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根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571158)
1925年铃木虎雄在《支那诗论史》①古川末喜编的《日本有关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文献目录》注明该书初版时间为1925年(并非一般以为的1927年),是年,罗根泽已在自己的著作中将其列为参考书目了。一书中指出三国魏之后中国进入“文学的自觉时代”。他说:“魏以后……文学底自身是有价值底思想已经在这一时期发生了,所以我以为魏底时代是中国文学上的自觉时代。”[1](P47)在鲁迅一次演讲中提及这个观点②见据其1927年7月在广州演讲整理而成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载《鲁迅全集》,卷三,50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之后,文学史家如刘大杰、罗根泽、王瑶、游国恩、钱穆、余英时等都从不同角度述及这个观点。③参见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王瑶:《中古文学史论》,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钱穆:《读文选》、《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所谓“文的自觉”,一则在“文”,文事日滋,文体势必需要区而别之;二则在“自觉”,文体焕然,反观审视的文学观念势必随之而生,即集中体现在创作的自觉和理论的自明。这个判断之所以能被广泛传播并接受,主要在于它大体符合了六朝文学或审美的历史事实。
我们同时也注意到,这个文学的观念自觉的六朝,也恰好是中国历史上论辩勃兴再转向消歇的时代。章太炎在《国故论衡·论式》中说:“魏晋之文,大体皆埤于汉,独持论仿佛晚周。气体虽异,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程千帆进一步指出,论辩之风在极盛之后随着隋唐大一统而衰微:“齐梁差能继迹,然已渐乏严整,颇杂枝叶。比夫前代,其风已微。及隋氏平陈,北风南渐,政治丕变,习俗亦殊,于是论辩之作,亦随南朝学术思潮而同归消歇。”[2](P79)那么,为何于魏晋之际适辨一理的论辩文粲然勃兴呢?考诸六朝历史,笔者以为其勃兴理路有学术、政治、宗教三方面的原因:其一,由经学而玄学,论题渐渐抽象而专门;其二,由清议而清谈,品题于是滋蔓而丰富;其三,由方术而佛理,辨析已转精致而深刻。
综上可见,论辩之风和论辩文的勃兴与文学观念、文学批评的自觉都发生在六朝。那么,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内在因果关系呢?袁济喜先生著《魏晋南北朝思想对话与文艺批评》④袁济喜:《魏晋南北朝思想对话与文艺批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以下省称《对话》。一书即是全面深入细致地补上学术史上这一缺环之作。前人与时贤也多有就此问题做过局部或概要研究,但集中全面地从思想对话角度研究六朝文学观念,上溯晚周秦汉、内穷生命精神,梳理、钩稽该问题的则唯该著。
六朝论辩文勃兴,其活动形态即为思想对话。它区别于唐宋以后的策议。刘勰《文心》一书将《论说》和《议对》分立,即是基于六朝论辩的独特性。上文所举程千帆说隋唐论辩文遽然衰微,也是因为六朝论辩文与后来科举取士的策议或“对策王庭”的明台朝议有异。就论说的文体,实际上不拘一格。刘勰《议对》中说:“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铨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他将八种名体皆归诸论辩。袁先生《对话》一书即秉承彦和这种宽泛的定义。正是基于这种“对话”的理解,《对话》一书除上溯晚周秦汉论辩之源两章外,用七章三十多万字篇幅穷讨论辩勃兴、思想对话与文学批评、审美自觉的关系问题。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四个方面。
首先,探讨思想交辨中直接揭示出来的与文艺批评相关的问题以及对话中所直接启发人们思考的文艺创作与批评中一些内在规律与特性问题。前者如言意之辨、形神之辨、有无之辨等;后者如意象问题、神思问题,等等。以“言意之辨”为例,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中指出,王弼的思想对魏晋人的生活方式与审美方式产生了变革的意义,“言意之辨,不惟于玄理有关,而于名士立身行事亦有影响”。[3](P225)袁济喜先生认为,这种“意”的概念引进文艺理论领域之后,与原先的“言意之辨”中的“意”有所不同,原先的“意”主要是指客观之意的范畴,而援引到文艺学领域之后,这里的“意”一般是指主体感悟之意,主观之意被视作对客观之意(即“道”的别名)的体悟与意识,有时二者是统一的,有时又是相对分离的。[4](P171-181)荀粲、王弼、嵇康等关于言不尽意、立象尽意的讨论①分别参见《三国志·魏志》卷十《荀彧传》附荀粲传、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嵇康《言不尽意论》(已佚)。,对陆机《文赋》所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钟嵘《诗品序》所谓“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刘勰《文心雕龙·隐秀》所论“隐也者,文外之重旨”都有着直接的影响,更是后世神韵说、意境论的理论基础。再如“才性之辨”。作者说,曹丕的《典论·论文》从作家不同的个性特征着眼,分析其创作特点和创作风格,高度赞扬了建安文士纵任个性、驰骋文辞的创作状况,认为这种不同的“气”体现在作品中,就形成了独特的文辞风貌。曹丕所奠定的这种从作家个性气质来分析作品风格的方法是魏晋南北朝文学风格论的理论框架。陆机在《文赋》中论创作风格的多样化时,也从作家的个性着眼来加以考察。如其所云:“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东晋葛洪也祖述曹丕、陆机的观点,提出“清浊参差、所禀有主,朗昧不同科,强弱各殊气”(《抱朴子·尚博》)。刘勰《文心雕龙》中《体性》、《才略》都集中探讨了各个时代作家创作才华的得失与光采。《对话》指出,“才性之辨与当时的政治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南北朝时代的文艺批评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作用。”[5](P225-240)
其次,魏晋论辩文兴起后,论题博及才性、有无、言意、形神、佛老、华夷、事功、礼制、音乐、天象、艺文等方面。其中的艺文方面的对话则是文学自觉、文学批评理论的直接表达,表现为出现了各种艺文专题、专论和专著。专论、专著不必赘言,其中论题则有声律论、文笔论、写形与传神、保守与激进、继承与发展、创作与品第、文学与人生、文学与社会,等等。以“声律论”为例,作者通过范晔、沈约、陆厥、钟嵘、刘勰等人的论辩往复,不仅明确了声律的客观历史要求,也深化了对相关问题的认识。②参见《对话》第七章“南朝文艺批评与思想对话”之“关于诗歌声律的对话”。各种对话的结果更出现了如“文人相轻”、“知音难逢”等关于“批评的批评”的观念,甚至还催生了对文学评论界的总结,如“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文心雕龙·序志》)这样巡览式的点评和诸如“博观圆照”(《文心雕龙·知音》)、“唯务折衷”(《文心雕龙·序志》)这样提升性的总结。
再次,从不同角度解释多元对话空间与文学批评的关系,主要包括:文学集团对话、南北对话和儒释道对话等。六朝文的自觉和论辩勃兴之间的互动,与文人集团的形成紧密相关。建安时代,在曹氏父子周围聚集了一批文人,形成邺下文人集团。此后,魏末有以阮籍、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西晋时有围绕权臣贾谧的包括陆机、左思等在内的“二十四友”;东晋前期,在会稽一带有以王羲之、谢安为中心的文学交游圈;刘宋临川王刘义庆门下招纳了鲍照等众多文士;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周围有著名的“竟陵八友”;萧梁昭明太子萧统、简文帝萧纲各自组成了自己的具有相当规模的文学集团。《对话》一书对以上文人集团都有涉及。西晋部分,几乎通篇从这种集团交游的角度来展开其对话与文学批评的研究。书中认为,西晋的文学对话在文人交游的氛围中展开,文人交游是以权贵为主导的文人聚集。以士族权贵为代表的文人交游主要有晋武帝“华林园之会”、石崇“金谷之会”、贾谧“二十四友”;以文人权贵为代表交游主要有以张华为中心的文人交游及以陆机、陆云兄弟为中心的文人交游。[6](P244)南北对话主要论述一些由南入北的文人如庾信、颜之推等人与北方文士多所对话与交流。他们权衡南北文风之短长,提出了兼融南北、取长补短的主张。后来直接影响到初唐朝史家融合南北文风与文学观念的主张。而儒释道对话,主要论述了佛教对东土文化的冲击下的论辩,其中牟子《理惑》、慧远《释疑》、宗炳《明佛》、彦和《灭惑》等乃是六朝论辩文的一大领域,而发生在其中的范缜与萧琛等之间的形神之辨,对文艺观念中“传神写照”等观念有直接的催化作用。
最后,书中还在多处提到,思想对话中常用的辨析名理的思辨方法与讲究论证的逻辑方法,对于构造文艺批评理论的体系、突破传统的经验感受式的批评方式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刘勰《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理论体系的产生,便与辨析名理的思想方法有关。
随着“轴心时代”[7]的结束,诸子著作的时代也一去不复返。而炎汉随之焕乎辞赋,文集遂取代子书。既不能博明万事,适辨一理便随清谈而勃兴。文事日滋,论辩勃兴,文体遂不能不甄别,源流遂不能不辨证,熔裁、神思、批评遂不能不考辨,文学自然自觉于诸子衰微而论辩勃兴之后。
袁济喜先生浸淫六朝文史多年,娴于掌故,文史考据都信手拈来,皆唇吻遒会、妙合无垠。《对话》一书以博赡之材料、严密之逻辑,将这一问题网罗穷尽,成为六朝文学研究又一斩获。
[1]铃木虎雄:《中国古代文艺论史》,北京,北新书局,1928。
[2]程千帆:《俭腹抄·论辩文题材之分析》,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
[3]汤用彤:《汤用彤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
[4][5][6]袁济喜:《魏晋南北朝思想对话与文艺批评》,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7]卡尔·亚斯贝尔斯:《历史的源起和目标》,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