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德莱尔与陶渊明诗歌中的生死观之比较

2012-01-28 23:13聂兰
枣庄学院学报 2012年3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生死观资产阶级

聂兰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陶渊明和波德莱尔都是其国内首屈一指的大诗人,二者虽处于不同国度、不同时期但其作品都充满了对生与死的关注。陶渊明和波德莱尔在生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一生穷困潦倒,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其作品与当时文学主流背道而驰。陶所处的东晋时代,由于社会的动乱,玄风的盛行,诗坛逐渐为玄言诗所统治。晋末宋初,老庄思想稍歇,佛教哲理诗歌又成主流。当时的文坛领袖许询、孙棹的创作,就是玄言、佛理满篇的劣品。这个时代风气并没有对陶渊明造成多大影响,他既没有像玄学家那样狂放不羁,也没有像佛教徒那样无忧无虑。纵观他的诗篇,都是清新自然之作。波德莱尔则更特立独行,他为他的诗集取名为《恶之花》,他用梦魇般的笔调描写忧郁、绝望、沉沦。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书稿的一份清单上注明:“‘恶之花’乃惊人之语,即这些花可能是悦目诱人的,然而它们是有病的,因为它们借以生存的土地、滋养它们的水和空气有病,他们开放的环境——社会有病。”[1](P20)《恶之花》一出版,就因其亵渎宗教、伤风败俗的罪名被告上法庭。诗人被迫删除其中六首法庭认为有罪的诗歌,并且被罚款三百法郎。这对诗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法庭竟然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诗人。可以看出,陶渊明和波德莱尔都算得上是“异类”生前并没有得到社会的认同。或许是生活的不如意,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对生与死的关注。

陶渊明和波德莱尔对生死问题有自己的思考,对于死亡,陶渊明有着清醒的认识,知道人不免一死。“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2](P319)既不消极回避,亦不过分拘泥。而是“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2](P130),态度显得颇为旷达,异常从容。对于中国古代文人来讲,这是难能可贵的。他并不像道家那样整天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也不像佛教那么超脱。他认为死亡是生命发展过程中一种自然现象,有生必有死,有始必有终,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所以他说“纵化大浪中,不喜亦不惧;应当便须尽,无复独多虑”[2](P236)。认识到有生必有死,这是无人可扭转的自然规律。想太多亦是无益且还伤神伤身,应该顺应自然规律,放浪在变化当中,无所喜无所惧,不喜生,不恶死,委运于自然。

波德莱尔与陶渊明不同,他向往死亡,死亡是解脱,是希望。他美化死亡,把死亡看成是一次未知的旅行。“怀着年轻乘客一颗快活的心,我们登船驶向冥冥国的海上”[3](P349)。那里有迷人阴森的声音唱道:“到这里来,你们这些想尝忘忧香果的人!”。[3](P349)诗人在现实世界里饱尝忧郁和消沉的滋味,年轻却已是老人。他厌恶这个社会,没有人理解他,包容他,甚至他的家人也不能够,甚至还认为他是家族的耻辱。诗人空有绝世才华,却得不到世人欣赏。他彷徨、苦闷,在现实世界找不到出口,只有寄托于死亡,他认识到只有死亡才能治愈他的无聊和厌倦。所以他说“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3](P349)

陶渊明对于生死问题心境平和,态度豁达。陶渊明出生的时代,刘宋之交,社会动荡不安、战争频发。不仅广大劳动人民遭此荼毒,文人也多难以幸免。反映在意识形态上,就是全身避祸的隐逸思想的流行和对生死问题探讨的兴盛。陶渊明也作过不少诗篇表明自己的看法,挽歌诗三首是其中较能集中表现他的生死观的。《拟挽歌辞三首》有云:“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日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2](P319)。“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2](P320)在诗人看来,人本是从自然来,复又回归自然去,这是再正常不过了。用不着为它整日忧愁,弄得惶惶不可终日。正所谓“甚念伤吾身,正宜委运去。”[2](P236)其好友颜延之记述其病终前的情景,更能说明他对生死的豁达、乐观:“年在中身,疾维痁疾。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飞恤。傃幽告终,怀知长毕……省讣却赙,轻哀薄殓,遭壤以穿,旋葬而,呜呼哀哉。”[4](P2)它表明陶渊明始终以平和之心对待生死,态度颇显旷达、从容。死后“轻哀薄殓”更显其理智、豁达。

和陶渊明的平和、豁达生死观相比,波德莱尔更多的是厌倦了尘世生活,对当时社会、对家庭都失去了信心。19世纪的法国巴黎,在诗人眼中到处散发着新贵的铜臭味,统治者只顾保全资产阶级利益,弃小资产阶级及广大无产阶级于不顾。波德莱尔因职业选择问题和家庭闹翻,失去了经济支持,文学上的成功(恶之花第二版1861年获得极大成功)并没有给诗人带来经济上的改善。诗人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寸步难行。他痛恨这个世界,对未来没有信心,眼前一片黑暗。他想改变,“我渴望生活,我想有些许的安宁、光荣、对自我的满意”[3](P29)他渴望有一把快刀,斩断锁链还他自由,渴望有一剂毒药,把他的软弱援救。但事实是“毒药和快刀都说,对我充满傲慢蔑视:‘你不值得人们解脱,你那可诅咒的奴役’”[3](P239)他终身处于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之中,看不到希望,只有深深的苦闷和焦虑:“一长列柩车,鱼贯而行,希望归于失败,痛哭流涕,残忍而专横的焦虑,把自己的黑旗插在我低垂的头颅上!”[3](P274)《恶之花》这部诗集表现最多的便是忧郁、苦闷。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所感到的,是一种巨大的气馁,一种不可忍受的孤独感,对于一种朦胧的不幸的永久的恐惧,对自己的力量的完全的不相信,彻底地缺乏欲望……我不断地自问:这有什么用?那有什么用?这是真正忧郁的精神。”[3](P77)

诗人的忧郁既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形成的,是作为个体的人在社会上得不到认同,得不到理解,找不到出路内心烦躁的表现。这是个人与时代、社会的冲突。诗人犹如困兽,内心备受煎熬的同时找不到出口,唯有死亡能够解救他,他歌颂死亡,他将死亡看成是救人于危难的天使,看成是神祗的荣耀。“死亡给人慰藉,唉!又使人生活;这是生命的目的,惟一的希望,像琼浆一样,使我们陶醉,振作,给我们勇气直走到天色昏黄。”[3](P339)在诗人看来,死亡不是可怕的,相反,它把人从现世痛苦中解放出来而导入天国。

陶渊明这种委运任化生死观的形成,主要是受到前代进步思想家的影响,考察陶渊明的作品,对其哲学思想影响产生重大影响的当首推司马迁。他在《感士不遇赋》序中写到昔尝在闲暇之时,读司马迁的《悲士士遇赋》后慨然惆怅,遂作《感士不遇赋》。司马迁在其的赋中,采用自然、一来阐明自己的哲学宇宙观: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5](P541)认为是福是祸,不随个人主观愿望随意安排,乃是“道”的结果。陶诗中“甚念伤吾身”的思想与司马迁的思想如出一辙。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蔽,形神离则死。”[6](P331)所以说,在生死观上,他们认识是相通的。诗人同时也深受庄子的思想的影响。庄子认为生和死没有什么区别,人们无需把生死放在心上。正所谓: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就是说,一个事物刚产生出来,就是它通向死亡的过程;一个事物刚走向死亡,也正是它迈向新生和复活的过程。庄子还认为死生是自然规律。犹如永恒也有黑夜和白天一样,是自然的。许多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干预的,这也是万物经常有的情况。诗人在庄子哲学影响下,认识到有生必有死,这是无人可扭转的自然规律。想太多亦是无益且还伤神伤身,应该顺应自然规律,放浪在变化当中,无所喜无所惧,不喜生,不恶死。一切顺其自然。

当时的社会环境对陶渊明的生死观有一定影响。当时由于统治阶级力量薄弱,在思想上有所放松。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各种思潮的发展。事实上也是如此。玄、道、儒、佛诸家思想在此碰撞、发展。陶渊明就是在各家激烈较量、各争高低的背景下发展处自己独特的生死观。相比较而言,陶渊明受儒道两家思想影响较深,儒家的重生轻死,道家的自然无为在他生死观中都有所反映。其家庭环境也有一定影响。我们通常都说,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是一位“任怀得意,融然远寄”的慈祥老人,喜爱亲近自然。父亲也是一位胸襟开阔,对事物发展抱有任其自然的达观态度,这有助于形成陶渊明平和、豁达的生死观。

享誉世界的大诗人波德莱尔出生于19世纪的法国,那是个阶级斗争极其复杂、激烈的年代。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工业阶级和金融贵族的矛盾;农民及城市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等等。工业革命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反动统治者只顾保全资产阶级利益,引起广大无产阶级强烈不满。这是一个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时代。诗人对此深感不满,他曾经写道:如果一位诗人向国家要几个资产阶级放在他的马厩里,人们一定会感到惊讶;而如果一个资产者要烤熟的诗人,人们就会觉得是自然而然的了。”[3](P30)诗人对资产阶级的轻蔑显而易见。我们还可以看出,在当时的社会,写诗是十分低下的一个职业,是为资产阶级所不齿的一个职业。所以,波德莱尔选择当作家的这个行为,在他的父母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他的母亲在20年后回忆说:“当夏尔拒绝了我们要为他做的一切而自己想飞,相当作家时,我们惊呆了!那在我们一直是幸福的生活中是多大的失望、多大的悲哀啊!”[3](P14)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理解,旁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波德莱尔一生处于巨大的孤独、悲伤当中。他对家庭失望、对整个社会失望。

不仅诗歌得不到认同,在当时社会上关于波德莱尔的流言也满天飞,甚至把他说成了一个吃人的妖怪。生性高傲的他不仅不去辩解,悲愤之余还自己为自己编故事。比如他曾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说:“……就散布说我杀了父亲,并把他吃了,而人们允许我逃离法国,是因为我为法国警察效劳。他们居然相信了!我在诬蔑中游泳真是如鱼得水。”[3](P30)可见当时人们对波德莱尔的偏见之深,在人们眼中,他就和吃人的妖怪没有什么两样。生活在这样的人群中,诗人自是十分痛苦。在《献给撒旦的祷文》中,诗人写道:你呀,最博学最俊美的天使呀,你被命运出卖,横遭世人谩骂,[3](P336)他愿意“在一片爬满了蜗牛的沃土上,我愿自己挖一个深深的墓坑,可以随意把我的老骨头摊放,睡在遗忘如鲨鱼浪里藏生。”[3](P268)

波德莱尔信仰基督教的原罪说,希望人能回到“原罪”以前的状态去,希望能摆脱现实的苦难和罪恶,重新回到上帝的怀抱。所以他赞美、歌颂死亡。唯有死亡能够洗脱人与身俱来的罪恶。

在生死问题上陶渊明主张泰然处之,认为生死不是人所能改变的事情。正是在这种生死观的影响下,陶渊明归隐田园怡然自乐。晚年生活虽然窘迫,但诗人并不以此为苦。他也不像当时文人以劳动为耻,他热爱田园劳动生活,在劳动中找到诸多快乐。“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2](P135)

与同时期的魏晋文人相比,陶渊明对生死的态度要豁达得多。同是挽歌诗,诗人的处世态度更积极。西晋的陆机也写有《挽歌诗》,其二云:“广霄何寥廓,大暮安可晨?人往有反岁,我行无归年。昔居四民宅,今托万鬼邻。昔为七尺躯,今成灰与尘。……柑心痛茶毒,永叹莫为陈”。[7](P162)对于死亡,陆机深感痛苦,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哀叹。他的怨恨、绝望、痛苦与陶渊明的平和豁达形成鲜明对照。观其对于死亡的态度,不仅同时代的人望其项背,就是今人也未必能做到旷达如他。正如梁启超盛赞的那样:“若文学家,临死时,从从容容,视化如归,临凶若吉的留下几篇有理趣之作品,除陶渊明外象没有第二位”。[4](P281)

波德莱尔短暂的一生处于绝望的孤独之中。他忧郁、悲观、高傲、叛逆。他超乎常人的敏感使他写出了《恶之花》同时也让他感受到极大的痛苦。他是困在樊笼里的天鹅,他向往天堂,他渴望救赎。他追求解脱却找不到出路,想要改变却彷徨无助。正如他在《断想》中所说:“我迷失在这丑恶的世界上,被众人推搡着,像一个厌倦了的人,往后看,在辽远的岁月中,只见幻觉和苦涩,往前看,是一场毫无新鲜可言的暴风雨,既无教诲,亦无痛苦。”[3](P31)不管往前往后都是苦难,进退两难。诗人的短短46年的人生旅程是悲剧的一生,他对周围世界深恶痛绝,想逃离,却始终是在如来佛手里翻跟头。他把他的苦闷、不满都写进了恶之花,《恶之花》的卷首是一篇《告读者》,诗人告诉我们,他要写的是“谬误、罪孽、吝啬、愚昧”,是“奸淫、毒药、匕首和火焰。他在此敞开自己胸膛,把忧郁、孤独、厌倦、重病的他展现在世人面前。唯有这样,他才能得到救赎。

陶渊明和波德莱尔对死亡有着清醒认识,知道人不免一死。但态度上有很大不同:陶对死亡是豁达之后的委运任化,波德莱尔是厌倦忧郁后的悦死恶生。他们的生死哲学观各具特色。对于我们读者来说,生和死,本就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东西。“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在死亡未来之前,我们所能做的是活得认真,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参考文献

[1]英渝.《恶之花》译析[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

[2]黄仲仑.陶渊明作品研究[M].台湾:帕米尔书店,1975.

[3]波德莱尔著,郭宏安译.恶之花[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4]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同学编.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欧阳询.艺文类聚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8.

[7]陆机.陆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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