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齐泽克的“死亡驱力”

2017-05-12 16:35陈剑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萨德

摘要:“死亡驱力”经历了弗洛伊德、拉康、齐泽克三人的创造传承,它的含义终显清晰。在齐泽克笔下,它被等同于颠覆历史、开创文明的神性暴力,区别于致力于统一秩序的客观暴力、神话暴力。同时,死亡驱力也被确立为反抗超我、洞穿幻象的体验和毁灭符号界的“符号性死亡”。最后,笔者将其视为每个人于苦难历史中不容推脱的超越性职责。

关键词:齐泽克;拉康;死亡驱力;暴力;萨德

中图分类号:B5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5595(2017)02006507

拉康在第七期研讨班《精神分析伦理学》中,将精神分析和人类的道德(伦理)问题相勾连。他直言:“我的信仰是,没有一个参与精神分析的人不被分析的伦理主题所吸引,……不得不承认,我们沉迷在严格的道德问题中。”[1]耐人寻味的是,他运用了弗洛伊德的概念“死亡驱力”来拓展精神分析学的道德思考。本文试图回溯弗洛伊德文本,并借助“拉康理论诠释者”齐泽克的解读,阐发这一概念的分歧及内涵。

齐泽克的每本著作几乎都论及死亡驱力。大凡对其有所了解的学者会注意到如下特征:不死的重复、活死人的崇高、介于符号死亡和肉体死亡之间、神性暴力(divine violence)等。在本文中,笔者试图澄清如下难点:

第一,死亡驱力如何是不死的。它既不死,和生命驱力的区别何在?

第二,死亡驱力也被称为毁灭符号界的“第二次死亡”,它和佛教去分别心的涅槃原则区别何在?

第三,死亡驱力还有攻击性、暴力等别名,它和一般的战争、性虐待、超我压迫的关系如何?

一、死亡驱力的理论源头

弗洛伊德的“死亡驱力”主要见诸《超越快乐原则》和《文明及其不满》。

在前者中,弗洛伊德发现人类的心理事件大多是消除各种不愉快或过度兴奋的情绪,使能量递减或稳定在某一低水平,这种类似消化异物、维系肠胃平衡、补给统一体的心理程序被他称为快乐原则。但同时人类心理机制具有某种更古老的强迫重复。快乐原则及其衍生的现实原则都是强迫重复与父法阉割的次生过程相结合的结果,但如果一种记忆、兴奋量或原初本能不能服从阉割、结合次生过程,就会呈现单纯的能量发泄,复苏原始的强迫重复。他从创伤梦、性虐待、悲剧创作等具有破坏性的心理过程中证实了这种机制,这被他称为超越快乐原则。

快乐原则和超越快乐原则也被他称为本能。本能总是惰性的、要求回到过去,返归事物的早先状态。而生命有两种返归的方式:一是快乐原则即性爱本能或生命本能,它力图弥合失序或断裂,返归生命完满的原初状态。弗洛伊德借用柏拉图《会饮篇》中的性别合体神话表示,人类仿佛是被神灵撕裂而渴望重新聚合的残缺物,它要求回归统一体或更大的统一体中,获得完善广大的原型。二是超越快乐原则即死亡本能。恰与快乐原则相反,它总是破坏统一体,要求返归更原始的无机体中,即毁灭性的混沌中。在文本中弗洛伊德最终采用“triebhaft”一词指称本能,似乎有意区别于前语言的、天生固定的动物本能,因此我们一般称其为生命驱力、死亡驱力。

细究起来,弗洛伊德的天才论说仍是一笔糊涂账乃至一锅大杂烩。一方面,他仍掉入善恶二元论的稚幼中,认为生命驱力是文明完善的根源,相当于生殖细胞在性爱中战胜衰朽的死神,寻求永生的形态,死亡驱力则是败坏之物,是性虐待、战争等一切阻碍文明和性爱秩序的行为;另一方面,他又表示最古老的过去、最终的平静或涅槃就是无机状态,最高的心理本能仍是强迫重复,快乐原则终究是为死亡驱力服务的。“一切生命最终的目的乃是死亡。”[2]可见,弗洛伊德摇摆于永生和涅槃之间。但作为活人,他沉浸在完满的生命状态(统一体)的幻觉里,视其为 “实体之善”,并和死亡驱力对峙。这种善恶二元论在《文明及其不满》中更加严重,以至于后人对死亡驱力常以死神力量或涅槃原则的误会收场。

《文明及其不满》(1930)是在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伴随欧洲法西斯上台而诞生的作品,它几乎是二战的预言。弗洛伊德在其中将两种本能视为爱欲和攻击性的对立,但同时也认为攻击性只是爱欲不服从于文明的叛逆面。

在前四章,他试图揭示文明和爱欲的冲突,爱欲具有反文明的能量,只能借助宗教、科学和艺术创作将其转移或升华。它是文明中永恒的不满,是爱欲的固有僵局,并不单纯因为特定秩序的压抑而产生并积蓄。在第五、六章,弗洛伊德又将文明秩序、道德伦理视为防范死亡驱力的攻击性而建立的爱欲理想,但它无法消除攻击性(譬如法西斯的反犹、共产主义的反资、基督教的反异教),爱欲和攻击性的战争无休无止。在第七、八章,他将死亡驱力归入超我的层面,将其描绘为持续不断的父子爱恨纠葛的斗争关系。

中国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4月第33卷第2期陈剑:论齐泽克的“死亡驱力” 弗洛伊德在此的犹疑矛盾是显著的:一方面,他试图谴责文明秩序对人性的压迫,描绘出某种爱欲的僵局(神经症)和不可升华的逾越性能量,它们反抗文明或宗教所设定的统一秩序,而极力摧毁之,返归前生命或无生命状态;另一方面,他又似乎信仰某种爱欲秩序和道德理想,一个统一体的文明观念,而不惜一切要以生命驱力战胜死亡驱力(这一倾向在之后的《为什么有战争?》中更加明确)。我们可以认真读读第六章结尾处的这段话:

文明是一个服务于爱欲的过程,爱欲的目的是先把每一个人,再把每一个家庭,然后再把每一个部落、种族和国家都结合成一个大的统一体,一个人类的统一体。……但是,人类的自然的攻击本能,个体对全体的敌意和全体对个体的敌意,都反对这个文明计划。[3]206

这段话难道不像某个宗教教派或世俗权力企图征服世界的宣言?弗洛伊德难道不是臆想了某种完满的人类共同体之爱欲?他的统一体理想难道不是攻击性或个体全体之敌意的根由?人类大多数攻击性和暴力行为往往不是瓦解统一体和秩序,而是强大的权力制度渴望独霸天下。最直接的证据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它本是法西斯帝国的大一统之战。通常的攻击性回归的总是伪混沌,是權威化的统一秩序,因此绝非返归无机状态的死亡驱力。

弗洛伊德显然没有分清爱欲的两种攻击性:一种实施统一秩序,另一种毁灭它。他接下来论说的超我仍是爱欲秩序和攻击性仇恨的共生体①:道德秩序总是外在权威压迫的内化,父亲对孩子的攻击或管束(内含孩子对父亲的攻击)转化为超我对自我和外界的攻击,同时这种攻击的内化,也是对父亲爱欲的表现,是对父亲法则的认同。②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攻击性和死亡驱力呢?按齐泽克的说法,即是黑格尔所谓的“世界之夜”。活着的人类并没有毁灭的无机状态,而只有在统一秩序崩塌或扭转的时刻,才能激发出反抗超我和颠覆文明的潜能。弗洛伊德并非无知于这种攻击性,当他说到基督教的“爱人如己”无关来世的好处许诺,而应是新的利益公平时——“人类和占有物的关系方面的实际变化在这一方面比任何道德的说教更有益”[3]221,他难道不是马克思第二,不是发动了反资本主义的攻击?另外,当他将艺术和科学视为升华不满的手段时,这实际上是在文明秩序和通常的攻击性之外打开第三条路,一条攻击传统秩序的道路。让我们想想为何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总位于历史的转捩点上。

正如拉康指出,宗教、科学和艺术并非不满的转移、防御或升华,而是不满本身,是颠覆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的革命。我们可以推进弗洛伊德所引用的歌德诗句:“懂得科学,懂得艺术的人,也一定会懂得宗教;不懂科学,不懂艺术的人,就只能当个教徒!”[3]172将其改为:“在革命之火中重生之人,才是宗教启蒙之人,才是科学和艺术之人!”任何开创性的革命、宗教、科学和艺术正是扫除封建迷信、摧毁统一秩序的死亡驱力,是只配属崇高英雄的大无畏攻击。弗洛伊德是英雄的一员,但他不知道。

二、语言的暴力本质/神性暴力

不客气地说,弗洛伊德是个理论上的暴力不可知论者和良心中的和平主义者,他甚至区分不了左翼和右翼:共产革命和法西斯。他和大多数伟大哲学家一样提出划时代的见解,却不敢直面其突破性后果,只能逃回安稳的意识形态之窝,失去了思想的锋芒。庆幸的是,总有后人继承他的衣钵,拉康首先在《精神分析伦理学》中指出弗洛伊德的两个道德起源:《图腾和禁忌》中的超我道德和《文明及其不满》的实在界道德。一种源自弑父原罪,效忠俗世善好;另一种源自死亡驱力,通向历史颠覆。拉康高扛后者的大旗,并以革命先驱的楷模安提戈涅展开了论说。

齐泽克在《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中从更理论的角度弥补了死亡驱力的缺陷。他的核心观点是:通常的暴力恰恰处于文明秩序、爱欲理想这一边,死亡驱力是一种反抗秩序暴力的神性暴力。这几乎反用了弗洛伊德的模式。

首先,齐泽克一反通俗的暴力批判,阐发了语言的暴力本体论。流行的语言观(比如哈贝马斯交际理论)认为语言相当于理性,是人们共通的符号秩序,它化解原始冲突,致力于和解与调停,颁布律法和实施惩治,使人们和平共处。在拉康理论中,符号界对想象界的合并兼容同样意指语言秩序对侵凌性的镜像爱欲的中介调停。这一观念也体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的文本中:“言说是社会化的基石和结构,并且恰好以放弃暴力为特征。”[4]54语言交流预设了双方的承认、他者的接纳,暴力只是扭曲语言逻辑的偶然的“病理”现象。

语言是完美的,暴力是反常的,这和弗洛伊德一样预设了天堂般的大一统秩序,只能服务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乃至宣布一切暴力都是坏的。然而,倘若真相刚好相反,倘若人类的暴力能力远超动物正是因为他们说话,倘若人类的存在本质、语言本身就是暴力,那该如何?

符号具有暴力的本质,最高的暴力行为正是强加语言形式的行为,是“生成本质”(wesen der sprache,海德格尔语)的奠基性姿态。简单地说,这是“词谋杀了物”。语言肢解事物、摧毁其有机统一,将其塞进一个外在于事物本身的意义场域中。当我们以“金”命名金,就暴力地将一种金属从其自然本质中抽离,投入我们的财富、权力、品格的纯正等等当中。进一步看,在社会秩序的层面,词对物的谋杀建构了强制性统治关系及其幻象(fantasy)之维,成为人类每一次“合法”暴力的最终依靠。比如种族主义、反犹主义者企图摧毁的只是文化幻象中建构的“犹太”影像③;比如政治正确的宽容原则乃至慈善原则,其掩盖的仍是资本疯狂和残酷剥削的系统暴力。其中的关键在于,谋杀一旦完成就转化为正常秩序,意识形态一旦内化就呈现为诸如文化、习惯、理想等非意识形态。人们永远不能剥离语言的中介去直接体验现实、触摸那不可能之“真”。符号的述行功效(performative efficiency)使人们陷入语言建构的逻辑圈套中,以井底之蛙的角度视其为唯一的真实和自然。

齐泽克也将语言在形式强加中确立秩序的一面称为“客观暴力”,它如同物理学的“暗物质”,内在于事物的“正常”状态,并成为评判具体的主观暴力的零层面标准。它不单是“令人情绪激动”、反映“社会统治关系的个案”(诸如言语歧视、性征欺凌),而且是“更基础的暴力形式”,“从属于某种意义体系的强制性运作”。[4]12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客观暴力集中构成了为了政治和经济体系顺利运转而忽略一切灾难性后果的系统暴力。

其次,齐泽克并没有忽略超越语言秩序之可能,语言的暴力本质总是双重的,它制造了反语言暴力之暴力。只有在意识形态的统治暴力中才能反向生成反意识形态暴力。这正是死亡驱力的领域,是人的过剩、变种人(the inhuman)、绝对他者性、恶魔之恶(diabolical evil)的维度。

齐泽克论及边缘人的觉醒体验:最早的行动并不是对社会制度或他者的直接反击,而是将过去习以为常的待遇突然视为不公正和羞辱性的处境,痛恨自己的被动和不能采取行动。这一深刻醒悟之所以发生,并非抓住了语言中介背后的真实身份,而是反抗了语言的强加形式,语言酝酿了自身的造反。“我为什么是你们说的或社会确定的那个人(黑人、女人)?”主体当然仍是那个人,他实际上是以某种“抽象的人”实施了语言的第二次强加或物的谋杀,这是“纯粹形式上的变化,现实毫无变化、变化的实质是主体对现实的态度”[5]165。对于人类这种语言主体,任何抗议语言秩序的行为都内在于语言的形式中,它是事物本质起源处的“同一性的非同一性”。原有的形式根基松动并逆轉为另一种否定性的暴力强加,这很像地极倒转以致天地倾覆。

齐泽克又以美国的黑人身份或处境为例:波伏娃曾在《美国纪行》(America Day by Day)中声称即使没有科学或心理学的确证,但你只要去美国走一圈,就会相信黑人事实上就是低等的。这一说法在客观意指上是坦诚的,人类并没有社会-符号存在之外的身份,诸如普遍人格、共同灵魂全是闭眼扯淡,人们生活在严格的高低贵贱的区分中而无意识臣服,当整个社会认为你低等时,你不可能不(以某种方式)自认低等。波伏娃不过类似于说只要你现在去泰国旅游,就会发现人妖、妓女乃至泰国人普遍比那些事业有成、休闲度假的白种人低等。但作家桑福德(Stella Sandford)却因此批判波伏娃,力图区分黑人的实际存在和白人种族主义话语下的存在,黑人并非低等而是“被低等化”。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不尊重事实?一方面,虚伪的意识形态不承认高低人种的区分。它否认自己强加的符号暴力以便更好地发挥作用,仿佛世界大同(儒家最擅長此道),仿佛黑人同样可以作为自由、自主的行动者,通过自己的行动、梦想来抵抗这种强加,这实则软化了种族主义问题的尖锐性。另一方面,桑福德解说黑人身份时已陷入解释学的圈套,回避了解释学依据的问题。黑人的身份如何并不重要,而是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身份的解释。

那么,为什么波伏娃认为黑人低等而桑福德持反对意见呢?因为意识形态总要掩盖自己的暴力深渊、其符号的强加姿态,这姿态一旦被揭穿(哪怕只是有人明白地表达它),被视为不公正,就可能逆转为自身的否定,而这正是它所惧怕的。一旦那些被社会排除的“贱民”(及心同贱身的“贵民”)不再安于意识形态的伪饰及既定的生存目标,也就有可能跳出原有的身份,以不可交流的绝对他者、以恶魔的姿态展开不惧死亡、毁灭符号界的行动。那是死亡驱力的大爆发。

齐泽克总结道,那个掩盖他者深渊的语言同时也是制造并支撑这一深渊的语言,分离我和超越者(the Beyond)的东西同时也是创造超越者意象的东西。在拉康理论中,这是符号界屏蔽实在界又生产实在界的逻辑,因为实在界的每一次具体呈现都是符号界的内在僵局。

再次,语言的暴力本质上是一种否定性,它否定了事物或原初混沌(旧秩序),令杂乱无章的状态瞬间有了一个中心,这正是拉康的“主人能指”的功能:一个空洞能指奠定了生命的奋斗格局。但复杂在于,这可能确立秩序,也可能毁灭秩序。前者是以快乐、幸福、快感为本位的意义追寻,使事物按部就班地循环、纳入既定的统一体,这可视其为生命驱力(lifeforce)和立法暴力;后者是符号界的溢出、非意义(nonmeaningness)的逾越,它不诉诸原有体制内部的公义,而是“一种资本/符号/社会系统的高速运转所引致的自我解体以及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的人群的‘反扑”[4]156,这可视其为死亡驱力(deathforce)和灭法暴力。

因此,语言的两种暴力虽在同一个形式强加的层面运作,但效果截然相反。前者犹如高喊“陛下万岁万万岁!”后者犹如疾呼“我们都是犹太人!”齐泽克借助本雅明的观点将灭法暴力称为“神性暴力”(也译为“神的暴力”),将立法暴力称为“神话暴力”(mythic violence)——其代表当属谋杀原父神话,那是法律所固有的被压抑的黑暗起源。正如“上帝在所有领域反对神话”,他同样反对人间秩序的大一统神话,当原有的正义体系包含了太多牺牲和隐债,“上帝失去自身的中立性并‘堕入世界之中、残忍地干预这世界,并实现了正义。‘神的暴力代表这种超越法律的正义的粗暴入侵”[4]156。

比较而言,神话暴力是建立法律统治的手段,它通过惩治罪犯以重建平衡,因此它净化罪(guilt)而巩固法,要求牺牲和赎罪。而神性暴力不服从于任何手段,它是非牺牲和非赎罪的,它不断僭法以净化法,固执地表达对既定世界的抗议和否定,动摇基本的社会关系。④“它只是世界不正义的象征、道德上‘动荡不安的世界的象征。……它毋宁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符号”,没有任何存在秩序的先在保证,“主体自己要完全承担将它解读或假定为神性的风险”[4]176。

换言之,神话暴力是已转化为肯定性秩序的否定,而神性暴力才是纯粹否定性,它无任何今生来世的保证,只能是孤独中的决断和承担。在齐泽克看来,这正是巴丢和拉康的区分,巴丢已将真理-事件放置在命名之后的符号秩序中,诡异地近似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召唤理论,这或许才是他采用基督教起源的模型言说真理-事件的隐蔽动机(四大真理-事件不包含宗教乃至教会的建立)。而对于拉康,真正的(暴力)行动是先于命名(秩序)的纯粹否定性,是不可名状的实在界入侵。“在真理-事件之中,那空白的死亡驱力、激进的否定性,亦即那不时使存在秩序中止的鸿沟,会持续不断地发挥作用。”[6]229230

最后,神性暴力可以无需(常规)暴力,这就是齐泽克为何在本书中将民主政治中的选民弃权、列宁1914年后远离社会的“学习再学习”视为暴力的最佳例子,同样类似的还有他提到的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麦尔维尔笔下连拒绝也懒得说只说“我宁可不”的巴特尔比(Bartleby)。当人类无能追逐什么实在界理想时,不参与、反介入、中断秩序固有的循环也许才是真的暴力。

三、反抗超我和“第二次死亡”

死亡驱力的发扬光大不得不感谢拉康的传承开拓,当大多数弗洛伊德的追随者弃之如敝屣时,唯有他宣称“忽视弗洛伊德理论中的死亡驱力是完全误解他的教导”。但拉康的理解思路至少有三个不同的时期:从1938年开始,他将死亡驱力连接到母子黏着的前俄狄浦斯阶段以及镜像自恋中,是主体亟欲逃离现实的自杀倾向,这也是他后来所讨论的想象界。在1950年代的中后期,想象界“是由快乐原则所支配的,它努力寻求动态平衡,而处于盲目自动调节的符号秩序总是干扰着一动态平衡:它就是‘超越快乐原则”[7]177。在此,死亡驱力又被等同于符号界的能指网络,是无意义的强迫性重复机制,“死亡驱力不过是符号界的面具”。直到1950年代末,拉康才将符号界,即“像语言一样结构起来”的无意识确立为快乐原则(包括现实原则)的场域,而将死亡驱力转向实在界,宣称它是对不可能元物(Thing)的追寻,是文明的颠覆力量。

拉康的变化并不突兀。一方面,他一直在寻找人类生命意义、表意系统之外的某个断裂和突破口,但只有随着理论和概念的发展,他才能最后准确地说出那个“物”;另一方面,正如弗洛伊德指出生命驱力和死亡驱力总以一定比例混杂融合,死亡驱力本身只是符号-想象界爱欲的疯狂矛盾、自我解体的维度,因此它也容易混淆于具有毁灭性或强迫性的生命驱力,诸如法西斯或原教旨主义。事实上,“所有的驱力也都是死亡驱力,因为所有驱力都是过度的、重复的,最终必然是具有毁灭性的”[8]78。

齐泽克力主拉康晚期称道的实在界驱力,而反对想像-符号秩序中基于律法或超我而生产的驱力。⑤[9]在拉康理论中,驱力是欲望单一力量的局部展现。它“永远无法被满足,而且不以对象为目标(goal),而是永远环绕此对象,依循其目的(aim)(方式本身)”[8]75。齐泽克认为,这种循环的反折(doubling)根源于元物自身的環绕空洞而循环的结构。这种反折不同于禁止和距离制造的诱惑空洞,驱力并不是将客体提升到元物尊严的高度,也并不环绕父之律法所禁忌的母性元物或幻象客体,使其崇高化。

据此,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拉康在第十一期研讨班和《无意识的位置》(position de I inconscient)一文中提到的薄膜(lamella)神话来解说死亡驱力。一个如薄膜般的扁平客体不停跳动、改换形态,如变形虫一样分裂、繁殖,具有无限可塑性,烧杀剁砍总能死而复生。

(它)像变形虫那样运动,扁平如纸穿梭于门底缝隙,为纯粹生命本能支配因此无性,分裂生殖因此不死。当你熟睡时,它无声爬上你的脸庞只为封存于你的身躯……不言而喻,必须和这恐怖之物作战,那将是一场猛烈开火。……为了摧毁这“虫人”(manlet),我们最好杜绝它的繁衍,因为切碎它也将使其再生,即使放一把火,它最小的幸存分裂体也将保留它全部的毁灭力量。[10]

如齐泽克所言,薄膜像煎饼蛋(lHommelette)⑥一样裹覆人脸,像电影《变相怪杰》那个神秘的古代面具,人一旦戴上它将变成另一个充满原乐意淫和丑怪狂想、被魔鬼的冲动控制的不死之身,进入一个幽灵般、自动化的倒错幻象世界。这更类似超我指令的愚蠢重复和理想自我的意象统治,而非实在界驱力。⑦

同样,齐泽克采用安徒生的小红鞋童话描绘死亡驱力也大有问题,真正的强迫重复并不出现在小女孩穿上红鞋不停跳舞的魔力中,而是出现在被砍断的双脚反复跳舞归来,煽动悔恨和痛苦之际。这正是弗洛伊德创伤梦的真谛,梦是欲望的满足,它以特殊的能指组织方式(凝缩和移置)消解过度刺激,但一个无形的创伤、一个不可能的(性)欲望同样体现在能指的机制中,反复冲击如沉睡铁屋般的生命体系,力图要拼死开创一条生路,创造一个新人、新世界。你听到了你的创伤在言说吗?“只有刺伤你的矛才能治愈你的伤。”

尽管齐泽克在大部分情况下和拉康一样似乎故意混淆符号-想象界之过度和实在界之过度,但他在哪里接近了死亡驱力的真谛呢?答案是在论说反抗超我和“第二次死亡”之处。他的含糊迂回也并非无意义,或许唯有透过变态激情和宿命循环,人们才能发现隐蔽其中的另一种重复,一个痛苦和矛盾、生机和革命的反复归来,正如萨德唯有通过虐待狂的人生,才能以傲世的作品撼动伦常,超越自身,为弗洛伊德开路,祈求并实践了更高级的罪恶——毁灭符号界的“第二次死亡”。

首先,齐泽克区分了沉浸在超我享乐中的驱力和反抗超我、洞穿幻象的驱力,前者如拉普朗虚(Jean Laplanche)所说是每个人手淫时盲目重复的驱力,它臣服于原乐,与幻象同在。齐泽克指出,这种驱力正是支撑晚期资本主义体制的变态核心,人们正因为在体系中获得了快感才可能遗忘文明的“不满”,转而容忍、支持和认同这一体系,正如那场2006年的伦敦“手淫马拉松”使人们沉溺在一种唯我主义的“单子(monad)式”的虚假共同体中,彻底过上无理想的后现代“末人生活”。但后者却超越幻象而存在,它进入大他者之谜的“黑暗之地”,试图中止身陷原乐的无尽重复的可悲宿命。对于生命而言,它不是“扎根”(rooted)而是“爆破”,主体在大他者的不一致和空白处识别自身并坚持其冲动。

齐泽克补充道,两种驱力水火不容却并非无关,驱力只有固着于空洞的元物(空灵性)才能从超我的固着(stuckness)中升华而出,这犹如要消灭杂草就勤种庄稼的寓言:

一方面是屈服于盲目的重复冲动,一再去重复越来越激烈的愉悦,就像青少年玩电动玩到入迷那样,另一方面则是“洞穿幻象”这种完全不同的经验,……摆脱愚蠢的超我快感死亡驱力的唯一方式,便是拥抱具备破坏性、能够洞穿幻象的死亡驱力。只有靠死亡驱力本身,才能打败死亡驱力。[6]552553

其次,齐泽克延续了拉康所发展的萨德的“第二次死亡”的概念。死亡驱力是反抗社会母体的、正面的开创性力量。因此它总是符号秩序的对立面,渴望实施超越肉体生死之上的“第二次死亡”,即对符号性肌质(symbolic texture)的全盘消灭,对历史传统整体性的“擦除”(wipeout)。

萨德曾声称普通的犯罪诸如战争、谋杀都如瘟疫一样有利于自然平衡,但有一种高于繁殖和腐烂的自然循环之上的至恶,“它是循环自身的毁灭和根除,它会把大自然从其自身的规律中解放出来,为新的生命形式的创造铺平道路”[7]177。这种说法惊人地类似颠覆历史的死亡驱力,是对符号界固有循环的毁灭,以开辟新天地,如同摧毁封建社会为资本主义开路。由此,第二次死亡也被称为符号死亡。

齐泽克笔下有两类符号死亡:一是肉体存活,但丧失了活人应有的身份,而沦为不可名状的活死人、异数。这样的人若还有生存的动力,就注定要反抗符号的系统暴力。比如安提戈涅,她作为乱伦之女,被排除在城邦的符号共同体之外,以歇斯底里的姿态索求那不可偿还的债务。二是肉体已死,但符号债务还未完结甚至不可能完结之人。比如纳粹大屠杀的牺牲者,他们的冤魂夜夜归来,激起活人的反抗斗志。总之,符号死亡是符号债务的显现,无论是活人的欠债还是对死人的负债,都是死亡驱力激发罪疚感的根由。

因此,切莫将死亡驱力混淆于佛教的涅槃或纯洁派的禁欲,虽然它们都直视生命的罪咎,抛弃声色犬马,并坚守不可能的爱之理想。然而,死亡驱力仍是斗争的执念,它激发矛盾,从不软化任何罪恶或不公,强调主体于历史中的职责。而普通的涅槃和禁欲则相反,它用一个更本原的空弥合矛盾和罪恶,消灭差别,复归无动于衷,因此仍属快乐原则。⑧如齐泽克所说:

涅槃原则指摧毁或自我消灭的冲动。弗洛伊德所谓的死亡驱力,无论如何都与渴望自我湮灭毫无关系。相反,它是死亡的对立面,是对“不死”的永恒生命的称谓,是对下面行为的称谓:在内疚和痛苦中转来转去,形成永无休止的反复循环。[5]107

可以说,死亡驱力是一种在苦难命运中难以担负却必须担负的责任,它反复召唤我们做一个历史担纲者、一个超越历史的变种人,而不是佛、神或超我或什么东西。⑨

注释:

① 弗洛伊德在最后一章几乎指出人类文明的出路是加强(文化)超我的内在攻击和罪疚感,认同理想权威。但如果读者注意到他开篇时所批判的宗教幻觉,一种崇敬上帝心理、依赖完美父亲的“原海感受”(oceanic feeling),就很难不质疑,弗洛伊德最初反驳之物难不成要逆袭为终极理想!?

② 弗洛伊德说到很有启发的一点,宽厚溺爱的父亲有利于孩子形成严格的良心,一方面是因为最早的外向攻击无法发泄,只能内转;另一方面是对父亲的爱有利于认同父亲,将父亲权威内化。

③ 齐泽克借助理性(reason)和种族(race)在拉丁文中共有的词根(ratio)指出,“是语言,而不是原始的自我逐利,才是第一个并且是最大的分割者(divider)”,是语言创造了人和人最原始的区分,乃至形成秩序和身份。这让笔者想起拉康论索福克勒斯笔下悲剧人物(如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的一个概念:“身家已毁”(race is ruin)。那些英雄越过了埃特(ate),闯入秩序和身份之外的浑噩中。

④ 齐泽克指出,如若作为流血的革命,神性暴力与神话暴力有一点令人困扰的相似,即在杀戮上,两者都和处置神圣人(homini sacer)的方式一致,即杀人既不犯罪,被杀者也无资格当祭品,法国大革命的恐怖和纳粹的犹太人大屠杀因而是相似的,但齐泽克坚称前者是纯洁暴力的爆发,后者是国家权力的工具。

⑤ 可参考Slavoj iek所著On Belief:“元物不过是它自身的匮乏……在自我封闭的循环中,驱力通过反复错失目标来实现其目的,这意味着,驱力围绕一个中心空洞(void)而旋转,这个空洞是不可能/实在界的元物之空洞……然而,我们应该坚持,带来生命过度,引发所谓“驱力”的那种拓扑式扭曲、那种‘反折(doubling),绝不能等同于(或基于)符号律法,它禁止了不可能的母性实在界元物,被那‘反折所开启的鸿沟(gap)并不是符号律法所禁止之元物之空洞……驱力并不‘将一个(经验)客体提升到元物的尊严中——它毋宁是将一个自身具有环绕空洞而旋转的循环结构的客体当作自己的客体。”

⑥ 拉康曾借柏拉图的性别合体神话阐说那神话般、前主体的、无性的、不死的生命。当宙斯因妒恨剖开合体人,人类就陷入性化和爱欲中沦为永寻完满而不可得的欠缺物。拉康以“lHommelette”(英译“manlet”)一词表达生命出生后必然失落的原生形态以及某类驱力替代物。当胎膜被打破,如同打破一个蛋,不仅制造了人,也制造了虫人,它在法语中有“煎蛋饼”和“小人”的意思。它是拉康薄膜的另一个名称。

⑦ 另一个经典的薄膜形象是《黑客帝国》(The Matrix)中的特工史密斯,它本是母体的杀毒程序,但因任务失败转化为病毒,拥有了无限复制、随意附身和不可摧毁的能力,这不正是符号秩序的过度驱力或类似法西斯的超我指令的象征?超我的稽查机制一旦瓦解便令其疯狂能量威胁整个系统。而救世主尼奧只有杀死它,以一种不死驱力战胜另一种不死驱力,才能重生整个符号母体。

⑧ 在担负人世的角度,涅槃原则的确有逃避倾向。在动画电影《海洋之歌》中,我们看到涅槃原则的丑化版本:猫头鹰女巫因为丧子之痛而用施了魔法的瓶瓶罐罐吸走自身和精灵们的哀怒喜乐,使生命麻木石化,但“那只会让一切更糟!”。小哥哥用歌声唤起妹妹海豹精灵吹奏海螺音,打破禁锢,使女巫获得感动和新生。同样,精神分析认为,每一个症状都有其可阐释的意义,都可以改变无意识、洞穿幻象、开创新生命(因此它也被译为征兆)。我们不能将其忽略或压制,而应从中激发出召唤解放的死亡驱力,而那不就是吹响回旋不羁的海螺音吗?

⑨ 另外,死亡驱力在齐泽克笔下还有局部驱力、局部客体、无身体的器官、无性原欲(力比多)等名稱。齐泽克非常清楚,死亡驱力不可符号化并充满颠覆父权秩序的猛力。“它是生命实体的残余、躲避符号的殖民(lamella)。它是‘无头驱力的可怕颤动。它不受寻常死亡的制约,不受父性权威的管制。它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视差之见》,第199页)然而,齐泽克时而将它和薄膜、无限的生存繁殖力,甚至时而和电影中的异形、外星寄生体完全混同,这就有可能混淆生命驱力和死亡驱力,也混淆萨德的两种死亡:一种是不死的生死衰荣福罪之轮回,另一种是打破不死轮回的不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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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畅兰

Abstract: After the cre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Freud, Lacan and iek, the meaning of "death drive" becomes clearer and clearer. iek thinks it is a divine violence that could subvert old history and create a new civilization, differing from the objective violence or mythic violence that defends the order of the unity. Meanwhile, death drive has also been established as the experience of resisting the superego and traversing fantasy and regarded as "symbolic death" which is able to destroy the Symbolic. Finally,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treats it as a kind of transcended responsibility for everyone to perform in the history of misery.

Key words: iek; Lacan; death drive; violence; Sade

收稿日期: 2016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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