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琴
(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白话文学语言与“五四”闲话风散文
王佳琴
(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 224002)
白话代替文言的语言变革对“五四”闲话风散文体式的出现和特征形成具有重要意义。白话文学语言为写作主体提供了自由的言说机制,使个体的“任心闲话”成为可能;白话文学语言颠覆了古典散文只用文言书写的格局,作者和读者在平等的交流中构筑了全新的话语关系,甚至出现了写给儿童的书信体散文,为散文增添了新的现代文体类型;文体层面上,白话文学语言实现了将闲话“移在纸上”,形成闲话风散文亲切自然的风格。闲话风散文的特征及其在“五四”时期的发展轨迹与其时的文学语言变革有着重要的关系。
白话;文学语言;“五四”;闲话风散文;体式
“五四”文学是在文学语言变革基础之上生成和发展的,文学语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文学发展的形态。散文是“五四”新文学门类中的佼佼者,在语言变革的背景之下,散文领域出现了多种现代体式,闲话风散文就是其中成就最为突出、最能体现时代精神且对此后散文观念和创作影响深远的一种体式。
何为闲话风散文?1925年,鲁迅翻译了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其中有一节专门谈到此类散文,其文如下: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茗,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将这些话照样地移在纸上的东西就是essay。兴之所至,……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愤)。所谈的题目,天下国家的大事不待言,还有市井的琐事,书籍的批评,相识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过去的追怀,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而托于即兴之笔者,是这一类的文章。[1]131
从引文可知,“闲话风”散文是那类模拟日常交流语境、以闲谈的方式展开叙写的散文。下文分别从主体状态、作者和读者关系以及文体三个方面具体考察白话文学语言对这种散文体式的影响。
闲话风散文首要的特点就是厨川所说的“任心闲话”。“想到什么就纵谈什么”可以是一种题材方面的丰富,更是写作主体达到的一种自由雍容的状态。在此状态中,独立个体时而严肃,时而幽默,时而转向对现实的关注,时而又对以往生命念念追怀,总之是“兴之所至”。这种自由状态的获得需要语言机制的保障,白话代替文言的语言变革对这种自由状态的实现至关重要,它顺应、保证了作家的自由言说。
如果说闲话风散文是“任心闲话”,是将日常语境尽可能地移植到文本中,那么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一致有助于让作家最大限度地“任心闲话”。郁达夫曾这样描述文言散文创作的情形:“(古代散文)行文必崇尚古雅,模范须取诸六经;不是前人用过的字,用过的句,绝对不能任意造作,甚至于之乎也者等一个虚字,也要用得确有出典,呜呼嗟夫等一声浩叹,也须古人叹过才能启口。此外的起承转合,伏句提句结句等种种法规,更加可以不必说了,一行违反,就不成文”。[2]4在文言的束缚下,作家表达受到重重限制,不可能自由地言说,真正的“任心闲话”需要一种外在的语言机制来保障。“五四”时期,朱自清这样描述散文的特点:“不免有话要说,便只好随便一点说着”,“当时觉着要怎样写,便怎样写了。”[3]这里说的其实就是散文中的闲话风一类。胡适在倡导文学革命的过程中尤其关注语言变革的层面,他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强调“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4]128由此可见,朱自清所说的那种“随便”说话与胡适的白话文学语言变革主张取径一致,有了白话,作家即可免去思想和表达之间的层层转换,白话文学语言有利于作家主体自由状态的追求。刘半农就曾自述创作中的自由状态:“我做文章,只是努力把我口里所要说的话译成了文字……看我的文章,也就同我对面谈天一样:我谈天时喜欢信口直说,全无隐饰,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谈天时喜欢开玩笑,我文章中也是如此;我谈天时往往要动感情,甚而至于动过度的感情,我文章中也是如此”[5]249。只有在白话代替文言成为文学语言之后,他们才能真正做到“任心闲话”,将日常生活语境中的语言“照样地移在纸上”,于是有了胡梦华描述的“絮语散文”(其实就是闲话风散文)中作家“人格的动静描画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声音歌奏在这里面,他的人格的色彩渲染在这里面”,“它的特质是个人的(personal)”。[6]“口里所要说的话译成了文字”(即言文一致),言说者方可如此自由地任心闲话,白话文学语言为作家自由状态的追求和获得提供了重要的语言保障。
此外,闲话风散文中所谈话题比较即兴、随意,而用白话来表达这些话题也较为便利。厨川所说的“市井的琐事”和胡梦华所描述的“就好象你看了报纸,或在外面听了什么新闻回来,围着桌子低声细语的讲给你的慈母爱妻、或密友听。——就好象你们常经验过的茶余酒后的闲谈”[6],这些“琐事”和“闲谈”都是日常的话题,正需要胡适在文学革命中提出的“不避俗字俗句”才能恰切表达。以鲁迅的《琐记》为例:
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这里的记叙语言和人物(衍太太)语言都是白话,充分体现出了闲话风散文的日常和随意。“五四”文学语言变革为各类文体带来了解放和重塑的可能,当诗歌、小说、戏剧个个摩拳擦掌,艰难地寻求、摸索自己的文体规律时,闲话风散文已在白话语言提供的自由言说中找到了文体感觉,正所谓“任心闲话”,便显尽“五四”风流。
前面所引一段厨川白村对essay看法的文字,显示的不仅是主体状态的自由,而且还蕴含了说者和听者之间一种全新的关系。他们“和好友任心闲话”,谈话环境是或“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子上”,或“披浴衣”“随随便便”,说者和读者是“好友”,是一种平等交流的话语关系。闲话风散文的说者不会封闭自我,而是尽量与读者营造一种开放式的交流语境,为此,他们需要使用一种亲切易懂的语言,一种现代的言文一致的语言。不妨作一比较,中国古代为正统所重的诗、文体裁多用高雅的文言,小说等“小道”体裁才有部分用白话写成,也就是说,古典散文基本是文言一统天下,正如研究者所说:“言文脱离在中国文学中长期地存在着,尤其是在散文写作中。散文的写作与接受为少数文人所占有,这种占有,实际上体现为语言表达上的文言专门化。这与小说的情形很不相同。小说为了迎合市民文化兴起的需要,话本小说等以白话作为表达工具。散文语言的被控制,被垄断,与这种文体所具有的某种体制化的属性——‘文以载道’功能设置有关。”[7]载道之文不可能与大多数普通读者实现厨川白村所说的“好友”关系。文学语言的变革带来的主体操持语言的变化才能改变说、听双方的关系,白话写作的闲话风散文才能“把读者从‘陌路人’的关系拉入房间里做‘枕边’的听众、亲切、接近、在情绪的中央”[8]237,在这种平等、轻松的话语方式中更好地沟通心灵。有研究者指出:“不把现代散文中的絮语式散文放在‘正宗’地位,实际上是有意淡化现代散文受外国文艺思潮影响的这一面,其最坏的结果,是抹煞了现代散文与古典散文的重要区别之一。”[9]9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重要区别”很大程度上离不开白话文学语言的介入,正是由于白话成为写作的合法语言,言文一致,说话者才不再是把自己的观点和感受单方向传输给听众的传道者和高高在上的训导者,说者与听者才可能成为亲切的“朋友”。
书信是一种“言说——接受”的话语关系,我们也可以将之视为闲话散文的一种变式。书信文体在我国古已有之,朱光潜曾将古代尺牍按其风格演变分为三个主潮,分别是古文派、骈俪派和帖札派,其中唯有帖札派受到他的赏识:“在这三派之中,最家常亲切而也最能尽书牍功能的当推后一派。”[10]174这里的“家常亲切”就是不端架子、不为雅求雅、有事说事的一种自然风格。“五四”文学语言变革之后,这种“亲切”的要求直接导出了新的散文体式——书信体,冰心20年代的《寄小读者》正是此类典范。冰心曾这样回忆《寄小读者》的写作:“执笔时总像有一个或几个小孩子站在我面前,在笑、在招手,虽然我写这些通迅是多少经过一些思索的;我想:他们要听的是什么?我能写的是什么?我要对他们说的是什么?等等,但笔下还是极其流畅和自由的。”[11]294因为有了白话,才使得她在创作之时考虑儿童这一受众真正成为可能,她正是用浅显的、儿童可懂的、喜欢的白话语言和语气创作的,是言文合一的创作实践。正如研究者所说:“她的散文作品,就几乎完全是以一种缠绵亲昵而恳切的叙述语气写成的”,“使读者产生象促膝谈心一般的感受”。[12]291由此可见,白话语言环境下说者和听者之间实现了平等的话语关系,即使听众是稚嫩的幼儿,也可以“亲昵而恳切”地“谈心”交流。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白话文学语言的使用,在最直观的文体层面上为闲话风散文带了特有的风格。首先,在闲话风散文体式中表现为多用家常用语,即口语词汇,使其呈现了亲近的、口语化的特征。朱自清是这方面的代表: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匆匆》)
语气助词“了”、“呢”、“罢”,人称代词“你”、“我”的应用都给人一种谈话的感觉,这种表达性能是散文特有的,白话将之激发出来了。白话语言的使用给此类散文带来了口语化的风格。
其次,白话语言在人物描写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那类回忆自己过去生活(厨川白村所说的“自己的过去的追怀”)的篇章中,人物语言绘写呈现出原生状态,很好地刻画了人物,表达了情感,体现了白话语言之于此类散文的重要意义。鲁迅《朝花夕拾》中的人物语言就呈现了原生的语言趣味: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
(阿长)说道:“象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以上文字都出自散文《阿长与〈山海经〉》,第一段中“恭喜”一词重复出现了五次,看似不够简洁,但正是农村女人的真实表达,也很好地表现了长妈妈听到拜年这样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后发自内心的开心。第二段,“掳”用了三次,几个单句放置在一起,如果从书面加工的角度来看不免啰嗦、不够精练,实际上却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第三段“三哼经”更是直接采自人物口语发音的,表达了长妈妈没有文化却可爱可亲的特点。鲁迅自己曾经表达过对语言原生态的追求:“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13]530白话文学语言使得此类散文呈现了与日常生活切近的真实而生动的风格。
再次,在“声音”层面上,白话文学语言使闲话风散文呈现了短促、自然的口语节奏特征。文言以单音节为主,有利于形成整齐、对称的声音节奏,这种语言特点不只为诗歌所重,而且成为散文追求节奏感的重要依据。从汉赋的偶句铺排到六朝骈文的工整对仗,都显示了古代散文对声音层面美感的追求。白话代替文言成为文学语言之后,语体散文追求的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种情况下是否还需要声音的节奏呢?朱光潜即认为:“既然是文章,无论古今中外,都离不掉声音节奏。古文和语体文的不同,不在声音节奏的有无,而在声音节奏形式化的程度大小。”[10]83那么,语体文的声音节奏应当具备什么特征呢?白话文学语言带来的是朱氏所说的“不拘形式,纯任自然”的语体文声音节奏。在闲话风散文中,主要表现为多用短句,节奏舒缓自然:
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一段文字,由多个短句构成,读起来非常自然,与“独语体”散文集《野草》中那种富于乐感、对称的节奏截然不同,这正是白话语言对闲话风散文在声音层面上构成的一种影响。
20年代胡梦华曾解释了絮语散文是一种家常的、日常的(familiar)语调:“它乃如家人絮语,和颜悦色的唠唠叨叨地说着。”[6]以上分析的口语词汇的使用、人物语言的原生态还原、声音节奏的自然化,都体现了胡梦华所说的那种“絮语”、“唠唠叨叨”的特点。至此,在文学的审美表达中,白话文学语言与闲话风散文已是难分难解了。
上文从主体言说状态、作者和读者的话语关系、文体风格三个层面分析了白话文学语言与“五四”时期闲话风散文之间的关系,揭示了语言变革对这种散文体式特征形成的影响。其实,闲话风散文在“五四”时期的发展轨迹也与其时的文学语言有着重要的关系。“五四”文学语言变革初期,在与文言的对峙格局中强调“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样的语言状况使得闲话风散文在当时取得突出成就;而随着语言变革的胜利,文学的发展对语言提出再度文学化的要求,此时闲话风散文那种过分看重口语化的倾向则显露出了一定的缺陷,朱自清就曾认为“闲话”的散文不能算作“纯艺术品”、“纯文学”,“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别。”[3]可见,在语言再度文学化的过程中,那种絮语式的家常氛围的散文必将被超越。
不可否认,闲话风散文是各种历史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但白话文学语言是其产生和发展的重要背景和条件:“语言的蜕变虽则从本质上并不能使散文脱胎换骨,但却是散文脱胎换骨的一个必要条件。”[14]10以白话文学语言为“必要条件”,闲话风散文成为“五四”文学突出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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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范伯群曾华鹏.论冰心的创作[G]//范伯群.冰心研究资料.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13]鲁迅.看书琐记[M]//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
Vernacular Language and the Familiar Essay in May 4th Period
WANG Jia-qin
(College of Literature,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Yancheng 224002,China)
Language transmission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appearance and formation of modern traits of familiar essay in May 4th period.The vernacular endowed the writers a mechanism for free speech.It also brought writers and readers fair exchange relation,and even brought about the style of letter prose written for children,which added a new modern style of prose.The vernacular took the daily oral tone into the paperwork and brought an intimate and familiar style.Lastly,the development track of familiar essay during May 4th period is related to the literary language that time.
vernacular language;May 4th period;familiar essay;literary style
I207.6
A
1008-2794(2012)07-0074-04
(责任编辑:韩廷俊)
2012-09-01
王佳琴(1981—),女,山西中阳人,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