夜到我这里把饭都吃了,说不出车就不出车了,这还有规矩了吗?我想,父亲一定是脸色更苍白了,因为父亲一动气脸就白,白得像张纸,他的长年累月咳嗽的老气管炎还怕动气,一生气就咳嗽不止,有时还憋得脸通红通红。

有话都好好说,你四哥有病怕生气,你别与他一般见识,你这几天再好好安排一下,我先对付到山上搂几天毛头柴火,没事的,这累不坏我。母亲又开始哆哆嗦嗦说话了,劝着这个,商量着那个,生怕二人吵起来。

家家都缺柴烧,六叔做了决定,村里出车,派上几个人,到距离百八十里的邻县大草甸子上打柴草,要当天回来,起名叫“搂跑车”。刚一进入冬天这件事就开始了,于是有了不成文的规矩,给谁家打柴谁家安排饭,天都没亮,月光流向西山墙的时候,马蹄撞击坚硬地面的清脆声响,从村里就急促地传向了远方,消失在干巴巴的冷风中。

我可怜母亲,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我已经知道疼爱母亲了,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因为父亲的病,她没少操心,大哥结婚后单过,由于一次出民工伤残了一条腿,就一瘸一拐地为村里喂牲口挣工分儿。喂牲口看似清闲,其实很累人,一天光是用那俩人才能抬得动的大砸刀切草就能把人累迷糊了。有人提议让六叔照顾大哥,他一听这话,眼睛一立瞪,七三八四把人家一通数落,说什么还要给人家办学习班,说是这人一定是思想出了毛病,气得父亲把炕沿帮子啪啪地敲得山响,边咳嗽边骂他没人性。姐姐已远嫁百里之外,生活也较困难,我还不到十岁,家里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况且因为父亲和六叔的不睦,她没少担惊受怕。有一次二人因为一件事吵得非常凶,甚至父亲动手打了六叔,从此以后,六叔还真不听父亲的了,二人一说话就闹崩,话语硬邦邦地往死里磕,磕得像一块丢进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能把人撞一个跟头,为此,他们经常翻脸,六叔一到我家来,母亲就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哪句话不对劲冲了他的血管子与父亲吵个底朝天。

他们那次吵架我直到现在还依然记得,真够凶的,霹雷闪电一般,仿佛都能把人吓趴下,事情的缘由一直过了多少年了,还在我记忆的深井里清澈如晰,是村党支部书记的女儿相中了六叔,要与他处对象。

一天,本村的一个姓姚的老头儿来到我家,说是要给六叔介绍一个姑娘,起初父亲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老姚头儿最后笑眯眯地说出姑娘的名字和身份时,父亲似乎打了一个激灵,把胳膊从枕头上往起一收,霍地一下坐起来,眼睛里像充了电一样放光,却由于用力过猛,免不了又是一通咳嗽。他两手胸前一抱,向前一拱,做了一个答谢的动作,二话没说就大包大揽答应了人家。这个姓姚的媒人走后,父亲边咳嗽边把这件事对母亲说了,母亲听了也非常高兴,认为六叔能攀上这棵大树,日后一定能有个出息,谷家人在荒村也能挺起胸脯腰板溜直走路了。母亲自然地又成了父亲的小支使,父亲向外一摆手,她就踮着脚小跑着去了祖母那里,把六叔连拉带拽找来了。

父亲一看到六叔就眉开眼笑了,奇怪的很,咳嗽似乎也少了许多,只是一只胳膊还支在枕头上,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家里永远是这个姿势,除了吃饭简单地活动筋骨以外。

老姚头儿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回你可要听我的,咱们谷家这回烧高香,要攀个高枝,人家邵书记看上你是个读过大书的人,才要把女儿介绍给你,认为你将来能有点出息,有父从父,没父从兄,我是你哥,你可要少跟我耍脾气,把我惹急了别说我代替咱母亲揍你一顿。父亲开门见山,语言具有极强的杀伤力,强硬得能打倒一堵墙垣,似乎容不得猫王六叔半点回旋的余地,还歪了一下脑袋看了看伸手可及的他的拐棍。

对象我找,但得看是谁,十里八村的人我不能说都认识,咱村的女孩子我没有一个不熟悉的,村党支部邵书记的女儿别说人家不介绍给我,就是她相中我倒找给我几吊钱我也不会要她,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人,你如果若是让我相看这个人,今天就免了,你是我哥也管不了我,若不然你去相看她,我没那个闲工夫。

一席话,如尖锐的硬刺,又似一把锋利的剪刀,把父亲弄得愣眉愣眼,直勾勾瞅着六叔不吭声,把他说的一番大话一片一片回击得毛羽遍地,轻飘飘随风而去。

父亲咳嗽了数声,狠狠白了他一眼,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哪不好了?小姑娘蛮不错的吗?况且她爹邵书记那不是普通的人,是咱们村的党支部书记,咱们想攀人家还攀不来呢,你如果不是念了几天书,胸中有那么几滴墨水,人家能找你吗?这是打着灯笼找满地都寻不来的好事,你还拿腔拿调装上大瓣蒜了,实话对你说吧,今儿个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个机会咱们可不能错过,有多少人家惦记这个姑娘想都想不来呢,咱们可不能瘦驴拉硬屎逞能,况且这是人家邵书记肯赏脸,若不然能打发老姚头来说媒吗?

父亲软硬兼施又语重心长。

六叔斜了一眼父亲,又看了看旁边坐着的母亲,不紧不慢地说,老姚头怎么不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呢?若是她的女儿姚金花我同意,而且是一百个同意。况且说了,正因为她是邵书记的女儿我才不会答应呢,她是金枝玉叶我却不稀罕,咱们攀不了这个富贵还是把心收起来吧,如若你非要我去相看这个人,除非我不在荒村住了。

父亲见六叔眉眼顺下来,以为他动心了,就边咳嗽边说,我知道你有点文化,一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与土疙瘩打交道不心甘,这不机会就来了吗?与邵书记的女儿处好了,不就有机会走出荒村这个小地方了吗?到时他这个有能耐的人能不为你活动活动吗?就是把你安排到县里上班我看也不是啥愁事,邵书记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的能耐啊,到縣里办事都走平道一般好使。姚金花那女孩子我不同意,身体单薄,说话蚊子声蚊子气的,根本就干不了农活儿,就是肚子里有点儿墨水。

六叔抖了抖嗓子,哥你就别费心了,反正我不去相看,我一见到那个女的就心烦,平时走路碰面我都不跟她说话,她爹有能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不是指着他活着,我干一天挣一天工钱,就是他不让我当这个生产队队长了,我也不会去巴结他,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若巴结他你自己一个人相看去吧。

六叔说完,哼了一声,两撇小黑胡子不安分地向上翘了翘,扭头就走,还没迈出两步,父亲的吆喝声就从喉咙里滚出来了,一点也不像患病的人。

你到底去不去?才念几天书啊,就装成这样,给你个凤窝不要偏要雀巢。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散腔。

不去!六叔冷猛站住,粗墩墩的身子背后飘过来的声音刚硬如铁,掉在地上能撞出大坑。

父亲支起身子,抄起他的那个榆木拐棍,甩向六叔。

不去,就是不去,他邵书记的女儿我不稀罕!

拐棍“当啷”一声撞向间壁墙,六叔梗着脖子啪嗒啪嗒走了出去,背影瞬间就消失了。

母亲追出门外,看看六叔走远,想喊他安慰几句,欲言又止,回头进屋看看父亲脸色煞白,死闭着眼睛仰靠在墙壁上怄气,默不作声地做饭去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六叔不但知道邵书记的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而且还看到她经常与不三不四的男人勾勾搭搭,竟往毛柳丛里钻。

那次猫王六叔死硬死硬地把父亲顶了回去。听到六叔慌里慌张离开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月色下,我猛然地掀开了被子,大口地呼吸着清凉凉的空气,脸上憋出的汗绺子由于屋内的冷清,倏然间就不见了。

我害怕我的六叔,是缘于一次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就像贪嘴燕子想吃蜜蜂被蜇了一下一样忘不了。

是我刚刚上学的那一年夏天,是个周末,中午的太阳毒辣辣地能把人烤出油来,看见母亲躺在那里睡觉,我在一个比我年龄大好几岁的小伙伴的勾引下,悄悄地从家里出去,连跑带颠地奔向村外一个大水洼子。

水洼周围种满了麻果,阔大而圆圆的叶子,开着杏黄色的小黄花。麻秆高过人头,上面结着馒头状的小果实,掰开,里面布满了高粱米粒大小的种子,盛夏,这些种子嫩嫩的,白白的,饿了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常常用这些种子充饥,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涩涩的,麻酥着舌头。麻果的顶端有两片浅绿肥嫩的叶子,摸上去细腻绵软,像丝绒的感觉。我们这些小伙伴常常摘了一两片叶子,转成一个圆筒塞进鼻孔和耳朵,为的是防止被水呛到,而后站在水洼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下,脱光了背心和裤衩,赤条条地就扑通扑通地跳进水洼里开始洗澡了。

水温温的,却浑浊得看不见人的倒影,说是泥汤子,一点也不为过,但这水洼子却是我们这些孩子夏季最后的消遣玩耍去处了,我们在那里嬉戏,抓青蛙,捉迷藏,享受着快乐的时光。

由于我的年龄尚小,母亲是绝对禁止我去水洼子洗澡的,每每她看到我从外面回来,都要细细检查一番。方法很简单,只要在我的大腿上轻轻划一下,发现有了一道白白的划痕,当即认定我在外面洗澡了,免不了要挨一巴掌,口里叫着再也不敢了。几天后,躲开母亲的目光,看到母亲忙里忙外,中午热得难受,就偷偷摸摸地与小伙伴们出去,扑通一声跳进水洼子里玩个痛快。正因为这个,在盛夏,母亲一旦发现我没影了,第一个地点就直扑水洼子,有时恰被母亲逮个正着。

有一次,我和几个小伙伴刚从水里出来,浑身湿滑滑地站在岸边仰着脖子让太阳晒干,六叔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两撇小黑胡子像动怒了似的向上翘着,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不止,心想,这下可完了,六叔一定得回去告诉父亲和母亲,挨上一巴掌一定是免不了了。这样想着,六叔却把锄头从肩上放下来,往地上一戳,抬起脚踢向我的屁股,耷拉着大长脸让我赶紧回家,威胁我说,再看见我在水洼子里洗澡,就踢烂我的屁股。我疼得直咧嘴,也不敢吱声,慌慌张张穿上小裤衩,和小伙伴一溜烟跑了,直到很远才敢回头瞅他一眼。

从此,我和猫王六叔做了仇,既怕他又恨他,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从不敢亲近,在他看不到我的地方,用眼睛狠狠地剜他,恨不得挖出一块肉来,再不就照着远处他朦朦胧胧的影子一口一口唾他,一遍一遍说着他的“猫王”外号,像胜利者的姿态,乐颠颠跑了。

荒村在这个世界的一角静静地存在着,被太阳、月亮、朗夜的星星静静地照耀着,被谷香、汗香、泥土的芬芳静静地浸染着,被叹息声、欢笑声、吆喝牲畜的声音静静地包围着,被淳朴、良善、辛勤的劳作静静地拥抱着,哎,怎么说呢,他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更是我一生忘不了的地方,直到现在,猫王六叔的影像还那样清晰地在我的生活中飘来荡去,根本无法逝去。

这么个犟种,别看人家是念过大书的人,庄稼地里的活儿倒是样样行,还蛮在行呢……父亲对着母亲又骂六叔了,但不过这骂里面还掺杂着一种赞赏和自豪,只要是一想起六叔,父亲都是这样骂的,这个时候,父亲的咳嗽不会伴随出现了,干瘦苍白老硬的脸上还会绽开丝丝的红润。因为六叔往往不在他的身边,父亲会在平心静气的氛围里,因为生活中一个小小的事件,或者一个小小的细节,忽地想起经常惹他生气的六叔,那一个小事件就像是一个引子,不时地就把父亲的一声骂牵引了出来。起初,我从父亲的这骂声里听出的是憎恨和无奈,渐渐地,我却从父亲的神情里发现了一丝柔软和温情。

别看六叔年龄小,却把持着荒村近百户人家的口粮,他念了“农中”,这是荒村人眼中的高学历。据母亲讲,猫王六叔把《孝经》、还有不少的唐诗宋词都背诵得滚瓜烂熟,还特别喜欢那个哀民生之多艰的杜甫,都把那里面的经典句子吟诵得如行云流水,给村民开会的时候,时不时地溜达出一句来,让人直翘大拇指。他确确实实是个农民,农活做得更为精确,老练圆熟得让那些老庄稼人都眼花缭乱,不到三十岁就能够成为荒村的当家人,因为他是被人尊敬为庄稼把式的,点种、扬场样样精通,是荒村公认的头一等好手。

春天到了的时候,父亲的咳嗽减轻了许多,能沐浴春光出来活动了,他会拄着一个拐棍站在地垄头,品咂六叔指挥村民点种、拉耲耙、踩格子,脸上溢满温暖的神情。

“点葫芦”轻敲碎打。这是我们荒村那里总结出一句农谚,讲的是春天播种谷子的技巧和经验,看似简单却十足的难以把握,敲不好,谷苗出来挨挨挤挤,一小撮一小撮的,倒是满眼笼罩着肥绿肥绿的,或者苗稀得如木梳拢不到几根头发一般。密了,瞧吧,村里的年轻女人们,就都得上地里,一点一点沿着垄沟挪着,在毒毒的太阳底下用手一棵一棵间苗,人被晒得头昏眼花,头皮酥痒发麻。稀了,苗不够,结出的谷穗虽是沉甸甸的,籽粒饱满,却只是打不出多少粮食来,除了交公粮,家家分不了多少。

这时的六叔,就是荒村敲打“点葫芦”的模板,十几个的人就跟在了他的后面紧紧效仿,老庄稼人也会笑眯眯地捻着胡须,咂摸六叔传出的门道,红着脸,似是带着羞愧的神情了。

我是有些害怕那“点葫芦”的,模样特像人形,如若放在仓房里倚在一角,总是一个人不敢进到有些阴暗潮湿的仓房,想着,如一个人站在那里吓唬自己。一个与人的头颅大小圆咕隆咚的葫芦,上面挖出一个足有两个铜钱般大小的圆孔,再挖出一个扁形的大孔,大孔插上两根木条,中间夹上高粱篾子,足有一米多长,“点葫芦”就做成了。

六叔从圆孔处将谷种灌进去,一手拿着一个尺八长的榆木棍,一只手拿着点葫芦,跨开匀称的小碎步,搭眼盯紧前面的耲耙趟出的小沟,一下一下敲向木条,那谷种就从高粱篾子里像无数个小小的蝗虫蹦了下去,又似无数个金灿灿的太阳颗粒洒落开来。后面的一个人一手扶紧“拉子”,两边的泥土一合,谷种就全部埋了进去,还有几个人穿着肥大的鞋子,眼光不错一下地跟着踩在上面,几个人的前后脚错落有致,因为走得姿势,每一脚下去,暄软的垄台上都会踩出一个脚窝,一个挨着一个。大家屏气凝神,从这个地头走到另一个地头,从另一个地头再走回来,一垄挨着一垄,没有笑语传播,有的只是六叔敲打“点葫芦”的清脆声音,在春光里一声声传递,很好听。

歇下来的时候,六叔宽宽的后背出了一个汗绺子,摇摇发酸的胳膊,摘下帽子在脸上随意涂抹般擦拭了一下,他的两撇小胡子,一如两个卫士,守护着他微喘的气息。卧了二十几天的谷种,就绿油油出来了,若是谷种不坏,保证疏密得当。

庄家把式的猫王六叔,终其一生,脚踏着大地,成为大地上一生的舞者,我万没有想到的是,六叔却早赖赖巴巴生病的父亲离开人世,他还不如父亲赶上了半机械化耕作的头几年。

想象中,我的腦海里常常出现这样的一个影像:六叔有时出来走走,结实的影子一转悠又到了田野里,只不过身板已是威风不再,两撇小黑胡子像是挂上了一层薄霜,但依然傲慢地上翘着。我想,这就是我的六叔,那个我惧怕了多年的亲叔叔,他一辈子从土里刨食,最后又魂归他热爱的故土,在我却谜一般留下了许多个生动的故事,那时我尚小,还不擅长刨根问底,更不知道情为何物。

父亲过世后多年,母亲快九十岁了,许是人像果实“熟透”了的缘故,该入土为安了。她似乎得了一种怪病,终日说不上几句话,有一件“珍藏”一直在她的枕下,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她白天黑夜看得很紧,从不示人。我朦朦胧胧中听说跟六叔有直接关系,在她去世的前半年,我一直守护在她的身旁,我还劝了母亲说,难道还要把你的那个宝贝疙瘩带到另一个世界里?母亲一笑,她的皱纹就一波一波全打开了。

终于有一天,母亲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用她病弱的眼睛剜着我,手背肉皮一拎能打起墙的手,向她脑袋下的那个小盒子轻轻一拍,漏风的牙齿一碰,对我说,你的六叔走得早,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的事吗?那是个好人呢,你听了可要好好对待你的六叔,我死了,你要把它烧在你六叔的坟前,让那股烟变成一个“魂儿”去找他吧,我再也不给他经管那几件东西了,我都累了,该走了,兴许我还能看到你的六叔呢。母亲说得让我浑身发毛,好像母亲在和六叔说话似的,我越发感到里面藏着一个故事,一定很美丽,不然母亲作为六叔的嫂子缘何这样为他守护这么多年的秘密?

母亲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走走停停,我也听得断断续续,但把母亲的话语连缀成一片,加上我的整理与综合,嗬,奇迹还真的出现了,我猛地一下眼睛就酸了,泪水刷地一下落向了脚面子,猫王六叔多年的影像一点一点又清晰起来。

荒村的屯西头有一眼老井,这井不深,也就两丈左右,井口是六角形,是石头砌的,很好看,也很结实。井壁是用耐腐的木头板围的,一到夏天就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被岁月剥蚀着,显出苍老沉重的样子。水里经常能看见青蛙在里面一会儿冒出头来,一会儿钻进水里没影了,这就足够我们这些小孩子玩耍的了。我和小伙伴都不害怕这深井,有时找到一个高粱秆,一个不够长,两个接在一起,用细绳一绑,就成了一个长长的“搅杆”,趴在井沿上撵着青蛙玩耍,把个青蛙追得慌里慌张四处躲藏。那么一个小天地,东藏西躲也没有办法,还是从这边水里钻到那边水去。看到这个情形,我和小伙伴就得意地大笑,有时等到井水平静如镜子,就开始照自己的影子,还对着井里大喊,喜欢听井里传来的鹦鹉学舌般的回音。

在这个时候,我是十分提心六叔的,尽情地玩耍的时候还不忘了回头回脑寻找他的影子,生怕被他发现逮个正着还要挨一顿炮脚,有的小伙伴在我的面前也直呼六叔的“猫王”名号,他们惧怕六叔比我还甚,我们害怕六叔踢我们一顿炮脚是因为他骂我们弄脏了井水,屯西头的人吃水不卫生了,更重要的是,他担心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安全,那井虽是只有不到两丈深,哪一个掉下去也休想活命。

我们真倒霉的很,防着防着还是让猫王六叔抓到了。一次,我们刚刚趴在井沿上美滋滋地照影子比谁的脸蛋好看,六叔就已来到了我们面前,他是从我们的身后绕到对面的,是想让我们从正面看他,免得由于我们慌乱酿出大错掉到井里。当我们看到他后,一个个地赶紧向后缩身子,想借机缩到后面开阔的地带站起身撒腿就跑。我们这些小虾米鼠辈哪能逃脱他猫王的手掌心,结果一个都没有跑了,站成一排,一人屁股上挨了一脚,他说了,谁要再胆敢到井沿玩耍,抓住就把这个人用绳子牵着扔进井里,饿上三天。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说这些话的情形,小黑胡子上翘着,拉着长脸,眼光凶巴巴地瘆人,比草原牧羊狗的神情还凶吧。

“井沿挨脚”事件发生后不长时间,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把我们荒村人都震动了。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没几天,那天,我刚从小学校放学回来,就看见有许多人聚在屯西头我们经常照影子的那口老井旁,一个个都拉着脸,还有几个女人脸上有泪痕。有一个小伙伴告诉我,村支部邵书记女儿跳井了,具体是什么原因,后来有人传出来说,是邵书记的女儿一直追六叔,六叔不但不答应,还从里里外外看不上她,她就与一个已婚人勾勾搭搭有了孩子,眼见着肚子里的孩子遮蔽不住了,让邵书记给骂了一顿,一怒之下,寻了短见,跳井了,是村里人打水时,发现了她。

猫王六叔可真行,听到有人报信后,马上带领几个人从地里疯狂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安排救人。他让一个人赶紧回家取长绳子,让另一个人去通知其他人立即准备马车赶到老井那里。

六叔脱掉上衣,在众人帮助下,把绳子麻利地系在腰上,就在众人的注视与期盼下第一个下井了,接二连三又有两个人下井了,他们忙活了半天,总算把邵书记的女儿用绳子绑好弄出来了,这个时候我是不必担心六叔会吆喝我,我也壮着胆子在那里看热闹。我看见六叔是最后一个从井里被拉上来的,他的脸白森森地有些怕人,许是井里水太凉,加上他在水里待着的时间太长冻坏了,从井里一上来就摇摇晃晃瘫倒在地上,浑身哆嗦成一团。众人赶紧把他扶起,他抓过别人递过来的一瓶白酒,猛劲灌了一口,磕磕巴巴地吩咐把人快点往医院送。其实,人在没从井里打捞出来前,就已经有大马车等候在那里了,等邵书记的女儿从井里一上来就被拉走了。

邵书记的女儿命薄,还没等拉到医院就不行了。

多年后,母亲一提起这事就怜惜六叔说,你六叔恐怕是他那次下井救人受病了,若不然不能走得那么早,那体格多结实啊,说完这话,母亲的脸上凄惨惨地让人不舒服。

自从邵书记的女儿死了以后,父亲再也不用惦记要把她嫁给六叔了,但他就是不准六叔与姚金花谈恋爱。

父亲到底是拗不过六叔,却听到别人风言风语说猫王六叔与姚金花在谈恋爱,于是气就不打一处来,一边咳嗽一边埋怨母亲说,姚金花那小姑娘哪好啊?他怎么就能看上她呢?你要劝劝他,再者说了,他是个生产队长,让人讲来讲去说他谈恋爱,好说不好听,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母亲瞒着父亲说,他六叔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你竟听别人瞎说,你可要小点儿声,这要是让他六叔听到了,又要跟你别扭上了,你还不知道他的倔脾气,说他谈恋爱那不是侮辱他么?

父亲狠狠瞪了母亲一眼,恨恨地说,都是你替他说话,我要知道他与别人谈恋爱瞎搞,我不打折他的腿!

这事瞒不了荒村的人,许多人都知道六叔和姚金花俩人好,姚金花是个热情有文化的姑娘,一些事情的处理得当合理,尤其是在对待六叔的一些事情上,让人丝毫看不出一点破绽,荒村人只是胡乱猜想,却没有证据。实际上,六叔和姚金花的事情真的是瞒不了别人,他们二人的确在谈恋爱,我就看见过姚金花来过我家背着父亲送给母亲一样东西,说是给猫王六叔的。姚金花和母亲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她们的谈话和行事不会瞒着我的,但我却不知道姚金花到底送给六叔什么东西,为什么她让母亲给收留着。后来母亲说,姚金花送给六叔的东西,六叔不敢拿出来使用,还不敢放在家里让奶奶知道,最信任母亲了,俩人一商量,就托付给母亲收藏和保留了,母亲却不辱使命一直替他们珍藏了几十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可是,老姚头儿不干了,当六叔和姚金花一遍遍被人放在一起提起时,他的心里就装不下了,索性不让姚金花出工了,整天就讓她待在家里洗衣服,帮助母亲做饭,有一次还动手打了姚金花,说她败坏家风,丢了全荒村人的脸,还指着猫王六叔家的方向跺着脚破口大骂,要找人联合起来批斗六叔。

母亲听了老姚头的发狠话后,整日为六叔提心吊胆,三天两头儿到老姚头儿那里说情赔不是。

邵书记女儿投井自杀一事余波未尽,事情再一次把荒村提到了一个可怕的议论焦点,在一个月亮澄澈如镜的夜晚,姚金花不见了,此后多年杳无音信。

姚金花失踪后,做事一向风风火火的猫王六叔,得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病,却一病未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魁伟如山的六叔轰然倒塌,也绝命人世。

母亲终于在她弥留之际,决定把她的珍藏转交给我,心想,我何不把这个珍藏还给猫王六叔呢,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一定能心里快慰,感谢他的嫂子这么多年的庇护与怜爱。

母亲把那个小盒子交到我的手上,这是个长方体的一个黑色绸面小盒子,尽管有棱有角方方正正,岁月的印记还是留了下来,绸面泛着白惨惨的光了。打开盒子,里面非常简单的几个物件:一个黑皮塑料笔记本,一只蘸水黑钢笔,还有一条上面绣有“我爱猫王”四个红字的白手绢,笔记本扉页上写有“赠给金花妹妹”六个字,字迹工整美观,看来六叔是用一颗心在书写。

对,我应该把这个珍藏还给猫王六叔。

荒村还是那样静静地存在着,淳厚,质朴,芬芳。走在一条两边布满马莲花的羊肠小路,顶着一轮朝阳,我怀抱着母亲的这个珍藏,像抱着六叔和姚金花的生命,我感觉到一种鲜活的温度,在向我的身体靠近、蔓延,那会是我的猫王六叔的灵魂吗?

时光的风雨一场一场在猫王六叔的坟头刮落,将那块坟冢削去了许多,明显矮了下去。我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里面包着一把谷种的小包,放在六叔的坟头,点燃了那个纸做的黑色绸面小盒子,看着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我的心里陡地酸了起来,被那一缕青烟迷惑着,安慰着,却看到那微弱的火光里,泛着一片淡红的祝福的光芒了!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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