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黎
(1.南通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0;2.南通职业大学,江苏 南通 226007)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著名作家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鼎力之作。讲述了一个来自美国中西部的青年利用种种手段追求地位金钱和爱情的故事。对这部享誉全球的优秀小说,大多数读者和评论家形成了基本的共识:该书谴责的主要是20世纪初美国浮华的上流社会,并特别展现了上流社会女性的轻浮放浪,道德低下。而造成盖茨比悲剧的罪魁祸首是以黛西等女性为代表的虚幻的美国梦。很多读者注意到,书中描述的女性没有一个有优秀的道德,诚实的品质。学术界也普遍认为作者菲茨杰拉德有着明显的“厌女症”:在他几乎所有的小说里,对女性的描述几乎都是负面否定的。这些女性外表妖艳动人,行为轻浮放荡,精神苍白空虚,品德低下恶劣,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会风气的败坏和男性的堕落。这种描述和西方传统对“妖女”的描述是一致的。男性作家显然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从男性的角度讲述男人与女人的故事并对女性做出道德评判。以往的文学批评多从男性视角评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女性角色,并通过对话语权的掌控对其作出道德评判,认为该书中的女性人物轻浮放荡,道德低下,造成了社会风气的败坏和男性的堕落。在这个男性的世界里,女性的声音是被压制被忽略的,完全丧失了话语权。本文结合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从女性主义的角度为该书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法国现代著名的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任何现代权力体制的运作都不能脱离性态,性是所有的权力都不能忽略的资源。福柯指出:“权力并不害怕性,相反,性是权力得以实施的手段。”[1]42“在性之上结成了话语、专门知识、 分析与禁令纵横交织的网。”[1]25-26福柯指出:“在任何社会中,话语的产生都是在控制系统中形成的,因为话语的形成总是受到各种制度的挤压和生产,总是在一些程序的分类和选择中诞生”[2]216。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指出:“在任何社会里,话语一旦产生,即刻就受到若干程序的控制、筛选、组织和再分配。”在男权社会中,男性通过对性话语权的掌控控制了女性,以男性的标准为女性的言行举止甚至思想设定程序规范,使女性成为男性社会的客体。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精心设置了尼克这个独立于主要情节之外的男性叙述者讲述整个故事,以达到看似客观公正的效果。虽然自诩为诚实公正,尼克在文中的叙述却处处显现出男权思维的印记。在黛西向他倾诉生产后一个小时丈夫就不知所踪的悲惨经历后,尼克非但没有半点同情,却立刻仅凭主观判断黛西说的是谎言。对于盖茨比通过非法手段聚敛财富的事实不做评判,而对乔丹在比赛中做假球却扩大为对整个女性群体的批判:“女人不诚实,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尼克认为对汤姆在外面有个情人这事“不足为怪”,甚至还帮盖茨比牵线搭桥约会黛西,却将同样有婚外恋情的威尔逊太太刻画成一个性欲十足的荡妇。
福柯认为,话语控制的原则之一是作者原则,即作者应该是话语的统一性来源和连贯性中心。话语中心应统一至作者的身份,文本中暗含的意义必须从作者处寻找证据,作品应同作者的生平和创作历史相关。由此可见,尼克自然不是客观公正的独立叙述者,作为作者的代言人,尼克在书中对女性人物的评论直接反映了作者的观点。正如我们所知,菲茨杰拉德在生活中一直将娶到一位上流社会的女性视为自身成功的标志,在家庭生活中也一直压制着妻子的创作欲望和天赋,甚至于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对做出自我牺牲真诚相助的情人也无情地描述为“一个婊子”。在他的世界里,女性不能称之为独立的个体,而只能成为男性的依附,应该对男性作一切牺牲却无权要求任何回报。这样一个对女性充满偏见甚至敌视的男性作家,以其对话语权的掌控而将笔下的女主人公塑造成了男性堕落的罪魁祸首。
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指出,话语控制策略还包括对话语使用者施加的种种限制,最明显的限制是礼节。“仪规决定了个人的特性和说话者的特定角色,确定了说话者所应具备的资格,他在对话、质询和诵读中,应该占据什么位置,发出哪一类声音。作为父权制社会培养出的淑女典范和社交能手,黛西完全明白在什么样的场合对什么样的人该说什么话,换言之,她的内在性已经完全由男性意识所主宰,她所有的言行都以取悦男性为目的,他者的意识已完全取代了自我。无论是她抑扬顿挫的语调、似是而非的呢喃,还是她刻意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迎合丈夫所作的奉承,无不显示了男权意识对她思想的绝对掌控。
福柯话语控制理论的另一个策略是评论功能,即主要的叙事文本已退居次要地位,评论反而代之。这个评论的权力是掌握在男性评论家(这里指站在男性立场的批评家)的手中的。他们对书中许多具有说服力的细节刻意忽略,从中挑选出对其结论有利的部分,这种解释实在是充斥了明显的话语不平等。菲茨杰拉德曾将黛西描述为“黄金女孩”。关于黛西,书中有两个细节一直为男性批评家所津津乐道,一是汤姆用价值35万美元的项链买断了黛西的婚姻,另一个是黛西看到盖茨比的大堆漂亮衬衫后突然埋头大哭,加上叙述者尼克所说的“她的声音充满了金钱”,这些情节似乎成了黛西拜金的铁证,由黛西的妖妇形象反衬盖茨比对爱情的执著,从而更加突出了盖茨比这个人物身上的悲剧英雄色彩。
拜伦曾经说过:“男人的爱情是与男人的生命相异的东西,女人的爱情却意味着女人的整个生命。”波伏娃也这样说道:“男人就算拜倒在情妇脚下,他们想的也是如何占有她。男人从生命本质上依然是拥有主权的主体,他们期望使她成为自己生存的一部分,而不是将生命全部浪费在她那里。相反,对于女人爱情就意味着为主人放弃一切。”[3]255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真正对爱情执著的不是盖茨比,而恰恰是黛西。在盖茨比参军时,黛西曾打算收拾衣物前去送行,却被家人拦下。许多评论家认为,黛西收拾衣物的真正目的是和盖茨比私奔。而阅女无数的盖茨比却“确实用欺骗的手段占有了她”,并“起初很可能打算及时行乐,然后一走了之——但是现在他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献身于追求一种理想”,这种理想来源于“那豪华的住宅和那丰富美满的生活”。可见,盖茨比只是利用黛西的爱情占有了她,并将她物化为自己理想实现的一个标志。
不仅仅是盖茨比,汤姆娶黛西为妻也仅仅是看中这个富家女孩的符号价值。婚礼前夕,黛西曾拒绝过那串35万美元的项链,可是盖茨比写来的祝贺信彻底打碎了她对爱情的幻想。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女性)体力的受限更使她全方位的怯懦,她无法相信自身存在着她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她无力进取、反抗和创造,她已注定了温驯顺从,只准备着接受社会为她设定的位置。”[3]181父权制的社会为每个未婚的女性安排好了位置,反抗往往被压制,最终被服从替代。对自由爱情的追求失败后,绝望中黛西便彻底地投入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
很多评论家认为多年后黛西重新接受盖茨比是因为盖茨比的财富或者是对拥有一个情人的虚荣。盖茨比,这个带着巨大财富突然出现的旧情人在初次重逢时就迫不及待地带着黛西参观他那皇宫般的豪宅,搬出成堆的真丝衬衫,一件一件地扔在黛西的面前,其意图十分明显:他想用成堆的财富击垮黛西的婚姻,向她展现自己作为男性的权力并不逊于其丈夫汤姆。面对如此明显的炫耀,黛西很懂得如何迎合和奉承,她知道自己“应该占据什么位置,发出哪一类声音”。面对男性的进攻性和掠夺性,女性的无力和柔弱注定她们只能顺从乃至迎合。在争夺黛西的过程中,两个男性都将黛西看成了一件商品,可以凭借财富的多少来争夺,争夺的焦点实质上不是黛西这个人本身,而是这件商品所附带的符号价值。通过这一符号价值所展现的是男性权利的强大。
初婚时的黛西在任何意义上都可谓“天使”,“她的名声始终清清白白”,即使在得知丈夫在外公开包养情人之后也只是装聋作哑。但是她的容忍得到的却是残忍的回报:丈夫在新婚时就招蜂引蝶,后来又公开地包养情人,在妻子生产时,未等妻子从麻醉中清醒便不知去向,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自以为是,对妻子没有丝毫尊重。从一段被抛弃的恋情投入到这样的婚姻中,黛西的命运十分悲惨。所以在她得知生的是女儿后希望她长大了只是个美丽的小傻瓜,其中的讽刺意味甚为明显:女性生存的意义就是做男人身边的那个没有思想的美丽的装饰品,只有足够傻才不会因为自身的处境而太过痛苦。因此,已经足够富有的黛西重投昔日情人的怀抱更多的是出于对丈夫的报复心理。
福柯认为,话语不是自生自灭的,它受到一定社会程序的制约,而这些程序中最为人所知的是排斥程序,排斥最主要的就是禁止。这就是福柯话语控制策略中的话语外部的排斥规则。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话语人们都能自由地谈论。其中受到最为严格地控制和禁止的话语领域是性和政治。因为性和政治的讨论绝非中性的,它们同欲望和权力有关。对某些禁忌话语的排斥是以区分和歧视的形式出现的。权力话语排斥是暴力的,为某种体制服务,受到该体制的支撑,并在体制中不断发展变化。在男性的话语控制世界里,女性的任何“越界”行为都会遭到排斥乃至暴力的惩罚。
对于一个“屋子里的天使”而言,背叛丈夫,贪图虚荣是件大逆不道的事,但是却鲜有男性去考虑为什么天使会变成妖妇。倘若女子能逆来顺受,安然接受一切强加于她的命运,她仍然是男性眼中的天使,但如果不满于命运的安排,敢于反抗主宰自己的“神”,天使就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妖妇”。茉特尔就是这样一个不甘于向命运屈服的女性。她的丈夫,威尔逊先生将自己伪装成有教养的上等人,用悄悄借来的衣服和茉特尔结了婚。在婚姻就是女人一切的社会里,她深切地感受到了欺骗。“既然命中注定了自己的依附性,她会宁愿服务于一个神。她甘心被奴役的愿望如此强烈,达到了以这种奴役表达自身自由的地步,她试图超越自己的处境,这种处境令她全盘接受,迫使她成为次要的客体,她将她的肉体、感情、行为,体现为对他作为最高价值和现实的崇敬,而将自己贬低为可有可无。于是,爱情成了她的宗教。”[3]256茉特尔懦弱无能的丈夫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能与富有而强势的汤姆相提并论。一旦走出她丈夫的家,在这个“神灵”的庇护下,茉特尔的胸中也立刻充斥了自信,变得尊贵起来。她所得意的并非自己的力量,而是她所依赖的男人拥有的权威和力量。然而作为情人,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女人对情人付出一切,她也会同样的要求情人做出同样的回报,而男人却希望自己的妻子和情人在各自的位置上互不干扰。所以当茉特尔声称自己有权喊黛西的名字时得到的却是汤姆的一顿暴打。男性在维护自己的中心权威时不会有丝毫的迟疑,因为男性认为这种权威是自我身份构建的基本要素。即使是茉特尔懦弱的丈夫在对妻子的贞洁产生怀疑后也立即爆发出了强大的男性力量,对妻子施加暴力将她锁在家中并计划搬家。茉特尔最终被撞死在尘土漫天的马路上,她的乳房松松的耷拉下来,这一女性性征的毁灭道出了男性对这类野心勃勃的女人的憎恨与恐惧。
男性利用话语控制的权力制定了女性的“仪规”,规范着女性的言行,限定了说话者的资格。在男性的话语圈子里,女性的话语必须遵循男权的信条原则,从而“纯粹囿于话语的自治领域被动摇了,话语自我保持的边界被拆毁了,各种力量和控制纷至沓来,话语被它们撕扯、配置、排序和组织”。乔丹·贝克的语言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传统的女性角色相悖的。她爱撒谎,没有责任心,总是“对世人摆出的一副厌烦而高傲的面孔”,“不能忍受处于不利的地位”,连身体都是“硬硬的,矫健的”,“她少年老成,不会把早已忘怀的梦一年又一年还藏在心里”。可见,女人的温柔娴淑、软弱多情在乔丹的身上全无踪影,她所体现出来的是男性化的特质。尽管如此,乔丹和尼克的关系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尼克的手中。“起初对陪她到各处去感到很荣幸,因为她是个高尔夫球冠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后来却有了另一种感情。我并没有真的爱上她,但我产生了一种温柔的好奇心。”虽然尼克承认没有爱上乔丹,但却对黛西的撮合从不拒绝,而老家有个女孩的事实也从未向乔丹透露过。在乔丹对自己产生感情并作出明显的暗示后,尼克又以要诚实为名拒绝了乔丹,并且还为自己的“诚实”沾沾自喜,全然不顾对乔丹带来何种伤害。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菲茨杰拉德借助尼克这个男性叙述者,将三位不安于命运安排的女性角色描述为轻浮放荡的坏女人形象,指责她们造成了社会风气的败坏和男性的堕落,在情节的安排上也让她们得到了惩罚:黛西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乔丹最终被尼克抛弃,茉特尔死于非命,而不择手段窃取财富和情人的盖茨比却被冠以“伟大”的头衔,得到了希腊悲剧英雄般的膜拜。结合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重读文本,我们发现不是女性造成了男性的堕落,而恰恰是这个男权的社会给女性施加了种种限制,规范着女性的言行,一旦女性不甘于压制而进行颠覆,必然以种种手段加以压制,从而造成了女性的悲剧。
注:本文获江苏高校外语教学研究会主办的第五届江苏高校外语专业研究生学术论坛优秀论文三等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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