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
第一枪
他是我哥的发小,父亲是陕北的老红军,母亲是山东的老八路,把两大省份整合到一块儿就是他的名字——秦鲁。
如果把我哥的狐朋狗友排排队的话,这个秦鲁理应打头儿。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效仿桃园三结义把自己的手指割破喝血酒,反正老在一起混。这群人中,数秦鲁和我哥份儿最足,恨不得合穿一条裤子。
秦鲁在我老爸他们眼中是个捣蛋孩子,他的名字形同虚设,我爸管他叫光光。光光这俩字千万不能读平声,应读成去声才对。光光是土语,就是老没正经一门心思钻研旁门左道的意思。渐渐地,光光的名字只能委委屈屈的在户口簿或者是老师的点名册上显示。户口本经常被锁在箱子里不见天日,点名册更没用,学校早停课了。秦鲁的名字再响亮,在我爸他们这些正统的老头子们的记忆中就此消失,张口就是光光、光光的,让秦鲁很没面子却又无可奈何。
我爸都不叫他秦鲁了,我们还等什么?从此,秦鲁这个名字再也无人提起。
一个是非完全混淆的年代,光光和我哥他们无学可上,闲着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受罪,不生出点事儿闹出个动静啥的对自己对这个社会都将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于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扒墙头,堵烟囱……他们这些作为被我爸斥之为歪门邪道,可光光和我哥不这么想。光光说,咱家的老爷子都是老革命,以后咱得接班当个将军司令啥的,最不济也要混个参谋长吧!顿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孟子绝对想不到,这句话让光光从此有了坚定不移的行为准则,敢情那些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才不堪大用呢,光光和我哥他们觉得不能对不起孟子。
光光说,今儿晚上月黑风高,哥几个儿得有个行动,把老爹的枪都偷出来咋样,敢不敢?谁要草鸡,趁早说话。
谁想当草鸡?我哥他们都是响当当的“铁公鸡”。当然,不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应是火烧油烹刀劈斧剁经折腾的铁制公鸡。
于是,这个特别行动队于当天夜里,分别悄悄潜回家,又悄悄把各自老爹的手枪摸出来别腰上,在“三柏一顶”那儿会面了。
小城里有个无比神秘的地方就是这个三柏一顶。三棵双人合抱不拢的千年古柏一字排开,中间一棵高大挺拔,两边两棵相互依偎,树冠连在一起,像个大伞盖,由此得名“三柏一顶”。人们传说树上住有仙人,平日香火不断,树身系满了红布条,那些梦想招宝聚财,祛病消灾,避邪转运,祈子求福甚至还拖儿带女认树做干娘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
夜黑得像浸在染缸里的老黑布,光光和他的这个别动队从四面摸了过来,先是拍巴掌,学布谷鸟叫对暗号,然后把蒙着红布的手电筒无比警惕地晃了三下,确定是自己人后才迅速凑在树下,把枪亮了出来。
每个人手上都有把沉甸甸的裹着红绸的手枪,打开来看,蓝幽幽的,冷气飕飕。蛇牌撸子,双笔箭,全是好枪。光光很老练,如数家珍。不过,我哥和大江拿的是空枪,光光的枪里却压着满满一梭子子弹。他得意极了,我哥和大江他们傻了眼。
怎么把枪偷出来的不说了,反正都是非正常手段。我哥偷枪时把我指使到门口替他把风,说是有人来就假装咳嗽。我紧张地站在门口,嗓子痒得要命却不敢有一点声响,我怕我哥说我假传情报,有负重任。至于光光,他有四个弟弟,这个家庭儿童团端着自制的红缨枪分别埋伏在门后,树旁,楼梯口,以保证光光从容不迫地偷枪并迅速撤离作案现场。
光光炫耀完了手枪,忽然问,哥几个想不想打响武装起义的第一枪?
嚯,太刺激了。
走!
光光带着大家来到了一口枯井前。
谁先来?
哥几个都跃跃欲试又心中忐忑,没有人敢动子弹上了膛的真家伙。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做了叛徒,反正光光刚想振臂高呼,我要打响武装起义的第一枪时,就听到“啪——”一声脆响。
闭眼捂耳朵的哥几个一愣,确定那声音不是枪声,而是从光光的脸上发出来的。
接着就是光光他爸的怒吼声:一群混蛋!
哥几个立马抱头鼠窜,转眼就没了踪影,只有光光被揪着耳朵押回家中。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哥被老爸按在沙发上胖揍一通,十天内只能趴着睡。大江一个礼拜不敢露面。光光的脑门儿上有俩鸽子蛋大小的疙瘩,很对称,就像他家藤架上悬着的紫葡萄的颜色,半个月都没见消。
别动队
光光打小就认为自己是将军司令的材料,总好摆出电影中军首长卡腰挺胸的姿态。为了先熟悉枪杆子,哥几个都把老爸的枪摸出去玩,结果是个个结结实实挨了顿揍。
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光光敢把压满子弹的手枪成功偷出,就冲这个也是老大。从此我哥他们甘心情愿俯首称臣,光光毫不谦虚的也把自己委任成秦将军了。
光光此举不光镇住了我哥和大江他们,还令小城内的几个痞子孩儿闻风丧胆。大院里的孩子们紧紧地团结在以秦将军为首的别动队周围,显示出一种史无前例且空前绝后的亲密无间与同舟共济。
这个大院是小城的最高领导机关所在地,前面是办公大楼,经常有军用吉普出出进进。后面是家属区,一排排的平房同样的结构。门前,高大粗壮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最后一排是仓库,农场里种的新鲜蔬果运回来后就在这里存放。传达室的老刘除了分发报纸外还兼着仓库保管,忠于职守,那些外来的孩子想混进去,一点门儿都没。
大江最先得到情报,跑步来向光光报告,秦将军,咱院仓库里又发现了新的给养。
啥?枪?
不是,是苹果。
苹果?哥几个嘴里很不争气地淌下口水了。
光光说,大江,任命你为后勤部长,去,拿些苹果来犒劳三军将士。
大江就带着几个人去了。
过了一会儿,无功而返,说,不行,传达室的老刘在巡逻哪。
光光不屑地说,一脑袋猪油啊你,知道啥叫调虎离山吗?看我的!本司令出马一个顶仨!
光光让几个孩子去传达室吆喝着拿报纸,老刘刚一挪地方,他和我哥就去仓库扫荡了。
外面的好說,本院的难防。光光的别动队破窗而入,没几天就干掉了大半筐苹果。老刘觉得不大对劲,那窗户看着关得好好的,手一推,立马捅开,再一清点实物,所有的东西都对不上数。
老刘问光光他们时,一个个铁嘴钢牙死不认账。
光光还说那是集体的财产,我们只能保护它。谁要是敢损害集体利益,那就是他活腻了。
老刘说,那仓库里的东西怎么会少?
光光说,肯定是老鼠。我家的豆包就被老鼠偷走了不少。前几天,我看见这么大只老鼠从我家跐溜跑出去了。光光信口开河,把老鼠比划的跟兔子一般大。
当仓库里的苹果又一次急剧减少时,老刘发飙了。
老刘也没啥杀手锏,只是把修好的窗户后面全摆上了老鼠夹子。结果如何,可想而知,光光们个个鬼哭狼嚎乱成一窝蜂。
老刘见到了手指红肿的光光,还故意说,这几天老鼠少多了。
老刘脸上有些黑麻子,不多,却醒目。老刘不觉得自己的长相对不起别人,倒是光光和他的别动队觉得老刘这模样实在是对不起他们。
于是,受了重创的光光们心有不甘,这刘麻子,手够黑的啊。两天后,一张卡通画贴在了传达室的门上。
老刘被丑化得不成样子,脸上的麻子放大了好几倍,满脸都是花的,头顶上都不放过,还歪歪扭扭地写上:
麻子麻叮当,跑步上茅房。
一眼没看清,麻子掉茅缸——老刘肖像一张。
光光的卡通画无师自通,堪称一绝。那个年代,张乐平已经家喻户晓,我们看着他的《三毛流浪记》长大,所以光光的卡通画再好也盖不过张乐平老爷爷。我挺替光光哥惋惜的,要是放在江山自有人才出的今天,早把张老爷子拍沙滩上了。
老刘清早起来一出门就瞅见这张画了,老刘没恼,笑得前俯后仰,小心揭下就拿着进屋了。
被光光派去打探的孩子叫四毛,飞快地跑回报信儿,光哥光哥……
光光照四毛屁股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秦将军,四毛赶紧改口,说老刘这人缺心眼儿,看着那幅画还美得跟捡了大元宝一样呢。
光光不信,我哥他们也不信。
不信你们去看看呗。
于是光光们就来到大院门前,踮起脚尖隔着传达室的窗户向里面看。
来来来,小兔崽子们进来进来。老刘招呼着,不敢进?
谁不敢呀,光光和我哥他们都大义凛然地进去了。
老刘也不知使了什么魔法,反正以后光光的别动队精心地帮老刘守护着仓库,丢东西的事再没发生过。仓库门上,有光光亲手画的卡通画,一条张牙舞爪的斑斓下山虎,吐着红喇喇的舌头,虎视眈眈,还写着几个稚气的空心字:信不信我咬你?
谁信呀,纸老虎一个!你怕老鼠夹子吧?
老鼠夹子早就撤了!
根据地
传达室的老刘不光分发报纸同时也负责看管仓库。
大院里以光光为首的别动队总是在老刘不注意时溜进仓库偷苹果吃,都是大院里的孩子,老刘也没啥高招,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有的孩子说拿公家的东西不好吧,让老爸知道了要挨揍的。
光光说,什么叫拿公家的东西?把仓库里的东西拿到自己家才叫拿。我们往自己家里拿东西了吗?没有!我们只是吃了些东西,我们接班人正在长身体,将来要做大事情。老人家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好身体,能接好革命的班吗?不能!光光自说自答,总是有理。
老刘有老刘的办法,擒贼擒王,他把光光任命为守卫仓库别动队队长了。
帮老刘看管仓库后,那块儿地方就被光光称之为列宁格勒了,这是布尔什维克的发祥地,他俨然就是指挥这场战役的将军,脖子上套个万花筒冒充望远镜,别动队的成员们在秦将军的指挥下,一律腰间别着木手枪,用墨汁染得乌黑,散发着阵阵难闻的气味,昼夜巡逻,换岗,煞有介事。
当然也要搞点军事演习,一些被迫扮演鬼子特务的孩子,被光光打得满身泥土。家长就领着孩子去光光家告状,光光在家里死等着老爸回来挨巴掌,而且挨老爸揍从来不跑,钢铁战士一个。然后鼻青脸肿着招摇过市,引来的却是孩子们的羡慕,尤其是女孩的钦佩目光更让光光得意,恨不得横着走。
有的孩子口馋了,说秦将军,能不能再让我们接班人吃几个苹果?
光光背着手,仰首望着远方操着湖南话说——当然是模仿:老人家说过,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辽西战役的时候,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有很多苹果,我们的战士一个都不去拿,我看了这个消息很感动。在这个问题上,战士们自觉地认为:不吃是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为这是人民的苹果。
光光模仿能力超强,湖南湖北山东山西甘肃宁夏广东广西等,我除了没听他说过台湾原住民的土话以外,其他地方的话他都能白话,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别动队员们不敢再提苹果的事儿了,老人家的话敢不听?谁愿意做个很卑鄙的人啊。
我哥和大江就捅了光光一拳,好赖话都让你说了,你常有理啊。
忽有一天,光光和他的别动队突然失踪了。当然,这是在仓库被腾空之后。
家长急了,互相打听着,可谁也不知道消息。
秦叔叔找到我爸,我爸找到我,厉声发问,你哥他们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我委屈极了,他们这次的行动严格保密,瞒着我哪。
老刘来家里送报纸,说光光曾问过他,山章是座山吗?还问怎么走。
城的最南边有个山章村,紧靠着村子就是牛心峰,重峦叠嶂,千沟万壑,溪水荡漾,古木参天。有处地方最为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大江他爸以前在山章打过游击,看来这些熊孩子极有可能跑那里体验生活过将军瘾去了。
秦叔叔把桌子一拍,说什么将军?这叫拉杆子。奶奶的,一伙小土匪。
找吧,不敢怠慢,毕竟是一群胆子大年龄小的毛孩子。
公安局也被惊动了,开着警车一路呼啸着来到牛心峰跟前儿,正规军、民兵都出动了。
光光带领别动队出发时非常豪迈。他站在千年古柏下作动员,说我们要去山章开创根据地,山章是个好地方,山高林密,丰衣足食。谁要是怕吃苦,现在就滚蛋。谁是胆小鬼的请举手?
当然谁也不会举手当胆小鬼被大家耻笑。
目标,山章,出发!
第一天,别动队员们是快乐的,像出笼的鸟儿般活跃兴奋,一路唱着《大刀进行曲》,好像进山真的要去跟日本鬼子拼刺刀。
山里的确好玩,树高草深藤密,鸟叫虫鸣蝶舞,不时有野兔山鸡蹿出,一群毛孩子大呼小叫,每个人都用野草编制了伪装帽。光光也不知跟谁学的,竟然编了双草鞋穿上。他把一双军用鞋别在腰后,拿着万花筒改作的望远镜,指挥著自己的部队冲啊杀啊地胡折腾。
天黑了,玩累了,孩子们把带的干粮吃完了,才觉得玩得有点过,想撤时发现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迷路了!有人开始哭。光光却依然显得很兴奋,他和我哥找到了山洞,把别动队全带了进去,还派人轮流放哨。
喝山泉水,吃野果子,挺了整整三天,搜山的民兵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他们,一群孩子丢盔弃甲,东倒西歪,唯有光光倒驴不倒架,保持着将军应有的姿态。见呼啦啦进来一干人,赶紧一个卧倒,还把万花筒举到眼前,说,哪一部分的?口令!
秦叔叔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望远镜”,抓起就扔山涧里了,光光和我哥他们威风扫地,大气儿也不敢出。
进山建立根据地的计划宣告失败,光光做个将军的梦想灰飞湮灭。
如今,光光和我哥喝酒时,还常常说起这段往事,怀念那个无忧无虑敢说敢做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