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赵同林(2010)指出,Lakoff的体验哲学三原则之间存在着致命的矛盾,心智的体验性和思维的隐喻性之间相互抵牾,承认其中一个就意味着对另一个的否定。其实,印度因明学中的瑜伽、佛家以及耆那等学派也不承认隐喻的存在,认为隐喻无非就是感觉和推理(阿特里雅,2007:38)。其次,假设承认隐喻具有认知功能,也不可能是人类普遍的认知方式。汉代王充认为:“说家以为譬喻增饰,使事失正是,诚而不存,曲折失意”(《论衡·正说》)。《韩诗外传·卷六》有:“数譬以相移”。这都说明中国文化中比喻的使用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的。最后,用单一而静态的隐喻机制来解释复杂多变而动态的语义扩展似乎也有着很多漏洞。除了语义范畴中指定原型义的不合理性等问题外,隐喻、象似性和理据三者之间存在着悖论也让用隐喻机制来解释语义扩展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赵同林,2008:80-84)。而且,传统的语义扩展中隐喻机制有时候也无所适从,如《王力古汉语字典》中,“亦”义项有四:1)人的腋窝2)副词,也,也是3)语气词,不过,只是4)语气词,无义。隐喻机制是如何将具有实义的原型扩展到无义的呢?
可见,用单一的隐喻机制来解释语义扩展未必令人信服的。隐喻能否全面而正确的反映汉语的时空观也难免会让人存疑。
Lakoff(1980:56)认为,人们能够直接理解的经验只有空间概念如UP-DOWN等,甚至包括我们的情感也要通过Happy is up; Sad is down.的空间隐喻来理解。这与西方近世以来关于时空观的哲学文化是一脉相承的。然而,这种观点是否同样也适合汉语文化,似乎还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单就汉语时间词汇和空间词汇在数量上的比较来看,二者悬殊甚远,空间词汇屈指可数而时间词汇则成千上万。在干支纪年计时的大量的绝对时间表达中几乎见不到任何空间词汇的影子。而且,如果真的是“时间较早为上/时间较迟为下”,却又为何会出现了“下午、晚上”的表达呢,“下午”比“晚上”来的要迟缓么?如果“经过走廊”和“经过两小时”就能推导出时间要由空间来表达,那又该如何解释语言中大量存在的诸如“步行半小时的路程”、“骑车二十分钟的距离”等这种空间的时间表达呢?无独有偶,最典型的用时间来表达空间概念的词汇可能就是“光年、光分、秒差距”等词了。江蓝生(2000:1-18)在《概数词“来”的历史考察》一文中指出,“‘以来的基本意义是表示从过去某时到说话时(或某个特定的时间)的一段时间范围,……但自唐五代开始,……除了表示某段时间的范围之外,它也能表示时间以外的一些事物,比如:地域的范围、处所”。这或许从一个侧面说明,仅从今天的语料就得出汉语时间需要由空间来表达似乎不妥。
有学者认为,空间知觉是先于时间发展起来的。人类为了生存四处移动为人们提供了空间方位感,“形成了空间的表征,换言之,人类的时间意识产生于穿过空间的运动”。这种解释对于以拼音文字为主的西方文化来说或许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文字和动作形塑了人类的认知思维模式。拼音文字注重形合,象形文字注重意合。在拼音文字形式延展中衍生出时间似乎与西方的文化中的时空观也是一致的。然而,形合与空间相连,意合与时间相连。注重意合的汉字文化是否也象拼音文字那样先有空间而后有时间,似乎也有必要值得我们进行深入的思考。
我们认为,整体上讲,中西文化中关于时空的差异根源可能也就在于,西方形合文化强调在空间的衍展中产生时间;而中国传统的意合文化则强调在时间的绵延中化生万物从而生出空间。换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时空观似乎是,“空间是时间的表象,时间是空间的展开”(李宪堂,2001:7-9)。
与西方的时空观围绕“物质”展开讨论不同,中国的时空观通常都是与“道”或者“元气”连在一起。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国传统的时空观不可能像西方的时空观那样是一种纯粹的具有物理性质的时空观。墨子曾经讨论过纯粹的物理空间,但因其不符合中国的传统文化而被视为异端并昙花一现的消失了。中国的时空观是一种价值上的时空观,它遵循一种由“道”、“气”而日月,由“道”、“气”而天地(天日为阳,地月为阴。阴阳交运,化生万物);由日月而四时;由四时而万物的时空进演路径。“始起先有太初,然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故乾凿度云:‘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陈立,1994:421-422)。这似乎是说,形名的出现也只是在太初之后的太始之时,形名万物似乎只是存在于亙古绵延的时间的某一个时段内并成为时间的一种度量标志。同时,之所以说中国的时空观是一种价值上的时空观而非物理的时空观,还体现在中国文化把这种时空观与阴阳五行社会人伦联系起来。天日为阳为君,地月为阴为臣。“日月五星,比天为阴,固右行。右行者,犹臣对君也”,“君舒臣疾,卑者宜劳”(陈立,1994:423)。人们对于时间的感受也只是凭着一种纯经验的直觉,在日月运行中划分出年岁,“岁者,遂也。三百六十六日一周天,万物毕成,故为一岁也”,在一年之中又划分出春夏秋冬四时,“物之生死各应节期而止也”(《尔雅·释天》)。《白虎通·四时》说“四时据物为名,春当生,冬当终,皆以正为时也”,又说:“东方者春,产万物也;南方者夏,长之养之;西方者秋,愁之以时察,守义者也;北方者冬,中者,藏也。是四方皆取物以为名”。这就是说,万物的变化是在时间中展开的,万物的生长发育都须凝聚在特定的时令节律中。同时,也就在这万物的交替枯荣中空间万物成就了时间的绵延。也正因此,古时君王试图在追求长生中掌控时间,因为掌握了时间就掌握了一切。中国文化中这种对时间的不可控性导致了中国人只好活在当下时刻,同时也成就了中国人玩味意象的审美情趣。而东西南北四方的指称也需通过表时之日来完成,《说文》:“东,动也,从木,从日在木中”;“西,鸟在巢上,象形日在西方”;“南,草木至南方有枝”;“北,从二人相背”,段注说文:“北者,古之背字,又引申为北方”。可见,空间方向的指称也是在天地日月运行的不同时段里完成的。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认为,在汉语中不仅“时间就是空间”,更为本源和基础的应该是“空间就是时间”。注重意合的汉语文化更加重视的是时间而不是注重形合的拼音文化所重视的空间。
【参考文献】
[1].Lakoff,G.& Mark Johnson. Metaphors we live by.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Lakoff,G.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3].赵同林.Lakoff隐喻理论反思[J].河南工程学院学报,2010(1):71-78.
[4].阿特里雅.印度因明学纲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赵同林.语义扩展中的隐喻反思[J].河南工程学院学报,2008(4):80-84.
[6].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7].李宪堂.中国传统时空观及其文化意蕴[J].东方论坛,2001(3):7-9.
[8].[清]陈立.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1997.
(作者简介:赵同林,河南工程学院外语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