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在东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文学院,山东青岛266580)
一
自由是一种人生的高级境界,一般人都生活在世俗世界,为生存和物质条件的改善而终其一生,甚至把这个过程的不断实现,看成自由的完成;而庄子的自由观是与宇宙本源相贯通的自由观,这种自由观与世俗的物欲追求和满足以及社会地位的升迁、政治功利、外在的评价标准和毁誉没有关系,追求的是人的终极自由。由于这种自由观的深刻性,也就使得其有着极强的超前性,甚至超现代性。中国是没有严格意义上宗教意识的民族,中国人接受更多的是儒家思想,更多的是现实理性层面的东西,诸如伦理纲常、社会关系、个人修养、家国观念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成了儒家实现人生价值的目标。而这一切,无不与社会功利主义相联系,这不能说不好,但如果过分强化这一方面,就会使得社会走向一个形而下有余而形而上不足的不平衡状态,使得民族文化生态结构不完善,而这种状况的后果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显出其弊端。庄子的自由观有宗教情怀,它是静穆的、退守的、内心的、自省的、自足的,有一个自己的标准,它拒绝共名,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逍遥游》)。庄子的自由观是一种大智慧、大觉悟。庄子不满足于一般世俗的成功标准,世俗标准通常认为物质和权力是自由的条件,而庄子已经超越了这一层面,追求精神层面的大的自由,可谓大鹏逍遥游的自由,甚或比大鹏更高的自由,因为大鹏还是有所依托的。
探讨庄子的自由观不仅有着深刻的学术和历史价值,更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中国当下正处于一个比较剧烈的历史转型期,经济经过几十年的连续高增长,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人均GDP水平也已大幅度提高,但是中国面临着很多富于挑战性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的严重不平衡,诸如公民道德水平的下降、社会阶层的对立、犯罪率上升、黄赌毒丑恶现象的蔓延、学术腐败等社会问题,从而造成一个悖论现象,即人们的幸福感并没有随着国民经济的发展而相应提高,人们的心理存在着巨大的失衡,有所谓“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之说。有人认为,这种不平衡是社会转型期不可避免的阵痛,但这种说法是值得质疑的。从理论上来看,孟子认为一定的物质财富对于个人的人格道德的建立和发展是一个基础,管仲提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物质财富的增加应该与公民的道德素养相协调,古今中外思想家甚至民间都可以找到类似的说法。在现实层面上,我们可以找到许多财富与公民道德和幸福指数同步提高的例证,例如北欧和新加坡。出现我国目前这种局面,一定有其现实和深层的历史文化原因。中国文化元素尽管比较丰富,先秦时期就有所谓诸子百家,但从汉朝以来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三家,即儒道佛,这是中国文化的三个基本面,三者在中国文化和对于中国人的文化人格的塑造上所起的作用的分量是不同的,儒教始终是官方的主流文化形态,是国家意识形态;而道家和佛教则是一种起调节作用的民间文化形态。古代知识分子的普遍心态是“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们首先贯彻执行的是儒家哲学,然后才把道家哲学作为第二选择,佛家的选择就更退而求其次了。因此,中国文化的最基础的层面就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的基本精神按照李泽厚的说法就是“实践理性”,这种实践理性精神,根深蒂固,周代人们就有“敬鬼神而远之”的观念,没有宗教情怀,而孔子欲“克己复礼”而“从周”,就是要把恢复周代的礼制作为自己的一生追求,“他把原始文化纳入实践理性的统辖之下”。[1]82“所谓‘实践理性’,是说把理性引导和贯彻在日常现实世间生活、伦常感情和政治观念中,而不做抽象的玄思。继孔子之后,孟、荀完成了儒家的这条路线。这条路线的基本特征是:怀疑论或无神论的世界观和对现实生活积极进取的人生观”。[1]82孔子本人就是这种实践理性精神的实行者,“子不语怪力乱神”,“朝闻道,夕死可矣”。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降,更是把儒家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儒家的这种只重现实人生而缺乏生命或人生的终极关怀,只讲今生今世而不讲来生来世的世界观得到了强化,从而变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
二
儒家的积极入世实践理性精神,在中华民族的发展历程中发挥过积极正面的作用,对于民族的团结和谐、国家的统一、文化的传承功不可没。儒家也倡导仁、义、礼、智、信、忠、孝、节、勇、和。孔子说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孟子提出著名的“三辩”,即人禽之辩,义利之辨,王霸之辩。认为人不同于动物,人应该有更高的道德修养,通过礼乐教化,使人成为道德高尚的君子,国君成为圣君,从而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但是它的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政治实用主义的。毋庸讳言,儒家文化中有先天不足的地方,缺乏对于现实人生的超越性,没有西方宗教民族对于神的敬畏感,也不用担心来世的惩罚,因为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就没有来世观念,加之半个多世纪的彻底的唯物主义教育,传统的因果报应思想也被当成了封建迷信而“扔进了历史垃圾堆”。现在已很少有人相信做坏事要遭天谴,天上打雷人们都知道那是正负电荷发生作用引发的自然现象,而不会认为那是上天的震怒。所以才有“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说法,这是对于当下人们文化心理的某种世俗化的调侃,虽不严谨,但自有一定的道理。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综合国力、人民生活水平的确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社会取得了巨大的进步,这是事实,但是如何在物质生活提高的基础上,提高国民精神文化生活,提高国民素质,过一种富足而幸福高尚的生活,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有人认为,我们还没有做好如何做大国公民的精神准备。我们在物质财富里迷失了自己,缺乏更高的精神追求,因而可能精神境界不高,没有人生和社会的更高的终极关怀作为指引的灯塔。为物所奴役的人生,是以丧失人的主体性和自由为代价的。现实中的人,更多的以财富的占有和消费作为人生价值和自由的砝码,以此作为满足,这是造成很多不良社会现象的根源。“消费主义是物质主义和享乐的高度结合,它导致了人的精神需求和物质需求的严重失衡。消费主义者认为,只有物质生活的丰富和感性欲望的满足才是重要的、有价值的,个人所占有和享用的物质财富才是人生意义和价值的象征。当代人的生活所采取的消费方式没有改变它的物质主义的本质,他们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物质主义理解却是现代化价值追求的致命错误。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当今世界,物质丰富和发展并未给人们带来真正的幸福感。事实上,被消费主义激发出的是人的无限物欲,而物欲的膨胀并不会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反而造成人的精神空虚。多数人在面对空前丰富的物质世界时,惊羡之余往往不由自主地被裹挟进去,陷入奢靡、麻木、庸俗乃至迷失、堕落”。[2]当下的一些社会犯罪、腐败现象、道德危机都与这样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无关系。以现实物质财富为标尺的人生价值标准,注定了人生意义的空虚和自由的失落以及社会的不可持续发展。
三
为了解决目前我国的社会问题,为了建立和谐社会和社会可持续发展,无论从理论和实践层面上,都可以看到,回望传统,从历史文化中找到可供利用的资源的努力,在儒家文化的发掘方面我们做的比较好,但是对于道家思想中的有益成分,尤其是庄子的自由观有待进一步挖掘和发扬,对于当下的社会问题的解决、和谐社会的建立、社会的可持续发展无疑是有很大意义和启示的。当年为了解决国人没有形而上的终极关怀的缺憾,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蔡元培将宗教与美育进行对比,认为宗教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在蔡元培看来,以美育代宗教,使国人的感情勿受污染和刺激,使其受艺术熏陶而纯正,满足了人性发展的内在需求。其实美育与宗教有本质的相关性,早在王国维先生《去毒篇》一文便说:“美术者,上流社会之宗教也。”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的设想并没有真正落实。不管如何前人早已看到了中国文化中的结构性缺陷和由此带来的现实问题,并有着解决这一问题的尝试。当下这一问题更加突出,如何应对它是颇有挑战性的。我们认为,在所有中国哲学家中,庄子的自由观思想非常有资格来承担这一使命。庄子的自由观的本质是与自然相联系的“道”,世界万物都是按道的法则来运行的,不能违背自然之道,如此看来“天人合一”是必然的,天道即人道。如果违背了这一法则,就会走向悲剧和灾难,人类和社会也就没有自由可言。道是表现人的自由人格的,是表现人的心灵境界的。不计利害、不求“荣华”而向自然界完全敞开,空灵而有光明(“虚室生白”),这样的情感世界是庄子所提倡的最真实的心灵世界。道就是生命之光,道的境界就是生命的自由。唯有能超越相互作用与因果关系,才能不仅仅超越感情、超越社会、超越物质需求与物质存在,而且超越认知能力与想象力所能达到的一切境界,彻底遨游于方外,获得真正的自由、终极的自由。这是一种带有宗教意义的超越的自由观,是一种大的人生智慧,也是对于过于功利的现实社会的警醒。著名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从心理学角度论证了,人的心理需求是不断由低端的生理物质层面向高端精神文化层面超越。著名艺术家宗白华认为,人生有三重境界的生活,即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灵魂的生活。哲学家冯友兰在考察中国哲学的基础上提出:“人与其他动物的不同,在于人做某事时,他了解他在做什么,并且自觉地在做。正是这种觉解,使他正在做的事对于他有了意义。他做各种事,有各种意义,各种意义合成一个整体,就构成他的人生境界。如此构成各人的人生境界,这是我的说法。不同的人可能做相同的事,但是各人的觉解程度不同,所做的事对于他们也就各有不同的意义。每个人各有自己的人生境界,与其他任何个人的都不完全相同。若是不管这些个人的差异,我们可以把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从最低的说起,它们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3]553“可是天地境界的人,其最高成就,是自己与宇宙同一”。[3]555这里所说的“天地境界”、“与宇宙同一”,就是讲的包括庄子的道家的自由观。在庄子看来,人就是自然的组成部分,也是“道”的体现者,应该遵循自然之道,不能太自以为是,自我膨胀,一切不和谐和冲突(诸如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等冲突与矛盾)都来自人的自私和偏狭,要获得大的自由,必须“无己”(“至人无己”)、“无功”(“神人无功”)和“无名”(“圣人无名”)。人类的自由幸福、社会的进步和超越,是与人生所处的境界位置有关的。古今中外的历史和我们面临的现实,都说明仅有生理物质的追求,不能带来个人与社会的和谐幸福,反而可能造成人类的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甚至带来人类社会的巨大灾难。庄子哲学,尤其是其自由观,对于过分注重物质需求和欲望的社会来说,具有文化哲学的纠偏功能。
[1]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2]路日亮.消费社会的悖论及其危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9).
[3]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4卷)[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