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海刚 翁 频
(厦门大学历史学系 福建厦门361005;漳州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学系 福建漳州363000)
民族问题是绝大多数东南亚国家面临的一个共同挑战。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既有历史遗留因素,也有这些国家自独立建国后在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矛盾。对于东南亚各个多民族国家而言,各民族共存发展和民族冲突乃至分离是其民族关系的两个面相,对两者的考察是研究东南亚民族关系问题的必然路径。在多民族共存与民族分离两个相反的社会现象中,研究者通过种种理论及实证性考察,试图揭示民族关系形成和发展的内在机制,进而为民族问题的处理提供具有参考价值的意见和思路,厦门大学历史系的陈衍德教授对此即做了深入、有益的探索。陈衍德教授等著的《全球化进程中的东南亚民族问题研究——以少数民族的边缘化和分离主义运动为中心》(以下简称《边缘化与分离主义》)2008年由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2009年,陈衍德教授又主编出版了《多民族共存与民族分离运动——东南亚民族关系的两个侧面》(以下简称《共存与分离》,厦门大学出版社出版)。
《边缘化与分离主义》和《共存与分离》是一对姊妹篇,在两年内先后出版。前者首先以全球化为背景,以印尼亚齐、泰国北部山民与南部穆斯林、菲律宾摩洛问题为个案,着重关注现代化与全球化过程中东南亚各个多民族国家普遍出现的少数民族“边缘化”问题,对“边缘化”与“分离主义”的内在联系进行了深入剖析,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主导东南亚民族问题的“经济—文化双重结构”说。后者以“文化”作为探索东南亚民族关系演变的主要线索,从民族文化“接纳”与“排斥”的两面性出发,对民族关系中的“共存—分离”两个侧面做出了宏观和微观、外在与内在的解读。作者还进一步指出,在民族关系的“经济—文化双重结构”中,文化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占据主要地位。总的看来,作者欲通过对东南亚民族关系中民族文化因素的重视,“探寻出一条研究东南亚民族关系的独特路径”[1]。
作者的这一尝试和探索具有多方面的贡献和意义。从理论上来看,作者填补了“贫困—民族动乱”这一结构中缺失的政治文化因素,从而形成了解构东南亚民族关系的“经济—文化双重结构”。从东南亚各国民族动乱的具体情况来看,民族分离与地方贫困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战后东南亚各国在取得独立后,纷纷加速本国现代化建设,但由于单纯注重效率,使得国内各地区发展不均衡,部分地区在经济发展上处于被边缘化的地位。当这种经济上的界线与民族聚居地界线重合时,往往会发生少数民族分离运动。作者通过研究指出,“贫困”一词实际上并不一定意味着绝对贫困,而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相对于主体民族经济水平的贫困,与其说是“贫困”,不如说是“经济不公平”。换言之,即使经济发展到了一定水平,从表面上看,“贫困—民族动乱”这一因果链仍在发挥作用。这在印尼亚齐的分离运动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亚齐相对于印尼其他地区而言绝非绝对贫困地区,而且在分离运动发生后,印尼中央政府在经济利益分配上做出重大让步,但仍不能满足亚齐分离主义者的要求。就“经济不公平”而言,众所周知,一国经济发展不可能实现理想状态下的齐头并进,经济发展总是从不均衡发展达到均衡发展,在此过程中,“经济不公平”随处可见。如果以此作为民族分离运动的原因,那似乎各国均避免不了民族分离和国家分裂,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事实是,这种“经济不公平”感只有与政治地位不平等、文化歧视性差异并存时才会被放大,从而成为民族分离原因的主要表现形式。
文化认同是一个民族自我认同的核心内容。二战后,在全球化的推动下,东南亚各民族国家都急于寻求文化整合以形成国家认同的路径,但这同时也激发了民族国家内部少数民族捍卫其文化自主权的意识。这种文化抗争往往会投射到经济领域,放大“经济不公平”带来的焦虑感与不安全感,从而有可能导致少数民族分离运动。但由于民族国家的文化整合与少数民族的文化自主二者并非完全对立,多民族国家也可以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指导下实现国家范围内的民族认同。亨廷顿曾指出:“文化的共存需要寻求大多数文明的共同点,而不是促进假设中的某个文明的普遍特征。在多文明的世界里,建设性的道路是弃绝普世主义,接受多样性和寻求共同性。”[2]这里所指的“文化”既包括民族国家文化,也涵盖一国之内的民族文化。作者也强调说:“虽然客观上统一的国族文化有可能以主体 (主要)民族的文化为主,但那是以尊重并吸纳少数民族文化为前提的,不同于‘同化他者’的文化霸权主义。”[3]虽然亨氏是从“文明冲突”的视角来谈多元文化,与作者之意图不无牴牾,但两者同时关注“文化”,足见这一因素之重要性。
作为理论探讨的基础,作者也进行了大量的实证性研究。事实上,《边缘化与分离主义》和《共存与分离》两书的大部分内容均是在进行实证性研究。在少数民族分离运动研究上,作者重点关注了印尼的亚齐分离运动、泰国的北部山民与南部穆斯林问题、菲律宾的摩洛反抗运动等,并对诸个案进行了纵向梳理和横向比较研究。在《共存与分离》一书中,作者增加了对越南华人、缅甸克伦族、菲律宾华人、马来西亚华人的个案研究。这些个案研究均立足于地方,以分析问题取代事件描述,以微观研究补充宏观的全局研究,并尝试从多学科如从民族心理的角度来阐释民族文化,这些均符合史学研究的新趋向。
民族关系问题既是一个历史问题,同时也是一个具有极强现实意义的研究领域。作者尤其注意现代化、全球化给民族问题带来的新变化。对东南亚而言,该地区的民族问题随着时代的变化,迅速地由国内问题、区域问题转化为全球问题。与此相对应的是,民族问题的解决不再单纯依靠一国之力,而更多的是将区域格局、国际政治变化考虑在内。作者虽以全球化下的东南亚少数民族边缘化与分离主义运动为关注对象,背后的学术关怀实际上已经超越这一地区,其对全球化格局中的东南亚穆斯林问题的关注尤其体现了这一点,显示了作者宽阔的学术视野与高远的学术追求。
当然,依笔者陋见,《边缘化与分离主义》和《共存与分离》这一对姊妹篇也存在一些不尽人意的细节,有待进一步讨论与完善。
首先,现代化和全球化是否必然导致东南亚各国少数民族的“边缘化”和“贫困化”?这里涉及到对“现代化”一词的定义。现代化是人类在其历史发展进程当中正在经历着的一个巨大的革命性转变。关于“现代化”一词的含义,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美国学者吉尔伯特·罗兹曼在《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对“现代化” (Modernization)一词作了如下定义:“我们把现代化视作各社会在科学技术革命的冲击下,业已经历或正在进行的转变过程。”除此之外,对与现代化有关的社会变革因素或者现代化的各项指标,罗兹曼总结为以下几点,包括国际依存的加强,非农业生产尤其是制造业和服务业的相对增长,出生率和死亡率由高向低的转变,持续的经济增长,更加公平的收入分配,各种组织和技能的增生及专门化,官僚科层化,政治参与大众化 (无论民主与否)以及各级水平上的教育扩展[4]。从中可以看出,一个社会的现代化涵盖了众多的层面,概括起来看,现代化可以看作是经济领域的工业化、政治领域的民主化、社会领域的城市化以及价值领域的理性化的互动过程[5]。以此来看,东南亚各国在二战后兴起的“现代化”,实际上过于偏重经济现代化,而忽视了政治、社会及文化价值领域的变革,后者在作者看来恰恰是导致“边缘化”乃至“分离运动”的关键因素。依此看来,东南亚各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少数民族分离问题正好是其不够“现代化”的结果。
其次,全球化的一个重要作用即是凸显差异及增强同质化,前者的主要表现形式为不同民族文化上的差别,后者往往表现为各个民族在物质需求上的同质化,因此,全球化往往会加深“经济不公平”感。虽然作者称“不同民族的生活方式往往不同,这样二者之间的物质生活水平就不一定具有可比性,特别是那些以宗教信仰为其生活方式核心的民族”[6],因此与文化差异和文化歧视相比,作者将“经济不公平”视为影响民族关系的非核心要素,但似乎并不能完全排除因经济权利差异而可能带来的种种影响。
再次,在贯穿两书的核心概念“经济—文化双重结构”中,作者着重强调文化的主要地位和作用,同时提出“东南亚多民族和谐共处局面的维持只能寄希望于多元文化主义”[7]。即要根本解决民族分离的问题,满足少数民族对于政治文化权利方面的平等诉求才是最终的途径。作者同时还提出,只要主体民族的优越感存在,“多元文化主义就缺乏存在的基础和必要的条件”,“欲实现多元文化主义,国家只能作为超越民族之上的仲裁者来制定平等的民族政策,而不能作为土著民族或主体(主要)民族的统治工具。”[8]这实际上是将各民族政治权利的平等化当作多元文化主义实行的前提,换言之,“经济—文化双重结构”中实际上还缺少政治因素这个中间环节。作者力图以文化为线索梳理东南亚民族关系,厘清一些东南亚国家发生民族分离运动的症结所在,这是可行的,但这似乎并不意味着分离运动的解决手段须严格限制在文化范围内。如新加坡多元社会的成功实践证明了在东南亚的多民族国家可以形成统一的国家意识;而马来西亚的政策则说明了,即使作为统治者的主体民族存在着族群优势,但是国家内部话语表达的相对自由依然可以将民族矛盾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为差异的承认与也很关键的共性的承认提供社会空间,这可能提升新形势下的民族凝聚力”[9]。实际上,作者在行文中也经常使用“政治—文化权利”这一概念,显然是将二者归为一个变量因素来加以考察的。
另外,在多民族共存与分离运动的个案研究中,作者涉及战后东南亚一些国家的排华运动,窃认为这与作者研究的主旨不尽符合,尽管作者将其定义为处于“中间状态”的民族关系而试图将其纳入同一论述框架中。作者也曾指出,一些排华运动实际上是政治运动,是国家政策主导的后果,可以说是非常时期的产物,与东南亚各国多民族因经济、文化冲突而产生的分离运动似乎不能相提并论。
以上种种,大都属于作者已言及但未详细展开之处,因而瑕不掩瑜。总的看来,作者通过《边缘化与分离主义》和《共存与分离》这一对姊妹篇成功地构建了全球化背景下东南亚各国民族关系问题的解释框架,即“经济—文化双重结构”,并为民族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文化这一重要考量因素,事实上已形成了研究战后东南亚各国民族问题的独特路径,实为东南亚民族关系研究领域的力作。
【注 释】
[1]陈衍德主编《多民族共存与民族分离运动——东南亚民族关系的两个侧面》,厦门大学出版社,2009年,“内容简介”第2页。
[2]〈美〉塞缪尔·亨廷顿著,周琪、刘绯、张立平、王圆译《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新华出版社,2002年,第369页。
[3]同 [1],第276页。
[4]〈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中国的现代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页。
[5]〈美〉西里尔·E·布莱克编,杨豫、陈祖洲译《比较现代化》,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年,“前言”第7页。
[6]同 [1],第281页。
[7]同 [1],第277页。
[8]同 [1],第277页。
[9]〈英〉尼克·史蒂文森:《全球化、民族文化与文化公民身份》,霍学伟、甘会斌、诸建芳编译《全球化与民族认同》,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