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五号屠场》的意识形态幻象

2012-03-28 15:42许文茹
东岳论丛 2012年9期
关键词:齐泽克德累斯顿幻象

许文茹

(山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美国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名作《五号屠场》是作者在亲历二战中盟军对不设防的德累斯顿城轰炸之后写成的。作家曾经尝试种种方法去重塑这一人类历史上惨无人道的大屠杀的真实场景,然而德累斯顿轰炸这一历史事件作为作家的一种创伤性回忆,是无法轻而易举地触及的。德累斯顿的轰炸作为二战中盟军解救劳苦大众的正义之举,冯内古特在亲历战争之后平静的日常生活和写作生活,小说主人公毕利·皮尔格里姆的看似美好的特拉法马多尔星球之旅以及传统小说写作反映真实生活和历史等,这些意识形态的幻象是如何在《五号屠场》这部小说中被建构与解构的,这些重要论题运用斯拉沃热·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来论述,我们将穿越四个层面的意识形态幻象,包括作者的层面、主人公毕利·皮尔格里姆层面、德累斯顿轰炸事件层面、小说写作层面来寻找那不可知的神秘的原质、内核或实在界。

一、齐泽克-拉康与意识形态幻象

在运用齐泽克-拉康理论来阅读《五号屠场》之前需要简单解释一下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意识形态作为一种由来已久的事物其原初之义是一种为人类理性统治服务的思想形态或社会观念。历史上的意识形态理论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阶段得到发扬光大,与此同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反面意义。随着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理论、及后现代主义等解构思潮的发展,意识形态理论也出现了重大转折,被赋予了最新的内容。齐泽克就是在这样的理论发展背景下出现,并一跃成为学术界炙手可热的学术明星。齐泽克作为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继承人,独创性地将精神分析理论与意识形态理论相融合,运用于诠释已经支离破碎,幻象万千的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中的人们面临的困境就像齐泽克所述,“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依然坦然为之。”①人们在了解意识形态的虚伪欺骗性之后,不是揭竿而起,而是听之任之,并因此变得麻木不仁,这是一种“犬儒式意识形态”。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不应再局限于意识、精神范畴,而应该被理解成一种社会存在。无论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的意识形态,即规训权力的主要功能是“训练”;规训造就“个人”②,还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中的意识形态都无法精确定义当下的意识形态概念。齐泽克认为:当下的意识形态如幽灵一般渗入到社会存在的基质中,它通过无意识左右人类社会的发展甚至是人类的每一项行动,这种意识形态作为社会生活本身和一种社会存在通过幻象来建构当下的社会现实。在此理论基础上,齐泽克还继承了拉康的主体分裂说,拉康认为主体在进入以“父亲法则”为代表的象征界后,受到“大他者”的压迫,从而形成对象征界“父亲法则”的强制性认同,主体在欲望被压抑之后获得了自己的主体性。因此,主体的生成过程是被阉割、压抑、异化和自我分裂的过程,在主体生成的过程中,那些未被摈弃的残余或残渣即为齐泽克所称的“实在界”。另外,齐泽克独创性地在精神分析视角下将意识形态称为“意识形态幻象”,通过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的社会现实成为现实唯一存在的方式。意识形态幻象通过构造有效、可信的社会关系来隐藏那真实、令人痛苦的创伤性内核和实在界,同时,建构现实和存在也是为了避免遭遇实在界。

对于作家冯内古特来说,战后平静且充满嬉笑怒骂的生活这一意识形态幻象,遮蔽了伴随着德累斯顿轰炸所带来的创伤性内核、原质或实在界;小说中冯内古特主体性投射下的主人公毕利·皮尔格里姆进行着时空穿梭,在他眼中无比美好的特拉法马多尔星球的意识形态幻象帮助他超脱了精神分裂症的创伤;对于战后德累斯顿轰炸这一历史事件的官方叙述,通过权力运作的意识形态幻象弥合了仇恨战争的人们的创伤性心理;而冯内古特后现代的狂欢化写作展现了传统小说写作无法再现的事物,极力接近小说写作真谛这一“真实界”、“原质”。冯内古特通过解构与重构这些充斥于现实中的意识形态幻象,表达了其对创伤性内核、原质、实在界无限接近的渴望。而正是这种渴望为文学研究注入了无限的生机。

二、作者层面的意识形态幻象

冯内古特亲身经历过二战欧洲战场的战役,他在被德军俘虏并遣送至德累斯顿之后,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冯内古特和他的同伴们躲在离地面60英尺的一个屠宰场里才从这场轰炸中幸存了下来。这次轰炸事件改变了冯内古特对战争的最初看法。从战场返回家中的冯内古特就像许多其他幸存者一样过上了看似美满且宁静的生活,“前两年,当我着手写这本关于德累斯顿的名著时,我想打电话给老战友伯纳德·弗·奥黑尔,问他我是否可以去看他。他那时是宾夕法尼亚的地方检察官,而我是住在科德角的一个作家。我们在部队里当过兵,是步兵侦察兵。我们从没指望战争后发什么财,但是我们生活的很好。”(《五》,4)1文中对库尔特·冯内古特《五号屠场》(简称《五》)小说内容的引用均出自Kurt Vonnegut Slaughterhouse-Five or The Children’s Crusade.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79.括号中的数字代表这部小说的页码。大多数的战争幸存者都在战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开始组建自己的家庭,并把他们父母的经历看做是一段过往的历史,他们所处的是一个强大而又繁盛的时代。作为战争亲历者的冯内古特,也调侃地认为“写德累斯顿毁灭是轻而易举的事儿,而且我还认为这部作品一定会成为名著,或者至少可以捞一大笔钱,因为这书的题目很大”。(《五》,2)在这样的背景下,冯内古特作为齐泽克-拉康理论中的主体,需要通过制造幻象来填补自己的短缺,从中找到一种安全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主体的归属感,而这样的主体也只剩下了一个没有内容的躯壳。

然而意识形态幻象下的“真实”“现实”都是虚假的,我们需要找到一条通向实在界的道路或是找到一条裂缝。冯内古特写作的原因就是要找到并通过这样一条裂缝,来揭示社会的矛盾性和意识形态的幻象本质。对于冯内古特来说,德累斯顿轰炸带来的创伤是其想无限接近却无法完全达到而又无法摆脱的创伤性内核、原质或实在界。“人们设想大屠杀之后非常寂静,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只有鸟儿除外”(《五》,19)。这是一种平静,又不是平静,大屠杀的幸存者通常能在战后保持长期的沉默,因为对这些人来说,说话变得很困难,而且,即使他们说出来了,别人也会告诉他们,“是啊,实在太惨了,最好还是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生活会变得好起来的。”因此,当冯内古特邀请老朋友奥黑尔一起喝酒、聊天、回忆的时候,“他的反应并不热烈。他说他记的事情不多。”(《五》,4)实际上据“创伤理论”研究者研究,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创伤性的记忆可以非常清晰,甚至还可以包含很多细节。在亲历大轰炸之后,冯内古特本人也患上了难以摆脱的精神疾病,“有时在深夜我会发病,发病时就想喝酒和打电话。我喝醉酒,散发着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便把妻子熏跑。然后我就庄重而文雅地拿起电话筒,请电话员帮我跟多年不见的这个或那个朋友接通线路。”(《五》,4)这样一次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屠杀,给战争的亲历者们带来了无法言说的创伤,大多数的幸存者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交给好莱坞等代理商,将它们拍成电影或是纪录片之类,因为这样只能把一件严肃的事情变得荒诞可笑,从而掩盖事情的真相,蒙蔽人们的双眼。因此,冯内古特采用了一种“狂欢化”的写作方式来阐释德累斯顿轰炸这一创伤性内核,在经历了早年挫折,战争创伤以及战后的精神危机和家庭变故后,作家力图揭示意识形态幻象操控下的人类现实生活的内在崩溃点和不完整性。在此基础上,我们将与幻象保持距离,体验幻象是如何弥合社会、生活秩序的断裂。通过这种拒绝再现德累斯顿轰炸真实面目的写作,作家似乎想告诉我们:意识形态幻象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或者说穿越幻象之后我们会发现所谓的“真实”,或者是德累斯顿轰炸到底给人们带来多大的创伤,人类自相残杀的行为到底从多大程度上把人类自己带到了毁灭的绝境。然而冯内古特一句鸟叫就将故事草草收尾,读者在惊诧的同时突然发现意识形态的背后其实一无所有。作家想无限接近却又无法最终达到,这也许正是作家创作这部小说的目的所在。

三、毕利·皮尔格里姆层面的意识形态幻象

劳伦斯·布若尔说“当代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比冯内古特小说中的人物受到更严酷的创伤或情感毁灭。”③《五号屠场》中的毕利·皮尔格里姆作为冯内古特本人在小说中的投射更是如此。在小说中,即使是毕利的妻子也无法体察出丈夫在心理方面出现的问题,只是觉得他的心里满是秘密。又或者主人公本人也没能觉察出自己所遭受的如此巨大的精神创伤。在毕利从战场回到家之后,他努力地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组建了家庭,做生意,并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社会成员。大屠杀的经历看上去并没有对他产生严重的影响,毕利声称自己被绑架到特拉法马多尔星球,他被放在那个星球的动物园里展览。在这个星球上,他有了新的妻子(一个性感女演员),过着伊甸园中亚当夏娃式无忧无虑的生活。他在那个星球上了解到宇宙的真正本质,理解了死亡的本质即死亡是可以被忽略的。特拉法马多尔星球生物教会毕利不去理会糟糕的日子,而去专注于美好的时光,战争纵然可怕,我们也无法阻止战争,但是我们可以对战争视而不见。特拉法马多尔星球在这里成为现实世界的一个隐喻,现实世界的人们总是认为战争离他们很遥远,他们被权力机构所散布的虚假和平的意识形态幻象所蒙蔽,殊不知在任何耀眼璀璨的历史文明与先进性之下都是惨不忍睹的黑暗现实与累累白骨,人们就像特拉法马多尔星球生物教给毕利的一样,既然无法阻止战争,就干脆不看,专注于美好的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会发现: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美好。这是生活的本质,也是宇宙的本质。这就是齐泽克所说的一种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人们生活在这种意识形态幻象中,采取一种犬儒式的态度,对社会现实和社会矛盾视而不见,用美好的幻象来编织着人们昏昏度日的社会现实,久而久之,待主体将幻象内化于心时,它就不是意识层面的东西了,而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幽灵性的社会存在。然而,冯内古特在作品中要解构的就是这种意识形态幻象,因为他看到了主体在遭遇了“符号性阉割”之后的那些创伤性残余,这些从毕利无意识的欲望和梦中便可显现。毕利跳过时间,他来回在时空中穿梭,读者可以同时看到毕利在人生各个不同阶段的生活和故事,这种时空痉挛症实际上是对笼罩在毕利思想深处一直挥之不去的战争创伤的隐喻。毕利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战场,他实际上生活在“永恒的现在”④。正如特拉法马多尔星球的时间观念:所有的事件是同时发生的,因此它们永远存在。战争的创伤对毕利来说是一个永远无法穿透意识形态幻象而企及的实在界,它将披上各种意识形态外衣如幽灵一般缠绕在真实生活的上空,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四、德累斯顿轰炸层面的意识形态幻象

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通过戏仿官方历史生成的过程,解构了历史编纂中官方声明的可靠性,暗示了历史的文本性,即历史也能像小说一样被建构。小说中残忍可怕的战争场面在冯内古特的笔下变得轻松自在又不乏滑稽可笑。士兵们可以随意自导自演出各种战争画面,各个国家的意识形态集团也可以根据不同的宣传需要,导演出不同的战争场面。这种无厘头的滑稽情节构成了对历史编纂学家编纂历史过程的戏仿。卡尔·贝克写道:“历史事实直到历史学家创造它们的时候才存在。”⑤冯内古特在小说中通过戏仿官方历史叙述的形成过程质疑了历史的真实性,他揭露了历史可以像小说一样被虚构,然而被虚构的历史经过时间的积淀被人们逐渐内化,接受为真实的历史,这样的历史被认为是绝对客观不容质疑的,这样的历史被那张看不见的权力之网知识化并内在化,正如福柯强调:“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⑥。《五号屠场》中的美国空军官方历史学家贝特汉姆·库泊兰·郎福德告诉毕利:当他写作一卷本第二次世界大战空军史时遇到了一个问题:在二十七卷本《钦定第二次世界大战空军史》这部取得辉煌成功的历史巨著里,居然没有提到德累斯顿的轰炸事件,对轰炸德累斯顿的胜利,官方在战后也是三缄其口。这么一场规模浩大的大屠杀在所谓的权威历史文本中居然只字未提,被一笔抹杀,论及原因,无从知晓,因为政府在战后拒绝提供关于德累斯顿轰炸的任何信息,只说这是机密。冯内古特花费了好长时间,经过多方求证,才得到一些可靠的信息。在访问中,冯内古特说道:“当我们走进战争,我们会感觉到我们的政府是热爱生命的,尊重受伤百姓的。德累斯顿没有任何战略价值,它只是平民居住的城市,然而同盟军一直把它炸平炸光。他们还欺骗撒谎。所有的这一切令我们震惊。”⑦通过郎福德这一历史人物的刻画,冯内古特解构了官方权威历史文本的真实性,揭示了历史学家们在历史编纂过程中,在权威意识形态的主导下,可以自由筛选历史事件。冯内古特还在小说中戏仿了杜鲁门声明和戴维·欧文的《德累斯顿的毁灭》的两则前言,这些官方的历史文献在权力机构的误导下无一不坚持:德累斯顿轰炸这一人类历史上的暴行是可以被接受的,无需做出任何解释。

冯内古特认为,正是这些历史文献和历史学家刻意掩盖了德累斯顿轰炸这一人为的大灾难,掩盖了同盟国丑恶的罪行。权力机构在所谓的保护那些内心受战争创伤的人们的借口下,为人们布下了一张意识形态幻象之网,人们在这张网之下被欺骗与驯化,并习以为常,就像奥黑尔的妻子玛丽一开始很反感冯内古特写这本书,她说“你会假装你是成年人而不是娃娃,然后弗兰克·西纳特拉和约翰·韦恩或别的富有魅力的明星、好战的脏老头会在电影中扮演你们。于是战争看起来妙不可言,所以我们还会有更多的战争。”(《五》,14)冯内古特意识到历史、战争被重新书写后,给人们提供了生活的意义和人生追寻目标之类的意识形态幻象。然而,如何穿越这样的意识形态幻象,穿越之后在它的下面是否就是人们想要得到的答案呢?亲历德累斯顿轰炸的人们是否就能道出这一历史事件的真相,他们在多大程度上遭受了心灵创伤,是否能为人们还原出一幅真实的画面,又或者是否存在一个人们所谓的“真实”之下的更真实的“真实”呢?这正是冯内古特极力穿越意识形态幻象而要寻找的原质。

五、小说写作层面的意识形态幻象

60年代和70年代的美国小说在形式和内容方面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一变化主要基于深层次的文化演变。罗纳而德·萨克尼克在《小说的死亡》这部书中解释了传统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小说似乎达到枯竭之境的原因:“小说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因此我要从当代后现实主义的小说如何反映世界的本质说起。现实主义小说预设了一个线形的时间作为情节叙事的中介,无法删减的个人思想作为人物刻画的主题,最终的具体的现实作为描写的对象。但是在后现实主义世界,所有的这些理念都变得绝对的问题化了”⑧。萨克尼克关于所有话语虚构性的思想和这个世纪从索绪尔到德里达再到克里斯蒂娃的语言主体论不谋而合。这种变化体现在《五号屠场》中就是:表现出鲜明的“自我意识小说”的特点。“19世纪的现实主义几乎完全基于对事物的模仿…… 现代元小说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过程的模仿……”⑨。《五号屠场》通过使用元小说技巧质疑了艺术形式的再现模式,从而建立了一种新的小说形式,这种小说形式注重小说本身的人工制品的特性和小说的写作过程,因为现实只有通过文本才能触及。帕特里夏·沃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五号屠场》表明现实主义已经无力表现像德累斯顿轰炸这类经历了”⑩,“小说反映出冯内古特自身对于现行的文化表现方式无力性的悲观认识”⑪。因此,作家在《五号屠场》中运用后现代元小说写作技巧颠覆了传统的历史写作模式。冯内古特首先在第一章中揭露了历史写作的背景,表达了写一本历史小说的意图,接着通过使用元小说技巧例如蒙太奇和戏仿,颠覆了传统的小说与历史写作,他将历史与幻想,真实与虚构结合在一起,完成了琳达·哈琴式的历史编纂元小说写作。

传统小说全力打造的是一个逼真的世界,从而为痛苦挣扎的人类编造了一个无比美好的谎言,它让生活在其中的人们觉得世界、现实、历史就是像小说中描述的一样,按照线性时间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这是一种社会存在或社会真实。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使用的小说写作方式解构了这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幻象,他竭力去寻找的是一种能够无限接近小说写作真谛的方式,通过这种新的方式去释放他内心的恐惧并建立起一种新的意识。然而,小说写作的本质或真谛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就像是人的本质是什么一样,永远没有一个最后的答案,是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原质。每当人们在被“小说反映真实的世界”、“小说就是现实”等等这些意识形态幻象笼罩之时,一种关于小说本质的意识形态幻象就会通过教育等外在力量的作用将意识形态灌输到人们心中,这种机制也适用于关于文化乃至历史、世界、本源的意识形态幻象的建构。通过对意识形态的认同,人们将意识形态所建构的欲望看作自己本真欲望,通过文化与历史的浸透,人们得知自己所生存之世界的一切,然而这种文化或本源的创伤性内核究竟是什么呢,它真是如我们理所当然认为的那样吗?这些问题总是困扰着像齐泽克之类的文化人士,他们思考着如何对意识形态幻象进行批判,传统的意识形态批判方法正如传统小说写作方式一般已经无能为力。齐泽克揭示:必须寻找意识形态内在的崩溃点,揭示支撑其运作的心理机制。文学史上的小说家们正是使用了这一策略,在小说写作方面推陈出新,从而接近他们心目中理想的或是最后的小说艺术的真谛。然而后现代的小说写作方式,这种自省式的写作就是小说家们要寻找的艺术之真吗?是否存在一个终极艺术、至臻的艺术?在我们与幻象保持距离,检验幻象如何填补社会秩序的空缺和不一致性之后,我们被误导而认为意识形态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穿越幻象,意识形态背后却是一无所有,意识形态就是通过操控人的幻象和欲望来起作用的,然而正是在这种欲望与幻象的驱动下,人类社会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六、结 语

意识形态以幻象的形式构建现实,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就是要“仔细检查幻象,与其保持距离,体验幻象构成是如何装饰、填补大他者中的空隙、短缺和空位的”⑫。因此要穿越意识形态幻象,就需要穿透种种社会征兆,发现符号秩序中不可及的创伤性内核。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所表达的正是穿越这种意识形态的幻象,达到事物本真的欲望。然而,齐泽克在对意识形态幻象和社会现实虚构性等方面进行批判的同时,也承认意识形态幻象是一种无法摆脱的社会存在,社会正是在这种永远无法到达的创伤性内核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这一悖论也让齐泽克理论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对于冯内古特来说,他试图找到穿越意识形态幻象的裂缝,通过解构内化于主体的意识形态幻象来触及无论是他本人、毕利、德累斯顿轰炸事件还是艺术家的创作等的实在界,虽然在这些幻象背后并没有一个终极的真实,甚至是一无所有,但是穿越这一行为本身为作家带来了新的生活希望,帮助毕利克服战争创伤带来的主体毁灭,关于德累斯顿轰炸的历史被重新书写,促使小说的艺术从传统现实主义的樊篱桎梏中解放。这正是作者所希望达到的终极的真实。至于意识形态幻象掩盖的那个谜一般的实在界,倘若能以真实面目示人,这难道不是又一次落入了意识形态的陷阱之中吗?

[注释]

①⑫[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40页,第103页。

②⑥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93页,第29页。

③Lawrence R Broer,Sanity Plea:Schizophrenia in the Novels of Kurt Vonnegut.Rev.ed.(Tuscaloosa:U of Alabama P,1994),3.

④Jerome Klinkowitz,Slaughterhouse-Five:Reinventing the Novel and the World.(Twayne’s Masterworks Studies 37.Boston:Twayne,1990),55.

⑤Carl Becker,“Detachment and the Writing of History,”Atlantic Monthly 106(1910):524-536,cited in Linda Hutcheon,Narcissistic Narrative:The Metafictional Paradox(Ontario:Wilfrid Lanrier University Press,1980).

⑦ William Rodney Allen,ed.,Conversations with Kurt Vonnegut(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88),95.

⑧Ronald Sukenick,The Death of the Novel and Other Stories(New York:Dial Press,1969),41,cited in Jerome Klinkowitz,Kurt Vonnegut(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2),15.

⑨Brian Stonehill,The Self- Conscious Novel:Artifice in Fiction from Joyce to Pynchon(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1988),179.

⑩⑪Patricia Waugh,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 Conscious Fiction(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n,1984),12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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