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昆虫记》是法国作家让-亨利·法布尔于1870-1889用了近20年时间写成的一部关于昆虫习性的书。它不单纯是一部昆虫学的科学书籍,也是一部文学和自然哲学的书籍。作者用诙谐幽默的语言记录描写了昆虫世界里那些芸芸众生的生命历程及其生活情趣,并且传达了自然生态整体的哲学精神,以及生动活泼的美学趣味。在当今全球环境与气候变迁的症候下,对于人类以往精神文化的反省与检讨,人类文明的发展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在《昆虫记》中,法布尔像儿童一样,以一种与昆虫平等的态度来写昆虫,完全不带任何人类居高在上的思维观和价值观。他用非常平实的眼光细致观察并描写了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各类小昆虫们的生活习性,如蝉、蜘蛛、螳螂、蚱蜢、蟋蟀、蝗虫、萤火虫、天牛、金龟子、蜜蜂,等等。他用一种亲切自然的口吻,娓娓道出这些微小生物的生活状态与生存本能和意志,并用大量亲身观察的事例纠正了人们某些先入为主的观念。蝉鸣几乎是人们认识蝉的开始。夏日炎炎,蝉在早上八九点就开始鸣叫,沉闷单调,让人昏昏欲睡。但是,蝉究竟为何鸣叫不歇?一般认为雄蝉是在召唤伴侣。可是经过长达15年与蝉做伴,法布尔得出了自己的观察结论。他发现蝉的歌唱完全与求偶无关,而是一种生存本能,和呼吸一样的本能,一种简直就是俗语所说的“叫喊得像个聋子”的本能状态。法布尔的结论完全是建立在亲身观察上的,没有任何现成的理论佐证,是一种纯粹儿童式的,也是最真实自然的结论。这是一种与自然平等,与动植物平等,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察。蝉“四年在地下干苦工,一个月在阳光下欢乐,这就是蝉的寿命。我们不要责备成年的蝉狂热地高奏凯歌,因为它在黑暗中呆了四年,穿披着皱巴巴的肮脏外套,如今它突然穿上标致的服装,长着堪与飞鸟媲美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微醉半醺,在这个世界里,它极其快乐。为了庆祝这得之不易而又这么短暂的幸福,歌唱得再响亮也永远不足以表示它的欢愉啊!”[1](P16)这就是法布尔对蝉鸣的解释,多么自然欢快,不以人类为上,不追求精确的理由,而始终寻求一种以幸福快乐为价值取向的孩童指标。这种与自然平等的视角,正是一种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生态观的表现。
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在强调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同时,一方面显露了人性的光芒,另一方面却不幸地给后世深深埋下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种子。犹太-基督教教义把人当作自然之中心的观念更是加剧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形成。因此,长久以来,人类社会文化早已习惯把人与自然界对立起来,把人置于自然界的中心,以为自然资源都只能是为人所拥有、所服务。这种以人为核心的自然生态观念,在实现了人向自然进军的同时,却漠视了整个自然界的生态平衡,从而导致人类不顾自然承载力而拼命发展的恶果。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欧美“生态文学”就用大量环境恶化的事实,表达批判了以人为中心的生态观,倡导实现一种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的生态整体的新思维,“其中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2](P24)。法布尔的《昆虫记》虽是科学著作,但也是生态文学的经典作品,他对大自然的观察和理解就深刻反映出这种生态整体观的基本意识。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基本放弃了以人为中心的思维观,而是用生态整体观念观察和描写昆虫族类的生存状态,揭示它们生死相依、环环相扣的生存文化,以及动植物与人类生存的联系意义。能够“设身处地地像昆虫那样去思考问题”[1](P132),用一种人类与植物、昆虫、动物整体考虑的思维观察表达着整个自然界的生命活动。
螳螂,孔武有力,食肉成性,是昆虫世界凶恶的猛虎,田野的霸王。它不仅专吃活食,而且对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当交配完毕,雌螳螂就会毫不留情地把给予它爱情的雄螳螂连胳膊带腿的一起吃掉。就是这么一个昆虫世界凶恶劫掠者,却仍然摆不脱致命的天敌——蚂蚁。小小的蚂蚁埋伏在螳螂的窝边,刚刚孵化的小螳螂一出现,立刻被蚂蚁捉住,拉出外壳,咬成碎片。法布尔清楚地看到,螳螂吃蝗虫,蚂蚁吃螳螂的幼虫,野鸡吃蚂蚁,而人吃野鸡,这似乎是大自然的食物链,没有什么不正常。他满怀深情地写道:“但愿我至少能够对最微不足道的昆虫的价值说一次公道话。每天晚饭后,我的身体暂时摆脱了饥饿,在安静的环境中,我的脑子里时不时地会闪现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大概螳螂、蝗虫、蚂蚁,甚至其他更小的昆虫都会对人的思想起到这种促进作用,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到这一点。通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曲折途径,它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给我们的思想之灯添上一滴油。它们的能量通过慢慢地加工、贮藏、传送而注入我们的血管,在我们精力不足时滋养着我们。我们靠它们的死亡生活着。世界在周而复始地循环:有结束才有开始,有死亡才有生命。”[1](P30)这就是法布尔笔下的昆虫世界——各类昆虫不仅相存相依,生死与共,而且与人类世界也是息息相关的。这些芸芸众生的生活状态,不仅真实自然,而且对人类思想不无启示作用。如果人类只是一味强调自己的中心地位,而把大自然视为任意掠夺的对象,从而隔绝了与自然的联系,破坏了自然界息息相关的法则,其结果将十分危险。
科学与人类相伴不过300年的时间,可是所谓的“科学观”却已牢牢主导了现代人类的文化思维。“科学”二字俨然成为真理与判断事物的标准,似乎只要是科学的,就是合理的,就是正确的,就是进步的,也就是人类行动的惟一理由。这样的思维观,是以自我为中心,忽视自然界与其他动植物的生存,是极其短视和有害的。从生态整体思维的角度看,是把有用价值凌驾于生命价值之上,把人类与自然界割裂开来,对立起来。法布尔在观察描写昆虫习性的时候,从来不仅仅以科学标准而执着于描述昆虫生活习性的细致准确,更愿意站在哲学的高度,自然生命的高度,为芸芸昆虫的渺小而可贵的生命歌唱。他写道:“在我眼前孵化出来的小蟊斯啊!对于你来说,你要经过多大的艰难才能开始你的生命啊!在你获得自由以前,你的许多同类就因精疲力竭死去了。在我的玻璃管中,我看到许多小蟊斯被一粒沙阻挡住,半途就死了,身上长出绒毛,尸体发霉了。要是没有我的照料,它们要来到阳光下一定更危险得多,因为屋外的泥土已被太阳晒干,十分粗硬。除非下一场阵雨,否则这些被压在如砖一般硬的地下的囚犯们该怎么办呢?”[1](P38)在法布尔看来,观察生命本身、生命过程,远远高于科学实验,寻求生命的意义也大过任何科学结论。我们可以感觉到他的心对生命的由衷眷恋,他在用一颗单纯的心去善待昆虫们每一个短暂而辉煌的生命过程。《昆虫记》,不仅很早就流露出生态整体思维的意识,而且整个美学趣味上,也有许多让人感到温暖,引起后人感悟之处。
法布尔《昆虫记》的美学趣味,首先来自于一种孩童旨趣,孩童般的心地,孩童般的视角,与之相伴的是始终充溢着的孩童般的价值标准。法布尔细致描写了几十种昆虫的生活习性,写了这些昆虫的住家、觅食、寻偶、育儿、工作……一直到死亡的过程。他以一种儿童的方式,默默注视并天真地叙述这一切,让观察与生活情趣结合在一起,获得了耐人寻味的美感。
他在描写蝈蝈喜爱的食物时,这样写道:“为了变换食物的花样,我还给它们吃很甜的水果:几片梨子、几颗葡萄、几块西瓜,这些它们都喜欢吃。绿色蝈蝈就像英国人一样,酷爱吃用果酱佐料的带血的牛排。也许这就是它抓到蝉后首先吃肚子的原因,因为肚子既有肉,又有甜食。”[1](P122)“雌花金龟却并不这么匆匆忙忙。而当它披着色彩斑斓的盔甲的成虫时,它仍然把大好光阴用来吃。只要天气不是热得受不了,它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吃杏子、梨子、桃子、无花果、李子等水果做成的果酱。它被美餐耽误了,一切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好把产卵推迟到来年。”[1](P42)这是昆虫学的著作吗?这是处处流露生活情趣与孩童性格的稚拙可爱的文字。是一种在随心飞翔的判断标准中并未失去昆虫学的基本知识准绳的有趣表达。
《昆虫记》之所以出版百年来倍受成人小孩的喜爱,还来自于它的叙述风格和态度——亲切幽默,使人兴趣盎然。在写道蚂蚁时,他会这样说:“啊!这种可恶的虫豸!可我们还把它说成是第一流的昆虫呢!人们写书赞扬它,对它赞不绝口;博物学家尊崇它,使他声誉日隆。在动物界也和人类一样,有各种各样办法让别人为自己树碑立传,而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害人。”[1](P55)他在写吃个不停的花金龟时,完全是用描写小孩的方式和口吻:“——它们倒在饭桌上,也就是倒在稠粘的水果下睡着了,可嘴里还一直在舔着。那样子就像半睡半醒的小孩,嘴上含着涂了果酱的面包片,心满意足地睡了……”[1](P119)幽默风趣,不仅仅是一种写作的态度,更是一种做人的智慧,也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如果,一个社会,一个人,甚至整个人类都能减少一点功利心,都能以一种亲切幽默的态度看自然看世界,那么人与人、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关系恐怕就是和谐美善,而不是疏远与仇恨。
法布尔《昆虫学》的美学趣味,更来自一种发自心底的欢乐精神,一种舍弃有用价值而回归生命价值的精神。文艺复兴以来,人类经历了漫长的以人类自我为中心的工业文明,毁坏了环境、自然,更毁坏了人与自然其他生命体的关系。更为可怕的是,完全毁坏了人类自身的生存目的,追求效益,追求有用的价值并将其彻底凌驾于生命价值之上。生命过程变成了追求有用与成功的痛苦历程,从而丧失了灵性,丧失了生命过程的欢乐。多么可怜的人生,多么可怜的人类!而在法布尔的《昆虫记》里,每个章节,每个段落,自始自终透露出一种淡定从容,一股从每个生命体中所流淌出来的欢乐精神。他在观察泥蜂捕捉毛虫时这样写道:“泥蜂是怎么捕捉毛虫呢?我把它们放在罩子里观察。进攻通常都相当迅速。毛虫的颈部被泥蜂的双腭咬住了,它扭曲着肢体,有时臀部一抖,把进攻者摔到了远处。泥蜂不管这些,它用敕针在毛虫的胸部迅速刺了三下……这时泥蜂松开毛虫,在原地雀跃。它平平地趴下,爬行,抬起身子,又趴下,翅膀痉挛地抖动着。有时它把腭和额顶在地上,然后高高竖起后腿,好像要翻跟斗似的。我看出这是欢悦的表示。我们因成功的欢乐而搓手,泥蜂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庆祝胜利。”[1](P197)泥蜂和毛虫的搏斗,本是自然界弱肉强食的一个现象,激烈残酷。可是,在法布尔的笔下,被他视为一种可以表演的嬉戏。泥蜂也好,毛虫也罢,生命个体之间的搏斗变得不再凶残,而是一种来自于生命之力的欢欣,一种奋斗之后的荣耀。
法布尔《昆虫记》以对整个自然界生命的无比热爱之情,以对昆虫世界的细致入微的观察,为世人揭开了一幅自然界最渺小的昆虫世界的丰富多彩,他的描绘生动而有趣,他的思考深沉而富于启示性,而其中显露出来的生态哲学理性光芒也将继续照亮人类文明的探索之路。
[1]法布尔.昆虫记[M].黄亚治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7.
[2]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