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中的“他者”形象:论后苏哈托时代印尼当地社会华族观

2012-04-01 19:27江振鹏丁丽兴
东南亚研究 2012年6期
关键词:他者雅加达印尼

江振鹏 丁丽兴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福建福州350007;福建省档案局 福建福州350001)

印尼作为一个多元民族的国家,自建国以来一直对内提倡“多元一体”、“殊途同归”(Unity in Diversity)的民族融合理念。但另一方面,反观印尼建国后的几十年历史,对于外来民族和种族,印尼政府长期未能持兼容并蓄的态度虚心加以接纳,不但颁布法令人为排斥和歧视外来民族,更进一步阻止外来民族与印尼主流社会的自然融合。因此,在印尼建国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印尼华人并未被当地社会接纳,被视为既熟悉又陌生的“他者”,他们的形象更多是和荷兰人联系在一起,而非印尼民族一员。事实上,自明清以来,华人移民的足迹已遍及印尼诸岛。历经数个世纪的经营和发展,印尼华人早已在千岛之国生存和繁衍下来,他们的人数在世界各国华人中最多,在印尼民族中仅次于爪哇族和巽他族,排名第三,华人已成为当地主要的少数民族,即华族[1]。

自印尼建国以来,华人问题一直是印尼国内政治中的一个重大问题。在其建国50多年之后,1998年的五月风暴更酿成了华族的惨痛悲剧。华人社会在付出鲜血和财富的巨大代价后,不断反思过往与其他民族之间的交往关系,并在近年来将如何融入印尼主流社会、参与建构多元和谐的印度尼西亚作为华族社会工作的重中之重。但印尼华族能否真正融入主流,除却自身的努力外,印尼政府的民族政策及当地社会对于华族的认同与否亦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由此在新时期,印尼当地社会华族观的变化发展成为目前印尼构建多元和谐社会进程中具有重大现实意义的命题。本文拟将印尼当地社会对于华族的社会地位、历史作用、文化传统以及与华族往来交流方式的认识与看法等内容姑且称之为印尼当地社会的“华族观”,它们的发展变化直接反映了印尼华族当前的生存和发展状况,并对印尼的民族关系融洽与否产生深远影响。

一 关于当前印尼华族与其他族群关系的问卷调查

为深入了解印尼民主化改革十余年间当地其它族群与华人关系的现状,及他们对于华人参政的态度、立场,笔者于2011年3-4月在印尼素有“大学之城”的日惹市进行相关的问卷调查,范围涉及印尼高等教育的顶尖综合学府——Universitas Gadjah Mada(UGM)、师范教育系统——日惹国立大学 (Universitas Negeri Yogyakarta,UNY)及宗教系统——Universitas Sanata Dharma(USD,为天主教大学),问卷对象主要为大学学生及教师。之所以选择大学学生这一群体,主要基于以下的考虑,即大学阶段是人生发展的重要时期,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大学生是以往家庭、学校和社会教育的传承者,其对于印尼华人的态度和观感是这一群体从小到大深受家庭、社会和学校思想教育影响的结果;同时在新的教育环境中,他们也开始逐步树立自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一过渡和转变反应了新时期不同社会环境和教育理念对于学生群体的影响。而选择教师群体作为另一调查对象,是基于其高校教师兼作政府工作人员的身份考虑,这一群体对于印尼华人的观感和印象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政府日常思想政治工作的基本方向和立场态度,另外,教师自身观点在高校授课过程中对于学生的影响力也需要考虑在内。这些群体对于国内华族及其政治参与的观感和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既是对政府华族新政策的实施效果和华人社会近年来所积极倡导力行的“融入主流”、“构建多元和谐社会”活动影响力的检验剂,同时也为未来如何进一步改善国内族群关系及更好地实现“殊途同归”提供可改进的方向。

此次问卷调查共发出150份,收回有效问卷141份,其中女性66人,约占总数的46.8%,男性75人,约占总数的53.2%;学生89人,约占总数的63.12%,教师52人,约占总数的36.88%。如果按年龄段划分,最年长者为56岁,年龄最小者为17岁,其中17-20岁的调查者为85人,占总数的60.28%;21-25岁间的有19人,约占总数的13.48%;26-30岁间则有7人,约占总数的5%;31-35岁间则有14人,约占总数的9.93%;36-40岁间则有4人,约占总数的2.84%;41岁以上的则为9人,约占总数的6.38%。

如果按族群来划分,118人为爪哇族,约占总数的83.7%,其余16.3%则来自曼都诺 (MANDONO)、巴厘、巽他、巴塔克 (BATAK)、托拉查(TORAJA)、马来等族。如果按调查对象来源地划分,除去8人未说明来源地,其余133人中大约83.46%来自爪哇岛 (含东、中、西爪哇三省和日惹特区),约16.54%分别来自巴厘岛、西苏省、占碑省、万丹省、南苏拉威西省、北苏省、楠榜省、廖岛、东加里曼丹等省份。如果按调查对象的宗教信仰划分,除去两人未说明其宗教信仰,其余139人中穆斯林为124人,约占89.2%;天主教徒5人,基督教徒8人,印度教1人,三者总共15人,约占10.8%。如果按调查对象的教育程度划分,除去10人未作答外,高中程度7人,约占总数的5.34%;大专程度3人,约占总数的2.29%;本科程度114人,约占总数的87.02%;硕士研究生程度7人,约占总数的5.34%;受到/受过高等教育的调查对象超过总数的87.94%。

调查问卷共计9题,第1至4题、第8题主要问及对于印尼华族的观感、印象及日常关系,剩余4题则涉及对于印尼华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和活动的看法调查。

1.当问及对于印尼华人的看法时,除去12人未作答外,其余 129人中82人 (约占总数的63.57%)对于印尼华人持肯定态度,常见的用语为“勤劳肯干”、“认真”、“聪明”、“包容”、“有才能”、“善于经商”、“工作第一精神”等等;8人 (约占总数的6.2%)持完全的否定态度,常见的用语为“吝啬小气”、“爱放高利贷”、“排外”(Exckysuve)、“封闭”(Tertutup)、“傲慢”等等;39人 (约占总数的30.23%)持中间立场,在肯定印尼华人与当地族群的特殊文化的同时,也中肯地指出印尼华人的部分缺点,常见的用语为“是一个正在接受挑战的民族”。

综合来看,对印尼华族持否定态度的受访者绝大部分在31岁以上,这一群体出生于20世纪50中期年代至80年代期间,正是印尼政府逐步在全社会范围内限制与排斥印尼华人的剧烈波动时期。当时印尼华人社会遭受着巨大的变动,从双重国籍问题的解决、外侨搬迁条例到印尼“9·30事件”、国内反共运动、印尼国籍协商委员会解散事件,再到1967年针对华人社会活动法令的颁布等等,苏加诺和苏哈托两任政府对于国内华人政策的倾向趋于缩紧和限制,社会舆论亦紧跟政府步伐进行宣传,再加上受1965年后对于华人与印尼共产党之间“丝丝相连”模糊关系的影响,可以说,印尼华人社会与当地社会之间潜意识中已自觉或不自觉地相互疏远、隔离。无形中,这也直接导致这一时期出生成长的当地族群一代对华人相知甚少,甚至极可能受老一辈人影响和社会熏陶,对印尼华人产生抵触性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问卷调查呈现上述的情况也就不足为奇。幸运的是,与过往相比,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印尼华族的形象已较少与“经济动物”等贬义词挂钩,对于华族及华族文化的认识和了解正在年轻一代中加深和普及,很多人已经意识到印尼华人对于这个国家的贡献,认为华族“在印尼的历史已经久远,在还没有印度尼西亚这个国家时,早就有华人世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他们也参与到印尼统一国家的建立和建设中”,“拥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它与印尼当地文化互补性强且正在逐步融合当中,从而形成与其来源地 (中国)有所区别的另一种中华文化”。

2.当问及对于印尼华人是否是印尼民族大家庭 (Suku Bangsa)一员时,除去1人未作答外,5人 (约占总数的3.55%)回答“或许吧,不是很肯定”;63人 (约占总数的44.68%)持否定回答,基本的理由是Suku Bangsa是指PRIBUMI(也就是通称的“原住民”,此处系直接引用问卷调查中的回答),而华人是外来的移民族群,并非原生态的印尼民族。但同时,这一部分群体也承认印尼华人中许多是华人与他族通婚的后代。剩余的72人 (约占总数的51.06%)持肯定回答,理由有二:其一,直接赞同,认为印尼华族是已经得到政府承认的新民族成员之一;其二,有条件地认同,认为已经与当地族群融合在一起的是便是印尼民族大家庭成员之一,否则便不是。有意思的是,在受访的各年龄段中,除去17-20岁这一群体,其余群体肯定印尼华族是民族大家庭成员的比例高于或接近同一年龄段的否定比例,这反映出现阶段印尼教育体制中对于国民思想政治教育的弱化。

3.当问及身边是否有华人朋友或邻居,及与其关系时,33人回答“否”。107人回答“是”,其中除去1人未做回答外,有48人进一步表示“平常只是见面说说话而已,关系一般”,约占总数的45.28%;58人回答“关系不错,经常搭伴外出游玩”,约占总数的54.72%。突出的一点是,在17-20岁这一年轻群体当中,与华人邻居、朋友关系不错的比例远远超过关系一般的比例,这一调查结果反映出年轻一代当地族群与华族之间关系出现了大幅度的改善,间接验证了第一个问题回答的可靠性。

4.当问及是否意识到印尼华人对于国家建设的贡献 (如有,请列出具体的领域或方面)时,除去3人未作答外,9人 (约占总数的6.52%)回答“或许”,11人 (约占总数的7.97%)持否定回答——“不曾”,且并未陈述否定的理由。剩余的116人 (约占总数的83.45%)持肯定回答,答案多数集中于经济、贸易、教育、工业、体育等方面,认为印尼华族在国家经济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容忽视,华人各大中小企业为国家的税收和就业率的提升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华人企业营业税的上交保证了国库的充盈,并为印尼各族群提供了各式各样的工作岗位”,“印尼华人设立的各种奖学金为各族群学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提供了资金的便利,从而有助于提升印尼国家整体的教育水平”。很明显,在此次的问卷调查中,有关印尼华人对于国家建设的贡献得到了各个受访年龄段的压倒性认同,这是印尼华族坚持不懈地促进族群融合的积极成果之一。

当然,笔者需要指出的是,这项调查仅仅是日惹地区高校师生对于现阶段华族形象的认识,由于印尼社会自身的复杂性、多元性及其他主客观因素的存在,这项调查仅仅是一个个案,它无法也不可能代表整个印尼当地社会对于华族观念的变化。但是来自日惹地区的个案或许有助于我们深化对于印尼民主改革以来当地社会华族观嬗变的理解。笔者希望能够通过以上的田野调查,抛砖引玉,引发学界对于当前印尼当地社会与华族关系做进一步深入的研究。实际上,自印尼民主改革以来,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地方政府,无论是一直作为保守势力的军方势力,还是主流的穆斯林社会,他们的华族观念在民主化进程的大背景下都经历着重要的嬗变,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

二 印尼政府的民主化进程与华族观的变化

在1945年宣告独立至1998年新政府上台为止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印尼国家政权几经更迭,当权者对于当地华侨华人的态度虽然有所反复和不同,但总体而言趋于限制与排斥。且不论苏加诺时期几部国籍法从法律上对印尼华人生存和发展环境所施加的压力,亦不论1958年至1965年间印尼政府颁布的经济、文化、教育和政治条令,诸如《关于雇佣外侨的第3号法令》、《监督外侨居住和旅行条例》、《外侨学校监督条例》、“总统第10号法令”、强迫迁离乡村事件、取缔中文书刊和报纸[2]等等对于印尼华人命运的影响力,单以1967年苏哈托颁布的关于华人社团管理的第37号法令便可窥见印尼政府治下华侨华人的生存状况。法令明确规定:“华人只能在获得政府批准以及在政府监督下,依照人数的多少,允许在某些城市和地区设立社团,但它们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医药卫生、宗教、丧葬、运动与娱乐领域。”[3]换言之,即便是早已加入印尼国籍的印尼华人,如若未至内政部申报和审核而自行组建社团组织 (含上述性质范畴),即被视为非法行为,不但社团随即被强行解散,其本人亦需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和经济惩罚。这一法令只是苏哈托政府时期压制华人政策在社团管理方面的佐证之一,印尼政府还利用国家政权和法律机构,借用种种名目条令剥夺印尼华人作为国家公民应享有的基本权利,华人不但成为无处申诉政治保障的二等公民,国内外活动和发展领域亦屡屡遭到限制。

印尼政府对于整个华人社会和华人社团的压制一直持续到1998年5月。苏哈托下台后成立的新政府推行广泛而深入的民主改革,在改变以往歧视、排斥华人的不当政策的同时,鼓励华人积极融入当地社会。1998年8月,哈比比总统在首份国情咨文中呼吁全民团结,共同建设一个无种族歧视的多元国家,“我们不能按照宗教和民族区分印度尼西亚人,我们大家都是印度尼西亚人。”[4]继任的瓦希德总统、梅加瓦蒂总统和苏西洛总统为进一步实现族群沟通往来创造了良好的社会氛围。在瓦希德看来,“华人是印尼社会大家庭中的一员,是和其他民族享有同等权利的少数民族之一”[5],“我们看待华人的特性应该与看待其他种族的特性一样……我们只有顺其自然、平等公允地将他们当作本国民族来对待,才能推动他们产生责任感,与我们共命运”[6]。在2002年访华之行中,梅加瓦蒂亦表示印尼华人“对国家经济和社会的发展有着重要贡献,华人作为印尼民族的一员,在宪法上享有与其他公民一样公正、平等的待遇”[7]。苏西洛也表示印尼是多元民族和文化的国家,其所谓“融合”并非把各个不同宗教、民族和文化融为一体,应该是以团结作为出发点和兼容性,保存各方的优点,从而丰富总体的多元化和优越性[8]。

苏西洛在诸多公开场合均向政府和社会各界重申不可再歧视华族,“印尼是多元民族的国家,印尼民族过去曾经受到别族的歧视,后来反过来歧视华族,这是令人痛心遗憾的”,并希望以后不可再出现任何歧视的事件[9]。2006年,印尼政府颁布了新国籍法,摒弃了对“原住民”与“非原住民”的区别对待,该法规定:“凡出生在印尼并从未接受过他国国籍的人,自动成为印尼公民。”[10]新国籍法的意义重大,因为法律规定印尼本土民族的人是指出生时拥有印尼出生国籍,而且不愿意接受外国国籍的印尼公民。这样,华人努力奋斗了几十年,印尼国籍法终于从人种民族主义演变到不再是基于种族、而是基于法律的民族主义。换言之,新国籍法以法律为依据,而非种族,重新诠释了本土印尼民族的定义,这标志着来自政府方面歧视意识和歧视行为的根源从政治和法律上已经终结。因此在苏西洛任内,不但印尼华族在出生证、居民证与结婚证等民事方面的权益得以恢复和保障,苏西洛亦带头参加印尼孔教所举办的华族春节盛典,各地方政府和组织纷纷仿效,整个社会氛围和舆论环境朝着有利于华族生存的方向发展。

另外,印尼地方政府对于华人的态度变化也是我们关注的重要内容。随着印尼历史迈入民主化改革时期,印尼地方政府机构大都跟随中央步伐,适时调整了对华人社会和社团组织的态度与看法。许多地方官员不但在政府批文中要求印尼社会与民众应进一步加强对印尼华族的了解和认识,主动邀请华人参加国民活动,自身亦积极参加由华人主办的各种社会活动,多次在公众场合下赞扬华人对于印尼社会的贡献和作用。2007年,雅加达副省长乌齐博沃在参加主题为“让我们为共同的福利而巩固友谊”的春节联欢会时表示,“雅加达的族群融合已不再是有此需要,而是已成为事实,华族的地位与其他族群平等”[11]。在庆祝雅加达建市480周年时,除本地族群外,雅加达市长穆哈悦(Drs.H.Muhayat)还邀请印尼华裔总会和华校师生及阿拉伯裔、印度裔、欧洲裔等代表参加庆典,穆哈悦表示,虽然“大家都是来自不同的民族,拥有不同的文化和宗教信仰,但大家都是雅加达的一员,都有责任维护民族多元化的和谐”[12]。同年10月,梭罗市长威多多 (Ir.Joko Widodo)授予Keroncong华人音乐大师葛桑“梭罗荣誉市民”最高称号,并将其生日9月9日定为梭罗市Keroncong音乐节日,以纪念葛桑大师对于Keroncong音乐的巨大贡献[13]。2008年2月,为表彰华裔公民对梭罗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梭罗市长将JL.Grogol街更名为印尼共和国开国元勋叶泉明的名字,让梭罗市民和全国市民永远怀念诞生于梭罗市的共和国先驱人物[14]。2008年印尼华人春节对话座谈会上,西爪哇省长达尼斯迪亚宛在致词中表示“今晚的春节活动和对话座谈,显现的是开放的西爪哇与和谐融洽的各族群……华族是印尼民族的组成部分,而且华族和非华族都有共同的祖先 (从中国云南来的祖先),确凿的事实说明印尼民族不能分隔为原住民和非原住民。大家都有共同的权利和共同的义务,包括参加组织和政党。”[15]这样的事例在华文媒体报道中比比皆是。

另外,根据笔者对于印尼《国际日报》资料的粗略统计,仅在2007年2月至11月短短9个月时间内,由地方政府官员主持或参加以印尼华人社团为活动主体或参与对象的各地活动事例便有64例,平均每月7起活动。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由于受历史传统、华人数量分布以及当地经济发展程度等因素影响,印尼各地政府在对待华人问题的态度上是存在差异的,参加由华人主办的社会活动次数和规模亦有所区别。比如在华人聚居的城市或是族群关系较为融洽的地区,地方政府官员对华人活动的重视和参与程度明显高于其它地区。当然,地方政府首脑参与华人活动或者肯定杰出华人对当地社会所作贡献的诸般行为并不能与其华族观的彻底变化划上等号,但这却从侧面反映出印尼地方政府对待华族的态度正在发生积极的变化。而且,随着政府多元开放态度的进一步明朗和华人融入当地社会信心的增强,印尼政府与华人之间的互动往来将会愈来愈密切深入,涉及范围亦将不断扩大。

三 印尼军方华族观的变化

军队势力,尤其是印尼陆军集团势力一直是印尼独立后一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1958年印尼历史进入“有领导的民主时期”后,印尼右翼军队势力凭借美国等西方国家的资助,得以与左翼印尼共产党分庭对抗,他们对华侨华人的政治效忠一直持有疑虑。在军人看来,华侨华人“看来似乎是一个特殊族群,它不受我们一般理解的地区约束,不像巽他族、爪哇族、巴达族、达雅克族等那样,他们的民族性大概只能同他们的祖籍国才能联系起来”[16],并表示“我们决不放松对华人可能进行的颠覆和渗透活动的警惕”[17]。1966年印尼陆军第二次研讨会曾作出决定,把“中华人民共和国”(Republik Rakyat Tiongkok)及其国民改成“支那人民共和国” (Republik Rakyat Cina)以及“支那国民” (Warganegara Cina)[18],这一侮辱性的称呼一直延用至今。在军事上得到美国政府支持的印尼陆军一直视华侨为潜在的巨大威胁。凭借军队优势,陆军集团有计划地将反共与排华联系在一起,制造多次排华事件,其中最为惨烈的当属1965年的“9·30事件”。据不完全统计,遭杀害的印尼共产党和左翼人士达20万人,30多万人被捕入狱,其中大多数是无辜的印尼华侨华人[19]。

1998年五月暴乱不但是印尼华人历史上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亦促成了印尼军队势力的调整与重建。军队不但时常与华团一起参加社会福利和救治工作,亦积极参与华团所举办的各种活动。在与华族企业家的会面中,印尼警察总长苏丹托 (Sutanto)表示,“我们不应当有什么隔阂或分歧,无论我们在哪一个行业发展,都要朝着为民族的团结和建设而努力”,希望华族与警方保持密切合作,经常提供建设性的意见,给予决策参考[20]。2006年9月,第三海军基地司令穆尤利安托准将接见了由俞雨龄率领的华族大团结队伍,在其热情支持下,2000名华族人士完成了生平第一次国庆升旗大典。

根据笔者不完全统计,仅从2006年11月至2007年11月短短一年内,除福利赈济活动外,军方主动邀请华人或参加华人社会活动事件便有16起。2008年华人元宵佳节,占碑、棉兰、雅加达、三宝垄等地的军警政界高官纷纷出席庆祝活动,占碑省白鹰军区司令Bapak H.Sutrino更欣喜地表示:“华人在融入多元化种族大家庭方面的表现已为其他少数族裔起到了良好的模范带头作用。”[21]另外,2007年,从梭罗华人企业家俞其鑫母亲逝世时,梭罗军、警、政首长和宗教人士纷纷参加吊唁这一事件[22]亦可看出梭罗军政官员华族观的极大改变。在军队势力膨胀的新秩序时代,华人被视作只会赚钱的经济工具,大批军政官员参加华人葬礼的事件是不可能发生的。同年11月,雅加达战略后备部队司令乔治·托伊苏塔少将 (George Toisutta)邀请雅加达六桂堂和永定同乡会华团领导人参加雅加达战略后备部队新旧司令移交和阅兵仪式。这样的事件在苏哈托时代同样是不可想象的,这反映出作为印尼公民的华人受军人的欢迎,“是军民团结的象征,具有很大的政治意义。”[23]2008年1月,印尼警察总部与光盐基金会、雅加达基督耶稣教会国语堂、泗水荣耀堂等印华基联单位前往爪哇博佐尼哥罗水灾区赈灾,在警察总部的协调下,由印华社团提供的包括救灾包裹、粮油面粉及医药帐篷在内的大批救济品被运输到当地警署,博佐尼哥罗警署署长阿古斯希达悦对于印尼华团的及时救助表示万分感谢,“这些援助物资,给予环境贫苦的乡亲以精神上的慰藉和物资上的帮助,极有助于减轻水灾灾民的负担,帮助他们及早渡过难关。”[24]

四 穆斯林民众华族观的变化

印度尼西亚是东南亚诸国中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2亿多人口中约有89%是穆斯林,他们构成了印尼原住民社会的多数群体。穆斯林对于印尼华人的态度与看法,集中代表了印尼当地社会的华族观。印尼华人虽然世代与原住民共居同劳,但在建国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印尼华侨华人与原住民之间却互相看不起。穆斯林原住民抱定原住民主义的印尼民族观[25]不放,认定华人从总体上来说就是富裕的异族,是压迫者、剥削者、走私者、高利贷者,因此最好不要接受华侨为印尼公民,承认华侨为印尼公民将是印尼民族的危险[26]。

这种带有明显歧视的偏见一经产生,就在华侨华人与原住民之间造成一种事实上的心理定势,使原住民与华人社会之间因经济差距而产生的隔阂进一步扩大。因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许多华人在过去60年中早已加入印尼国籍,空有法律上的印尼公民身份,却得不到原住民情感上的认可,华人是“富裕的异族”形象已在原住民心中深深根植。因此,华人在从政、从商、从军、就学中所遭受的种种歧视都成为穆斯林抵消华人经济富庶优越感的有效武器。

苏哈托政权倒台后,印尼新政府所实施的民主改革尝试引导广大原住民树立正确的民族观,以接受印尼华人已成为印尼民族大家庭一员的观念。宗教领袖也顺应形势,积极宣扬各族群应和睦相处,如印尼伊斯兰教联合会主席哈芯 (Hasyim Muzadi)就表示,“印尼存在的宗教问题不是由宗教宗旨产生的,因为每一个宗教,尤其是伊斯兰教、基督教和佛教都教导信徒要互相友爱和和睦相处。”[27]另一方面,由华人或华人社团举办的社会慈善福利活动如赈灾捐款、义诊送药、慈善捐赠、修葺乡村公用设施、扶助穆斯林学生完成学业等等,则有效地使印尼当地社会逐步转变对华族的固有看法。如2007年2月,在由旅雅华团共同捐赠重建邦戛穆协小学的奠基仪式上,当地哈马迪亚宗教会领导Syamsur S.AG和其他宗教长老们对于华族“不分宗族、信仰,为穆斯林儿童提供一个固定、理想以及现代化的学校”的善举表示感谢,“这不但符合印尼团结互助、关心社会福利事业和提高人文素质的愿景和使命,同时也说明华族同胞对于我们穆斯林民众的奉献与爱心,华人同舟共济的精神令人可钦。”[28]印华作家协会和黎明合唱团联手兄弟族群的印尼文学社、雅加达文艺委员会、万登文艺论坛以及戏剧作坊等穆斯林社团共同举办赈灾义演,活动非常成功,不但筹得6000多万印尼盾用于救济中爪哇日惹等地,更有利于树立华族的正面形象。此次活动获得印尼著名诗人连德拉 (Rendra,原住民主义者)对于华人奉献精神的肯定[29]。

西加孔教华团总会每逢斋戒月,循例发放大批开斋节礼包给孤儿院和老人院,种种善行受到回教界的好评。西加回教论坛总秘书海达米沙林对于西加孔教华团总会有如兄弟般的高谊隆情表达万分的谢意,“华族兄弟对我们穆斯林的关心和支持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们与回教徒一直维持和谐友爱的关系。”[30]

随着穆斯林民众与华族的深入接触,他们逐渐了解到富裕华人只占华族中极少的一部分比例,大多数华人在边远海岛或山区居住生活,同多数穆斯林一样是印尼社会中极为普通的劳动者,富裕的异族形象不攻自破。在2000年初,由印尼主流媒体如《时代周刊》(TEMPO)和《论坛》(FORUM)评选出百年来对印尼社会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其中就包括14位华人[31]。2007年,印尼全国教师公会正式接受雅加达华文教师联谊会加入全国教师公会队伍,雅加达华文教师联谊会将与印尼全国教师并肩奋斗,这表明伊斯兰宗教教育占据主流的印尼社会已认可华文教育在印尼国民教育体系中的重要地位[32]。

五 当地社会华族观念变化的影响

印尼当地社会华族观念的改变带来的直接效应便是华人生存和发展空间的明显扩大。印尼政府对于民族平等的追求和推崇为印尼华人融入主流营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国家领导人的多元开放态度则为华人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自由、公开发展消除了心理上的顾虑,而多项歧视性法令的撤销则直接改善了华人的生活处境。2000年1月18日,瓦希德总统颁布第6号决定书,撤销1967年第14号关于“禁止华人在公众场合保留本民族文化习俗和宗教信仰”的总统训令。随后,贸易工业部长签署第62号令,撤销1978年商业部长关于“禁止进口华文读物”的决定[33]。此外,梅加瓦蒂总统时期的华族还取得了春节公休日和举办华文学校的权利。印尼国会撤销种族歧视法令草案特别委员会主席傅志宽表示,废除种族歧视法令不仅仅是为保护华族,也是为了保护全体印尼人民的利益[34]。

在2000年印尼建国55周年大庆典举办前夕,印尼政府热情邀请印尼百家姓协会、印尼华裔总会等华团来共商国庆各民族文艺活动节目,并强烈表示希望华族能参与这项神圣的任务[35]。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突破,30多年来印尼政府首次允许华族文艺在国家级舞台上正式公开亮相。这不但是对多年来华族积极融入主流社会努力的充分肯定,更是对华族进一步融入当地社会的激励,增强了华人对印尼的国家认同。2009年春节前夕,印尼人权与司法部长公开宣称希望看到华人能踊跃申请国家公务员职务[36],这说明华人的法律地位越来越得到尊重,华人的良好形象也越来越得到国人的认可。许多在1998年排华暴乱中出逃的华人目睹印尼政府和社会对于多元文化的支持和颂扬,纷纷回国,随之成立的华文报刊媒体和华团如雨后春笋般踊跃出现,大大丰富了印尼多元文化的内涵。更重要的一点是,五月暴乱中出逃的华人大都是财踞一方的企业家或具有一技之长的特殊人才,他们为印尼所付出的贡献不仅仅只是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或者国民科技水平的提高。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企业和人才的回流更象征着印尼国内经济发展和投资环境的逐步稳定,也有助于改善印尼的国际形象。

印尼政府和国家领导人受国际多元化思潮的影响,积极转变治国理念,这不但是对新秩序时代错误的民族政策的纠正,亦在无形中促进印尼民主化进程的向前发展,改善印尼国内政治生态。新政府成立以来,更多的华人积极参与国家政治进程,华人参政成为当下印尼政治生活的一大亮点。2009年是印尼民主化改革后的第三个大选年,在5万多各级候选人中,华裔代表有千人以上,更有许多年轻一代开始进入县议员或市议员竞选,如有22位华人青年参加廖内群岛省吉里汶县议员竞选,超过30位华人新一代参选山口洋市议员,数十位华裔参加雅加达省议员角逐,国会议员华裔候选人几乎各省都有[37],人数之众创历史新高。华人对于参政的高涨热情说明印尼政府在维护公民平等权利和促进民族融合方面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多元政治与和谐社会正在一届届民主政府的手中得以逐步构建,民主政府的形象亦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与赞赏。

然而我们必须承认一点,这些华人活动事迹虽频频成版见于华人媒体,但与此相反,穆斯林主流报刊对这些活动却较少报道,许多边远地区的原住民民众对此更是知之甚少。这些现象提醒着世人,在提倡多元化、民主化的主流中仍有一股歧视和排挤印尼华人的暗流,族群敦睦的社会基础远非牢靠。2002年在西爪哇牙律发生了“阿俊事件”[38],虽然在印尼华团及华社力量的努力下,最终成功制止了一出反华闹剧,但当地行政、立法、司法官员一致要求全体牙律华社清偿债务的做法,反映了当地社会中仍存在着严重的仇华心理。类似事件虽然形式上逐渐降温,但实际上不能排除后续效应发生的可能性。时至今日,印尼华社中仍旧不乏“时刻警惕排华暴乱再次发生”的警告声。从目前形势来看,印尼社会对于华族从“他者”到“我们”的形象正在转变,但未来的发展走向不仅取决于当地社会,也同样取决于华人社会的努力自为。各民族团结和谐并非与生来之,而是要靠政府和民众共同耐心地、审慎地、持续不断地培育,才能有所成就。当地社会需要以更开放、更平等的心态推动与华族的进一步交往,华族也需要奋发有为,利用自身优势,以各种方式积极为印尼社会发展做出贡献,逐步缩小贫富差距,构建和谐族群关系。当然,这一过程并不会一帆风顺,建构“多元和谐的印尼社会”仍有一大段曲折而漫长的道路要走。

【注 释】

[1]此处的“华族”是指由保持华人意识的中国移民及其后裔组成的稳定群体,是当地族群之一,是构成当地国家民族的组成部分,参见庄国土: 《论东南亚的华族》,《世界民族》2002年第3期。另外,依据庄国土在《厦门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东南亚华侨华人数量的新估算》一文中对于印尼华人数量的估算,2007年印尼华人人口约为960万。

[2]详见丘正欧《苏加诺时代印尼排华史实》,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第12-28页。

[3]廖建裕:《现阶段的印尼华族研究》,新加坡教育出版社,1978年,第163页。

[4]唐慧:《印度尼西亚历届政府华侨华人政策的形成与演变》,世界知识出版社,2006年,第240页。

[5]汤平山:《从同化政策到多元文化政策——谈印尼政府华侨华人政策的变化》,《当代亚太》2001年第6期。

[6]同 [4],第245-246页。

[7](香港)《印尼焦点》2002年第10月刊,第3页。

[8](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9月1日,B1版。

[9](雅加达)《国际日报》2008年2年18日,B1版。

[10](马来西亚)《星洲日报》2006年8月2日。

[11](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2年25日,B6版。

[12](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7月1日,A8版。

[13](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10月5日,B6版。

[14](雅加达)《国际日报》2008年2月27日,B8版。

[15]《华族和友族同胞出席“华族和印尼政治”春节座谈会》,中国侨网,http://www.chinaqw.com/hqhr/hrdt/200802/21/107197.shtml,2008年2月21日。

[16]吴文华:《试论战后印度尼西亚华人社会的变迁》,《战后海外华人变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0年,第172页。

[17]周南京、陈文献、林六顺、郑民:《印度尼西亚华人同化问题资料汇编》,北京大学亚太研究中心,1996年,第389页。

[18]Charles A.Coppel,Indonesia Chinese in Crises,Kuala Lumpur: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89.

[19]贺圣达、王文良、何平: 《战后东南亚历史发展》,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8页。

[20](雅加达)《国际日报》2006年9月11日,B3版。

[21](雅加达)《国际日报》2008年3月2日,A8版。

[22](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4月1日,A8版。

[23](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11月14日,B6版。

[24](雅加达)《国际日报》2008年1年12日,B6版。

[25]详见杨启光: 《二战后印尼原住民的印尼民族观》,《东南亚研究》1990年第4期。

[26]蔡仁龙:《印尼华侨与华人概况》,香港:南岛出版社,2000年,第194页。

[27](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10月24日,B3版。

[28](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2月23日,B8版。

[29](雅加达)《印度尼西亚日报》2000年4月3日,第三版。

[30](雅加达)《国际日报》2006年10月18日,B8版。

[31]《华侨华人资料》2002年第2期,第74页。这14位华人包括:被苏加诺称为真正热爱印尼共和国的陈马六甲、印尼国籍协商会主席萧玉灿、糖王黄仲涵、谢健隆、林绍良、叶添兴、林全福、梁海量、吴平安、林生地、欧阳必昆、郭祥茂、苏怀义和许平和。

[32](雅加达)《国际日报》2007年9月12日,B6-B7版。

[33]黄昆章:《印尼华人史:1950—2004》,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04页。

[34]《印度尼西亚国会全体全议通过撤销种族歧视法令》,广东侨网,http://gocn.southcn.com/qw2index/2006 xwzx/2006xwzxgl/200810300011.htm,2008年10月30日。

[35](雅加达) 《印度尼西亚日报》2003年8月21日,第六版。

[36]《从两则新闻看印尼华人地位 (华媒集萃)》,《人民日报》(海外版)2009年2月6日,第12版,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wb/html/2009-02/06/content_187448.htm,2009年2月6日。

[37]《印尼华媒:华人热心参政 十年后将竟选副总统》,中国侨网,http://www.chinaqw.com/hqhr/hrdt/2009 02/17/151322.shtml,2009年2月17日。

[38]西爪牙律县华族药店老板阿俊开设地下钱庄,以月息1分招揽了约200个存户,2002年欠下42亿盾债务(折合321万港元),遭警方拘留。4月初,牙律地方首长协商会议商定限阿俊于6月底还清债务,但期限已过,阿俊仍不还债。牙律县政府于7月3日召集400名华商开会,要求全县华人凑款代阿俊还债,并恫吓此事若不解决,恐引发反华骚乱。参见《地平线月刊》2002年9月刊,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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