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淳波
(天津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天津 300204)
2001年11月,高盛集团首席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发表《全球需要更好的经济之砖》(The World Needs Better Economic BRICs),首次将巴西 (Brazil)、俄罗斯 (Russia)、印度(India)和中国(China)的英语国名首字母连起来创造了BRICs 一词,因其拼写和发音与英文中的“砖块”(bricks)一词非常相似,故被译为“金砖四国”(张幼文,2010)。作为世界上经济发展最为强劲的四个新兴经济体,金砖四国的崛起具有深远的国际影响。2009年6月16日,金砖四国领导人在俄罗斯叶卡捷琳堡举行首次正式会晤,标志着金砖四国从一个概念发展成为一个日益重要的国际合作平台。其名称也成为近年来使用频率最高、内涵最丰富的外来词语之一。翻译过程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内涵丰富,涉及隐喻的移植、译者的操纵以及范畴词的运用,还体现出英汉两种语言强大的创造新词的潜力以及创造者和翻译者的杰出智慧,值得进行深入细致的探讨。
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美国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和约翰逊(Lakoff & Johnson,1980:15-32)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中指出:“隐喻的实质是通过甲事物来理解和体验乙事物。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它更是人们认知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国内学者束定芳教授(2000:28)也认为,隐喻不但是一种语言现象,而且在本质上是人类理解周围世界的一种感知和形成概念的工具。
隐喻作为一种在语言中普遍使用的修辞手段和认知现象,自然也引起了翻译研究者的高度关注和深入研究。纽马克(Newmark,1982:87-91)认为,翻译隐喻主要有七种方法:(1)形象重现(reproducing the same image in the TL);(2)形象转换(replace the image in the SL with a standard TL image);(3)以明易隐(translation of metaphor by simile, retaining the image);(4)附诠释喻(translation of metaphor by simile plus sense, or occasionally a metaphor plus sense);(5)化 喻 为 诠(conversion of metaphor to sense);(6)喻诠皆删(deletion);(7)喻诠结合(same metaphor combined with sense)。刘法公教授(2008:200-201)在专著《隐喻汉英翻译原则研究》中也提出了隐喻汉英翻译的三个原则:(1)保持隐喻特征;(2)接通汉英隐喻的关联文化内涵;(3)根据语境弥补文化喻体的缺失。两位中外学者都把保持隐喻特征或曰形象重现作为隐喻翻译的首选方法和原则,因为隐喻不仅是一个构思精巧的修辞格,而且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体现出作者对客观事物深刻的理解,是语言的精华、智慧的结晶。若采用归化手段,消解原作的异质感,使译文变得通俗易懂,意可能是达到了,但原作中的形象美却可能因此缺失(莫旭强,2010:48)。因此,应该首选异化手段翻译隐喻,充分发挥并挖掘译入语的优势和潜力,最大限度地保留原作原汁原味的异国情调,将隐喻翻译得神形皆似,甚至神形兼备。如果由于语言文化差异巨大而实在无法做到两全其美,也可以考虑其他替代性或补偿性的翻译方法。
根据莱考夫隐喻理论中的跨域映射,隐喻是通过一个概念域向另一个概念域的映射而产生的结果。BRICs一词的隐喻特征非常明显,其巧妙之处在于将四个新兴经济体大国的英语国名的首字母按照英语构词规则,组成一个与bricks(砖块)拼写相似、发音相同的单词,将源域建筑材料映射到目的域国家中。在这个隐喻中,bricks已经不是普通的建筑材料,而是构建世界经济大厦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其基本特征与四国在国际经济中的地位和作用可谓不谋而合,具有很强的相关性。正是由于这种巧合,加上奥尼尔的天才创意,BRICs一词一经提出便风靡全球。
在BRICs的汉译过程中,译者采用了异化的手法,将喻体bricks直接移植到汉语中,保留了砖的意象,从而保存了原文独特的创意和隐喻特征。然而,砖在汉语中只是一种建筑材料,廉价而普通,单凭一个“砖”字不仅不能充分传达BRICs在英语中的所有文化内涵,也无法让汉语读者联想到四个不同的国家,甚至还会造成误解。因此,需要充分运用现代汉语造词的独特手段,在前面增加一个修饰词,明确砖的特殊性,并且在后面补上范畴词,将原文隐含的本体显示出来,构成一个词义明确、结构稳定的四字词语——“金砖四国”。
操纵翻译理论代表人物勒弗菲尔在著作《翻译、重写、文学声誉之操纵》(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中证明翻译活动受一系列外部因素的限制和操纵,包括译者自身性格和所在社会环境形成的意识形态(ideology)、诗学观(poetics)、赞助商(patronage)、论域(universe of discourse)、编辑(editing)、读者反映 (reader’s response)等因素。这些因素对译者翻译方法及策略的选择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张彩虹,2008:140)。从BRICs到“金砖四国”,译者显然在翻译过程中受到了意识形态、诗学观的影响,对原词进行了操纵和改写,添加了独特的中国元素,把英语的“砖块”美化成了汉语的“金砖”。
ideology(意识形态)源自希腊文idea(观念)和logos (逻各斯),字面意思是观念逻各斯,即观念的学说。《现代汉语词典》(2002)对意识形态作了概括:“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上形成的,人对于世界和社会的有系统的看法和见解,哲学、政治、艺术、宗教、道德等是它的具体表现。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在阶级社会里具有阶级性。也叫观念形态。”(王东风,2003:16)“金砖四国”不仅是一个经济术语,而且带有越来越浓厚的政治色彩,因此不仅要求语义准确,而且要求政治准确,体现积极正面的国际形象,为赞助人和译入语读者所接受。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的赵念渝(2010)把此类美化原文的翻译方法定义为政治翻译,即在语言转换中把一些词义或语义有意无意地按照自己的意识形态或政治方向加以拔高或贬低,以彰显译者的好恶或政治立场。把BRICs的形似同音词bricks(砖头)美化成“金砖”就是出于政治准确的需要,对源语的转换符合目的与政治概念的改变。
对比2008年欧洲金融界和新闻界照葫芦画瓢造出的“笨猪四国”(PIGS)一词,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显而易见。PIGS是由葡萄牙(Portugal)、意大利(Italy)、希腊(Greece)与西班牙(Spain)四国英文首字母拼写而成。这四个欧洲国家主权债务危机四伏,财政逆差高居不下,有的甚至濒临破产,四国经济像猪一样步履蹒跚。但无论从政治影响、民族情感还是国际形象来看,这个名称都是这四个国家无法接受的,远远不如“金砖四国”那么响亮,那么闻名遐迩。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意大利银行坚持要求将I让给爱尔兰 (Ireland)。
无论从意识形态还是诗学观分析,“贴金”都是必不可少的。现代汉语中的“砖”字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用黏土等材料烧制而成的建筑材料,二是形状像砖的东西。遍观用“砖”字组成的词语,如“砖头”、“砖块”、“瓷砖”、“空心砖”、“金砖”等,唯有“金砖”与经济有直接关联,是财富的象征,而且具有正面积极的意义,符合意识形态的要求。而“金”字的添加也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这四个国家充其量不过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虽然占有世界总人口的43%,但是GDP总量只占世界总量的16%(2009),简直是四个贫穷的大国,翻译成“金砖四国”无异于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有人认为,汉语“金砖”的对应词goldbrick在英语中含有贬义,表示假金砖、冒牌货、虚有其表的东西①,翻译成“金砖”容易产生误导。
用发展的眼光来看,译成“金砖”其实并不为过。从1999年开始,四国经济年均增长率远远高于世界同期平均增长率,四国GDP 总量占世界总量从1999年的7.46%上升到2008 年的15%。根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发布的《新兴经济体蓝皮书:金砖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报告(2011)》,按照市场汇率估算,金砖四国的GDP总量将从2008年占世界份额的15%上升到2015年的22%,四国经济总量将超过美国,同时四国的GDP增量也将占世界增量的1/3。2003年10月,高盛公司在题为“与BRICs一起梦想:通往2050 年的道路”(Dreaming with BRICs:The Path to 2050)的全球经济报告中预言,四国将在2050年位列世界最强经济体。中国可能会在2041年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BRICs的GDP总量在2041年可能会超过西方六大工业国(G7中除去加拿大)。到2050 年,世界经济格局将会大洗牌,全球新的六大经济体将变成中国、美国、印度、日本、巴西和俄罗斯。
从英语的bricks到汉语的“金砖”,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根据意识形态和诗学观对原文进行了合理的操纵,在汉语词语中增添了中国元素,这种翻译过程是不可逆的,简单的回译不可取,因为此“金砖”非彼“金砖”。英语中的goldbrick由于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而含有贬义,并不表示汉语中的“金砖”也有贬义,而汉语中的“金砖”所代表的财富的喻意也不会改变英语中goldbrick的贬义。就像当年我们把the four tigers of Asia译成“亚洲四小龙”,但不会把“亚洲四小龙”回译为the four dragons of Asia。
然而,“金砖”在汉语中仍然不能完全表达BRICs的含义,而且容易造成误解。因为汉语读者很有可能只是按照本义去理解,而不会以隐喻的角度去解读这个汉语的常见词语,把它和四个特定的国家联系起来。因此,还必须通过增加范畴词,才能最终完善BRICs的汉译。
范畴是人的思维对客观事物普通本质的概括和反映。范畴化是认知科学的一个重要概念,也是人们认识世界万物的重要思维工具。范畴化的结果就是大量的范畴,大多数的范畴在语言中都能够用词汇表现出来 (王燕,2008:132)。范畴词就是在语言中表示范畴的词汇, 是现代汉语中广泛运用的构词手段,可以表示物体属性、组织机构名称、地理概念等具体概念,也可以表示各种抽象概念,如“火车”、“汽车”、“卡车”、“工程车”、“救护车”、“公交车”;“中国”、“美国”、“英国”、“法国”;“北京市”、“上海市”、“天津市”、“重庆市”;“腐败现象”、“疯狂行为”、“骄傲情绪”、“紧张局势”等。
增加范畴词也是现代汉语吸收外来词的重要辅助手段。很多新词的翻译无论采用音译还是意译的方式,都需要增加表示属性的范畴词来补充词义,如“沙丁鱼”(sadine)、“古兰经”(Koran)、“霓虹灯”(neon)、“左轮手枪”(revolver)。尤其是翻译含有隐喻的外来词时,在很多情况下范畴词甚至必不可少。隐喻涉及到两个不同的领域,英语中含有隐喻的概念和术语译成汉语的对应词后,由于语言和文化背景的差异,在移植过程中往往会丧失原文的隐喻功能,无法让汉语读者将该词语从源域映射到目的域中,很容易导致误解。翻译时常常通过增加范畴词的手段将目的域显现出来,将隐喻转译为明喻,如“燕尾服”(swallowtail)、“鼠标”(mouse)、“盗版”(piracy)、“太空穿梭机”(space shuttle)。
“金砖四国”的翻译就是将BRICs所映射的目的域通过增加范畴词的方法显现出来,让我们联想到这四个国家而不是四块金砖。经过隐喻的移植、意识形态和诗学观的操纵和美化、范畴词的运用,BRICs的汉译工作才算大功告成,“金砖四国”横空出世。
最近BRICs这个词语又发生了颇为戏剧性的变化。2010年12月,中国作为金砖国家合作机制轮值主席国与巴西、印度、俄罗斯商定,吸收南非作为正式成员加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成员国由四国扩大到五国,并更名为金砖五国,相应的英文名称则由BRICs改为BRICS,原来表示复数的小写s变为南非(South Africa)的英语国名首字母大写S (马岩,2011)。
从“金砖四国”到“金砖五国”,从BRICs到BRICS,体现出英汉两种语言强大的造词能力、不同的造词机制以及两种语言之间神奇的契合。英汉两种语言分属印欧语系和汉藏语系,英语是综合分析语(synthetic-analytic language),运用屈折变化表示语法关系,而汉语是一种分析语(analytic language),不用形态变化而是词序及虚词来表达语法关系。英语中的小写字母s变成大写的S,在读音不变的情况下,复数变成了南非英语国家名称的首字母。汉语则按照自身的规律和优势,相应地将数字四改为五。就像两位中西武林高手过招一样,西方打过来的一记重拳,被中方一招太极拳法轻松化解。变化过程异曲同工,不由让人感叹语言的奇妙以及两种语言之间神奇的契合。单纯从词汇的角度来看,BRICS一词仍然暗藏玄机,K席虚位以待,如果某个K字头的国家经济崛起,加盟金砖国家组织,英语单词bricks就拼写完整了,将汉语“金砖五国”改为“金砖六国”,那简直妙不可言。
含有隐喻的外来词语的翻译既要保留源语的神韵、隐喻特征及其体现的异国情调和别出心裁的独特创意,又要充分利用汉语的优势,创造出符合汉语构词法的新词。尤其是诸如“金砖四国”这类含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术语,还需要进行恰当的操纵和美化,以适应赞助人和译入语读者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观。
注释:
① goldbrick的字面意义为金砖,但实际含义却是假金砖。该词源自19世纪中期的美国淘金热,矿工采出金子以后,为了便于搬运,往往把金子铸成金砖,goldbrick一词就应运而生。一些人贪婪的用铅或铁铸成块,然后在表面镀上一层金,goldbrick一词就开始用来喻指假金砖、冒牌货、虚有其表的东西。
[1]Lakoff, G.&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 [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2]Lefevere, A.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 [M].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Education Press, 2004.
[3]Newmark, P.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M].Oxford: Pergamon Press,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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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赵念渝.从“金砖四国”看政治翻译[N].社会科学报,2010-0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