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大国:中国与日本在东南亚的软实力比较研究

2012-09-22 08:46周玉渊
东南亚研究 2012年6期
关键词:东南亚实力日本

周玉渊

(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100871)

前言

在20世纪80年代末软实力的概念提出后至今的20几年间,软实力的指涉对象、时代背景和工具性,以及相应的理论和研究范式都经历了重大的变化。冷战结束后,国际多边力量格局以及多层次国际权力分工的形成为软权力概念的普及推广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软实力不再仅仅是美国维护霸权的工具,更多的国家开始借鉴并将软实力视为是拓展地区或国际影响力的战略工具。软实力的战略转向构成了当前国际行为体实力建设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更强调软实力的战略功能和工具性,更期待通过软实力的建设来吸引乃至影响其他行为体的行为。从这种意义上理解,软实力以及软实力战略实际上是对国家或其他国际行为体非强制性权力的一个概括性界定,它本身并没有改变国际政治的现实,相反,对软实力的重视是新的国际政治环境的产物。在后军权时代,文化的向心力、价值观认同力、国际公共产品的供给能力、观念和创新能力成为国家间软实力竞争的主要内容。

中国与日本两国的国力竞争一直以来是一个重要的政策和学术课题,在软实力的话语体系下,中日两国的软实力比较和竞争也逐渐受到政策制定部门和研究人员的重视。在目前相对稳定的国际和地区权力结构体系中,感召力和吸引力更强的一方无疑会具有更大的优势。当前中日两国在东亚地区结构中的地位本质上是由其经济、政治乃至军事实力决定的,而软实力则在很大程度上被政府视为或者被学界解读为中日双方巩固和提高各自结构性权力的重要手段[1]。事实上,软实力战略所指涉的内容一直是中日双方东亚战略的重要内容,例如在反殖民独立战争时期,中国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第三世界的政策概念,以及后来的睦邻友好政策,日本对东南亚国家的援助以及在亚太经合组织、东盟地区论坛、东亚共同体等上的政策倡议和观念输出。然而,当软实力成为一个时髦词汇后,学术界对软实力的研究出现泛化和滥用的现象[2]。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在具体操作过程中,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这导致对软实力的研究缺乏说服力;第二个问题则是重视软实力施动者的战略研究,而相当程度忽视了软实力受众的研究。

当前的中日软实力研究中仍存在这样的问题:受众国如何认识中日两国的软实力?中日两国的软实力是否以及多大程度上影响着受众国的认识和行为?本质上,软实力的强弱是由受众国决定的。一国即使制定了非常详细和宏大的软实力战略,如果其他国家并不认可也不愿进行有效回应的话,那么其软实力或者感召力仍是非常小的。为此,本研究将以东南亚国家为案例来比较分析中日两国的软实力在该地区的影响力,通过对软实力的要素分类进行可操作性指标设定来分析中日两国在软实力建设上的比较优势。

一 检验软实力:受力国的认识和回应

20世纪80年代末,约瑟夫·奈提出了软实力的概念,自此,软实力开始成为学术界新的研究话题。根据奈的界定,软实力指通过吸引而非强迫他人按照自己意愿行事的能力,国家软实力的主要来源有: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3]。软实力概念的提出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一是软实力本身到底具有多大的重要性,如沃尔兹和保罗·肯尼迪等对软实力影响力和有效性的质疑[4];二是软实力的来源,即到底哪些资源可以被界定为软实力的来源,这本质上又决定了软实力的概念界定问题。在中国,软实力不仅成为中国学术界的时髦话语,而且也开始成为中国政府的官方词汇[5]。

(一)中国软实力研究现状

软实力已经成为中国学术界一个重要的研究议题,仅中国学术期刊网收录的文章就高达700多篇。国内学者对软实力的概念、内涵、重要性、建设路径进行了不同的解读和界定,在研究范式上也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如阎学通认为,国家软实力是一个国家内部和外部的政治动员能力,是一个国家对物质实力资源的使用能力,而不是物质资源本身[6]。苏长和认为,国家软实力是指在国家交往中因为知识、沟通、信息等因素而产生的彼此关系中的影响与被影响、支配与依附的状态[7]。其他学者也根据自己的研究需要进行了相应的界定,这里不一一列举①具体可参见胡键:《软实力新论:构成、功能和发展规律》,《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黄金辉、丁忠毅:《中国国家软实力研究述评》,《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阎学通、徐进:《中美软实力》,《现代国际关系》2008年第1期。。导致这一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软实力来源的模糊性,虽然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被认为是软实力的主要来源,但是其本质上又依附于国家的硬实力,即使奈也认为,能够产生吸引力的资源,包括军事、发展模式、经济实力等,都可以视为是软实力的来源。也就是说软实力与硬实力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硬实力的软化处理可以发展成为软实力。

当前国内学术界对中国软实力的研究主要在软实力的建设路径上,力求为中国软实力水平的快速提升提供理论资源[8]。中国软实力的研究更多的是一个政策命题,软实力建设被视为是服务中国对外战略、国家和平发展,以及树立国际形象、构建和谐世界等方面的一项重要内容①如李杰:《软实力建设与中国的和平发展》,《国际问题研究》2007年第1期;俞新天:《软实力建设与中国对外战略》,《国际问题研究》2008年第2期;郭树勇:《新国际主义与中国软实力外交》,《国际观察》2007年第2期;宋效峰:《试析中国和平崛起中的软权力因素》,《求是》2005年8月;李捷:《提升软权力对实现我国和平崛起战略的作用》,《太平洋学报》2005年第12期;刘杰:《中国软力量建设的几个基本问题》,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院编《国际体系与中国的软力量》,时事出版社,2006年,第101-115页。。在这种研究倾向的影响下,对中国软实力的研究开始细化,具体到对中国软实力重要性、软实力的来源和要素、软实力评估、软实力外交和战略、国际软实力比较等问题的研究②如王逸舟:《中国外交的思考与前瞻》,《国际经济评论》2008年第4期;王军荣:《中国软实力要素研究》,《经济管理》2011年第Z1期;〈美〉贝茨·吉尔等著,陈正良、罗维译《中国软实力资源及其局限》,《国外理论动态》2007年第11期;〈韩〉《中国的软实《力:讨论、资源与前景》,《国外理论动态》2009年第4期;门洪华:《中国软实力评估报告》(上、下),《国际观察》2007年第3、4期;20中07国观念变革的战略路径》,《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7期;方长平:《中美软实力比较及其对中国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年第7期;张永年、张弛:《国际政治中的软力量以及对中国软力量的观察》,《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7期;王京滨:《中日软实力实证分析》,《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7期。。在这些研究中,对中国软实力要素的研究应该是最基础但却是最重要的研究内容,因为只有最大可能地理清中国软实力的来源并能够最大可能地进行要素和指标界定,才能更科学地对其进行评估,并提出相应的软实力战略,同时以此为基础进行的软实力比较才有说服力。大部分关于中国软实力的著述基本上都对中国软实力的来源和要素进行了界定,这些界定大同小异。如张永年等将中国软实力要素界定为“中国模式”、多边主义、经济外交与睦邻政策;阎学通等将其界定为国际吸引力、国际动员力和国内动员力[9];门洪华将其界定为文化、观念、发展模式、国际制度和国家形象[10];还有其他一些界定如意识形态影响力、制度安排上的影响力、外交事务中的影响力、社会制度和发展模式的影响力、基本路线和发展战略的执行力、国民的凝聚力、民族的创造力、文化的感召力等[11]。也有学者从系统和层次的角度将软实力的要素界定为:主体、关系、资源、知识、目标、管理、能力和影响力[12]。

当前的研究相当程度上忽视了中国软实力的实践,更多的是一种单向的理解和阐释,即中国应该怎么做,而缺乏受众国认知的研究。一个基本的假定是,中国的软实力在不同区域不同国家的程度大小是不一样的,而且软实力不同要素也存在着不均衡的现象。因此,缺乏对受众国的差别化研究,而单纯从中国自身角度对软实力进行界定和评估难免会导致笼统和不清晰的结果。而从某种层面理解,一国的软实力是否存在以及程度大小取决于受众国的认知和反应,即软权力来自于主体间关系的过程,“当受力者主动、自愿去寻求和接受某种力量时,这个力量往往体现出软权力特征”[13]。

(二)主观构建与他者认知:软实力建设的两种路径

软实力强调受力国的自愿行为,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一国软实力能否发挥作用取决于受力国的主动性。如果他国认同一国的文化、价值观和外交政策等软实力要素,并且这些要素在影响他国行为上能够发挥重要作用,那么可以判定这一国家具有较大的软实力;相反,虽然一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足够强大,但是也有可能对他国的吸引力和影响力非常弱。与硬实力手段相比,通过运用软实力,获得他国认同,影响乃至改变他国行为可以降低成本。然而这毕竟是一种理想化的预期,在现实政治中,软实力并不能独立影响他国行为的改变,他国认知和行为的改变往往是硬实力和软实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软实力的作用主要体现在为一国对外交往和为硬实力的应用提供文化、心理和政策互动的环境。而这一环境的优劣则取决于软实力在受力国的社会化程度,受力国在软实力认知和接受上的优先次序和程度差异则可以为一国软实力的建设和改善提供相应的领域和方向。因此,他者认知可以作为软实力建设的一个重要参考。

中国目前的软实力建设主要是通过挖掘和开发现有的资源,包括文化、发展经验、模式、外交思想和国际主张等。大多数研究和讨论更强调软实力的主观构建性,认为国家的软实力可以通过文化交流传播、政策设计、项目或工程建设、公共产品供给等举措来实现和提高。需要说明的是,软实力与软实力建设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软实力本身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软实力建设或战略则属于政策范畴,具有明显的主观性。软实力建设并不一定导致软实力的提高,在一些情况下,脱离实际的软实力建设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就此而言,中国的软实力建设一方面需要充分利用自身的比较优势,另一方面,可能更重要的是,需要充分考虑受力国的实际。

中国和日本是当今重要的地区性和国际性国家,在东亚地区都发挥着积极重要的作用。在东南亚国家,中日两国软实力的来源、产生影响的领域、方式和程度是不同的,通过两者的比较研究,可以更加明确中国软实力建设存在的问题。通过东南亚国家对中日两国软实力认知的研究,可以发现中日两国的软实力影响该地区的优势领域和欠缺之处。阎学通和徐进曾经提出一个衡量中美软实力的模型,大致包括国家模式吸引力、文化吸引力、友好关系、国际国内动员力等六种指标。这一模型分析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例如事实上,很难将政治制度和文化的同质性或相似性视为是中美两国软实力影响的表现,因为西欧国家的政治制度是早于美国建立的,而且一些国家的民主制度是通过军事干预后建立的,而与中国政治体制类似的国家确实是被中国所吸引还是迫于国际环境压力不得不与中国建立“友谊”?很难说这是软实力影响的结果[14]。但是,这一研究还是给软实力的衡量提供了一些可以借鉴的方法。鉴于这一研究对主体间关系的忽视,在本研究中,为了更好地理解东南亚国家对中日软实力的认知,本研究将立足于受力国自身的需求和偏好,界定最能引起东南亚国家关注和兴趣的领域:第一,对外政策。一国的对外政策是对与软实力受力国双边关系和发展方向的直接阐述,受力国能够从对外政策中直接感受、认识并据此做出反应。第二,国家治理。国家治理涉及政治人权价值观、发展模式、环境保护、民族政策以及社会管理等内容,主要是指政府在国家和社会建设上的作用和有效性。国家往往愿意向他国学习和借鉴适合自身实际的先进治理经验,如中国向新加坡等国学习促进政府廉洁的经验。这一过程包括获取信息、国内形成共识或方向性意见、学习和借鉴等较长期的阶段,因此对先进国家软实力的认知并没有那么直接。第三,文化。相比之下,文化的吸引力是一个历史过程,需要各种文化要素的累积,但同时其影响力则会更加持久。

二 中日对外政策软实力比较

冷战结束后,中国和日本积极调整各自的东南亚政策,这对两国在东南亚地区软实力的提高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是中国外交思想变化的重要动力。20世纪90年代,为应对“中国威胁论”,中国提出了“睦邻政策”,“新安全观”,以及后来的“和平崛起”、“和平发展”,并最终提出了“和谐世界”的理念。在东南亚地区,中国积极践行这一外交思想,中国是第一个加入《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的国家,恪守《南中国海行为准则》,首先提出与东盟建立自由贸易区、先于日本与东南亚国家制定了《全方位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在二战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日本东南亚政策的主要任务是通过“赔偿外交”、援助、贸易和投资加强与东南亚的联系,但最初并没有很大改善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反而由于东南亚国家与日本的贸易逆差加剧了东南亚国家对日本的反感。20世纪70年代末,福田主义的出台正是为了缓和东南亚国家对日本的反感情绪。20世纪90年代,日本在地区事务上的热情开始提高,不断提出新的倡议和设想,例如2002年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访问东南亚时提出的“东亚发展倡议”、“全方位经济伙伴”、“东亚共同体”等。近二十几年来,中国的多边主义参与使曾经甚嚣尘上的“中国威胁论”不攻自破,经济相互依赖程度加深和政治安全互信的增强提高了中国在东南亚国家的影响力和国际形象,而与此同时,日本在东亚经济快速发展中的领头雁作用以及在地区和国际事务中承担的国际责任使东南亚国家对日本的认识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在地区一体化的大背景下,中日两国的东南亚政策开始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相似性,例如重视多边主义、参与而非取代东盟主导的地区合作框架、自由贸易区建设、加强与东南亚国家全面合作伙伴关系框架的建设等。然而,中日两国的东南亚政策还是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性,例如在对东南亚的援助上,日本比中国更有经验、援助体制更加合理先进。在经济合作上,日本与东南亚国家的合作互补性更强,在优化产业分布格局、促进技术转移、带动东南亚国家经济发展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些差异构成了中日两国在东南亚软实力对比的重要依据。芝加哥全球事务理事会(CCGA)“亚洲软实力”研究团队从以下几个问题对中日两国对外政策的软实力进行了对比:外交在解决问题上的有效性、对主权的尊重、建立互信和合作、人道主义援助、国际机制中的领导地位、推广观念和政策等。根据问卷调查的结果,印度尼西亚和越南都认为在亚洲外交软实力最强的国家是日本,在印尼,中国与美国的软实力指数持平,并列第二;而在越南,中国的软实力则低于美国,在中、美、日、韩等四个国家中排名第三。印尼认为中日两国的亚洲外交政策比美国更有效,而且更尊重他国的主权[15](参见表1)。另外,其他一些研究也基本得出类似的结论[16]。这类问卷统计主要是从民众态度的角度进行分析,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是并不能完全反映两国外交政策软实力的对比,因为一方面,受访民众的样本数量有限,另一方面,普通民众了解外交政策的途径和程度受不同因素的制约,而且外交政策处于不断变化中,这会导致民众的态度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表1 中日等国外交软实力对比

在政府层面,对外政策的软实力主要体现在政策倡议以及对政策倡议的回应度上。从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就积极在地区经济、政治和安全合作上提出倡议,亚太经合组织和东盟地区论坛的建立与日本的倡议有着密切的关系①虽然东南亚国家一开始对这些倡议存在不同程度的怀疑和抵制,但结果是日本的倡议最终还是转化为地区政策,尽管与日本的预期有所出入,但这表明日本在影响地区政策构建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东南亚金融危机后,中国在地区事务上的倡议能力开始增强,中国首先提出与东盟国家建立自由贸易区的倡议,这促使日本开始着手建立日本—东盟自由贸易区。湄公河区域是中日两国软实力竞争的一个代表性区域。1992年在亚洲开发银行的倡议下,中国、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泰国等澜沧江—湄公河沿岸6国共同发起次区域经济合作 (GMS)机制,大湄公河次区域经济合作以项目为主导。经过10多年的发展,大湄公河次区域已经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和东亚一体化速度最快的地区之一,年平均经济增长速度超过6%[17]。截至2010年底,大湄公河次区域成员国在交通、能源、电信、环境、农业、人力资源开发、旅游、贸易便利化与投资九大重点合作领域开展了227个合作项目,投入资金约140亿美元[18]。2011年12月22日,大湄公河次区域经济合作第四次领导人会议通过了《大湄公河次区域经济合作新十年 (2012—2022)战略框架》,为未来十年合作制定了三大战略目标,即:推动次区域一体化进程,促进繁荣、公平的发展;在完善基础设施互联互通的基础上,为跨境贸易、投资、旅游等合作创造有利的政策环境;关注自然环境和社会因素,促进次区域可持续发展[19]。2009年,日本与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召开了第一次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与日本峰会 (Mekong-Japan Summit),之后每年举行一次。2012年4月21日,第四次峰会在日本东京举行,制定了《2012年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日本合作东京战略》,取代了第一次峰会通过的《东京宣言》,并决定制定新的行动计划,取代第一次峰会通过的《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与日本63项行动计划》。

通过这些机制和举措,中日两国分别与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建立了全面的战略合作框架,然而,两国在合作倡议、形式、重点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异,这也反映了两国外交政策软实力的差异。比较重要的四点差异是:第一,作为大湄公河次区域重要一员的中国大部分情况下扮演的是参与者的角色,主动倡议较少。而日本则在次区域开发上积极提供新倡议,如湄公河区域—日本经济与产业合作倡议 (MJ-CI)、东盟—日本灾害管理网络倡议 (ASEAN Disaster Management Network)、绿色湄公河区域十年倡议(“A Decade toward the Green Mekong”Initiative)等。第二,中国重视基础设施等硬件建设,而日本则是硬件和软件并重。中国与湄公河次区域国家的合作主要以工程和项目为依托,而日本则积极为区域国家提供新的发展理念和战略支持,如根据《2012年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日本合作东京战略》,日本支持该区域国家建立和完善市场经济结构,在每个国家以及整个次区域制定产业发展战略。第三,中国重视官方合作,而日本在官方合作外,更重视人的尊严、安全和发展。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与日本峰会将人的安全和环境可持续发展作为双方合作的重要支柱之一,具体的举措包括:与相关组织和机构进行合作,提高水资源管理、水电项目影响评估等方面的能力,分享低碳经济增长经验等。在人的安全上,双方已经合作挽救了14.2万儿童和1.2万母亲的生命,避免2万人因为艾滋病、1.6万人由于结核病以及5.5万人由于疟疾而死亡。第四,中国重视公有部门间的合作,而日本则大力推动公私之间的合作。私有企业被视为东南亚国家经济发展的发动机,与中国不同,日本大力支持和推动次区域私有行业的发展,通过培育和发展公私伙伴项目,完善公私部门合作框架、人力资源培训等形式,促进中小企业的发展。日本的这些举措能够较大程度地惠及更多民众,这无疑会增强其在该地区的影响力。“大湄公河次区域国家感谢日本自2009年第一次峰会以来对行动计划承诺的有力执行,我们坚信日本是一个长久的、可以信赖的而且必不可少的伙伴。我们期望日本能够在地区发展繁荣的协调合作上发挥领导作用,我们欢迎日本维持其在该地区的重大利益。”[20]

三 中日国家治理软实力比较

国家治理包括政治体制、发展模式、社会管理、环境保护等内容,是一国内源性吸引力和软实力的集合。这些内容之间相辅相成,或许用短板理论理解,国家治理的软实力本质上是由其中最弱的一环决定的。在实际操作中,抛开较弱的一环而空谈其他软实力显得毫无意义。中日两国国家治理的发展阶段不同,有各自的优势,更有各自的劣势,提升国家治理软实力的过程就是修复弱势环节的过程。

表2 中日国家治理软实力对比

当前关于中国国家治理软实力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发展模式,即所谓的“北京共识”。发展模式被视为是衡量中国软实力的主要标准,然而,“北京共识”的吸引力到底如何?学界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且更多的讨论仍集中于“北京共识”本身①在此,笔者并无意继续探讨“北京共识”的本质,而是借用这一已被格式化的界定来代指中国的 (政治)经济发展模式。。CCGA对中美日韩四国的经济软实力、政治软实力和人力资本软实力进行了问卷统计,根据其分析结果,在不同国家,中国经济的软实力排名第三到第二位,而在越南和印尼,排名第一的都是日本;中国政治软实力的排名则全部是第三,而美国和印尼认为亚洲政治软实力最强的是日本;在人力资本软实力上,中国排名从第二到第四位不等,而日本则是第一、二位。政治、经济和人力资本都可归为国家治理的范畴,因此,根据这一结果,我们简单地判定日本在国家治理上的软实力是高于中国的。那么中国近年来快速的经济增长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中国的软实力,有研究人员通过问卷调查对中国发展模式进行了研究,这一研究也得出了与CCGA类似的结果。该研究认为,尽管中国在亚洲的影响力获得了巨大的提升,但是中国模式对亚洲国家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吸引力,也就是说影响力的提高与软实力的提升并不具有必然联系,而且和中国关系密切与偏好中国模式之间也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同时在美国、日本、中国以及本国模式的对比上,倾向于美国和日本发展模式的比例远远高于中国[21]。

上述研究的一个重要结论是发展模式并不能单独促进软实力的提高,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国家内源性软实力是由多领域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政治制度、社会管理和环境保护。现有的问卷研究总体都认为,民主和人权价值观是中国国家治理软实力落后于日本的重要原因。而事实上,这又与社会管理和环境保护等问题密切相关,共同构成了国家治理软实力和合理性的基础,这也是中国提出的科学发展观的重要内容。如果发展能够兼顾社会的和谐、公平、公正,能够兼顾环境保护和发展的可持续性,这种发展模式将具有更大的吸引力。相反,其中任何一个出现问题的话,都将直接影响着国家治理的软实力,甚至带来致命的后果。具体而言,其一,政治制度是根本,它决定着政府的社会与环境政策、管理效能以及发展模式的形成,决定着国家软实力的广度;其二,社会管理是关键,它需要合理协调发展与人之间的关系,发展最终是人的发展,如果与此违背,其吸引力注定有限;其三,环境保护是标尺,它关系到发展的可持续性、人的生存乃至发展模式的合法性。由此可见,国家治理软实力的比拼不是某一优势领域上的比拼,如经济增长速度,而是在克服劣势领域上的比拼。这恰恰是中国国家治理软实力落后于日本的重要原因。

四 中日文化软实力比较

中国是文明古国,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使中国在当今的国际联系中具有独特的优势。日本是亚洲现代化的代表性国家,其现代化的文化产业和文化理念在东亚地区乃至世界范围内产生了重要影响。一国文化的延续是自然累积和提炼的过程,但是,文化上升到软实力的高度更多地又是一个政策问题,文化软实力反映了国家在利用自身文化增强外部认同和促进对外交往上的能力。中日两国的这种能力存在着较大差异,也存在可以相互借鉴的空间。

历史上,中国文化从物质、制度和精神等不同方面对东南亚国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2],而这又对当今的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产生持续的影响[23]。CCGA的研究也证明了中国文化在东南亚的巨大影响力。研究发现,所有受访国家 (不仅包括越南和印尼等东南亚国家)大部分民众认为中国具有丰富的文化遗产,对应指标从7.8到8.6不等 (最高值为10)。然而,这一丰富的文化遗产并没有有效地转化为中国的软实力,或者即常说的中国是文化大国,但不是文化强国。具体表现是中国当代文化的吸引力相对很小,一个重要指标是中国文化产品,如影视、书籍等的输出情况,研究结果显示受访国家对应指标为5.5到6.4(除了越南为8.2)[24]。从这一结果可以看出,东南亚国家对中国文化影响的看法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以越南为代表的陆地东南亚国家相对于以印尼为代表的海洋东南亚国家更认可中国文化。然而,尽管存在差异,在相关的各种指标上,包括流行文化的吸引力、文化遗产丰富程度、国际旅游目的地等,越南和印尼两国对中国文化的正面认识都高于对日本的认识。也就是说,至少在东南亚国家看来,中国文化的软实力是高于日本的。

表3 中日等国文化软实力对比

上述研究主要是对中国与日本文化吸引力的评估,并没有对将文化遗产转化为软实力的能力进行评估,因此,这并不能呈现中日两国文化软实力的全貌。将文化遗产转化为软实力的其中一个方面是文化外交或文化政策的范畴,如中国在其他国家建立孔子学院、举办中国文化年活动等,日本提出的以日本动漫等流行文化为主题的文化外交战略等。中日两国都将文化外交上升到国家整体外交战略的高度,文化外交在促进国家间关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然而,中日两国在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的差异以及在文化外交上的比较优势决定了两国文化外交形式和内容的不同。比较而言,当前的中日文化外交有以下几点差异:第一,中国的文化外交主要由政府主导和包办,项目铺得很大,民众真正自发参与的很少,而日本则是政府主要扮演政策设计者、引导者和资助者的角色,具体项目由企业、民间组织或半官方组织等去操作。第二,中国文化外交的形式相对单一,人们谈起中国的文化外交,往往指的是孔子学院、教育合作、中国文化年、文艺汇演交流等基本形式,而日本则将在文化上做出国际贡献及传播文化作为日本文化外交的总体战略目标,致力于构建多层次的文化外交体系[25]。第三,中国的文化产业输出相对落后,而日本的文化产业输出在东亚乃至世界范围内都具有重要的影响。作为制造业大国,中国是文化硬件和器材的生产大国,但是在软件尤其是凝聚中华文化的产品生产上仍然落后,一些研究将中国电影、戏曲等文化产业输出落后的原因归因于语言问题[26]。第四,中国在国际联合学术研究,尤其是在国外进行长期调研和研究上的重视程度不够,而日本已经将此作为文化战略的重要内容。以知识精英为主体的海外研究队伍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形式,更重要的是这些知识精英能够将本国先进的理念、技术和精神带给所在国家,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知识精英能够扮演“文化传教士”的角色。在遥远的非洲大陆,经常能够看到日本研究者的身影,他们一呆就是数年甚至更久①中国学者在非洲国家进行调研时多次遇到过长期驻扎在非洲的日本研究人员,他们从事人类学、农学、地理学等不同的研究。。中国近些年来已经开始对此有所重视,如中非合作论坛第四届部长级会议上提出的中非联合研究交流计划,开始为学者海外研究提供资助,然而,在实践中,这还需要不断地完善,从而能够形成长期的机制。

相对于日本,中国在文化软实力上具有更大的优势,然而如何将文化资源转化为国家的软实力是中日两国面临的共同问题。中日两国在文化外交的实践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在经验上可以彼此借鉴和分享。同时,两国的文化外交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问题,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是文化外交的目的与结果之间的差距。在很多情况下,文化外交所预期的结果与目的之间会存在着时间差,而且结果并不仅仅只是来自文化外交的作用,而是涉及政治、经济和国际形势变化等多种因素②如有学者通过日本在菲律宾文化外交的案例发现,日本在20 世纪70 年代制定的以消除菲律宾国家对日本不满情绪为目的的文化外交战略并没有发挥预期的作用。到了80 年代,当日本流行文化如漫画、动漫、卡拉OK 等开始传播时,越来越多的菲律宾人开始了解并羡慕日本的成就和文化,菲律宾民众对日本的态度也开始发生明显的变化。参见Lydia N. Yu Jose,“Japan's Cultural Diplomacy in the Philippines in the Last Fifty Years: An Assessment”,G - SEC Working Paper,No. 11,December,2006.。这就需要国家在开展文化外交时能够根据形势的变化制定相应的文化策略。

结论

一国软实力的大小是由受力国的态度和反应决定的。当前的研究并没有就软实力的概念和要素形成有说服力的定论和模型,根据研究需要,笔者将软实力的来源界定为:对外政策、国家治理和文化。对外政策软实力来自于对外政策的有效性,国家治理软实力来自于发展模式、政治制度、社会管理和环境保护等综合治理能力,文化软实力来自文化自身的吸引力和文化外交的合理性。

根据这一界定,中日两国在东南亚地区的软实力水平是不均衡的,通过借用已有的统计数据,并结合中日两国在东南亚国家的软实力案例,本研究得出一个基本的结论:在东南亚地区,中国的文化软实力强于日本,然而,中国对外政策和国家治理的软实力则不如日本。具体而言,东南亚国家认为中国对外政策的有效性和地区发展合作上的领导能力不如日本;在国家治理上,中国的发展模式并没有引起东南亚国家多大的兴趣,相反国家治理中的弱势环节,如政治制度和环境保护及发展可持续性等往往成为决定中国国家治理软实力的短板;在文化软实力上,中国丰富的文化资源是中国文化软实力的独特优势,然而,中国将文化转化为软实力上的能力还存在不足,日本在这方面的一些成功经验值得中国借鉴。

总体而言,很难明确界定软实力影响他国行为的程度,相比之下,对比国家间的软实力大小则相对容易。软实力可以视为衡量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重要指标,通过中日两国之间软实力的比较可以发现中国软实力建设中存在的问题,而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将最终决定着中国软实力乃至整体实力的发展水平。

【注 释】

[1]H.H.Michael Hsiao and Alan Yang,“Soft Power in the Asia Pacific:Chinese and Japanese Quests for Regional Leadership”,The Asia-Pacific Journal,Vol.8-2-09,February 17,2009.

[2]万君宝:《论软实力的基本理论模型与中国软实力的最新发展态势——基于国外学者的研究视角》,《上海交通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5期;黄金辉、丁忠毅:《中国国家软实力研究述评》,《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3]可参见〈美〉约瑟夫·奈著,吴晓辉、钱城译《软力量:世界政坛政工之道》,东方出版社,2005年;约瑟夫·奈、王缉思:《中国软实力的兴起及其对美国的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6期;Joseph S.Nye JR.,“Think Again:Soft power”,Foreign Policy,February 23,2006,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06/02/22/think_again_soft_power

[4]Paul.Kennedy,“Soft Power is on the up.But it can Always be outmuscled”,The Guardian,November 18,2008,http://www.guardian.co.uk/commentisfree/2008/nov/18/usa-obama-economy-military.

[5]约瑟夫·奈、王缉思:《中国软实力的兴起及其对美国的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6期。

[6][14]阎学通:《中国的软实力有待提高》,《中国与世界观察》2006年第1期。

[7]苏长和:《中国的软权力——以国际制度与中国的关系为例》,《国际观察》2007年第2期。

[8]黄金辉、丁忠毅: 《中国国家软实力研究述评》,《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

[9]阎学通、徐进:《中美软实力比较》,《现代国际关系》2008年第1期。

[10]门洪华:《中国软实力评估报告》(上),《国际观察》2007年第3期。

[11]北京大学中国软实力课题组:《软实力在中国的实践之二——国家软实力》,中国软实力研究院网站,http://civiledu.cn/yj/ShowArticle.asp?ArticleID=898,2012年6月4日。

[12]王军荣:《中国软实力要素研究》,《经济管理》2011年第Z1期。

[13]张永年、张弛:《国际政治中的软力量以及对中国软力量的观察》,《世界经济与政治》2007年第7期。

[15]Christopher B.Whitney,David Shambaugh,Soft Power in Asia:Resutlts of a 2008 Multinational Survey of Public Opinion,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2009,p.35.

[16]Zhengxu Wang,Ying Zhang,“Is China's Soft Power Dominating Southeast Asia?Views From the Citizens”,Briefing Series-Issue 44,China Policy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2008;Jiakun Jack Zhang,“Seeking the Beijing Consensus in Asia:An Empirical Test of Soft Power”,Duke University,2011,http://dukespace.lib.duke.edu/dspace/bitstream/handle/1016 1/5383/Duke%20Honors%20Thesis.pdf?sequence=1

[17]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泰国使馆经济通商处:《大湄公河次区域合作简况》,2011/11/17,http://th.mofcom.gov.cn/aarticle/haiguan/201111/20111107835380.html

[18]《大湄公河次区域经济合作》,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ziliao/2002-11/04/content_617370.htm

[19]中国在该区域合作的参与可参阅《中国参与大湄公河次区域经济合作国家报告》,http://www.fmprc.gov.cn/chn/pds/ziliao/tytj/t419061.htm

[20]“Mekong-Japan Action Plan 63”,November 7,2009,http://www.mofa.go.jp/region/asia-paci/mekong/summit0911/action.html;“Action Plan for‘A Decade toward the Green Mekong’Initiative”,October 29,2010,http://www.mofa.go.jp/region/asia-paci/mekong/summit02/gm10_iap_en.html;“Tokyo Strategy 2012 for Mekong-Japan Cooperation”,April 21,2012,http://www.mofa.go.jp/region/asia-paci/mekong/summit04/joint_statement_en.html

[21]具体数据参见Jiakun Jack Zhang,Seeking the Beijing Consensus in Asia:An Empirical Test of Soft Power,Duke U-niversity,2011,p.65。

[22]可参见贺圣达《中国古代文化在东南亚的影响》,《思想战线》1992年第5期。

[23]有学者认为当今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双边关系受到了历史和文化的深刻影响,表现在东南亚国家领导人可能给予中国想要的东西——适当尊重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地位、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时也认可中国的利益——来换取中国不干涉它们的内政和建立公平的贸易关系。可参见〈澳〉马丁·斯图尔特·福克斯《东南亚和中国:历史和文化对形成未来关系所起的作用》,《南洋资料译丛》2005年第1期。

[24]Christopher B.Whitney,David Shambaugh,Soft Power in Asia:Resutlts of a 2008 Multinational Survey of Public Opinion,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2009,pp.15-17.

[25]具体内容可参见朱威烈主编《国际文化战略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72-174页。

[26]Christopher B.Whitney,David Shambaugh,Soft Power in Asia:Resutlts of a 2008 Multinational Survey of Public Opinion,The 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2009,pp.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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