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浴室:情欲乌托邦与福柯的呻吟

2011-10-09 03:54张喂
延河 2011年5期
关键词:情欲福柯肉体

张喂

同性恋浴室:情欲乌托邦与福柯的呻吟

张喂

同性恋浴室一直被认为是最为肮脏淫乱的场所之一。即便一些将一夜情当做家常便饭的同性恋,也不能完全认同在浴室里纯粹的肉体关系。很多参与艾滋防治的同志组织,更是把这个场所视为同性恋解放与艾滋病控制难以抹去的污点,甚至不惜与“敌人”合作,来消灭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欲望空间。

到底是不是浴室本身给他的灵感不得而知,但福柯的确在同性恋浴室中找到了自己。从旧金山的同性恋浴室出来后,他大肆赞扬美国同志对肉体的解放使“很多人的快感已经从生殖器转移到其他地方了”。浴室的生存结构也一直是这位哲学家迷恋的形式之一。

欲望迷宫

同性恋浴室一般由三部分组成,洗浴部分、桑拿部分与暗房。洗浴、桑拿部分与普通的桑拿房没什么两样,所有的秘密都隐藏在暗房之中。一般来说,暗房由一些独立的小隔间组成,微弱的光线让人们无法分辨他人,却也不至于撞墙。求爱的人或站或躺,在黑暗中摸索着陌生的身体。这种空间结构与情欲狩猎交织并行,往往给人错叠交杂的迷宫感,即是那种在阅读福柯的作品时的强烈感受。

在1962年发表的《如此残酷的知识》(Unsicruelsavior)一文中,福柯以强烈的“死亡与再生”意象改造了著名的迷宫神话:一旦在迂回曲折中迷失,“你就别想逃逸;除了指示迷宫的中心、地狱之火、意象法则的那个昏暗的点之外,你找不到任何出口的标志。”而这个法则即是米诺陶诺斯——一个牛头人身的猎人,孤独地等候着他的猎物。

这种“迷宫狩猎”的意象可以与蜘蛛捕猎相类比。猎人躲在迷宫的尽头,嗅着猎物的香气;英雄的肌肉在运动中颤动,大汗淋漓。这几乎是同性情爱的隐喻,情人陷入爱人织就的迷宫,婉转缠绵不能自拔。柏拉图笔下的美少年斐德若,沉醉于苏格拉底优美的文辞。性与爱成为相互引诱却又相互叱责的矛盾体。

浴室中每一个等候爱抚的浴者,都是米诺陶忒修斯、猎人猎物的二元对立的合体。不仅如此,潜藏在暗房空间之下的,还有一个更大的迷宫——一个“和外界相通的、多形的、连续的和不可逆的”欲望迷宫,以区别于一个“刚硬的、一般人禁止入内的、密封的”实存迷宫。每一段彼此交媾的故事都在这两个空间之中延展开。

米诺陶一直隐身于两个迷宫之间。它用逼仄的外部空间将猎物困在其中,内部的迷宫则在剥夺猎物肉体的同时,给予希望。男人情爱的悲剧往往在这样颠倒的状态中上演:一方跨越了性的刺激,以为对方是自己的真爱而忠贞不渝;另一方却仅仅为了快感,一再捕获对方的感情。罗伯•格里耶回忆40年代为纳粹服务的岁月时,他感到“被强拉硬扯地吸入一个未知的、不稳定的、非理性的液态世界的中心;那是一个时刻准备吞没我的世界,其外貌难以言喻,既像死亡,又像欲望”。双向的捕猎行动,退化成一次荒诞的“献祭”,生存的巨痛以美学快感的方式释放出来,使自己丧失了言说的伦理与价值底线。

迷宫的意象为情爱狩猎游戏编织了一张螺旋下沉的网,又或是一个小径分岔的圆形废墟。谎言、交错、谋杀、下旋,让博尔赫斯笔下的阿本根•艾尔•包哈里死在蛇织成的蛛网中。欲望驱使着扎伊德,让他像一个猎人般诱使着他的哥哥进入的迷宫。他绕过奴隶与狮子,杀死他们,并把他们的脸砸烂。尔后,彷徨在复仇的梦中的他,被自己编织的谎言之网勒死。这是一次经典的欲望狩猎,猎人隐藏在交织的谎言背后,将微微颤抖的手,伸向他的猎物;猎物也在献出自己的身体与生命的同时,以纯粹的形式活在那个男人的精神之中。

蛇,即是贪婪的象征;而贪婪的欲望蛛网,则是权力空间最核心的部分。人如蜘蛛,亦如蛛网上的虫,穿梭或被捆绑在网上。即使整座城市在瞬间轰然倒塌,这张巨大的网依然挺立在史书中,讲述着人类思想战争的磅礴与辉煌。

作为《词与物》的灵感来源,博尔赫斯杜撰的“天朝仁学广览”也是这种迷宫意象的分类学例证。a:属于皇帝的,b:涂香料的,c:驯养的,d:哺乳的。e:半人半鱼的。f:远古的。g:放养的狗……等等这些打破了林奈分类学稳定结构的古怪类别,以其独特的方式将世界重新组织起来。对于每一个清单上的事物来说,它的意义不再仅限于周边事物与它之间的双向定义,而是以现象学的方式反思它、质疑它,使它可以独立于知识结构之外,猎取一种新的可能,以此捕获知识迷宫里偶发的快感,并将它抽离出权力的血管。

迷失的空间、欲望之网、狡猾的猎人都是书写者的空间经验。庞杂的历史资料经由言辞与文本的编织,被福柯精心的构筑成超越时间的写作空间。凝固的静态的写作随着历史的纠缠打散了原有逻辑秩序与条理,句子与段落被斩断,成为一系列考古学的堆积层。对于站立在知识堆积层的书写者来说,如何穿越这个空间本身就已经是一个难题,更何况他要用自己微小的刷子发掘出有价值的骨骼,并再次搭建出这种空间的新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是一次越界的冒险。当语言周围的虚空“兀然显现”时,当“欲望蛮横地凌驾一切、仿佛其严酷统治已消灭了一切敌对势力时,当死亡统驭着一切心理作用并犹如其唯一的、毁灭性的规范君临其上时,我们就会看到以现存形式出现的疯癫,亦即按现代经验断定的癫狂,一种按其真实性和相异性理解的癫狂。”

这即是尼采所给出谱系学的难题——只有如独眼巨人般贪婪的学者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或者说,在知识考古的荒原上,书写者只有拥有忒修斯的勇气、米诺陶的狡猾、独眼巨人的贪婪,以此在两个空间中游离穿梭,才能完成自我诱惑、自我超越的考古发掘,在死亡降临之前获得重生的火。

监狱与浴室

浴室意味着身体不再被包裹,欲望保持着一种原始的敞开性。无论是同志与否,桑拿都可以激起他们的欲望。古罗马上千人的公共浴室被后世的历史学家当作其骄奢淫逸的代表作。当代很多情色场所也都设置在浴场的楼上。在桑拿房中将情欲从每个毛孔中蒸发出来,然后到楼上追风逐月、寻花问柳,成为很多男人日常娱乐的必要活动。

可以类比的是,同性恋浴室就如同无限制的男女群体混浴——情欲从窥探、激发到释放经历了一条自然而平滑的线路。情色桑拿的模式则需要先将自己的欲望积蓄并压抑,然后再“冠冕堂皇”地寻欢作乐。社会礼仪与道德最低级的版本竟能在这样的地方产生效力,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两者间的区别在于,混浴的模式保持了身体欲望最朴实的程序。两性的地位是无差别的,并不存在围绕着男性客户为中心的挑剔选美;性,保持着猎取与被猎取的纯粹关系。各种恼人的物质与伪装在求爱活动中被抛弃,身体快感回归到极端原始的状况。

混浴模式首先阻断的是求爱双方权力地位的中心化与垄断性。性活动面对每一个人敞开着:只要有机会,谁都可以在其中获得自己的快感。这种性爱权力的弥散结构,无疑是福柯所欣赏的。他在《必须保卫社会》中讲述这种断然拒绝了统一的、自上而下的话语方式,从而和德勒兹的尼采站在了一起。

作为对抗边沁“圆形监狱”的一种空间实验,同性恋浴室是一个反转的镜像。它是对监狱模式的绝对否定,将身体、情欲、性关系从严格的纪律与道德中解放出来。这种纪律与道德生长在两性关系、家庭伦理、司法程序等话语之上。同性恋浴室的生存状态打破了这种话语秩序的结构网,用一种新的权力规则自下而上的改造了原有稳定的性秩序,因而它是一种“逾越”——一种建立在自我否定与自我超越之上的空间运动。

这也是为什么同性恋浴室必然沦为地下活动的原因。圆形监狱所设置的可供监视所有人的中心点,在同性恋浴室迷宫式的暗房模式下面临危机。不存在围绕着男性性客户的祭坛式的性服务,而是需要在隐秘的隔间之中探寻欲望满足的快感。道德所需要的最后一块“男性中心主义”遮羞布,在这样的结构中被砸的粉碎。

对于圆形监狱来说,不仅监视的“中心化”让它有如此大的威力,犯人相互间不可视的独立结构也是边沁最得意的手笔之一。权力极端的中心垄断化首先需要打散人群间可视的联系,阻断人与人一切有效的沟通。“横向的不可见性成为一种秩序的保障。如果被囚禁着是一些犯人,那么就不会有阴谋串通的危险……如果他们是学生,就不会有抄袭、喧闹、闲聊和荒废时间的现象。如果他们是工人,就不会有混乱、盗窃、串通以及任何降低工作效率和质量的心不在焉……”所有人只能对着那个中心敞开,对着那个被监视的权力者汇报自己的所有细节。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黑暗的禁忌,密谋与造反才如此的让人兴奋。对于福柯来说,浴室的暗房中所发生的一幕幕虐待游戏、拳交,都是一场场快感的革命——他如同身处19世纪的巴黎,体验着职业革命家的酒馆密谋、街垒巷战的快感,颠覆着数百年来哲学的光辉传统。这个波德莱尔的继承者,在黑暗的房间中搜寻着自己极富兴趣的肉体,吸血鬼般的与陌生的男人交媾。“当我搂得一个男子在我可怕的怀抱里呼吸困难/或者当羞怯而又放纵、柔弱而又健壮的我/由着男子把我的胸脯咬得好不快活/在我这激动得如痴如狂的床上/无能为力的天使/为了爱我哪怕遭受入地狱的惩罚也会甘之如饴!……”巴黎公社的快乐在这里被修改成肉体的愉悦与感官的刺激,浴室中的的生存快感被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解放。

革命与性,两种力量的基本结构十分相似。法国大革命的领导者罗伯斯庇尔就是一个著名的色情诗人。而其他的革命领导者,也无一不是如同波德莱尔这个浪荡的公子一般迷恋着身体的快感。这或许只是法国革命的孤证,又或许因为法国文学的情欲较其他国家更为激烈。但可以确认的是,身体的解放与高潮的快感在艺术化的描述下,往往可以相互通约:身体在羁绊与束缚中挣脱,进入一个充满激情与极端快乐的领域。

还不仅如此,理性的密谋与计算是进入这个极端的领域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萨德十分熟悉这个过程。他如同医生一样研究身体的每一部分如何被调动起来,就如同一个职业革命家冷静的制定煽动革命的热情。“快感和权力不全相互抵消或相互斗争;它们会互相寻求、互相交搭、互相强化。它们是由刺激、激励的复杂机制和欲望联结在一起的。”快感的星星之火从萨德的性虐工具之下擦出,精准地被释放在身体脆如干禾的部位。高潮像火焰般喷薄而出,迅速吞噬了人的意识。人们在嘶哑的呐喊中,幸福得近乎癫狂。“肉体内出现了混乱,它的各种等级分类,他的职能定域和指派,或者说他的整个有机体,正处于解体的过程中。”

肉体的快感分裂了。身体的每一个区域与器官都拥有自己独立的情欲刺激。身体高潮的权力被推翻,器官拥有了自己的权力。这是器官对身体的暴政,这也是肉体对思想的暴政。知识的权力不再高高在上地鄙视着笨拙的身体。那匹柏拉图所驾驭不了的驽马,现在驾驭着伪善的权力者。因而,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写道,“施虐狂性行为构成了西方想象力量最重大的变化之一:非理性变成了心灵的谵妄、欲望的癫狂、爱情与死亡的疯狂对话。”

乔姆斯基曾经形容福柯这种人是毫无道德可言的。因为理性与疯癫,在这样的空间中不再有界限。但无疑的是,福柯抓住了道德的本质——快感的形而上学。这头快感的怪兽被尼采释放出来,在肉体百年的颤动中,从康德走向萨德。

猜你喜欢
情欲福柯肉体
马奈与福柯:“物-画”与再现危机——跨媒介视域中的图像叙事解读
我的诗
珍妮·萨维尔
成人警告:情欲与政治登上纽约舞台
今天我们如何谈论福柯
作为直言者的福柯
掌握情欲催化剂
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老虎的象征意义
男性视角下的爱情幻想
胡子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