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向型汉语词典编纂的新尝试*——《留学生汉语习惯用语词典》述评

2012-04-01 14:53唐依力朱建军
辞书研究 2012年6期
关键词:元语言熟语偏误

唐依力 朱建军

汉语中一般被称为“熟语”的成语、惯用语、歇后语和谚语等固定和半固定短语,因其结构简单、蕴涵丰富而为人们所喜闻乐见且广泛使用,它们已是汉语词汇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由于汉语的熟语大都受到汉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且用法特殊,广大留学生虽对其有着浓厚的兴趣,却在理解和使用时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特别对中、高级汉语水平的留学生来说,他们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表达效果,常常会有意识地去使用这些熟语以丰富语言表达,不过从他们的使用结果来看,出现偏误的情况非常普遍,且偏误的类型也较多,如:

①*很多人都喜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工作。

②*老板炒鱿鱼小王了。

③*我昨天买了一大堆衣服,现在吃后悔药了。

上述这些偏误,有的是因为没有准确理解熟语的意义,(如例①),有的是因为没有充分掌握熟语的句法功能(如例②),还有的是因为不清楚熟语的语用功能(如例③)。而留学生之所以会对这些熟语的意义、句法功能、语用条件等的掌握存在不足,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就客观原因而言,有可能是教材的相关编排存在问题,有可能是教师的说解不够清楚,也有可能是相关词典的解释不能满足留学生的学习需求。而上述三点客观原因中,最后一点相对于前两点而言,对留学生的影响更为突出。因为词典往往被人们称为“不开口的老师”,在学习和使用一种语言时,需要频繁地查阅相关词典向其“请教”。因此,科学编纂一部符合留学生学习需求的熟语词典,对留学生正确掌握汉语熟语有着十分重要的积极意义。

由杨金华教授主编的《留学生汉语习惯用语词典》(2009,以下简称《习惯用语》)正是这样一部符合留学生学习需要的熟语词典。

《习惯用语》主要以中、高级汉语水平的留学生为读者对象,根据留学生在学习和日常交际中的实际需要而编纂成的一部具有鲜明特色的外向型词典。

相对于已公开出版的其他汉语熟语词典而言,《习惯用语》有其独特的编纂理念和编纂体系。关于《习惯用语》的编纂特色,王德春和陈光磊在为词典所做的序中已谈到一些,编纂者在“编者的话”中亦有所提及。我们在认真翻阅了《习惯用语》后,认为该词典的特色与价值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1.《习惯用语》作为一部外向型汉语熟语词典,有着明显的“对外”特点。

《习惯用语》无论在词目的选择,还是在词条微观结构的设计上,都始终突出“对外”的特点,这与那些面向本族人的同类工具书有着明显的差别。

根据其“编者的话”中的介绍,该词典收录的词目“有的是外国学习者在所用的各类汉语课本及课外阅读材料里遇到的,有的是外国学习者在同讲汉语的人进行交际时遇到过的,还有的是中国人交际中频繁使用、外国人应当知道的”。正是在这一原则的指导下,《习惯用语》所收录的词目大部分十分贴近外国人学习、生活、工作的实际,“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实用性”(陈光磊2009)。我们以《现代汉语高级教程(上、下)》(2003)中出现的习惯用语为对象进行了测查,根据我们的不完全统计,该教材中出现的、留学生较难掌握的那些结构90%以上都能在《习惯用语》中查到。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该词典收录的词目基本上能满足中、高级水平的留学生学习习惯用语的需求。

《习惯用语》在词条微观结构的设计上也突出了“对外”的特点。对于内向型汉语词典的编纂而言,由于使用者“可以依靠自身丰富的语言实践经验或脑中完善的汉语网络,做到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因此“即使词典在注释时略去一部分语义或用法信息,甚至在注释上发生较大的偏差,他们也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求解正确的意思或用法。”(杨金华2007)而外向型词典必须考虑使用者缺少甚至没有汉语语感,学习汉语时常会受母语负迁移的影响,所以在词条微观结构的设计上必须有别于内向型词典。《习惯用语》的编纂者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在设计词条的微观结构时没有采用一般内向型汉语熟语词典的词条结构,而是采用在语义说解的同时兼顾句法功能、语用条件以及常用搭配模式介绍的方式,如:

暴发户

短时间内发财得势的人或人家。含有钱财来源不正当或来路不明的意味。具有贬义色彩。

◇作主语、宾语、定语。

(例略)

‖成为~;是~;一个~;~式的…

这种设计能满足不同留学生的各种学习需求。在对外汉语习惯用语的教学过程中,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一种现象:留学生通过教材、工具书以及教师上课时的讲解,对习惯用语的意义以及出现习惯用语的句子的理解往往比较容易,但是一到自己使用这些习惯用语时,却经常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偏误。如学生在学习成语“前车之鉴”时,对其意义一般掌握得较快,但在使用时经常会出现类似下面这种错误的句子:“希望你能前车之鉴。”出现这样的偏误的直接原因,主要在于留学生在理解这个成语意义的同时没有很好地掌握其句法功能。《习惯用语》正是基于对留学生在学习和使用习惯用语时出现偏误的原因(可能是句法方面的,也可能是语用方面的)的分析,才在词条的微观结构上做了上述不同于内向型汉语熟语词典的设计。这样的设计,对减少留学生在学习和使用习惯用语时出现偏误的几率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此外,《习惯用语》在解释词目的意义、句法功能和语用条件时采用汉英双解的方式,这也是其作为一部外向型汉语熟语词典的重要标志之一。采用汉英双解不仅仅只是编纂者所说的对于那些不大喜欢用借助汉语注释的词典的高级阶段的学习者来说的“一种过渡的权宜之计”,同时也给那些刚接触汉语不久,但对汉语习惯用语又颇有兴趣的留学生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2.《习惯用语》释义时使用的语言简单易懂,有别于一般汉语词典释义元语言[1]的使用。

综观目前市场上所能见到的外向型汉语词典,除少数几部[2]以外,大部分编纂者在释义时没有充分考虑将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学习者的实际汉语水平和习得特点,在选择和使用释义元语言时未能摆脱内向型普通汉语词典(如《现代汉语词典》)的束缚,这样的词典往往难以被留学生所接受。

《习惯用语》的编纂者均具有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的丰富经验,他们对留学生学习汉语的认知特点和规律及其实际需要有着充分的认识,同时他们对词典编纂理论(如编纂体例、释义元语言等问题)曾做过深入的研究和探讨。因此,在编纂这部以留学生为使用对象、以实用为目标的外向型习惯用语词典时,在释义元语言的处理上体现出了不同于一般工具书的地方。下面我们以“铁饭碗”为例,比较《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第2版、《HSK中国汉语水平考试词汇大纲汉语8000词词典》(以下简称《8000词词典》)、《习惯用语》这四部工具书在释义元语言使用上的差异。

铁饭碗 名比喻非常稳固的职业、职位。 《现代汉语词典》

铁饭碗 名比喻非常稳定的职业和收入(跟“泥饭碗”相区别) 《现代汉语规范词典》

铁饭碗 比喻非常稳固的职业、职位。 《8000词词典》

铁饭碗 饭碗,指职业。比喻非常稳定的职业,或非常牢固的职位。也指一度在中国盛行的一种用人制度,即进入一个单位工作以后,即使不称职或不好好工作,也不会被辞退,除非犯了大错误。

《习惯用语》

通过比较,我们不难发现,《习惯用语》较其他三部词典而言,在释义元语言的使用上有着明显的不同:作为内向型汉语词典的典范,《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规范词典》使用的释义元语言简洁、凝练,需要使用者有较高的汉语水平,对于只具有初、中级汉语水平的外国留学生来说并不十分适合。而《8000词词典》在释义元语言的使用上与上述两部内向型词典相比并没有凸显“对外”的特点。而《习惯用语》使用的释文较长,释义元语言单位较多,但它提供的信息全面,元语言单位的难度相对较低。应该说,与上述三部词典相比,《习惯用语》的释义元语言更符合外国留学生学习和使用汉语的实际状况。

3.与一般的以收词为主的外向型汉语词典相比,《习惯用语》在释义时更注重中国文化的渗透,将语言和文化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

习惯用语作为汉语词汇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汉语的一般词汇相比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其中很大一部分与汉文化的联系更为紧密。留学生在学习和使用汉语习惯用语时产生偏误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们对习惯用语背后蕴藏的文化内涵不理解或理解得不到位。这就要求外向型汉语熟语词典在释义过程中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必须与一般的外向型汉语通用词典的释义方式有所区别。《习惯用语》的编纂者在这方面做了十分有意义的尝试,在解释习惯用语时十分注重合理挖掘其背后蕴藏的那些文化信息。这样做不仅能帮助留学生准确地理解和使用习惯用语,增强汉语学习的趣味性以及激发他们学习的积极性,而且,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和推广也有着不容小觑的积极意义。

《习惯用语》在处理那些蕴涵丰富的汉民族独特文化的习惯用语时,由于考虑到其与留学生本身的民族文化(特别是欧美文化)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编纂者以简明扼要、通俗易懂的语言向使用者展现了它们背后蕴藏的文化信息。例如:

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个地方没有三百两银子。传说古代有一个笑话:一个人把三百两银子埋在地下,他害怕别人把银子偷走,就在上面写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几个字。邻居王二看见这几个字后,知道地下有银子,就把银子偷走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偷了银子,他也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隔壁王二不曾偷”。讥讽行为愚蠢,本想掩盖,反而暴露了真相。常用在揭穿谎言时使用。

◇作谓语、定语,也可作小句。

(例略)

黄粱美梦

黄粱,小米。据古书记载,有个穷书生在道士借给他的枕头上睡觉,做了一个美梦,梦中享尽了荣华富贵,醒来后旅馆为客人做的小米饭还没有熟。比喻不能成为现实的梦想,或根本不能实现的愿望;也指幻想破灭,所想的好事落空。有时带有嘲笑讽刺的意味。具有贬义色彩。

◇作主语、宾语。

(例略)

习惯用语主要来自中国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传统经典等,它们的形成和产生都有着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根据上面所引词条,我们不难发现,《习惯用语》在充分考虑留学生的实际汉语水平和习得特点的基础上,对这些习惯用语的历史文化背景均做了简明的说解。对于留学生来说,这样做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因为留学生只有在深刻地了解了汉语习惯用语背后的民族文化之后,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中国文化与他们自己的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才能准确地理解汉语习惯用语的意义和用法。

4.《习惯用语》对一些词目所做的处理有助于在某些方面启发汉语本体的相关研究。

“吃食堂”在语法学界一般被看成是“动词+处所宾语”结构,而由这一类结构所引发的相关问题也受到了汉语语法学界的极大关注,学者们撰写了大量的文章来讨论,但始终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习惯用语》将“吃食堂”作为一个词目收录,也就是说编纂者是将“吃食堂”作为一个习惯用语看待的。这一处理对于汉语语法的相关研究至少有以下两个方面的启示:(1)“吃食堂”这类结构应该从语法的角度进行研究,还是从词汇的角度进行研究?哪一种处理更能解决问题?(2)如将“吃食堂”这类结构从语法角度进行分析,那被很多学者所接受的“处所宾语”这一语义范畴的解释力到底有多强?为什么“吃饺子店”、“读教室”这一类在形式上也是“动词+处所宾语”的结构就不能成立?

其实,《习惯用语》的特色与价值还不止上述几个方面,由于篇幅所限,我们就不在此一一呈现了。

但正如陈光磊(2009)在序中所说,“任何一部词典第一版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这部由四十多位老中青学者共同编纂而成的《习惯用语》也的确存在可商榷之处。

如《习惯用语》在词目的收录问题上,我们认为在以下几个方面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1)对于一些方言习惯用语的收录。《习惯用语》中收录了一些方言习惯用语,其中,有些正为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其使用范围越来越广,有进入普通话词汇系统的趋势,对这些词目的收录我们认为无可厚非,体现了编纂者与时俱进的眼光,如“捣糨糊”等。但另一些则具有较强的地域色彩,其使用范围相对比较狭窄,将这些收作词目似不十分合适,如主要出现在东北、北京、冀鲁等官话中的“抽冷子”和主要出现于吴方言(特别是上海话)中的“马汏嫂”[3]等。(2)对于一些过于生僻的习惯用语的收录。虽然《习惯用语》收录词目的宗旨是“力求贴近外国留学生在学习上和交际上的实际需要”,但我们发现有些词目的收录似有违这一宗旨,如“踩窝子”和“肠里出来肠里热”等。我们利用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的CCL现代汉语语料库对这两个习惯用语进行了检索,发现出现“踩窝子”的语料只有1条,未检索到含“肠里出来肠里热”一语的语料;而将这两个习惯用语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检索的结果分别为0条和2条。这个结果至少可以说明“踩窝子”在现代汉语中出现的频率相当低,实用性不强;而“肠里出来肠里热”正如一般工具书所注明的“多见于元明杂剧”,在现代汉语中几乎没有什么生命力。因此,是否应收录值得思考。(3)对于异形习惯用语的收录。总体来讲,该词典对于异形习惯用语的处理还是比较合理的。但有个别地方似可做进一步的探讨:①个别习惯用语的常见书写形式失收。如词典收录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失收“吃苦在前,享乐在后”;收录了“负心郎”和“负心贼”,却未收“负心汉”。像这些失收的习惯用语,它们的使用频率其实并不低于《习惯用语》已经立目的形式。作为一部外向型词典将来在修订再版时考虑增收这些常见、常用的习惯用语形式是十分必要的。②相反,收录的个别习惯用语的副条形式不够常见,典型性不强。如作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副条的“东耳朵进,西耳朵出”以及作为“打开天窗说亮话”副条之一的“打开板壁说亮话”,其典型性不是很强,将这些典型性、实用性并不是很强的习惯用语形式收录进面向外国学生的汉语词典似并无太大的实用价值。③个别习惯用语收录的多种书写形式在语形、功能等方面不对应。如“不年不节的”和“非年非节”是分别作为正、副条收录的,但前者是“的”字结构,后者则是联合结构,两者无论是结构类型还是语法功能,均不对应。如果将这种结构类型和功能均不对应的习惯用语以正、副条的形式呈现给留学生,势必会将错误的信息传达给他们,从而增加他们在使用时出现偏误的可能性,同时也徒增词典篇幅。④个别作为正条的习惯用语没有副条那么规范或常用。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与“不说功劳,也有苦劳”相比,前者似更常用,将其作为正条似更合适。再比如,该词典在个别词条中若能增加一些典故性习惯用语的出处则可能更有助于留学生对相关词目的理解和使用。揭示习惯用语用典的出处不但能向使用者充分展示这些习惯用语形成的历史文化背景,而且能使留学生更好地领会其文化含义,能使他们在实际使用中准确捕捉习惯用语表达的信息,从而有助于进一步提高他们的语言能力。如“不为五斗米折腰”,词典只单独解释了“五斗米”和“折腰”,如能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相关故事简单地介绍一下,想必就更有利于留学生直观地理解这一习惯用语。

《习惯用语》的编者们能从外国留学生学习和使用习惯用语的实际需要出发,编纂这样一部真正有别于传统内向型汉语熟语词典和一般外向型汉语通用词典编纂模式的工具书,这不仅能切实地帮助留学生正确地理解和使用汉语习惯用语,而且也有助于推动对外汉语辞书编纂实践的进一步展开和编纂理论的进一步探索。

附 注

[1]本文所理解的“释义元语言”,并不仅仅局限于一般所指的“释义语言的集中、静态、凝练的存在形式”(苏新春2004),我们更倾向于李尔钢先生提出的“对于释义元语言,似不必理解得过于偏狭”(李尔钢2007)这一观点。也就是说,我们这里所说的“释义元语言”除了包括自然元语言以外,还包括人工符号等形式的元语言。

[2]如商务印书馆2007年出版的《商务馆学汉语词典》,就是一部在释义元语言上处理得比较成功的外向型汉语词典。

[3]《习惯用语》中收录的词形是“马汰嫂”,其中表示“洗衣服”的“汰”应为“汏”之讹。

1.李尔钢.建立高质量的释义元语言.辞书研究,2007(1).

2.苏新春.汉语释义元语言的功能特征与风格特征.辞书研究,2004(5).

3.杨金华.释词简约有碍对外汉语词典发挥其应有的作用.辞书研究,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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