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英
(东吴大学 文学院,中国文学系 台北)
前言
姚鼐《登泰山记》,文章雅洁。篇旨分明篇幅极短,深刻彰显泰山景观特色,抒发作者登山心情与砥砺来兹意涵。融生命情怀于瞬息万变景物中,表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儒者风范。作者藉跨年风雪登山清晨观日,观物体物,以澄神凝虑、澡雪精神、坚定宿志。本文将就《登泰山记》,印证桐城理论与实践方式。
本篇主要写作背景是作者在官场不长,辞官后声名显赫,社会地位高。生平坎坷,先后两次娶望族张氏女[1](P130)(先张宜人后宜人堂妹见姚鼐在《继室张宜人权厝铭并序》《惜抱轩诗文集》卷13所引述),皆中道死去,带来情感创伤。他敬奉程朱理学,身体力行儒家礼教。早年满怀抱负积极用事,中年后,独善其身专力古文。
与《登泰山记》相关背景,除文中提到朱子颍为一生挚友外,尚有作者成长背景、家庭因素、时代背景。这些成长背景、情感因素、时代背景、好友切磋,有形无形的人事物因素,让他感受死亡与永别离,渐次完成了文章的生命意象,不断充实文章的内容,选择生活化的主题,与虚实对比的风格,以下依次探讨。
关于大小张夫人,大张夫人宜人,十七岁于归姚鼐,三十一岁没,偕居十五年,姚鼐说张宜人喜称道人之善,凡事不怨。清高宗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他与姑妈的女儿、已故原配张宜人的堂妹续配成婚。乾隆43年(1778)润元月一日,姚鼐继室张夫人卒于梅花书院,姚辞教职,运柩回桐城[1](P107)。
乾隆三十九年(1774)《登泰山记》,时间刚好在两位夫人之间,情感上也是告别一段面对另一段的开始。
姚鼐清雍正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生于桐城官宦世家,嘉庆二十年九月二十三日,卒于江宁钟山书院(1731~1815)。生日前后,登山跨年。志者登高望远澄神凝虑,留下掷地有声的登泰山记,展望新境。
鼐幼嗜学,伯父姚范(字南菁,1702~1771)授以经文,又从刘大櫆习古文。鼐少时体弱多病,却有超然之志。姚鼐《医方捷诀序》[1](P20)自称:“余少有羸疾,窃好医药养身之术,泛览方书。然以不遇硕师,古人言或互殊,博稽而尠功,深思而不明,十余年无所得,乃复厌去。”由此深深体会,为学精进不可无硕师,因此志兴趣转向人文。据郑福照《姚惜抱先生年谱》称,其伯父编修君尝问其志,曰:“义理、考证、文章,殆缺一不可。”可见其青少年时代文学抱负。
乾隆十五年(1750),鼐二十岁考中举人后,经五次礼部会试,直到乾隆二十八年(1763)三十岁第六次应礼部试,中进士,授庶吉士。三年后,散馆改主事,分属兵部;旋又补礼部仪制司主事。后历任山东、湖南乡试副考官,会试同考官和刑部广东司郎中等职。
乾隆三十八年(1773),清廷开四库全书馆,姚鼐被推荐入馆充纂修官。及《四库全书》成,鼐乞养归里,时年四十四岁。大学士于敏中等先后劝以高官厚禄,均被辞却。鼐《复张君书》言:“古之君子,仕非苟焉而已,将度其志可行于时,其道可济于众否则不如从容进退,庶免耻辱之在咎已尔。”[1](P44)
自乾隆四十二年起,姚鼐先后主讲扬州梅花书院、安庆敬敷书院、歙县紫阳书院、南京钟山书院,致力教育四十年,弟子遍及南方。
生平可分少年求学、长而入仕、中年归隐、执教以终数时期。少年求学博而能约、入仕则仁以为己任,并推崇管仲以自许。仕途后隐居与执教,则投身奇山奇水,从大自然汲取创作泉源,在先祖居住三百年土地上,继方苞刘大櫆后,发扬桐城辉光,作为天人合一安身立命哲学,也是人文之旅中生涯规划。从为官、归隐到书院、文论体系建立,正是“任重道远”“士不可不弘毅”历史文化使命感所致。置身汉学宋学激荡,欲调和折中,并以生活实践文章表现,来代替理学玄虚空谈干嘉考证繁琐。将文章之源天地之道相连结,并以易经阴阳刚柔充实桐城文论。
从生命经验来说,幼年“体弱多病,却有超然之志”,让他认识生命脆弱,在寻觅生命根源与思考不朽中,大自然与易经给予他深刻启示。当人生抉择之际,选择归隐因性适才。
其归隐心志可见《惜抱轩诗集》卷3《答王生》诗:“士为千章林,毋为附施萝。”[1](P243)《杂诗》:“但冀藏弱羽,奚必栖高枝。”[1](P238)姚鼐〈湖上作〉“人生各有适,岂论荣与枯?”[1](P238)《城南修禊诗》:“作吏见不能,收身岂嫌早。”[1](P234)《寄苏园仲》:“既乏经世略,披褐宜田庐。”[1](P229)《复汪进士辉祖书》:“鼐性鲁知闇,不识人情向背之变,时务进退之宜,与物乖忤,坐守穷约,独仰慕古人之谊,而窃好其文辞。”[1](P45)
当他走入自然,便以生活主题、生动自然笔法来充实文章大情与大志的丰韵。既表现出文学特殊价值,也彰显文源天地自然的文论特色。因此书写自然,总紧扣生命意象,略去空洞说教,巧妙纠正记载失实,典要凝括,状物尽妙。
在教学生涯中,读圣贤书,达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效。在任为刑官经验中,“仁以为己任”,以具体细节与方法著书立作,结构严谨,要言不繁,以少总多。在礼部任职,更让他省思人品道德社会次序,探原经训,取法高深简古,井然有序以为准则,发而为文深于理切于事,让桐城“学行继程朱之后”到了姚鼐时,便不限孔孟程朱之道,更是天下万物本身客观规律。另外,包士臣将姚鼐行草书列微妙品,故姚鼐非独文美,其翰墨亦为世重。姚鼐创作习艺过程,融入绘画书法线条色泽美感朗读经验,让作品表达更为艺术化,使意象呈现上深具感染力。让虚实详略、动静有无、触感温度、声音强弱、节奏光度交织在生命意象风景在线共鸣,发而为文,便能达到涵融深厚,收曲韵余包效果。就时代潮流来说,宋学汉学激荡,正给他不同学术对照,抉微发蕴,建立学术根基。而当时编修潮流追求新奇,厌薄宋元以来儒者书,姚鼐则云:“诸君皆欲读人未见之书,某则欲读人所常见书耳。”[3](P532)姚鼐以为“学不博不可以述古,言无文不足以行远”。当必破门户,敦实践,倡明道义,维持雅正。乃着《九经说》以通义理考证,撰《古文辞类纂》以尽古今文体之变,选《五七言诗》以明振雅祛邪之旨。他认为学当内充而后发,在《与鲁宾之论文书》中说:“内充而后发者,其言理得而情当,千万言不可废。”“气充而静者其声宏而不荡,志章以检者其色耀而不浮,邃而通者易理也……为学之要,在乎涵养而已。…”“而宽以期乎岁月之久,其必有以异乎今而达乎古也。”[3](P534)他与人论治学,不但把经典充实的内容挹注到文学中,也藉编着过程与治学取向讨论中,透露经典足以“开学养正,昭明有融”。此后他藉经典观澜索源,展开文学振叶寻根工作,以易经阴阳刚柔自然人文的双向结合阐释文理,正表明他文学观念,经典“义既埏乎性情,词亦匠乎文理”[4](P21)足以取精用宏。《登泰山记》正是他登高望远的瞭望点;也是人生里程写作生涯送往迎来关键点。精神上登高往远、开阔气象,更甚于实质上旅游登高所见。以实作虚,意味深长。
其次,再谈同登泰山挚友朱子颍。
刘大櫆弟子朱子颍,乾隆十七年(1759)秋,姚鼐第二次应礼部试落第时所结识。刘大櫆《朱子颍诗序》云:“子颍以七言诗一轴示予,予置之座侧。友人姚君姬传过予邸舍,一见而心折,以为己莫能也,遂往造其庐而定交焉。”姚鼐与朱子颍论交,源于刘大櫆。
朱子颍生平见姚鼐《宋双忠祠碑文并序》。姚鼐为朱子颍诗集《海愚诗钞》作序,首先阐明天地之道阴阳刚柔,文章之理亦如是。然后称赞朱子颍:“今世诗人,足称雄才者,其辽东朱子颖乎?”朱子颍诗属于阳刚一类,个性亦富于豪侠气。
姚鼐又说:“子颖自少孤贫,至于宦达,其胸臆时见于诗,读者可以想见其蕴也。”“自是相知数十年,数有离合。子颖仕至淮南运使,延余主扬州书院,三年而余归,子颖亦称病解官去,遂不复见。”两人个性诚恳耿介。在山东、在扬州,许多人生遭遇共度。姚鼐辞官与珠子颍共登泰山观日出;朱子颍在扬州建梅花书院,请姚鼐携家室任书院主讲;朱子颍《海愚诗钞》姚鼐作序,并且在子颍诗集中讨论重要文学观念,以此定位朱子颍文坛表现。朱子颍父亲逝世,姚鼐写墓志铭并序,时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春,鼐三十岁,第五次参加礼部会试落第。将归,应朱子颍之请,为其父作《副都统朱公墓志铭并序》。文中盛赞朱公“通知当时事变利病,慨然怀济人之志。”“立朝卓然,于众不诡随,盖有古人之风。”赞语也反映了姚鼐人生价值取向。在朱子颍逝三二十四年后,姚鼐以八十二岁高龄,还为之作《朱海愚运使家人图记》,“展对公像”,不禁“为之陨涕”,可见深挚情感。从姚鼐对朱子颍家人描述,可见姚鼐重要文学观念、人生价值取向、以及与朱家情谊。
以上背景反映出,他从家人死亡,体会出死生意义,积极把握人生立言立德不朽。并与朱子颍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切磋琢磨桐城文论。成长经验多病与归隐执教,让他进一步完成生命意象写作与执着的生涯追求。登泰山记前段分两种登山路线对比,体会人生各有途径。中段写落日末段写日出是时间对照,中段山上山下雪景落日也是现在与未来场景对照。从时代背景而言,宋学汉学激荡,桐城由早期文与道相合,至姚鼐时渐渐考据与辞章相结合,并以生活化主题充实文章细节与内容,动人以生色技巧,显现桐城前后期的不同追求登泰山记可为印证。
桐城兴于清中叶,代表作家方苞、刘大櫆、姚鼐皆安徽桐城人。方苞建立古文基本理论,说义法,认为义即《易》“言有物”,法即《易》“言有序”。易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文之体;即义为文章中心思想,法为文章形式技巧。刘大櫆在义法说基础上又提出“因声求气”说,提出“精”“粗”说,认为“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到姚鼐,又对刘大櫆进行补充,提出“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并强调文章应“义理”“词章”“考据”三者并举。
桐城古文重在雅洁,融义理、词章、考据为一。主张“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讲究义法。义者,期文之思想不背于理;即以程朱理学思想为内容。法者,期文之形式不越于度,以韩愈、欧阳修为宗主。就文之整体而言,义指言有物,法指言有序,姚永朴《文学研究法·纲领篇》云:“义以为经,而法纬之。”大抵方望溪处于康熙“宋学”方兴之际,而倡古文。故与宋学稍近,而欲文与道合一。后来姚鼐处于干嘉“汉学”方盛之际,而倡导古文,故与汉学沟通,而欲考据与词章合一。简言之,方望溪古文义法在整体上,合道与文,即内容形式之互为调剂,融合道学家与古文家文论;义法就局部而言,是指学文方式,融合秦汉之学由声音语言证入,学唐宋派由规矩体裁,以期能集古今文论之大成。义为法之根据,法为义之表现,法随义变,法从义出。义法相合言之,即是雅洁的同义词。雅洁的含义是“谨严朴实刊落浮辞”,近俚伤繁者不用;并使文章虚实详略有度。义法是一种学古途径,也是古文标准。有就文章思想内容方面的深入推阐入微。有专就文的方面发挥,遂具体落实到文的写作。
姚鼐为清代古文名家刘大櫆弟子,继承方苞、刘大櫆古文理论,发扬“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理想。主张以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结合,讲求文章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并以阳刚阴柔来一别文章风格。姚鼐在文章创作上高洁深古,评者论其辞迈于方苞;理深于刘大櫆。姚鼐并于《述庵文钞序》述时人写作,在义理、考据、词章三方面的利弊得失说:
推言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1](P31)
说明义理词章考据三方面合一结果,善用与不善用的利弊得失。显现在内容上表现学与识的足与不足。显现在形式上语言够不够雅洁。显现在文章结构上一不一贯等。事实上有物有序的理论说起来容易;实际上,义理之文既少,有物之言亦少,考据之文又嫌琐碎。因此桐城文,一般只能侧重在言有序的词章方面。章学诚《文理》一文中,也对古文家所谓的法有所议论。认为:“如啼笑之有收纵、歌笑之有抑扬,必欲揭以示人,人反拘而不得歌哭啼笑之至情矣。”[5](P237)
章学诚认为,文不可授者,在以心意营造为贵,而古文家偏以“会心有得”以之示人,是否控制情感的体会与表达独创性,不够自然。章学诚当桐城极盛之时,针对“文法”论弊病,提出“文理”。究竟桐城文论与实践之间是否可以有较具体的例子可作印证?就以姚鼐《登泰山记》为例讨论之:
了解泰山有关的实际材料,可以帮助我们来定位姚鼐写《登泰山记》的创意与构思。泰山有关的材料可以归如下:〈一〉山海经盘古之死〈二〉岱宗坊〈三〉碧霞元君祠〈四〉悬云寺〈五〉其它重要景胜〈六〉泰山四大奇观:1.旭日东升2.晚霞夕照3.云海玉盘4.黄河玉带。
泰山古名岱宗,春秋时改名泰山,在山东省中部,总面积426平方公里,主峰玉皇顶,海拔1532.8公尺。帝王自古视泰山为永固象征,自古有泰山安,四海皆安之说。
因此,泰山有远古神话传说,帝王封禅活动,女神寺庙,有古长城等险要地理位置,有文人墨客歌咏,有人文地理历史千古风貌。在自然奇观景胜,与人文交会图卷中,如何突出一己的思想,进行有物有序篇章结构,彰显桐城作品风格?以下分点继续探讨:
作者决定去泰山看雪看日出,这泰山最特别的两种对比景观的连续。因此,他必须于旧历年的最后一日(乾隆三十九年)去看日落,新一年最早一天去看日出,并与当地最高长官朱孝纯一起,具备了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积极意义;同时作者正值辞官归里途中,路经泰山。在人生变动中,也正好配合着送往迎来的时序。他将时间集中在两天对比的起结点,给人一种一切景象在冬末后清空、收束、再在明春开展的强烈感。
分析作者登山心情约有数端:
历来登高文化心理,登高为赋可以为士大夫,孔子说登泰山小天下,为考求礼乐封禅制度而来。但姚鼐较重体会天人合一感受,在大自然中体察万物,找寻天之道,地之道,文章之道。
其次,是回顾泰山历史之路与地理文化传统。在悠久士文化传统中,翻山越岭,远观历史封禅之路已远,长城犹在,秦皇汉武何在?唯山水日出日落乃永恒。
当然也可能回首编修四库全书之路,调节心情。不如将学术争锋当作学术风景线对照,以兼融,以经世致用态度,孜孜不倦于文化教育、诗文写作、理论阐发之途。
然而欣赏山水之美,勿宁是最愉悦生命礼物。泰山有通向盘古传说洪荒之美,有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生机之美,有日照城郭徂徕如画阳刚兼阴柔美。在瞬息万变山景中,不妨体悟万象,窥透生命图像奥秘,其阳刚乎阴柔乎?
桐城文论最重有物有序,《登泰山记》全文在内容延展和条理安排上,可分叙如下:
(一)就部份而言
1.交待泰山方位形势:居中、具高、壮、丽、古、险之特色。《登泰山记》: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高峰日观峰,在长城南五十里。”
泰山居汶水,济水之分界,正好居中位置,又是古长城之分界,言其险要也。日观峰日观亭坐拥群山,可观赏壮丽日出奇景。也可以想象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心情。
2.记述登泰山经过;乘、历、穿、越、至,五动词写攻顶经过。《登泰山记》:
“余以乾隆三十九(1775姚鼐时年44)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出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
五个动词,各表现不同动态。乘风雪的“乘”带着探险速度。“历”齐河长清“历”,是平叙经过一段一般旅途。“穿”过山谷与越过长城界限,是绕道河谷与攀登向上途径,然后到目的地。
3.写晚霞夕照,以上、下、远、近的角度综写。晚霞夕照是第一天最重要景观,用空间变化写。《登泰山记》: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廓,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站在山上看深青色山驮着白雪。往山下看,雪光照耀天南。远方角度,望夕阳映照下泰安城内城外,汶水徂徕如画。半山腰停留雾气像一条丝带。以上分别以山上,光线折射下的景,远处的日落城市与河流相互辉映,以及半山腰的角度去描写。
4.描写日出美景,分日出前、日出时、日出后,以井然有序时间点来写。
日出是第二天清晨重点风景,也是作者瞭望人生未来义涵的景观,《登泰山记》:
“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蒲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皜驳色,而皆若偻。”
日出前,他与子颍在日观峰待日出,先写天色大雪飞扬,脸上风雪扑面而来,足下是云迷漫,隐约见雾中有几十颗像白樗蒲(骰子)一般立着的山峰,天尽头有一道光线奇特的色彩,片刻之间变成五光十色霞彩。太阳升起,底下有一晃动的红光托着。写出了时间正在日升中显现明显的光影动态变化。然后由云彩、红光、光影、写到水影,然后推出是东海。回头看日观亭以西山峰,有被日光照到,有没被日光照到,因此呈现红、白、粉红,以及错杂之色。但山的形象都像是躬着背,迎接日出的样子。
5.补记人文景观:岱祠、碧霞元君祠、行宫、石刻《登泰山记》: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画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说到日观亭西边,有泰山庙,及泰山女神庙,以及皇帝行宫、还有历代留下石刻,唐高宗显庆以前的,都磨灭损毁了。偏僻而不在路边石刻,都来不及去看。
6.总结自然景观:
总结自然景观为
三多-多石(多年多方)多松、多雪
三少-少土、石少圆形、少杂树。
三无-无瀑水、无鸟兽音声、无人踪迹。
《登泰山记》: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这段写出了泰山上石头多、泥土少。石头青黑色的,大多方正有棱角,很少圆形的。杂树少,松树多,生长在石缝里都是平顶松,到处都是雪。因为冬天水都凝结,没有瀑布,也没有鸟兽的声音与踪迹。到日观峰的几里内都没有树,积雪深到膝盖。作者有意营造将自己置身雪景中的自然景观,充份感受冰雪天气。
(二)就整体变化而言
首段由面到线到点:泰山之阳是面、汶水西流济水东流是两条线,然后写古长城为南北分界。再集中图景到最高日观峰上成一个点。
次段,日落景象。言上下远近极目所望之空间变化,山上苍山负雪,雪光照耀天南,远处山下日落时的城市,以及环绕着水光夕阳倒影中的豪壮之景艳丽如如画,而半山腰则是一条山雾形成的朦胧地带。
三段日出景,以时间先后为序。由亭中等待中的迎风雪冰冷时间,到亭东边日出山色、天色。一片红光晃动接水色。再由亭西边写山色光线变化。色彩由淡、空、白色、到五彩缤纷,推出红日光芒,再写山色在日光里的千姿万态。
末段辅以人文景观,并以“有”“无”“多”“少”呈现了整体的情况;并对此地时空、数量、特色皆加以具体描摹。
就结构进行而言,采三段式结构,由泰山周围集中到日观峰顶,方向由下而上,中段以日落为主,由峰顶俯瞰山下,城市山水夕阳晚景,预期未来风景霞光可见,但中间则布以迷雾为穿越线。二段自上俯瞰人生。三段则以雪中待日出为重点经营。日出水平线为光线轴。水平线上下分由色彩变化空间。再以亭为中心,相互印照群山光影。末段在削繁就简的结构中,山景渐渐化淡,人与天主体互动更为彰显。
此文重登山所见,而非舆图记,其中以日落、日出为特点;
日落:1.苍山白雪、明烛天南2.望晚日照城廓、徂徕如画3.半山腰居雾若带。日出前、日出时、日出后:亭中坐待日出1风扬雪扑面2.足下雪漫3.山在云中若樗蒲4.云一线异色5.日上色丹砂,下有红光动摇承之。6.日观亭西,山色多变,或日或否、绛皜、驳色,而皆若偻。
整体而言,似印象派作品,让读者藉由色彩自行去组合成画,成画中之色调。而色调又由动感混合而成。
标志印象派理论是莫内(1840~1926)的一句话是:“我想在最易消失的效果前,表达我的印象。”
莫内《日出·印象》是印象主义绘画的开山之作,它标志着印象派绘画的产生。。它强调自然界的光和色,把光与色的变化作为绘画的主流。莫奈被认为是第一个采用外光技法进行绘画的印象派大师。
《日出·印象》描绘的是在晨雾笼罩中日出时港口景象。在由淡紫、微红、蓝灰和橙黄等色组成的色调中,一轮生机勃勃的红日拖着海水中一缕橙黄色的波光,冉冉生起。海水、天空、景物在轻松的笔调中,交错渗透,浑然一体。近海中的三只小船,在薄雾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远处的建筑、港口、吊车、船舶、桅杆等也都在晨曦中朦胧隐现……这一切,是画家从一个窗口看出去画成的。如此大胆地用平行点状笔触来展示雾气交融的景象。该画用瞬间的视觉感受和活泼生动的作画,不用边界使画面馆感觉更宽广。在快笔挥毫是获得了捕捉瞬间即逝的印象的有效方法。
这幅名画是莫奈于1872年在阿弗尔港口画的一幅写生画。他在同一地点还画了一张《日落》,莫奈命名这幅画《日出·印象》。它作为一幅海景写生画,整个画面笼罩在稀薄的灰色调中,笔触展示雾气交融景象。日出时,海上雾气迷朦,水中反射着天空和太阳的颜色。岸上景色隐隐约约,给人一种瞬间的感受。
印象派寻求绘画语言,绘画方向的探索,极力呈现绘画语言内在的情感和象征的价值。
对照桐城派,姚鼐何尝不想在登山之际,除了山的外在面向之外,捕捉山川特有的精神,他淡化了模范山水方式,挑战日落日出最易消失瞬间,捕捉心中泰山风景的山光水影,抖落历代描写方式,让这段风景留下深刻印象。这样的登高风景非秦汉非魏晋,非杜甫、非李白,非明代小品与予人的印象。他以桐城派强调言必己出方式捕捉生命光影。
其次,再谈印象派以色彩以光为绘画主导的启示。印象派倡导走出画室,对景写生,弱化了边缘线,注重外光下,光色在不同时段里的冷暖变化,注重景物在光线折射下的微妙变化,创作出以色彩,以光为主导的画面效果。
《登泰山记》在记载泰山地理环境之后,就集中到攻顶过程,不但有人的精神在其中,也写出了山的难度险度,一路就写到卓绝的山顶上。长城高壮古奇,舍去右侧登山的封禅路线,不在规划之中的路线也不写,弱化了作者心中非主要的部分。
印象派呈现户外写景时,细致的呈现景物的质感,甚至写出空气中的通透质地,表现出景物的生机。印象派也强调创作者和读者的主观性。通过主观反映生活,每一创作者既可表现他们的生活世界,而不同读者也可透过作品做不同生活经验的解读。桐城派姚鼐也强调陈言务去,并从生活经验入手。
《登泰山记》写到中间一段,作者以俯视角度,往山下看。山上是苍山负雪,山下是明烛天南,远景徂徕如画,而半山腰却有迷雾如带。当然这是泰山特有的景致,但同时又何尝不是姚鼐人生风景线的写照?遥望未来,势必要穿越雪线才能看到远景,雪后晚阳正穿越过这道风景线。
印象派在艺术表现中。全力以赴表现光的各层面,如侧光、逆光等。表现景物在光影下的粗细明暗变化的细致度。
就绘画来说是写生笔法,就文章来说,是语言的特殊呈现和视角的选择,在创作主观性的同时,表现了独特的观察和作品的精神层面。
在《登泰山记》风雪扑面,日出前瞬间出现的外光,凝聚着风景的华彩精髓。破除了景物固有设色方式,捕捉瞬间即逝的色泽,流动的光彩渐次呈现的方式,挑战外光、瞬间、重精髓这些元素。而在日出主要光影出现以后,写日观峰以西诸山色泽不一,以原色——白红、混合色——粉红,都以雪光来混合,姚鼐以白色提高风景亮度,雪光也是半透明的,粉红色则是柔和补色,造成不同层次色彩结构。凸显了色彩与色彩间内在关系的色序,他使用一些柔和的补色如粉红色,让色彩层次更丰富。而对山形结构,姚鼐则以人的精神元素去描摹以“皆若佝”的神态去写,更显出中国绘画理论——人物画的气韵生动。
最后一段雪光寂寂,则随浓郁的日出色彩之后,更显初冬日登山者绝顶风雪经验,在寂然大地中带出坚毅卓绝的气度。经过等待后的风景,大地无言“雪与膝齐”却让读者惊见,茫茫大地,作者化作雪圣,卓然而立的意志力,如山中雪树,在充分融入天人合一的感受中,体现古文家身体力行的精神。化而为为文,表现在立行中立言的态度。
(一)以神理气味格律声色来看
精神上写冬日雪中待日出,积极表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意志。视觉意象,写白色积雪至膝、黑色山脉远呈、云光变化。触觉意象:写风雪击面。动感意象:写云自足以漫起,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而作者将自我意识投射在景物中,以主观设色敷彩方式,只取山白、雪白、雪是彩色的,太阳是彤日。山峰是红白的组合。在声情上,末段多用“ㄨ”韵,声感较宏亮。在声音节奏上,也有作者用心的安排。因此无论从文章内在的精神投注,到外在格律、语言、用韵,色彩等方面,我们都看到作品的技巧表现。
(二)以义理词章考证而言
义理方面,以文化背景浓厚泰山为描写对象,不仅是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也是“学行继程、朱之后”宋明理学,上承孔孟精神的文之道内容思想的所系的泰山,有历史文化承传的厚重感在其中蕴酿。
词章方面,他重雅洁,全文脉络分明,全文仅六百字完成了登泰山有物有序的结构,并且语言铿锵,节奏分明,可以说追求“文章在韩欧之间”理想来写作。要求文章思想内容有韩愈阳刚力度,而文采迭宕有致,又有欧阳修秀雅风格。
考据方面,在本文中略比泰山今昔之重要地理位置。对比东西二线登山路线图。看日观亭东日出自然景观,略提亭西之人文景观,文末综述整体自然景观风貌。并且巧妙指出他看到的汶水与《水经注》中汶水,(郦道元《水经注·汶水》:“北合环水,水出泰山南溪。”)记载的差异。并驳正长城起于秦汉的说法,是寓考据于文词的典型。
(三)以阳刚阴柔风格而言
姚鼐在后《复鲁絜非书》中提出了阴阳刚柔之说:
“其得于阳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象,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1](集部别集类,P47~48)
我们看〈登泰山记〉中的风雪、墱道、山崖限,平顶松皆予人力的感受,艰难困苦中生长的景象,是带着阳刚之美的景象,而晚日城廓、汶水、徂徕如画、半山居雾若带,则刚中兼有柔美的感受。
结语
《登泰山记》以职场退休的关键时刻,藉登临以抒怀励志,发挥《易经》“天行健子以自强不息”精神,承宋明理学以思想端绪;作者并以实际人物─自我精神充实篇章内容,以格律声色技巧丰富文章词采。文章结构有物有序,景观特色由局部到整体,把空间特色,亦富于时间的联结。从人文景观写到自然景观,由文化古迹,写到作者融入天地之间,追寻人在万物万象中之定位,精神与万化冥合境界,带出“天人合一”精神,是桐城古文在刻意追求下,能表现人品与作品合一,风格“自然”的作品。如果借用章学诚的角度来看,作者在情感上是作了收敛之势,以含蓄内敛来处理。因此在风格上,阳刚中兼阴柔。
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6](P423)认为姚鼐文章以“丰韵”见长,方宗诚《桐城文录序》[6](P422)认为姚鼐文章以“神韵”为宗,黎庶昌《续古文词类纂》卷25《评登泰山记》时说“服其状物之妙”。刘大櫆《朱子颍诗序》说:“乙未之春,姬传以壮年自刑部告归田里,道过泰安,与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颍略相近云。”所谓丰神远韵,是藉由饱满的文学技巧格律声色完成的,他不但重选声练色,而且追求艺术韵味。而文章的深情远韵,是藉由相反相成,旁敲侧击,正反对比,以实写虚,寓刚于柔等易象手法,将文章精神义涵延伸。写人物,姚鼐既不同于刘大櫆的气健格雄,也不同于方苞的整饬厚重,他擅于气韵生动。主要是他们所处时代不同,康熙乾隆年间是桐城前期,方苞等写人间地狱,惊心动魄传记或奇闻异事,以强烈表现社会关怀,中期以姚鼐曾国藩及弟子为中心,为鼎盛期。鸦片战争以后至20世纪是第三期,吴汝纶至“五四”前后为末期。姚鼐的主题选择及笔法不同于前期的悲惨遭遇,也非后期的时代巨变。使他比较能够寓涵养存敬功夫在自省自励上,以生活化主题写天人相契之感,写悠游不迫情怀,以意与气相衔而为辞,追求道与艺合之境。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评姚鼐作品也说:“拣择之功,虽上继望溪,而迂回荡漾,余味曲包,又望溪所无也。叙事文,恽子居能简,然不如惜抱之韵矣。”
若以视觉知觉感觉论,姚鼐《登泰山记》对动静处理,首段偏静,三段偏动,色彩由素墨到绚烂,中段素墨直透山下光影变化。末段从浑沌到晨光到日出万彩奔腾,构图富于诗意与音乐感,简短篇幅压缩后,诗意愈为凸显。二段凝练远视,三段在凉亭中独立风雪,远视云海波澜,像人生掷骰子般,后来云蒸霞蔚,日出快节奏变化。再回到安静雪地,雪与膝盖一样高。视觉画面转向音乐坚定的收束。而光一直是主题所在,自然景观最细微的变化就在光的持续显影,那些倒影、分割画面、和一片片色块的笔触中。每一移动的细节表现了生活的触感和生命的喻示。首段是上山是追寻之光,在历史之路封禅之途外选择生活之旅,追寻文学之光,二段远望山下晚景,是未来之光,心灵城市就在远方,三段从阴影中看到日出,是奋起之光,末段雪光是余韵也是凝练后坚定卓绝之光。他对桐城派的贡献是在观物取象中,凭借的不只是记忆力和想象力,而是把握自然本体,并总结生活化经验,表现人在天地间的生命力亲和力,完整呈现生命意象,人与自然充份互动感受,“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动力始终贯串其间,以光为媒介,联结视觉知觉感觉,让格律声色在一篇文章里有充份发展空间,又以压缩的两天时间作为统合,才能令人印象深刻。
参考文献
[1]姚鼐.惜抱轩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清]郑福照撰.姚惜抱先生年谱(清同治七年刻本)[M].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珍本丛刊(107册).
[3]四库提要分类纂稿[M].
[4]范文澜.刘勰《文心雕龙注·宗经》(卷三)[M].台南.明伦出版社,1974.
[5]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下)[M].台北:木铎出版社,1985.
[6]钱仲联主编.姚鼐文选[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