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幼萍(湖北省武汉市第六中学)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是高中语文教材的传统篇目,但由于语简言微,孔子对诸门生的不同态度究竟折射出孔子的何种思想,一直是众说纷纭。笔者不揣冒昧,就《侍坐》中的一些疑惑与思悟属成文字,或许能让我们的精神游子找到一方栖身之所。
子路在率尔而对后,孔子为何“哂之”?是觉得子路不够格吗?
不然。一句“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直接中的。孔子并非笑子路才能不足,而是嫌他太鲁莽不羁了。依春秋礼制,千乘之国只是一个中小型国家,孔子对于子路能治理这样的一个国家还是相信的,有例为证——有一次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孔子的回答是:“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但另有一次子路问孔子,如果卫国让你来管理,你先从什么地方着手?孔子说,必先正名,结果子路扁着嘴很不屑地说:“有是哉,子之迂也!”所以孔子也气得不行了,骂道:“野哉,由也!”
所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想必孔子认为子路的“勇”必须由“礼”来制约才能真正到达“仁”的境界。在《论语·颜渊》中孔子就说过:“克己复礼为仁。”那么“礼”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社会规范作用?
《书经》云:“惟圣网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不难看出这句话和孔子的上段话之间的互释关系:即一个人只有克服内心的妄念与私心,才能达到“内圣”,其实也就是个人修养的完善与臻美境地。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也就是“礼”化后的道德社会的理想状态。“发愤忘食,乐以忘忧”,韦编三绝、周游列国的孔子,始终怀揣一个政治理想,就是要建立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创造一个和谐的人类生存环境。
现代社会中,法律的外在制约力固然重要,但是“违礼则耻”的内在约束力,或许可以更好地解决处在变革与转型期的社会中出现的人与人、物质与精神、不同经济与利益阶层之间日益复杂甚至激化的矛盾冲突。“礼”形成的是一种自识自省的良性社会秩序,这种秩序不求于经济,也不诉诸法律,但却具有一种极坚韧的“克己”力量。正是这种力量,维持着一个社会与国家的稳定与和谐。
那么,孔子对于冉有和公西华的不置可否又表明了孔子的什么观念呢?
想必冉有和公西华见子路被哂之后,也学聪明了,我们就收着点说吧。冉有说:我弄不好文化教育,我只能搞搞经济,让老百姓手头宽裕点吧。公西华最小,愈发谦逊了:我做不了什么事,学着搞点祭祀、外联之类的,做个打下手的吧。可孔子烦了,说了一句:“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意思是:如果公西华只能给诸侯做一个小相,那谁能来做大事呢?孔子一向主张“学而优则仕”,有才在身还推推诿诿、浪费什么表情?
《论语·子罕》中记载,一次,子贡问孔子:“有美玉于斯”,是该把它藏起来呢,还是找个合适的人卖了呢?孔子的回答真诚得让人想笑:“沽之哉,沽之哉!”我也正等着卖呢!
孔子以才待沽是不争的事实,他也一度因此受人诟病。但评价其行为之崇与卑的关键不是他卖不卖自己的才学,而是他把才能卖掉想换来什么?如果他把所有的官职典押,作了满足个人欲望的“好价钱”,甚至是无所不为地汲汲求之,我们当然可以不齿。
但孔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所以,他的“仕”不是没有挑选的。《史记·孔子世家》中有这样的记载:
(齐人)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
从上文来看,孔子辞官的理由不是个人利益标准,而是道德价值标准——看季桓子太不是那么回事了,完全不讲“礼”,忍无可忍,才拂袖而去。可见,他的“仕”也只是手段,而不是终极目标。他希望通过“仕”来践行自己的学术理念、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儒家向来有“内圣”和“外王”两条路线,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或者“格致正诚修齐治平”就是两条路线的浓缩说法。个人身心修炼至一定境界后,希望借之来形成感染与教化他人的力量或达到社会的总体和谐,应该说是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的思路与手段。
日本的传统观念与中国一样,都认为工商是民之末而加以鄙视。“日本企业之父”涩泽荣一在对《论语》进行了透彻的研读之后,对这种观念提出了大胆的挑战。他认为孔子并不反对富贵,孔子所反对的只是不仁不义的富贵;如果是仁而义的富贵,孔子自己都会去追求。涩泽荣一指出,要使人民富裕、国家富足,必须走工商兴邦的道路。涩泽荣一对《论语》的全新诠释,为合理追求个人财富作了神圣解释,为日本经济的兴起奠定了精神基础。
其实敢担当、要出手,是个人、集体和国家的发展动力,以个人价值的实现促进群体乃至整体价值的实现。不以“仕”为耻,不以“富”为耻。当然,个人的“仕”与“富”要以能推动国家民族的前进为最终目标,这也符合现代社会的发展规律。
那么,为什么孔子将最终的喟然长叹与点头赞许留给了“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曾晳呢?
有人说,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中把曾晳的话理解为一种“社会安定、国家自主、经济稳定、天下太平”的大同理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但笔者也斗胆认为,作为晚年的孔子,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一辈子的孔子,会不会也累了,希望找到另一种人生的境界呢?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简而言之,别人不搭理你,你就落得个自在快活吧!
据《史记》中说,孔子问礼于老子后,对老子有很高的评价:“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这样说来,孔子是否也在老子身上看到了一个隐秘的自我?——那就是对自然自由状态的追求。
长久以来,人们将老庄哲学与儒家学说对立起来。渐渐地,人们发现,在历史的潮流中,被视为“三教”的儒释道几乎没有发生在西方许多国家中绝不鲜见的宗教冲突甚至战争。相反,中国的士人们,不管是陶渊明还是欧阳修,无论是李白还是苏轼,他们的人生进退与沉浮都恰好体现了儒道互释的奇妙关系。究其原因,君子从政,需待时而动。太公钓鱼,以待文王,这一方面昭示了隐世不等于出世;但若文王不现,士人皆戚戚以终日吗?孔子是不齿的,那是小人之态。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又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南怀瑾也曾说:“生烦死畏,却顺势安宁,深情慷慨,此乃儒学。”也许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未必是逃避,而是在寻找另一种圆满的方式。
“从心所欲不逾矩。”孔子到晚年,那一生坚持的周礼,那套伦理道德系统,早已渗透至骨髓。到了这个境界,他顺心而为,自然而合法。然后整理书稿,设坛立教,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
《侍坐》或许在示意我们,倘或人人均可以做到能克制、将目标道德化,敢担当、让行动积极化,知退让、令荣辱平易化,那么我们也都可以活得俯仰无愧、静躁咸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