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学
(徐州工程学院人文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一
刘餗,字鼎卿,唐代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著名史学理论家刘知几次子,生卒年不详,生活于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其生平见于《旧唐书》、《新唐书》中《刘子玄传》:“天宝初,历集贤院学士,兼知史馆,终右补阙。”[1]4522刘餗出身于史学家庭,继承父刘知几、兄刘贶之业,再为史官。一家两代三人典修国史,颇为时人推崇:“文公(按指刘知几)儒为天下表,有才子六人,曰贶曰餗,继文公典司国史,时议比子长、孟坚……”。[2]529后世对刘餗评价甚高,认为他很好地秉承了父业,并把他与司马迁、班固等人并论:“司马谈之子迁、刘向之子歆、班彪之子固、王銓之子隐、姚察之子简、李大师之子延寿、刘知几之子餗,继世汉简。”[3]879据史载,刘餗著述颇丰,有《史例》、《乐府古题解》、《续说苑》、《六说》、《兼讲书》、《授经图》、《隋唐嘉话》等,遗憾的是,除《隋唐嘉话》流传至今外,其它著作均已失传。
《隋唐嘉话》原称《传记》,尚有《传载》、《国朝传记》、《国朝杂记》、《国史异纂》、《国史纂异》、《小说》、《小说旧闻》等异称。书中记载了南北朝至唐代开元年间朝廷君臣故事与文人轶事,以隋末唐初朝廷时事为多,记唐太宗一朝君臣事迹尤详。该书以记言为主,叙事为略,故宋代以后称此书为《隋唐嘉话》。刘餗在此书序言中说:“余自髫丱之年,便多闻往说,不足备之大典,故系之小说之末。”[4]92
作者以史官的身份,依据自己的见闻,记录了前代和当代一些上层人物的言行事迹,有一定的真实性和史料价值。但由于这些记录多为传闻,并不一定真实可靠,不能把它们写入正史,故作者另撰一书以“记异”,称为“系之小说之末”。他所言“小说”虽与后世文学范畴中的“小说”意义有所不同,但所指为有关历史人物不能进入史籍的传说逸事,带有一定的虚构成分,是一种与历史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史化小说”、“笔记小说”。
二
《隋唐嘉话》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但它是“史余”,来自于传闻,具备一定的文学色彩。书中记载了一些有关文学创作的轶事,收录了不少诗歌作品。如“卷下”记载:“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赏锦袍。左史东方虬既拜赐,坐未安,宋之问诗复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称善,乃就夺袍衣之。”此即后世广为传播的文坛佳话,为后人概括为“夺袍”、“夺锦”、“夺锦才”等,成为后世文人常用的文学掌故。其他如薛道衡作《人日诗》、乔知之为《绿珠篇》、隋炀帝嫉臣之诗才、武三思赠张昌宗诗等记载,都成为后世文学史研究常用的重要资料。书中还收录了十二篇诗歌作品,大多为隋唐之际诗人所作,如隋代王胄一句“庭草无人随意绿”,语句优美,意蕴深沉,耐人寻味。王胄虽因此被隋炀帝所害,但诗句却成为千古流传的名句,深为后世推崇,后被收入《先秦汉魏南北朝诗》中。[5]2703再如“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髆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云:‘缩头连背暖,俒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此则故事不仅反映了唐初君臣在朝堂上言论自由、喜好调笑之风气,更可贵的是保存了两首风格特异的诗歌,后被清人收入《全唐诗》。此书还收录了唐诗异文,为后世研治唐诗提供了可贵例证,如李景伯《下兵词》前二句,此书记为“回波尔时酒卮,兵儿志在箴规”,而《全唐诗》却为“回波尔时酒卮,微臣志在箴规”。[6]1076刘餗距李景伯时代不远,他的记载应为原作。
此书所记虽为人物言行片段,但言简意赅,生动传神,语言大多具有形象性和情感色彩,三言两语,往往使人物风采顿现,性格鲜活。“英公尝言:‘我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则杀;十四五为难当贼,有所不快者,无不杀之;十七八为好贼,上阵乃杀人;年二十,便为天下大将,用兵以救人死’”。以高度概括却很形象的语言,展示了一位草莽英雄的峥嵘岁月和传奇经历,简短的话语中留有很多空白,极能诱发后世小说家的艺术想象。“太宗使宇文士及割肉,以饼拭手。帝屡目焉,士及佯为不悟,更徐拭便啖之”,寥寥数语,便将两个人物的身份、性格以及心理活动生动展现出来,极具表现力。“英公始与单雄信俱臣李密”一则,记言记事相结合,写出了单雄信忠心耿耿、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亦展示了李勣忠义不能两全的内心矛盾与痛苦,场面描写逼真,活灵活现。此书人物语言生活化、口语化,记事语言简洁朴实,均生动形象,容易引发后世读者的奇思妙想。
书中有不少片段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带有明显的虚构和传说色彩。如“李德林为内史令”一则,写李百药与杨素一宠妾私通,为杨素抓获最后又放掉之事,所记虽短,但情节却一波三折,颇具悬念:杨素抓住二人后,开始愤怒地“将斩之”,看到李百药很英俊,顿时怒气消减,“意惜之”,面试李百药的文笔后爱惜其才,终于“以妾与之”。杨素的态度以及李百药命运的转变被写得波澜起伏,结局出人意外,颇有小说意味。“李大夫杰为河南尹”一则,写一妇人状告其子不孝,并“固请杀之”,其子并不分辩,故事的结果却是李杰“乃杖母及道士杀之”。故事发展大起大落,结局大大出人意外。李杰以智慧判案的故事具有推理小说的色彩,很受后世作家青睐,成为一些小说的本事来源。
有一些记载来自社会传闻,虚构性更强。如“武德末年,突厥至渭水桥,控弦四十万。太宗初亲庶政,驿招卫公问策。时发诸州军未到,长安居人,胜兵不过数万。胡人精骑腾突挑战,日数十合,帝怒,欲击之。靖请倾府库赂以求和,潜军邀其归路。帝从其言,胡兵遂退。于是据险邀之,虏弃老弱而遁,获马数万匹,玉帛无遗焉”。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引此文,并下按语:“今据《实录》、《纪》、《传》,结盟而退,未尝掩袭,《小说》(按指《隋唐嘉话》)所载为误。”[7]6020司马光以历史学家的眼光指出此处所记错误,实际上正可看作刘餗的有意记载,“他将社会上广泛流传的一些异说别撰一书,藉与正史有所区别”,[8]5其记事便带有了传说和虚构的成分。有些片段本身纯属虚构,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之事,如“洛阳画工解奉先为嗣江王家画壁像,未毕而逃。及见擒,乃妄云:‘功值已相当。’因于像前誓曰:‘若负心者,愿死为汝家牛。’岁余,奉先卒。后岁余,王牸产一骑犊,有白文于背曰:‘解奉先。’观者日如市。时今上二十年也”。此则记载虽有明确的时间、地点,但显然不合情理,不可能是事实。作者在序言中说:“若解奉先之事,何其明著。友人天水赵良玉睹而告余,故书而记异。”可见作者是把它当异事加以记载的。其他如“仆射苏威有镜精好”一则,记古镜之灵异,显属虚妄,与当时问世不久的传奇小说《古镜记》中某些片段相似,很可能是出自相同的民间传闻。
三
由于《隋唐嘉话》言简意赅,意蕴丰厚,生动形象,发人深思,因而不少故事和言论被后人概括为成语,有些则成为后人常用的典故和熟语。比如“李昭德为内史”一则,记娄师德在武则天当政时为人处事谨言慎行,忍辱戒怒,以明哲保身之道在政治恐怖时代保全了自己的宠禄,他对弟弟说:“夫前人唾者,发于怒者也。汝今拭之,是恶其唾而拭之,是逆前人怒也。唾不拭将自干,何若笑而受之!”此段话被后人凝练为成语“唾面自干”。再如“夺锦”之典为后来诗人所常用,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有“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之句。[9]661书中记载:“太宗每谓人曰:‘人言魏征举动疎慢,我但觉其妩媚尔。’”也为后世所用,比如苏轼有诗联云:“人言卢杞有奸邪,我觉魏公真妩媚。”[10]403“行秘书”一语出自该书,“太宗尝出行,有司请载副书以从,上曰:‘不须,虞世南在,此行秘书也’”。后为诗人常用,刘克庄《题袁秘书文稿》中有“举人尚说前乡贡,天子亦呼行秘书”。[11]820其他如“娘子军”、“长明灯”、“应声虫”、“村气”、“贤尊”、“医局”、“处方”等语汇,皆形象鲜明,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因而千古流传,至今仍活在人们的口语中。
《隋唐嘉话》收录的许多故事为后世一些史著、笔记所引用,如有关唐初君臣的事迹被引入《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中,有不少片段被《大唐新语》、《唐语林》等杂著所采择,影响甚为显著。但刘餗是以小说笔法来记载历史人物的传闻轶事的,所记故事掺杂着艺术虚构的主观成分,与史著有明显区别。例如,“太宗得鹞绝俊异,私自臂之。望见郑公,乃藏于怀。公知之,遂前白事,因语古帝王逸豫,微以讽谏。语久,帝惜鹞且死,而素严敬徵,欲尽其言。徵语不时尽,鹞死怀中”。这样一段文字,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改为:“上尝得佳鹞,自臂之。望见徵来,匿怀中;徵奏事固久不已,鹞竟死怀中。”[7]6059通过对比,可知刘餗所写细节较多,特别是通过动作描写对两人的性格特征作了生动揭示,具有较浓郁的文学色彩。《隋唐嘉话》许多故事蕴含着文学因素,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较大影响,不少故事为后世小说、戏剧作品,所借鉴、改编和演绎。
《隋唐嘉话》记载的故事特别是隋唐之际草莽英雄的故事,对明清历史演义小说如《隋唐演义》、《隋史遗文》影响甚巨。如“英公始与单雄信俱臣李密”一则,写单雄信将被唐太宗处死,李勣与他割股啖肉死别的故事,被清人袁于令改编为《隋史遗文》第五十九回“交情深叔宝割股”,当然作者又增加了秦琼与程咬金二人,使情节更为曲折丰富;此一则故事也被褚人获改编为《隋唐演义》第六十回“出囹圄英雄惨戮”。再如“鄂公尉迟敬德,性骁果而尤善避槊”一条,《隋史遗文》改编为第五十六回“尉迟槊刺雄信”,《隋唐演义》改编为第六十回“小秦王宫门挂带”。其他如魏征奏事闷死太宗佳鹞、马周以布衣上书、秦琼晚年呕血多病等十几则故事,皆被《隋唐演义》作品等改为小说重要情节。此书对后世短篇小说亦有影响,如“中书令马周,始以布衣上书。太宗览之,未及终卷,三命召之……”此则故事《太平广记》衍为《卖鎚媪》,到冯梦龙《喻世明言》便扩展为篇幅较长的白话小说《穷马周遭际卖鎚媪》。
元明清三代剧坛,出现了不少以《隋唐嘉话》中有关故事为本事而创作的剧本。如以马周布衣上书为本事的剧作有元代庾天锡的杂剧《中郎将常何荐马周》、清代叶承宗的杂剧《穷马周》等。以尉迟恭夺槊为本事的剧作有关汉卿的杂剧《单鞭夺槊》、尚仲贤的杂剧《尉迟恭三夺槊》。《曲海总目提要》在《三夺槊》条下即录入《隋唐嘉话》中“鄂公尉迟敬德,性骁果而尤善避槊”一则,[12]70以证其题材来源。以房玄龄妻宁妒而死之事为本事的剧作有明代湛然的传奇《妒妇记》等,以乔知之宠妾被武三思所夺为本事的剧作有清代徐家礼的《双莲瓣》、丁澎的《演骚》,以褚遂良谏高宗册武后为本事的剧作有元代赵善庆的杂剧《褚遂良掷笏谏》、清代杨潮观的杂剧《笏谏》等。
《隋唐嘉话》虽然记载的是历史人物的言行事迹,但由于材料来自于社会上的传闻,甚至有些是虚妄的传说,所记文字中渗透着作者艺术虚构的主观成分,不少片段具有较浓厚的文学因素,语言上也具有与历史著作明显不同的润饰和文采,因而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书中的许多故事不仅成为后世文学作品的重要素材,更为可贵的是其中存留着较多的叙事空白和想象空间,为后来小说、戏剧的改编提供了艺术上的可能性。《隋唐嘉话》不仅具有较重要的史料价值,同时也具有较重要的文学价值,在古代小说发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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