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编三绝”新释

2012-04-12 11:59赵成杰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龟甲卜辞甲骨

赵成杰

(东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孔子晚年喜《易》这件事文献中多有记载,《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好《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司马迁去孔子之时不远,此段记载当为可信,而且马王堆帛书《易传》的发现也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证据。《易传·要》篇:“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1]历来学者研究的重点都在孔子与《周易》之关系上,极少注意到孔子所使用的文献载体,即“韦编三绝”中“编”的对象,我们知道,“韦”是指熟牛皮,于是大家理所当然地把“编”的对象当成了竹简,以至于李学勤先生也曾指出:“所谓‘好易’是指爱读《周易》经文,行处不离,随时绎读,无怪乎简书‘韦编三绝’了。”[2]

较早关注这个问题的是商承祚先生,他在《“韦编三绝”中的韦字意义必须明确》一文中指出“用皮绳编简我没试验过,用丝绳和细麻我是试验过的。我敢断言,用皮绳编简是不行的”[3]。商先生仅指出了皮绳编简的不合理性,并未阐明“韦编”到底编的是何物。20世纪大量出土的简牍资料告诉我们,先秦时期的竹简是不用牛皮编连的[4]。那么“韦编三绝”中编连的对象就成了本文所要讨论的重点。

一、甲骨编连及档案保管

顾颉刚在《〈尚书〉的版本流传与校勘》一文中有一句话值得注意:“胡厚宣同志面告:‘龟甲有带孔的,似为穿结之用。其孔较大,可能用皮革穿结,所谓韦编者。’是则竹、木简的编成典、册,即由储存龟甲、兽骨的制度递嬗而来。”[5]由此段叙述可以推测,殷商时期把龟甲编连处理也许是存在的。那么实际情况如何呢?

我们首先对甲骨的攻治情况进行了考察,重点考察了带孔龟甲。张秉权先生认为,攻治的工作有:锯、削、刮、磨与鐕、凿等工序,张氏还注意到“那时的人,也常常在龟甲上鐕一些深圆穿透的小孔。这种小孔的作用,很难解释,也许是为了穿索的方便而鐕的……在江苏邳县刘林新石器时代的墓葬中所出的龟甲,已经有穿孔的现象,那些龟甲没有卜用的痕迹,似乎与占卜之事并无一定的关系。可见,这种在龟甲上穿孔的习惯,也是有相当长的历史渊源和相当流行的地区的,并且它与占卜之事,似乎也没有一定的关系。”[6]54-56宋镇豪先生的《夏商社会生活史》曾指出:“YH127坑出土龟腹甲,有在甲桥上钻一小圆孔,可用绳索把多版加工整治好的龟腹甲,穿系在一起,作为待卜的材料……但又有一些卜甲在占卜后断裂了,当时就在断裂的边缘钻上小孔,用细绳将它们连结起来,便于存放。”[7]878王华在研究中也发现一些带孔的龟甲,他说:“有的卜甲上有对钻或单钻的小孔,直径都在0.2~0.3cm。”[8]实际上,很多龟甲都是带孔的,带孔的龟甲大都构成了“成套甲骨”。

关于“成套甲骨”问题,张秉权先生在《甲骨文与甲骨学·成套卜辞与成套甲骨》中论说:“因而发现有好些完整甲骨上所有的序数,只有一种数目字。换句话说,它们的序数,全版均作‘一’或‘二’‘三’‘四’‘五’,这一特殊现象……同时,又发现那些版甲骨的相同部位上的卜辞,它们的卜日相同、贞人相同,所贞卜的事件相同,卜辞的文句结构相同,甲骨的大小也相同,所不同的,只是卜辞的序数而已。”[6]201“成套甲骨”通常由五块(或少于五块)大小相似的甲骨所组成,这种成套甲骨大都由小孔穿结而成,序数不同,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书籍的页码。《中国档案史专题研究》:“‘成套甲骨’是较长的卜辞,分刻在几块龟甲或肩胛骨上组成的(值得注意的是,还发现龟甲有编成册的,牛胛骨有两骨合为一包),龟甲有的截成半圆形,中凿一孔,贯连起来,称为‘龟册书’。成套甲骨由三至五片不等所组成。”[9]218-219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董作宾在新获《卜辞》中又发现其表面之一甲,尾尖有‘’之文,稍上有孔,以为即‘册六’二字……殷代大卜之官用完卜辞后,必将龟甲编穿成册,每册六甲,按月日之先后,捧而典藏之。”[10]郑伟章先生说:“就甲来说,大概是将若干字甲连成册,一册一册地放着。《史记》有《龟策列传》,‘龟策’即‘龟册’。”[11]117-121由此可见,对甲骨标记序数是存在的,这些序数表明了同次卜用了多少块甲骨,该甲骨属于第几块。这样也就构成了今天所谓的“书册制度”。

另外,为了方便管理,“成套甲骨”还附带一些题签,即甲骨卜辞中的骨臼刻辞。董作宾先生在《帚矛说——骨臼刻辞的研究》中认为“骨臼刻辞,是在卜辞以外的记事文字;骨臼刻辞皆是签名的史臣所书契,可以推知卜辞文字,也都是贞人的手笔。”[12]实际上,骨臼刻辞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题签。郭沫若说:“其性质实如后人之署书头,或标牙签。盖骨既卜,必集合若干骨为一包,裹而藏之。由肩胛骨之性质而定,势必平放,平放,则骨臼露于外,故恰好利用其地位以作标识。”[13]郑伟章先生进而总结道:“甲骨管理员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在每组甲骨之中,挑一根最长的肩胛骨,在其露于外部的骨臼上刻上文字,平放时,刻著文字的骨臼势必露于外,查看起来就方便了。这就是骨臼刻辞不同于卜辞或其他记事刻辞的原因,就是为什么这一特殊性质的刻辞必定要刻于骨臼之上的答案。”[11]117-121骨臼刻辞相当于我们现代图书馆中用来检索图书的题签,可以算作早期档案分类的萌芽。

据殷墟出土材料可知,“商王朝统治者面临生老病死、出入征伐、立邑任官、田猎农作、天象气候变幻、婚姻嫁娶、祀神祭祖等等,事无巨细,每以占卜进行预测,问吉凶、占祸福、决犹豫、定嫌疑,贞卜事情的可行性。”[7]883这样一来,龟甲和兽骨的数量就急剧增多,那么对甲骨的整理和保存就成为了一个首要问题。张秉权先生说,“管理的人,就把甲骨收藏归档,等待另一次的占卜再用,或者以后不再使用它了。我认为有归档的手续,是根据一些其他的现象来加以推测的,譬如成套甲骨保管的有条不紊,以及一块甲骨有时可以连续地使用很多日子等等,那都是须有专人保管和专地储存才能办到的,所以它必须有归档一类的工作。”[6]67殷商时期大概是建立了档案保存制度,而且甲骨中的异代使用现象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证明。[14]

吴俊德在《殷墟第三、四期甲骨断代研究》中这样认为:“甲骨异代使用虽属偶尔的情形,但确是正常的,有时甚至刮去前代刻辞以利再使用。”[15]周忠兵先生在《试说甲骨中的异代使用问题》中对卡内基博物馆所藏的甲骨进行了研究,他指出“在商代甲骨中可能确实存在异代使用的现象,当然这些晚刻的刻辞都不是真正的卜辞,只是习刻者练习刻写的结果。”[16]由是观之,甲骨中的异代使用现象从某种层面上反映了殷商时期的档案保存制度,也证明了殷商时期档案是由专人看管、专地储藏的,这也可以视作我国档案保存的滥觞[9]223-224。

二、孔子之前《易经》之流传

《易经》的卦画和卦爻辞的成书时间约在殷末周初[17],这说明《易经》至晚在西周初年已经出现。20世纪以来,出土了大量的甲骨文、金文、竹简,在这些出土文献中都发现了数字卦,张政烺先生认为这些数字就是最早的易卦[18]。学界普遍承认《易卦》应当由数字卦演变而来[19]。《易经》中的一些卦爻辞在甲骨中是常常出现的,如1977年陕西省岐山县出土了上万片的周原甲骨,第85片有:“七六六七一八(释为《蛊》卦),曰其无咎,既鱼。”第7片有:“八七八七八五(释为《既济》卦)。”1979年陕西扶风县出土了一批西周甲骨刻辞,其中有两版刻辞内容与《周易·讼》九四和九二相同。《周易·讼》:“渝,安贞,吉”。刻辞:“保贞,宫,吉”等[20]。这些出土材料可以证明,西周时期《周易》的卦爻辞有一部分应当是靠甲骨流传的,甲骨中的卦爻辞应当是今本《周易》卦爻辞的早期形式。

据目前所知,殷末周初文献的主要载体是甲骨和青铜器,在这些载体中发现的卦爻辞或许就是早期的《易经》。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孔子之前《易经》主要流传形式就是靠甲骨和青铜器等载体流传。但是到孔子之时,《易经》的流传主要靠竹简等文献载体,自然不排除甲骨、青铜器等文献载体,只是要等待新的甲骨出土。

当然,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内容只是一种初步的设想,孔子时代据殷商时期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春秋战国时期是否有甲骨也未见出土材料的证明[21],且“韦编三绝”也仅局限于《易经》的使用,这些都给文章带来很多问题。本文仅提供这样一种思路,希望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最后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孔子“韦编三绝”中所编连的或许是龟甲或兽骨,由于龟甲或兽骨比较笨重,故而用皮革一类较有韧性且耐磨的工具编连。据此推测,殷商时期大概是建立过相对完整的档案保管制度的。

[1]张政烺.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校读[M].北京:中华书局,2008:165.

[2]李学勤.从帛书《易传》看孔子与《易》[J].中原文物,1989(2):41-44.

[3]商承祚.“韦编三绝”中的韦字音义必须明确[G]∥大公报在港复刊三十周年纪念文集.香港:香港大公报出版,1978:105-108.

[4]骈宇骞.简帛文献概述[M].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5:73-78.

[5]顾颉刚.《尚书》的版本流传与校勘[G]∥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五辑.北京:中华书局,2000:1.

[6]张秉权.甲骨文与甲骨学[M].台北:台湾编译馆,1988.

[7]宋镇豪.夏商社会生活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8]王华.济南大辛庄遗址出土甲骨攻治技术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06:45.

[9]赵彦昌,戴喜梅.中国档案史专题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

[10]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9.

[11]郑伟章.从骨臼刻辞看殷虚甲骨的管理方法与我国图书目录的起源[J].湘潭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8(2).

[12]董作宾.帚矛说:骨臼刻辞的研究[M]∥董作宾先生全集甲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619.

[13]郭沫若.骨臼刻辞之一考察[M]∥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1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427.

[14]严一萍.甲骨断代问题[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1:31.

[15]吴俊德.殷墟第三、四期甲骨断代研究[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9:34.

[16]周忠兵.试说甲骨中的异代使用问题[J].史学集刊,2011(2):17-22+67.

[17]屈万里.先秦文史资料考辨[M].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311.

[18]张政烺.试释周初青铜器铭文中的易卦[M]∥张政烺文史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561.

[19]李宗焜.数字卦与阴阳爻[M]∥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77本,2006.

[20]连劭名.西周甲骨刻辞与《周易》[J].周易研究,1999(2):18-20.

[21]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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