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劲超
(南京大学哲学系,南京 210023)
青年马克思的浪漫主义的历史逻辑
郑劲超
(南京大学哲学系,南京 210023)
“马克思是一位浪漫主义者”是一个值得深入讨论的命题。对青年马克思的浪漫主义的研究,必须放在德国浪漫主义传统、社会思潮以及马克思的个人经历的背景之中。对青年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文本的考察,让我们了解到他逐渐从浪漫主义向唯物主义转变的过程,这对于理解马克思思想的整体发展以及浪漫主义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理论表现颇有价值。
德国浪漫主义;青年马克思;浪漫派
随着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的深化,卡尔·马克思在世人面前也展示出多副面孔:革命者、经济学家或者是人道主义者。虽然“马克思是一位浪漫主义者”这个说法在国内还没有得到充分的认可,但已经引起了足够的关注。而在国外,站在西方文化传统的学者早已把马克思打扮成各种形式的浪漫主义者,维塞尔在《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一书中更是把这种解读推向极致,他把马克思看作是“诗化哲学”的集大成者。当然,我们不能仅仅由于青年马克思受到过浪漫主义传统的影响而认为他就是一位浪漫主义者,也不能因为马克思日益关注社会现实而否认他的理想主义情怀。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批评家可以把任何一种形式的理论意识和实践意识作为出发点,并且从现存的现实本身的形式中引出作为它的应有的和最终目的的真正现实。”[1]417马克思的批判方法,放在当今马克思主义研究本身中依然有效,而这种研究必须建立在细致的历史研究之上。
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情愫,与青年马克思个人成长和经历密不可分,对青年马克思来说,他所直接面对的是18世纪到19世纪的德国浪漫主义思潮。通过对马克思这段鲜为人知、艰苦跋涉的浪漫主义道路的重新发掘,有助于在我们心目中形成较完整的、作为浪漫主义者的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原像。
马克思的故乡特利尔城曾一度浸润在言论自由和立宪自由的氛围中,马克思也在特利尔读中学时期(1830-1835)就接受了德国启蒙运动和古典时期的人道主义的理想观念,他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1835年8月)表现了马克思的一种纯粹的、年轻的理想主义[2]11,他的老师认为“非常好”,并指出马克思“过分追求非常精致的形象表达”,这似乎是马克思以后的浪漫诗歌中的一个特点。冯·威斯特华伦对马克思产生了直接的浪漫主义影响,他灌输给马克思对浪漫主义学派的热情,伏尔泰、莱辛、荷马和莎士比亚等成为了马克思的爱好。马克思把冯·威斯特华伦看作是“父亲般的朋友”,他把写于1841年的博士论文献给了他,并且说:“理想主义不是幻想,而是真理。”[3]187但是,我们不能仅仅把马克思的浪漫主义情结归结于冯·威斯特华伦以及马克思对燕妮的爱情,浪漫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在德国有着深厚的社会历史和思想背景。
法国大革命和启蒙思想从政治上和思想上深刻地影响了德国浪漫主义,特别是随之而来的拿破仑战争,尽管以理性、和平、自由、平等为既定目标,但并没有让人们看到现实生活与这些目标的接近,反而让人们看到了暴力、流氓般的非理性行为以及没完没了的专制独权斗争。德国人的民族情感的创伤滋养了浪漫主义思潮和民族自尊感,人们用形形色色的思想来表示自身的理想和对落后封建制度的反抗[4]111。另外,由卢梭和赫尔德等人发展起来的人类生活观念[5]540,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基督教对人的压制的反动,他们反对基督教把人一分为二为肉体和灵魂、精神和自然,反对把自然当做人类意图的原始质料的见解,而是把人的行为或审美看作是一种自然的整体生活方式,把人的主体性和自然的客观性联系在一起。正如康德《判断力批判》中的所分析的,判断力“以其自然的合目的性的概念在自然诸概念和自由概念之间提供媒介的概念”[6]35,使人和自然界在美的领域沟通了,自然作为对象化、外在化的性质改变了,自然界不屈于人的目的而具有自身理想的合目的性。康德的思想为德国浪漫主义文学提供了必要的理论基础。
青年马克思的诗毫无疑问首先受到了以歌德、席勒、海涅为代表的德国古典文学的影响。马克思最初就读的波恩大学是德国浪漫派的堡垒。该派的理论家之一——奥古斯特·威廉·施勒格尔就在波恩大学任教,马克思听过他的课[3]944。转到柏林大学后,马克思并没有停止诗歌的写作,而且多是献给燕妮的《爱之书》、《歌之书》这样的爱情诗和浪漫主义叙事诗(1836年)。马克思也和其他浪漫主义作家一样,对黑格尔的主观浪漫主义的复杂形式和隐晦语言进行讽刺和指责(1837年)。马克思在一系列讽刺短诗中描绘了一幅关于自己时代的文学和文化生活的讽刺画。例如,在第五和第六首讽刺短诗中,他为席勒和歌德辩护,认为他们是人道主义和进步的代表,他驳斥了那些保守作家和虔诚派对这两位伟大德国诗人的伪善庸俗的攻击。
1841年,浪漫派的重要刊物《雅典娜神殿》刊登了马克思第一次发表的作品《狂歌》,马克思当时与该杂志周围的激进派作家有过交往。同年,马克思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后人因此认为,马克思对希腊文化的研究为他的浪漫主义奠定了基础。但事实上,马克思在这条浪漫主义的道路上走得并不顺利,诗歌的创造并没有得到包括马克思的父亲在内的广泛的认同,马克思本人也对自己作品失去信心:“理想主义渗透了那勉强写出来的幽默小说《斯科尔皮昂和费利克斯》,还渗透了那不成功的幻想剧本(《乌兰内姆》),直到最后它完全变了样,变成一种大部分没有鼓舞人心的对象、没有令人振奋的奔放思路的纯粹艺术形式。然而,只是在最近的一些诗中,才象魔杖一击——哎呀!这一击起初真是毁灭性的——突然在我面前闪现了一个象遥远的仙宫一样的真正诗歌的王国,而我所创作的一切全都化为灰烬。”[3]14马克思有意识地将这种浪漫主义的扬弃作为自我意识确立的必经之路,并体现在他的博士论文以及1842年的评论文章中。
现实问题批判使马克思逐渐开始了对自身浪漫主义的清算,这具体体现在1842年的《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以及一系列文章中,其中包括了一篇专门讨论浪漫主义的论著。马克思认为,新的书报检查令中出现了一种“精神的浪漫主义”,也就是说,如果它建立在浪漫主义的不确定性、外在的偶然性之上,那么就无法保证书报检查制度保持一种实际的保证而堕落为一种“观念的保证”[7]130。浪漫主义的虚无感无法给予现实任何可靠的承诺。
在1842年3月20日马克思写给卢格的信中,马克思提到了关于浪漫主义者的论著写作计划,并且要按照歌德的说法,积极和有效地继续研究宗教艺术这一问题。[10]424虽然我们无法看到这篇未发表文章的真面目,但从同时期的著作中可以窥见马克思的大致思想。马克思在给卢格的信中说到的《论宗教的艺术》、《论浪漫主义者》、《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和《实证哲学家》“在内容上都是相互联系的”[10]425。从《历史法学派的哲学宣言》来看,历史学派及其代表胡果利用浪漫派的幻想、思辨哲学来修饰着自己的谱系,企图占据在德国学术界的地位。然而,只须略加考证,人们就可以从历史学派天花乱坠的现代词句中剥离出“旧制度的启蒙思想家的那种龌蹉而陈旧的怪想,并在层层浓重的油彩后面重新看出这位启蒙思想家的放荡的陈词滥调”[7]238,诸如“动物本性是人在法律上的特征”的说法,无不体现了胡果所谓的“理性”背后的粗野和暴力。
马克思批判浪漫主义的原因,从个人成长的角度上说,是由于马克思在法学和哲学的研究中,无法在理论上克服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对立,这是唯心主义自身固有的矛盾和困境。“法”的形而上学并没有跟任何形式的法或实际形式的原则产生联系,“法”本身只是更换了现代化的面纱,实际上它的内容并没有比唯心主义那一套充实多少。马克思体会到一种无法用传统的认识论形式解决的主客体间的矛盾:“事物本身并没有形成一种多方面展开的生动的东西”[3]10。马克思认识到,概念本身有可能发展到更高的形式,并且所处的位置与其他事物的对比和不同,能够创造出新的关系和真理,而且必须在生动的思想世界中,在法、国家、自然界、全部哲学方面对对象的发展加以有联系性的研究。马克思得出的最后的结论,恰恰与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开端相一致。马克思寻找到了从康德和费希特到黑格尔思想的过渡的必要,并且以“法”——当时德国的重要问题作为对象去运用黑格尔的矛盾辩证法。
从整个社会思潮上说,以施莱格尔兄弟为首的德国浪漫派的实质不是别的,“就是中世纪诗情的复活,如其在中世纪诗歌、造型作品和建筑物中,在艺术和生活中曾表现的那样”[8]29,实际上就是在政治上和艺术上复辟中世纪和宗教的统治。奥·威·施莱格尔在《启蒙运动批判》中说:“基督教统制了人的全部行为,所以情感逃脱了道德追求的自主性,拯救了自己,除了宗教道德之外,还发明了一种独立于宗教道德的尘世道德。”[9]382而对于当时来讲,反宗教的斗争,“特别是从1840年起,间接地也是政治斗争”。这种推崇个人天才的主观随意性,狂妄、玩世和孤独、悲观是这类思想的关键词,他们的思想错误不在于对古典文化的复兴,而是对现实的抗拒,不仅没有将德国浪漫主义领向更好的方向,而且把唯心主义的方面绝对化了,脱离德国的实际,提高了宗教的地位,给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带来了思想上的障碍。
对马克思来说,浪漫主义理想的破灭并不意味着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而是在新的理论高度上重生。浪漫主义虽然一直是马克思强烈情感的来源和抒发,但也给了他深刻的精神危机,甚至使他“熬过了许多不眠之夜”,也忽视了“自然、艺术、整个世界”。浪漫主义革命的文学性质决定了它无法带领德国社会历史的变革,必须依靠更现实的,也就是马克思后来逐渐通过费尔巴哈、黑格尔哲学等发展起来的历史唯物主义才得以实现。马克思自己总结道:“我从理想主义,——顺便提一提,我曾拿它同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想主义比较,并从其中吸取营养,——转而向现实本身去寻求思想。如果说神先前是超脱尘世的,那么现在它们已经成为尘世的中心。”[3]15马克思思想发展中这个从浪漫主义向黑格尔哲学的转向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是在探索马克思哲学思想来源和演变及其一生从事的人类社会理论事业的意义上来说,浪漫主义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维度,特别是对于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统治下导致的人的虚无主义和物化现象,德国浪漫主义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理论资源。
当马克思开始用唯物主义的观点对当时德国浪漫主义背后庞大的黑格尔唯心主义体系发起冲击时,马克思实际上已经告别了德国浪漫主义,只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树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之后,马克思才有意识地揭示出德国浪漫主义的本质是“以一定的方式进行生产活动的一定的个人,发生一定的社会关系和政治关系。经验的观察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根据经验来揭示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同生产的联系,而不应当带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11]29。
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浪漫主义的本质是一种自我封闭的、内向化的物化意识。当它在外部的社会世界中找不到一种希望或一种批判的出路的时候,那么它就必然把希望向内转,这种内在的隐喻是前工业或者工业社会之外的静态的、美好的自然,它表现为一种乡愁和怀念,这实际上是一种神秘颠倒的物化意识。
浪漫主义把自己和社会隔绝开来,把历史隔绝开来,漠视资本在外部的奴役性,而在内心营造一种自然的希望,或者说一种救赎的希望,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下也不乏其理论的代言人。以维塞尔为例,他在《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中企图用希腊神话改编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为马克思编造出一条世俗的救赎之路,这种做法无疑是经不住历史的考察的。他认为,马克思说“自然是人无机的身体”,是为了创造个人对死亡和生命苦短的恐惧,只有通过信仰马克思主义才可以按照神话诗学而活着、死去,而且无法获得真理。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创造上帝一样的人的幻想,只有神话才能克服神话。[12]278马克思被打扮成新时代的神话诗学的教主,神话故事大行其道,社会主义理想只剩下死亡和消极的等待。维塞尔想把黑格尔和马克思统一到神话诗学之下,混淆一切的目的在于把概念放逐到地狱般的混沌中,再自己亲手把它拯救出来。另一方面,马克思的反讽概念,也并不是在浪漫主义甚至在更古典的意义上使用的,而是马克思对反讽有了充分理解的基础上,转化为一种现实的批判性力量。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提到:“苏格拉底的讥讽,——即一种辩证法圈套,通过这个圈套,普通常识应该摆脱任何僵化,但不是要弄到自命不凡以为无所不知的地步,而是要达到它本身所包含的内在真理,——这种“讥讽”不是别的,正是哲学在其对普通意识的主观关系方面所固有的形式。”[3]139只要对马克思的浪漫主义进行了细致的历史研究,树立起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这种抽象的、非历史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总而言之,青年马克思的浪漫主义维度及其思想转向研究值得引起重视。马克思对浪漫主义吸收和继承并没有因为放弃诗歌创造而结束,而是在更高、更广阔的现实层面实现了超越。浪漫主义虽然不再是马克思所关注的主题,但浪漫主义到底如何影响着马克思的一生的创造是值得研究的,特别是在理解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浪漫主义的感性立场和自然主义的继承的层面上。马克思从浪漫主义转向黑格尔的观念辩证法,并不是毫无保留地投入黑格尔哲学中,而是一直保持着自己诗歌中所描述的主体创造性以及对现实的反讽,保持着对资本主义物化现象的批判和关注,并且伴随在他以后的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之中。从浪漫派和维塞尔的理论可以看出,过度诗化的神话想象只会使人在现实与神话之间失去方向。哲学必须转向现实,对世界采取现实而积极的行动。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2]麦克莱伦.卡尔·马克思传[M].王珍,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4]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5]泰勒.黑格尔[M].张国清,朱进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6]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第二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海涅.论德国[M].薛华,海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9]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M].孙凤城,编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12]维塞尔.马克思与浪漫派的反讽——论马克思主义的神话诗学的本源[M].陈开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The Historic Logic of Young Marx’s Romanticism
ZHENG Jin-chao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That“Karl Marx is a romanticist”is a proposition that is worth a further discussion.The study of the romanticism of young Marx must be put into its broader context:the tradition of Germany romanticism,social ideological trend and Marx’s personal experience.Based on the investigation of texts of young Marx,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understands his transition from romanticism to materialism,which plays a valuable part in understanding the whole development of Marx’s thoughts as well as the theoretical demonstration of romanticism in contemporary capitalist society.
Germany romanticism;young Marx;romantics
A811.1
A
1008-2794(2012)07-0015-04
(责任编辑:徐震)
2012-08-13
郑劲超(1988—),男,广东中山人,南京大学哲学系硕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