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释文》异读成因考探

2012-04-01 14:53毕谦琦
辞书研究 2012年6期
关键词:音变注音释文

毕谦琦

(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 上海 201620)

异读是汉语中独特而重要的现象,在现代汉语各方言和古籍文献中都大量存在,历代辞书记录了大量异读材料,其中以《经典释文》(以下简称《释文》)最为集中丰富。《释文》一书为儒、道两家十四部经典注音释义,作者大量搜罗汉魏六朝经师的音注材料,对异读材料尤为用心,为我们研究上古汉语语音和形态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异读这个术语的历史并不长,与其意义相近的术语有破读、读破、歧音异义、四声别义等。历史上对异读的研究也不充分,最早系统研究《释文》异读的学者是宋代的贾昌朝,他在《群经音辨》中对异读的音义关系做了开创性的研究。周祖谟、王力、陆志韦等都研究了《释文》中的异读,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总的来说研究不够透彻。近20年来,《释文》异读的研究有了较大进展,黄坤尧、孙玉文、沈建民、王月婷等人的专著将《释文》异读研究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

要研究《释文》的异读,就须先弄清楚这些异读的性质。沈建民和王月婷都曾专文讨论《释文》异读的性质,本文在诸家研究基础之上,将《释文》异读产生的主要原因归为六种,并对每种异读的成因及性质加以探讨。

一、叶韵与异读

叶韵,又叫协句、取韵、叶韵改读,是汉魏以后为了追求韵脚和谐,对先秦韵文采取的一种临时性改读,《释文》中收录了前儒的叶韵注音材料,其中以《毛诗音义》最为集中,例如:

例1.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毛传:之子,去者也。归,归宗也。远送过礼。于,於也。郊外曰野。(毛诗·邶风·燕燕·143[1])《释文》:于野:如字。协韵羊汝反。沈云:“协句宜音时预反。”后放此。(57/d/3[2])

例2.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笺云:风,犹放也。(毛诗·小雅·北山·933)《释文》:议:如字,协句音宜。(84/a/11)

例3.之子于归,远送于南。(毛诗·邶风·燕燕·145)《释文》:于南:如字。沈云:“协句宜乃林反。今谓古人韵缓,不烦改字。”(57/d/6)

陆德明虽然没有在《释文·序录》中表明对叶韵的态度,但是,我们从他的叶韵注音体例中能够看出一二。通检《释文》全书,我们发现叶韵音切不出现在首音位置,且叶韵都转录自其他经师,一般标明姓氏,同时在音切前清楚地标明“叶韵、协句”等术语。另外,在例3中,陆德明说“今谓古人韵缓,不烦改字”是说古人韵押得宽,不必更改字音。虽然陆德明“古人韵缓”的说法并不准确,但“不烦改字”的观点表明陆德明不赞同叶韵改读,但出于“示博异闻”,保存众说的原则,《释文》仍然记录了46处叶韵异读。

叶韵是经师人为制造的异读,从陈第以降,经顾炎武到乾嘉学派已经廓清其谬误。在做异读研究时应特别注意,不能和一般异读同等对待。但这些叶韵材料对研究当时的语音演变仍有价值。

二、讹误与异读

《释文》中存在因讹误造成的异读。由于传抄、字形演变等原因,经典中的文字出现讹误并不鲜见。《释文·序录》云:“五经字体,乖替者多,至如黿、鼉从龜,亂、辭从舌,席下为帶,惡上安西,析旁著片,離边作禹,直是字譌,不乱余读。如寵丑陇反字为寵力孔反[3],鍚思历反字为鍚音腸[4],用攴普卜反,《字林》普角反代文武云反,将无音無混旡音既,其■[5]之流,便成两失,又来旁作力,俗以为约勑字,《说文》以为劳俫之字,水旁作曷,俗以为饥渴字,字书以为水竭之字,如此之类,改便惊俗,止不可不知耳。”

对于这类字,陆德明有时会指明正字,如:

例4.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勑法。(周易·噬嗑·120)《释文》:勑法:耻力反,此俗字也。《字林》作“勅”。郑云:“勑犹理也。一云整也。”(22/d/8)

但大多数情况下,陆德明为了不“改便惊俗”,并不指出正字而直接注正字的音,这样往往会形成异读。如:

例6.今尔罔不由慰曰[6]勤。(尚书·吕刑·639)《释文》:日勤:上人实反,一音曰。(51/b/6)

例7.时厥明,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传:众士,百夫长巳上。(尚书·泰誓下·330)《释文》:巳上:上音以,下时掌反。(45/b/8)

例8.穆伯之从己氏也。(左传·文公·十四年·635)《释文》:己氏:音纪,又音祀。(242/c/5)

例9.六二:执之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说。注:居内处中,为遁之主,物皆遁巳。何以固之。(周易·遁·172)《释文》:遁巳:音以,或音纪。(25/b/1)

例5、例6辨析了日、曰二字,例7至例9辨析了巳、已、己三字,这些字在经典中使用很混乱,如果不指明正字而直接注音,往往会形成异读。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戊、戌、戍,易、昜,未、末,烏、焉等,以及以这些字做偏旁的字,都属于这类异读。

还有一类现象和讹误关系比较密切,叫做异文,经典中的异文有的是传抄引起的讹误,有的是由于版本不同而造成的。《释文》中异文和讹误的注音体例是一样的,有时会指出异文再注音,有时则直接注音,这样就产生了异读,如:

例10.凡掌共羞、脩、刑、膴、胖、骨、鱐,以待共膳。注:掌共,共当为具。羞,庶羞也。脩,锻脯也。胖,如脯而腥者。(周礼·天官冢宰·内饔·111)《释文》:掌共羞,共依注音具。(110/b/10)

例11.诸侯之缫斿九就,琘玉三采,其余如王之事。注:“侯”当为“公”字之误也。……公之冕用玉百六十二。(周礼·夏官司马·弁师·984)《释文》:诸侯,依注侯音公。(129/a/6)

例12.公叔木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游。注:木当为朱,《春秋》作戌,卫公叔文子之子,定公十四年奔鲁。(礼记·檀弓上·270)《释文》:公叔木,音式树反,又音朱,徐之树反。(169/c/10)

例10、例11中,《释文》用“依注”表明注的是异文的音。例12则完全没有标记,必须看郑玄的注才能明白《释文》所注“木”之异读。这类不做标记的异文注音很容易误导读者,陆德明只是通过这类异读注音来辨析字形,本质上不能算作正字的异读。在做异读研究时,对这类异读也要注意区别对待。《广韵》、《集韵》、《康熙字典》等古代字书为了“务求该广”,误收了不少这类“异读”(张渭毅2006),我们在研究《释文》异读时应格外小心。

三、方言与异读

陆德明在《释文·序录》中说:“魏朝以降渐繁,世变人移,音讹字替,如徐仙民反‘易’为‘神石’,郭景纯反‘餤’为‘羽盐’,刘昌宗用‘承’音‘乘’,许叔重读‘皿’为‘猛’。若斯之俦,今亦存之音内,既不敢遗旧,且欲俟之来哲。”

有些学者认为,《释文》中收录了大量方音。但如将《释文》中数以万计的异读都归入方言差异,却经不起推敲。

首先,陆德明在《释文·序录》中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巨异,或失在浮清,或滞于沈浊,今之去取,冀祛兹弊。”这段话中陆德明指出,江南、河北之音均有不正,《释文》就是要去除方音不正的问题。

其次,通检《释文》全书,我们发现陆德明在具体注音时也是避免注方音的。《释文》中反映方言的资料不少,但大多是记录方言词汇,属于词汇层面而不涉及语音层面。比如《释文》中提到江东方言凡22处,只有一处是江东方言读音(例13),其余21处都是词汇不同,如:

例13.石杠谓之徛。注:聚石水中,以为步渡彴也。(尔雅·释宫·147)《释文》彴:音斫。《广雅》:步桥也。案,今江东呼彴,音约。沈徒的反。

例14.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毛传:菼,薍也。(毛诗·卫风·硕人·266)《释文》:薍,五患反,江东呼之乌蓲。蓲音丘。(62/a/9)

例15.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毛传:兴也。襛,犹戎戎也。唐棣,栘也。(毛诗·召南·何彼襛矣·122)《释文》:栘也,音移,一音是兮反。郭璞云:“今白栘也,似白杨,江东呼夫栘。”(57/a/8)

例16.鱼丽于罶,鲿鲨。(毛诗·小雅·鱼丽·706)《释文》:鲿,音常,杨也。《草木疏》云:“今江东呼黄鲿,鱼尾微黄,大者长尺七八寸许。”(389/d/3)

《释文》中提到北方方言凡5处,如:

例17.朝事之豆,其实韭菹、醓醢,昌本、麋臡,菁菹、鹿臡,茆菹、麇臡。注:郑大夫读茆为茅。茅菹,茅初生。或曰茆,水草。杜子春读茆为卯。玄谓菁,蔓菁也。茆,凫葵也。(周礼·天官冢宰·醢人·163)《释文》:茆:音卯,北人音栁。(111/d/5)

《释文》中提到东齐方言凡1处,如:

例18.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毛传:迨,及。彻,剥也。桑土,桑根也。(毛诗·豳风·鸱鸮·599)《释文》:桑土,音杜,注同。桑土,桑根也。《小雅》同《韩诗》作“杜”,义同。《方言》云:“东齐谓根曰杜。”《字林》作“”,桑皮也。音同。(73/d/11)

《释文》中提到齐鲁方言凡5处,如:

例19.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左传·桓公·十四年·233)《释文》:之椽,直专反,榱也。圆曰椽,方曰桷。《说文》云:“周谓之椽,齐鲁谓之桷。”(226/c/11)

例20.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毛传:蕨,鳖也。(毛诗·召南·草虫·84)《释文》:其蕨,居月反,虌也。《草木疏》云:“周秦曰蕨,齐鲁曰虌。”(55/d/2)

《释文》中提到关中方言凡1处,如:

例21.及老,讬于纪鄣,纺焉以度而去之。(左传·昭公·十九年·1592)《释文》:而去之,起吕反,藏也。裴松之注《魏志》云:“古人谓藏为去。”案,今关中犹有此音。(284/d/5)

《释文》几乎没有明确记录方言读音,有的似乎是记录方言读音,如上面关中方言一条“今关中犹有此音”,其实仍旧记录的是词汇,而非语音。所以说,陆德明的审音标准是摒弃方音的。

此外,《释文》中题有姓氏的音切是否代表经师的方言呢?我们认为这类注音并不代表经师的方言。

首先,方言差异有音值差异和音类差异之分。《颜氏家训·音辞篇》记载:“而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其谬失轻微者,则南人以钱为涎,以石为射,以贱为羡,以是为舐。北人以庶为戍,以如为儒,以紫为姊,以洽为狎。如此之例,两失甚多。”陆德明在《释文·序录》中说:“又以登、升共为一韵,攻、公分为两音。如此之俦,恐非为得。”上述反映的都是音类问题。以徐邈和刘昌宗两人为例,据蒋希文(1999)、范新干(2002)系联,二人的音系和陆德明的音系几无差别。陆德明参考前辈经师的音切,都是用反切或直音记录的,这些材料只能反映音类,不反映音值。

其次,儒家自古都有雅言教学的传统,《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经师传经授徒,是传播雅言的重要力量,自然不能用方音来注解经典。

再次,方言读音是一种语音现象,在词汇层面没有选择性,只和语音条件有关。异读是词汇现象,在词汇上有选择性。以《释文》里非常常见的声母清浊交替为例,如果它们是方言现象,则说这一方言的经师的音系里不存在清浊对立,或者这一经师的方言里清浊声母可以自由交替。但情况并不是这样,这些异读现象在词汇上有选择性,只发生在特定的字上,通过这种音变表达特定的语法词汇意义。

当然不排除方言差异也会造成异读,但是从《释文》的材料来看,涉及方言的语音材料少之又少,这和陆德明的审音标准有关。

四、历史音变与异读

语言会随着时间演变,但在演变过程中,由于语言要素的不平衡,往往会发生词汇扩散,从而形成异读。

例22.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689)《释文》:为角,如字,古音鹿。(121/d/7)

例23.秋,叔孙侨如帅师围棘。注:棘,汶阳田之邑,在济北蛇丘县。(左传·成公·三年·818)《释文》:蛇丘,以支反,一音如字。(250/c/11)

例24.枫,欇欇。(尔雅·释木·303)《释文》:枫:甫隆反。《说文》云:“本厚,叶弱,枝善摇。”

《字林》音方廉反。(429/b/3)

例22,“角”字有“如字”(即读“角”音)和“音鹿”二读,陆德明认为“音鹿”是古音,这可能是因为“音鹿”一读在陆德明时代不出现在口语中,只出现在一些专有名词和经师注音当中,所以陆德明判断“音鹿”为古音遗留。“角”的两个读音上古本是一音,上古音为*k·rooɡ[7],在后世的发展中,“见母觉韵入声”脱落了*-r-,“来母屋韵入声”脱落了*k-。所以,“音鹿”和“如字”实为历史音变过程中的两个变体。

例23中,“龙蛇”之“蛇”和“委蛇”之“蛇”东汉之前同音。《诗经》两次入韵,均押歌部,直到西汉,在刘向和扬雄等人的著作中仍押歌部。(罗常培,周祖谟2007)到了东汉,“龙蛇”之“蛇”仍在歌部,而“委蛇”之“蛇”转入佳部。这也属于历史音变造成的异读。

例24中,“枫”字上古属于侵3部,收-m尾。由于受到主元音u的同化作用,到了《切韵》属东韵,收-ŋ尾。《字林》“方廉反”是未变的读音,《释文》“甫隆反”是已经变化了的读音,语音演变没有彻底完成,形成了异读。

这类例子在《释文》中还有很多,东汉是汉语上古音向中古音转变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期,许多音变正处于词汇扩散发生的过程中,由于这个原因,《释文》保存了不少这类音变材料,比如《释文》中歌韵和麻韵、歌韵与支韵、庚韵与阳韵、先韵与真韵之间的异读等等(沈建民2007),这些异读中有很多属于历史音变未完成而形成的异读。

这种异读在专有名词中表现得比较集中,专有名词是指山、水、地名、方国、人名、器物、官爵等名称,专名由于其特殊性,在历史音变中往往形成例外,造成异读(万献初2004:96)。

例25.皋陶矢厥谟。(尚书·大禹谟·102)《释文》:陶,音遥。(38/c/2)

例26.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也。(左传·昭公·二十年·1615)《释文》:无射,音亦。(286/b/4)

例27.楚子城陈、蔡、不羹。(左传·昭公·十一年·1484)《释文》:不羹,旧音郎。《汉书·地理志》作更字。(280/b/4)

例25中,陶字在人名“皋陶”中读以母,是保留古音,“陶”字上古音是*luu,声母是*l-,在长元音前面演变为中古的定母*d-,但是,在“皋陶”一词中没有演变为*d-,属于音变滞后现象。例26中,“射”字同样也是在专有名词中保留古音声母*l-。例27“羹”字上古音是*kraaŋ,“音郎”是保留了*raaŋ。

历史音变形成的异读,是汉语语音发展的化石,对研究汉语语音史很有价值。

五、假借与异读

先秦典籍中通假现象普遍存在,陆德明在《释文·序录》中说:“然音书之体,本在假借,或经中过多,或寻文易了,则翻音正字,以辩借音,各于经内求之,自然可见。其两音之者,恐人惑故也。”《释文》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翻音正字,以辩借音”。陆德明往往是给假借字注假借音,如“害:音曷”、“信:音申”、“乡:音向”等等,这样就产生了异读。前人大多认为文字假借是《释文》产生众多异读的原因之一。

假借和谐声有着相同的造字原理,假借字和被假借字一定同音,否则无法假借。但是很多假借字和被假借字后来并不同音,这就造成音近也可以假借的假象,这是由不是从假借之初的语音来观察假借字才得出的结论。谐声字同样也有这个问题,段玉裁独具慧眼,提出“同谐声必同部”的论断,潘悟云(2000)认为:“同谐声必同音,如果不同音,就是形态相关。”这是由于上古汉语存在丰富的形态,一字数音是常态,所以假借字和被假借字之间本来是同音假借的关系;随着汉语形态的简化,一字一音逐渐占多数,就出现了假借字和被假借字可能同音,也可能不同音的情况,同音是假借字正好和被假借字保留下来的读音相一致,不同音是由于被假借字失掉了其中一读,而假借字原来借的正好就是这个音。潘悟云(2000)曾举“雇”字说明同音假借的理论。“雇”字《广韵》有两读:侯古切,“九雇,农桑候鸟,扈民不淫者也”;古暮切,“本音户,九雇,鸟也。相承借为雇赁字”。后来候鸟义的“雇”只保留“侯古切”一读,如果没有《广韵》的记录,我们会得出“雇赁”义的“雇”从“侯古切”音近假借而来的结论。

《释文》这类例子还有不少,以地名为例,地名一般很难有本字,大多是假借字。作为地名的假借字大多数是和本字同音的,但也有很多不同音,这种不同音有的是历史音变造成的,也有很多是和本字形态有关。

例26.生庄公及共叔段。注:段出奔共,故曰共叔,犹晋侯在鄂,谓之鄂侯。(左传·隐公元年·57)《释文》:共叔,音恭。共,地名。(221/d/10)

例27.归马于华山之阳。(尚书·武成·341)《释文》:华,胡化、胡瓜二反。华山,在恒农。(45/d/2)

例28.燕曰幽州。(尔雅·释地·209)《释文》:燕,乌贤反。(420/d/7)

例26中“共”字本义是提供,有平去二读,《群经音辨》云:“上赋下曰共九容切,下奉上曰共九用切。”现代汉语中“共”字只有去声一读,平声音义由分化字形“供”承担,但在假借作方国名的“共”中保留了平声一读。“华”:《说文》“华,荣也”,就是“花”字,“花”字晚出;《广韵》“花,俗华,今通用”。“华”字《释文》有平、去二读:平声为如字音,义为花朵、华丽;去声假借指华山、桦树等。《释文》为“华山”之“华”注音十次,均注平、去二音[8],可见在陆德明时代“华山”之“华”有两读;而到了现代,“华山”之“华”只有去声一读,和“华”的阳平音不一致。“燕”字《释文》有平、去二读:去声义为黑色小候鸟;平声为方国名,应该是假借自“燕”字已经失去的平声一读。

从上述对假借字的认识出发,我们认为,假借不是造成异读的原因,假借是汉字早期一字数音的体现。所以,前人认为假借造成了《释文》异读的观点是倒果为因。假借字异读和上古汉语形态有密切的关系,是我们研究上古汉语形态的重要材料。

六、形态与异读

现代汉语是典型的分析性语言,极度缺乏形态变化。由于汉字不表音,无法直接观察上古汉语的语音,更无法直接观察其是否有语音屈折。但是从汉语自身的谐声、假借、同族词、异读等现象以及汉藏同源词比较等方面观察,上古汉语的确存在形态。经过众多学者的研究,已经证明了上古汉语中存在语音屈折,可表达丰富的形态意义。

虽然上古汉语存在形态,一个词可随着语音屈折表达不同形态,但是汉字是表形的,不管形态如何变化,字形始终不变,这就决定了早期汉字必定一字数音。虽然有些汉字后来分化出新字形来分担异读,如“共/供”、“命/令”、“立/位”等等,但大部分汉字并没有分化出新字形,依旧用同一字形代表不同读音,表达不同形态,这就形成了汉字的异读现象。应该说,汉字的异读在汉字造字之初就存在,并非清儒所谓的“六朝经师强生分别”。

《释文》收录了大量的汉魏经师异读。这些异读有的跟方言、讹误、历史音变等诸多因素有关,但是从我们对《释文》整体数据的分析来看,这些异读不占多数,异读最主要的来源应该是上古汉语形态音变,虽然不排除少数是经师类推出来的(沈建民2007)。

陆德明在《释文·序录》中说:“夫质有精粗,谓之好恶并如字,心有爱憎,称为好恶上呼报反,下乌路反,当体即云名誉音预,论情则曰毁誉音余,及夫自败蒲迈反、败蒲败反他之殊,自坏呼怪反、坏撤音怪之异,此等或近代始分,或古已为别,相仍积习,有自来矣。余承师说,皆辩析之。比人言者,多为一例,如、而靡异,邪不定之词、也助句之词弗殊,莫辩复扶又反,重、复音服,反也,宁论过古禾反,经过、过古卧反,超过。”

陆德明列举“好”、“恶”、“誉”、“败”、“坏”、“邪”、“复”、“过”等字,有针对性地辨析了“形容词——动词”、“名词——动词”、“形容词——动词”、“自动——使动”、“动词——虚词”、“虚词——虚词”的形态差别。目前众多学者已经从这些异读中条分缕析,归纳出一些上古汉语形态,如表达自动与使动、动词名物化、动作方向范畴、动词完成体、名词生命范畴、称代词强调式等等,下面略举几例。

例29.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左传·隐公十一年·146)《释文》:量力,音良,下同。(224/b/6)

例30.同律度量衡。(公羊传·隐公八年·69)《释文》:度量,音亮。(307/d/4)

例31.公观鱼于棠。(穀梁传·隐公五年·22)《释文》:观鱼,如字,左氏作矢鱼。(326/b/4)

例32.序宾以贤。毛传:言宾客次序皆贤。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观者如堵墙。(毛诗·大雅·行苇·1274)《释文》:观者,古乱反,又音官。(94/a/11)

例33.嘉量既成,以观四国。注:以观示四方,使放象之。(周礼·冬官·氏·1298)《释文》:以观,古乱反,示也,又如字,注同。(138/b/3)

例34.据雉门及两观。(公羊传·哀公三年·685)《释文》:两观,工唤反。(323/b/3)

例35.叔仲皮学子柳。注:叔仲皮,鲁叔孙氏之族。学,教也。子柳,仲皮之子。(礼记·檀弓下·380)《释文》:学子柳:户教反,教也,注同。(172/d/8)

例29和例30“量”字词性不同,声调分别为平声和去声。“观”本是动词,义为观察,例31“观鱼”注“如字”,即为本义。例32的“观”作“者”的定语,词性由动词转为形容词。例33的“观”表示被动意义,例34“观”引申为建筑物“阙观”,词性由动词转为名词。例32—34中,“观”的声调由平声转为去声。例35“学”义为“教也”,和“学”的本意“学习”动作方向正好相反,非去声和去声的交替表达方向范畴的不同,非去声为内向动词,去声为外向动词。相同的字还有“假”、“借”、“贷”、“闻”、“受”、“稟”、“乞”等。

但是,在陆德明时代,汉语已经成为分析性为主的语言,屈折手段变成了一种羡余,异读在口语中也随之大量减少,很多异读是借助经师的教学才得以传承下来的。有些异读虽然传承了下来,但已经不能区别形态意义,成为了纯粹的多音字。如:

例36.卣,中尊也。(尔雅·释器·169)《释文》:卣:酉、由二音。(418/a/3)

例37.卬犹姎也,语之转耳。(尔雅·释诂下·27)《释文》:姎,乌郎、乌党、乌浪三反。《说文》云:“女人称我曰姎。”(408/c/3)

从目前的材料是看不出“卣”的二音、“姎”的三反有何语法和语义差别的,但是可以肯定这些异读在上古代表着不同的语法和词汇意义。随着材料的增加,这些异读所代表的形态会逐步被揭示出来。

形态的不同往往导致字形的分化,本是异读关系的字分化成不同的字,如“受授、鱼渔、亨享、陈阵、假借、離羅”,这类字在文字层面已经不是异读,但在词汇层面上讲和上面的异读性质相同,这类情况对研究上古汉语形态同样重要,此不赘述。

附 注

[1]本文十三经选用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繁体字本,页码以该书为准。

[2]本文《经典释文》选用中华书局1983年版,该书将通志堂版《释文》四栏拼为一页,本文按原顺序定为 a、b、c、d,索引编排规则是(页码/栏/行)。

[3]根据黄焯《汇校》,“寵”当为“竉”。

[4]根据黄焯《汇校》,“腸”当为“陽”。

[5]根据黄焯《汇校》,“其”当为“若”,墨钉处文字应该是“斯”。

[6]“曰”原作“日”,李学勤整理本据阮校及《释文》径改。

[7]本文所使用的上古音拟音为“郑张尚芳—潘悟云上古音系统”。

[8]《尚书·尧典》:“八月,西巡狩,至于西岳,如初。注:西岳,华山,初谓岱宗。”(P71)今本《释文》只注“户化反”。黄焯依敦煌写本校“户化反”下出“又户花反”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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