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

2011-10-09 03:54杨耀峰
延河 2011年5期
关键词:上学校长老师

杨耀峰

非礼

杨耀峰

招生面包车开到这个叫柴胡沟的村子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村上有一个叫范惠敏的女孩子,因为她没有在我们的招生名单上。说实话,我们的招生名单有点像《林海雪原》里栾平手里的秘密联络图,上面写满了驿马镇初级中学没有考上高中的几乎所有学生的名字。我们知道拿着这个名单有点不地道,就像一个偷窥者,随时准备着把一个人的隐私公之于众。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许多招生单位都带着这个“联络图”。

据给我们提供“联络图”的熊校长说,为从县招生办弄出它,颇费了周折,把招生办主任一家子,招生办主任的父母亲,招生办主任的小姨子、大姑舅、大姐夫等共计二十人拉到大唐芙蓉园游玩了一天,每一人送了一份厚礼,前后共花了二万五千元,才弄到了这个东西。我们的熊校长在提供“联络图”的时候高兴地说,二万五千元弄这个名单是物有所值。熊校长还现场发挥道,二万五千是个吉利数字,红军跑了二万五千里,最终打倒了蒋介石反动派,夺权建立了新中国。我们现在也来个二万五,也一定能在招生中创造出全省的神话与奇迹。也有教师在下面议论说,二万五千平均分到我们100个教师身上,每个人是250元。我们大概也就是一个二百五。

范惠敏没有在名单上,又是初中毕业生,那就是说,她是考上了高中,或者离高中分数线差不了几分。我们县的高中录取分数线是431分。而我们名单上的分数最高的是400分。也就是说我们学校专门招收400分以下的学生。而越是考试分数低,我们招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所以,每年中考的时候,我们招生的有些老师就会生出一种可耻的念头,那就是希望全县的考生百分之八九十的都考不上高中。这样的话,学校的生源就有了坚实的保证。我们在柴胡沟村招收名单上的学生时,村子里一位中年妇女告诉我们说,她们村上有一个叫范惠敏的女生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不让上学。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对这个叫范惠敏的女生并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落榜生。可是紧接着这个妇女的话却又让我们对这个女生有了兴趣。这个妇女说,这家困难得很,你们不是说你们学校不收学费吗?动员一下,说不定会上你们职业学校的。

于是我们来到这个叫范惠敏的同学门前。

范惠敏家住在南一排中间。她家门前有三棵柿子树,两人多高的样子。柿子树上结着一些拇指大的柿子。这是阳历七月份时间,天气热得邪乎。地处原下的柴胡沟更是没有一丝风,我们就像置身在蒸笼里一样感到浑身燥热难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打开门站在我们面前,老头儿笑眯眯的样子像一个弥勒佛。在老头儿的身后,是一个细溜溜的高个子姑娘,她的一双目光黑亮黑亮,泛着一股清亮澄澈的光波。

老头儿并没有提出请我们到他家里坐一坐(像这样的冷遇我们在村子见得多了,已经见怪不怪了),于是我们只得站在门前,向他介绍了我们学校的专业设置和许多的优惠政策,说了上我们学校将来毕业了包分配,而且是大的合资企业与单位,地点也大都在上海、广州、深圳、东莞、苏州等地。我们,也就是我与田老师,把分配情况说得天花乱坠,听起来一到企业钞票就会像河水一样哗哗地流进个人的腰包。但实际上只有我们知道,那些所谓的合资企业的老板都是一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们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会儿,我们并把招生的简章也交给了老头子。老头子仍旧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上学好么,只是儿子刚刚结了婚,屋里塌了许多债务,我们得还债。”

范老头儿这时候却又说:“这娃没有娘……”

我说:“她娘呢?”

范老头儿说:“她娘跟了陆世俊了。”

我一惊,说道:“就是陆家村的陆世俊?”

范老头儿说:“正是,哎,你是哪里人?”

我说:“我家就在陆家村。”

范老头儿说:“十四五年前,惠敏她娘跟我离了婚,跟了陆世俊,没有想到生了一个孩子后,陆世俊又不要她了。”

我叹了一口气。

离开的时候,我望着范惠敏说:“一定要上学,不能不上学,你现在还年轻,要是不上学,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范惠敏的黑眼睛静静地望着我,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很深很深,但又很浅很浅。

范惠敏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妻子就离开了他,他从此拉扯着年幼的惠敏度着日月。现在惠敏大了,到了要上学读书的时候了,可是他却无力让她上学读书。而且他老了,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只能依靠儿子与女儿才能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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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还有一线希望。

我把范惠敏的事情向学校主管招生的负责人反映。我提出,如果能把范惠敏争取过来,是否可以考虑给她把几年的住宿费与学费全免了。学校主管招生的负责人告诉我,这个问题可以考虑。但不敢打保票。

我觉得如果不能把范惠敏招进来让她读书,那就是我们招生工作最大的失败。

我决定从我们村的陆世俊的媳妇身上打开突破口。

说陆世俊的妻子,其实是不准确的,准确的应当叫作陆世俊的前妻。陆世俊的前妻与我同住一个村子。她住在公路西边,我住在公路东边。她自从与陆世俊离婚后,就一个人带着与陆世俊生的儿子过活。她一个人送娃上学,一个人在家里喂猪喂羊喂鸡,一个人种地收获。一个人去集市上买东西。我发现,她的脸上好像从没有笑过,见了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秦雪娥。

这天,我来到她的院子。只有几间偏厦房的院子显得冷冷清清的。她正在用刀子斫猪草。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的气息。她对我的到来有点吃惊,因为我平时很少到她家里来。我向她说了范惠敏上学一事。末了我说:“你能不能给你的儿子作作工作,让惠敏上学去?”

秦雪娥愣了一会儿,才说:“敏敏考上高中了?她没有给我说呀?”

我说:“我们已经到家里去了两次了,还到工地找过她的哥哥,可她的哥哥不同意妹妹上学。”

秦雪娥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呀?”

我说:“你儿子三个月前刚结婚,听说家里塌了一些账债。”

秦雪娥忽然狠狠地说:“那个狗日的应当拿钱供娃呀!他把钱日了他娘呀!”他骂的当然是范惠敏的父亲了。她这样骂了以后却又叹气道:“狗日的现在老了,也可能挣不下钱了。”

我试探地说:“你能不能……”

秦雪娥说:“我试一下吧。自从与狗日的离婚后,我就再也没有到那个家里去。可是现在……我……好吧……”

秦雪娥的前夫陆世俊不愧是个在外面干事的人,他同意秦雪娥拿出一部分钱供范惠敏上职业中专,但他又有个明确的规定,只能供给一年时间。而且这一年时间只能每个月给一百元生活费。至于不够的要范惠敏自己想办法解决。而到了第二年,范惠敏的学费应当由她的家里支付。他们不能再管。

我告诉秦雪娥,这点钱根本不够惠敏的生活费。我说一百元只能管10天的生活。一个月至少得三百元生活费。秦雪娥愣了一下,半天才说:“要这么多呀!”

我怕她反悔,又赶紧说:“既然这样,那就先把这一百元落实了,至于其他不够的再想办法。”

我对范惠敏上学的事在心里充满了希望。我觉得事情正在一步步朝着有利于范惠敏的方向发展。

我忽然觉得自己应当找一下陆世俊,向他谈谈范惠敏的情况,争取得到他的支持,把这个姑娘上学的事落到实处。我想,他既然能答应一年给1200元钱,也就能答应给上3000元或者更多。我想凭着我在县城的影响,他不会不买我的账的。

陆世俊与我是同龄人。他在一个乡上担任党委副书记。十八年前,他的前妻死于难产。他的前妻死后,村上传出一个消息,说是在他的妻子难产送医院时,因为怕花雇车的钱而在公路上等班车,结果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间,让妻子死于非命。村上人说,陆世俊的前妻因为是年轻时死的,所以死了后很不甘心,因此阴魂不散,一到晚上就在我们村子的上空嚎叫。村上许多人告诉我,说他们就听到过陆世俊前妻的叫唤。而陆世俊在前妻死后,两年后就与秦雪娥结了婚。但陆世俊与秦雪娥的婚姻也没有能维持多长时间就地结束了。

陆世俊自从找了第三任妻子后,因为秦雪娥没有离开陆家村,所以陆世俊大多数时间住到县城里,很少回家。他家里的大门经常上锁着。门前长满了荒草。

这天,我与田老师商量了,我们坐车来到陆世俊供职的铁原乡政府。陆世俊刚好在乡上,正准备要下乡了。

我们闲聊了一阵子,陆世俊问我们来此有何贵干。我说了秦雪娥与前夫生的那个女儿上学的事,我说:“秦雪娥给我说了你的义举,我对你很敬佩。”陆世俊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说:“再给增加一点吧。一个月100元太少了。只能维持10天的生活。”

陆世俊的目光忽然就直直地把我盯住,半天也不动一下。我说:“你怎么了?”

陆世俊说:“我不明白,你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教师,为什么对这事这么热心?不就是一个女孩子的上学事情吗?值得你这么大动干戈吗?”

我说:“这不是大动干戈,我觉得,不让一个青少年辍学是我们做教师的本职工作。”

陆世俊说:“你说说,秦雪娥的女儿与我有何相干?她不是我的女儿,我能给她一个月100元,已经是不错了,你还想让我把她的什么都担戴起来合理吗?”

我有点理屈词穷,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傻愣愣地看着他。

后来我说:“现在社会上有许多有爱心的人都在争着做善事,比如说资助一个困难的学生什么的。我觉得你办了一个现代化养鸡厂,规模挺大的,资助一个与你多少有点关系的困难学生,是没有问题的。所以……”

陆世俊嘿嘿一声冷笑:“你说得轻松的很。我办养鸡厂不办养鸡厂,那是我个人的事,与一个姑娘上学没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说这件事了。如果你也有善心,为什么不资助一下秦雪娥的姑娘呢?我看你对她倒是情有独钟的,哎,是不是看上她了?”

我心里来了气,禁不住狠狠地挖苦他说:“情有独钟总比爱一个遗弃一个强吧?”

陆世俊气得脸色铁青,手指颤颤抖抖的:“你……混蛋……我要到熊校长跟前反映你,别看你在社会上浪出了一些名气。我不怕你!”

熊校长是我们大家公认的好校长。他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采取无为而治的管理方式。他曾经对关系好的朋友说,一个学校其实是一个草原,学生和老师就是这草原上的羊群。而校长就是放羊的。我的任务是把这群羊赶到草原上去,我躺在草原上仰着球晒太阳,我不管羊群,羊群还能跑到其他星球上去?

我觉得现在应当把范惠敏的事向校长和盘托出。我向熊校长说了我们招范惠敏的全过程。我说范惠敏虽然是一个人,但在她身上可以衡量出我们当代人对教育是不是重视,是不是重视人才,是不是有爱心,是不是把青少年看成是我们的接班人。也是衡量这个社会是不是一个和谐社会的标志。但熊校长却冷冷地说;“你不要上纲上线了,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现在是大搞商品经济的时代。我们全民已经从过去那个僵死教条保守的社会政治生活中解放出来了。”我说:“熊校长,我们有些人虽然进入了新世纪,但是他们的思想与意识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而且经济发展了,并不等于观念就更新了。比如说,为什么在农村,农民不重视培养女孩子,总认为女孩子是别人家的,只有男孩子才是自己家里的人。这样的观念怕与现代我们的经济建设格格不入吧。”熊校长不耐烦地说:“我不与你争了,我知道我没有你的知识渊博,而且你也有名气,我说不过你。但不管如何,我们总不能越俎代疱吧。你说你能把把范惠敏的事拿了?你能让她上学?你能代表她家长做主?你不能吧。所以我们有时候要适可而止,不能强求。更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高风亮节,知道知识的重要。”

我觉得与熊校长再辩下去没有用处。现在关键的是如何要范惠敏上学,而不是在理论上探讨什么。

我等了两天,范惠敏没有什么动静。我打电话询问她,她在电话里只是沉默。我想不能靠电话解决问题。我得上门去找她,我得对她进行再动员。我知道我现在有点发疯,我也知道我现在有点无所顾忌,我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从我家到柴胡沟村,足足有七八公里路程,我骑车跑了二十多分钟才下到这个地处沟下面的村子。范惠敏没有在家里,邻居说她与父亲在地里灸(施的意思)玉米。

我顺着田间小路来到后河边上。范惠敏果然在给玉米施肥。她的父亲在前边用锄头挖窝儿。

范老汉看见我,仍然是笑眯眯的样子。招呼我坐下休息,又拿出烟让我抽,我说不会抽烟,他就自顾自地抽了起来。他抽烟的时候,眼睛望着北面不远处高高的崖壁,神情怅然若失。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想自己失败的婚姻,还是在想女儿的未来呢?

我拿过范老汉的锄头,学着他的样子在玉米根部挖起了窝儿。我把窝儿挖得有些大了,范惠敏看了哈哈大笑:“爸,你快看,老师不是挖窝儿,而是在打井。”她笑得抱着腰弯了下去。

我也笑了,我马上把窝儿又挖小了些。

我干了一会儿,对范惠敏说:“惠敏,上学的事想好了没有?”

范惠敏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掠了掠,她的姿势很雅致,也很柔媚。她说:“我给哥哥说了,可人家还没有给我回话。我现在还不能决定。”

我说:“我想了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范惠敏说:“什么办法?”

我说:“你先去上学,造成既成事实,你哥可能会答应的。”

范惠敏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已经上学了,他作为你的哥哥,还能把你拉回来不成?”

范老汉说:“关键是儿子欠下的债一时半会还不了,他可能不会同意的。”

我怒不可遏地说:“他结婚欠下债,为什么要他的妹妹替他还债?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哥哥?世界上哪里还有这样的道理?”

范老汉与范惠敏不吭声了,他们有点惊愕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

我又说:“惠敏,要不,现在去学校报名吧。”

范老汉与范惠敏没有吭声。

我说:“你现在回去,把东西准备一下,我打电话让车子来,如何?”

范老头说:“敏敏,那你就跟上老师去报名吧。走一步是一步。”

我觉得肩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许多。

但我从没有想到,麻烦事还在后头。

就在范惠敏报名的第二天清晨,我们正要坐车出发,忽然范根强闯进了校园,大声地咆哮道:“姓易的,站出来!”

我从车子上下来,朝他走去。范根强看我来了,身子抖了一下,可又突然挺直了身子,霸蛮地喊道:“你凭什么把我家的事拿了?!你凭什么把我妹妹骗到这里?”

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妹妹上学是好事还是坏事?”

范根强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只要你们不要再骗她。你们骗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不觉得可耻吗?”

我说:“这里没有欺骗的事情,请你不要诬蔑。”

范惠敏跑来了,哭着对哥哥说:“哥哥,你不要胡说,人家易老师没有骗我,是我自己要来上学的。”

范根强说:“没有骗你?现在的学校哪个不是骗人的,去时说得天花乱坠,只要把你的钱骗到手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校园里的许多师生听到喊声赶来了,把我们团团围在中间。范根强越发得意了,口沫乱飞地大放厥词。

熊校长黑着脸子对我说:“易老师,让这个学生回去,我们这里不收她。给总务上说说,把收人家的钱退了去。”

我说:“不行。熊校长,我们不能与落后势力妥协。更不能对他的肆意攻击置若罔闻。如果我们不能保住这个学生,那就是向落后势力妥协退让。”

熊校长说:“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我说:“我们谁说了也不算,只能由范惠敏说了算。范惠敏,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要回去?”

范惠敏哭着说:“易老师,我不上学了……”范惠敏哭着跑开了。

我走到范根强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尖:“你狗日的枉披了一张人皮!”

范根强叫了起来:“你们大家看看,老师还骂人呢。”

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说:“不揍你算你烧高香了。快滚!”范根强灰溜溜地走了。

范惠敏也回去了。我多日的努力化为乌有。熊校长在教工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我,说有些人在招生中钻了牛角尖,严重地影响了学校的声誉。如果再坚持不改,有些人的招生权力可能要停止了。这就如同一群绵羊,大家正在草原上吃得好好的,忽然有一只在里面捣起蛋来,于是,这群羊也就不安稳了。熊校长的放羊理论又出来了。在熊校长这样说的时候,全会场的教职工都把目光对准了我。还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看我的目光就有了一种怪异与猜测。甚或还有一丝鄙夷与蔑视。我对我们学校教师的这种德行早就领教过了。他们是势利小人。他们没有是非观念,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胆小怕事,保守自私,缺乏个性,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看起来十分相像。他们看待一切的标准是权力,谁有权,谁就是真理的代表。谁有权,哪怕他放出的是狗屁,他们也会说闻到了沁兰之香气。说实话,我从心底里鄙视他们。他们也仅仅是活着的一具具僵尸而已,他们没有自己的灵魂与操守。更谈不上人格与品味。我不明白,为什么教师当中会出现这样一批如同藻类一样的生物?

现在全校几乎所有的教师都知道我与一个叫范惠敏的女生较上了劲,说我如何如何不管不顾地为了多招一个学生而煞费苦心。有的人甚至在下面议论说,我是一个文人,而文人都是好色的,多情的,说不定这个家伙看上了范惠敏,想把那个姑娘当作自己的红粉知己,才这样不要命地要把她招进来。我知道这样的议论还算好的,也可能还有更加难听的议论在下面制造呢。近二三十年来,我在这个狗不拉屎的地方,饱受诟病,我的小说里的人物被一个个地对号入座。我成了小城里的一个危险分子,人人见了我唯恐躲避不及。人们在下面说得最多的是,不要与这个姓易的接触,小心他把你写进了小说。我记得我的一个朋友一次与我在县城街道里行走,迎面来了几个县太爷,这位朋友忽然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狗一样,噌地跳到马路边上,与我拉开了距离。从而向领导示意他与我不是一路人。我的这位所谓的朋友以后当然也当了领导,但是他在我的心目中却永远是一个侏儒。是一个见了上层人士就恨不得把人家的屁眼也舔干净的叭儿狗。

现在离开学还有二十多天,我知道对范惠敏不能着急,得慢慢地来开导她,得慢慢地寻找突破口,我不信范惠敏不想上学,我不信范惠敏会拿自己的前程当儿戏。我也不信范根强是一个石头人,会没有人性。我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没有善良人做好事的人。一天下午,我坐车来到柴胡沟村,范惠敏一见我叫了起来:“易老师,你怎么又来了?”我说:“你说我能不来吗?”范惠敏说:“易老师,为了我一个农村小姑娘,你说你值得这样吗?”我说:“只要你上学,我就是干啥也值得。”老范这天脸上没有了笑容,冷冷地说:“易老师,我不明白,我们一家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这样一而再而三地缠住我闺女不放呢?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愣住了。半天才说:“是的,我们之间非亲非故,但我是教师,我的职业就是教书,惠敏能上学,我觉得她如果不上学,对国家来说,是一个损失。对个人来说,也是一个损失。我是觉得可惜才找她的。怎么,我做得不对吗?我的做法超出了范围了吗?”老范说:“可你却让我们一家搞得不团结了,我现在和女儿在家里受气呀。儿子与媳妇回来不给好脸色呀。你不是把我们的生活搅乱了吗?”

我对范惠敏说:“我不想与你们争什么。惠敏,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不要放弃上学。”

范惠敏说:“我也希望你不要再找我了。我的路如何走,我会做出决定的。”

我离开了柴胡沟村。

我与田老师商量范惠敏一事,田老师说:“范惠敏上学的关键是经济问题,假如有人愿意资助她,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田老师的话提醒了我。我想,如果找一个有义举的企业家资助范惠敏,范根强还会干扰吗?老范还会不同意吗?

我把自己所认识的企业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我挑出了几个可以作工作的企业家。其中的一个名叫魏食其。他停薪留职办了一座醋厂,听说现在已经积聚了七八百万元的资产。很快就要往千万富翁上蹦跶了。我想,只要我把范惠敏的事向他一说,他绝不会不答应的。我把自己的想法向妻子提了出来,妻子听了后笑得前仰后翻。她说:“魏食其能拿出钱的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我说:“这个人听说平时也搞赞助,他不会没有爱心吧?”妻子说:“你可能不明白,这事是你提出来的,而不是他首先提出来的,他会以为你在里面有什么勾当。你可能得到了什么好处。他才不会步人后尘呢。”

我不信妻子的话。但当我与魏食其谈了后,魏的态度没有超出妻子的预料,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他甚至有点怪异地对我说:“你为什么对一个农村姑娘那么感兴趣?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她上不上学与我有什么关系?又与你有什么关系?”魏食其淫邪的目光再明显不过了,我像吃了苍蝇一样心里发呕。

魏食其不支持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倒也情有可原。可他不该用那种变态的心理推测别人。他更不该侮蔑一个农村姑娘,在他心里,农村姑娘是低人一等的,她们上不了学那是她们活该,与他没有关系。可他是搞教育的呀。他怎么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呢?我想起了驿马镇流传的魏食其发家的故事。

魏食其是驿马镇发展最早的企业家。在魏食其成为企业家之前,他是一所中学的物理教师。可是魏食其看中了当时的商品大潮,他下海了,成了一名商海的弄潮儿。但他出师很是不利,起先他经营了一家门面房卖成衣,亏损了。再接着他又去收购粮食,但粮食市场忽然就不景气起来,他的粮食摊子又倒闭了。这时候他已经拉了一屁股的外债。正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有人向他建议生产当地很有名气的食醋。但他没有技术,也没有设备。又有人向他建议去请薛老醋,说只要把薛老醋的祖传的做醋的秘方掌握了,他就成了万家镇的首富。于是他去请薛老醋出山与他合伙做醋,他与薛老醋达成了协议:薛老醋出技术,他出资金、出地方,在驿马镇生产农家醋。很快地魏食其在驿马镇租用了一家倒闭了的小厂子做厂房。在亲戚朋友之间借了些钱,生产起了农家醋。但是协议却迟迟地签订不下来。薛老醋为人老实,想问问什么时候签订协议书,但却碍于面情开不了口。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办厂的第二年,薛老醋的祖传秘方已经被魏食其牢牢地掌握了。这时候,魏食其辞退了薛老醋。薛老醋吃了哑巴亏,因为没有什么协议,薛老醋想打官司也打不成。从此,薛老醋每逢有集日总要在驿马镇转转,他的头发一天一天地变白了,那条瘸腿也越来越瘸了,腰肢也越来越弯了。驿马镇所有商店的老板目睹了魏食其的发家史与薛老醋的倒霉史,他们开始还在下面窃窃私语,对薛老醋略表一下同情与怜悯,但随着魏食其的食醋产业的兴盛,随着魏食其在驿马镇实力的崛起,随着魏食其与镇上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的来往频繁,和他在电视上的频频亮相,以及戴在他头上的亮得耀眼的一个个光环,成功人士魏食其终于代替了一个背信弃义、少德没行的魏食其。

妻子用了一个成语总结道:“你是与虎谋皮。”

妻子还告诉我,在十多年前,驿马高级中学发生了一起震惊全省的女高中生夜半被强奸案件,可是歹徒却一直没有查出来。但民间却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在强奸案件发生后刑警们破案时,魏食其却莫名其妙地去南方某企业考察去了,而且一考察就是三个月时间。等他从南方回来后,驿马高级中学的强奸案件已经不了了之了。这时候,人们发现魏食其穿在身上的衣服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那就是魏食其的衣领成了高领,他总是把脖子包得严严的。不让脖子的皮肤露出来。听人说,魏食其脖子的皮肤上有一道伤疤,十分的明显。而驿马镇的人们在下面议论说,遭受强暴的姑娘在挣扎时用尖尖的指甲抓破了歹待的皮肤。以致姑娘在医院接受治疗时,医生惊异地发现她的指甲里还残留着歹徒的肉皮屑儿。

就在我努力为范惠敏争取上学的经费时,田老师一天告诉我说:“易老师,范老汉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告诉你,范惠敏出去打工去了。他要我告诉你,以后不要再找惠敏了。他们一家担待不起。”我说:“范惠敏去什么地方打工去了?”田老师说:“去县城一个饭店端盘子洗碗去了。”

我要放弃吗?

我决定去县城的饭店寻找范惠敏。

现在,我才明白,一个人一生是会有许多宿命的,是会有许多机会碰到这样的宿命的。而范惠敏就是我的宿命。

我在县城各个饭店寻找范惠敏,我从东关挨个找,德泉饭店,林业饭店,旋力大酒店,红太阳酒吧,电力大酒店,富丽华大酒店……一连找了三天,都没有找见。第四天,我来到位于北环路的祥福酒吧,范惠敏正在里面洗碗碟,她的衣袖绾在胳膊肘儿上,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看见我,她脸红了。我说:“我终于把你找见了。”范惠敏忽然黑下了脸子,低着头说:“易老师,你不要找我了,我是不会上学的。”我说:“你上学不就是因为经济问题吗,现在这个问题你不用考虑了。我来替你负担,行吗?”

说出这样的话后,我吃了一惊。因为我在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因为我的经济并不宽余,我至今因为买房还欠了一屁股债务。但我这人就是这样,头脑爱发热。爱冲动。而且最容易做出一些令旁人大惑不解的出格的事情。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有时候连我个人也感到吃惊。在这个时候,我的理智似乎已经不由我操纵了。

一个身子胖墩墩,脸颊圆滚滚、油滴滴、细眼睛的汉子出现在我面前。“你是惠敏的什么人?”细眼睛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没有说什么。我的本能告诉我,我从心里讨厌这个其貌不扬、丑陋猥琐的家伙。

范惠敏说:“老板,这是易老师。”

细眼睛冷冷地说:“易老师,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可把我的生意耽搁了。”

我没有理他。我的神情是厌恶的。细眼睛大概觉察到了我对他的无视,竟然发火了,手指在空中挥舞着:“请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

我威严地盯着他,我眼睛里的目光利剑一样刺向了他的心底,他打了一个寒噤。

细眼睛忽然抡圆了拳头向我打来。我没有动,只在他的拳头快要挨住我的脸颊时,把脑袋稍稍地侧了一下,他的拳头打空了,身子向前一个趔趄,我乘势抓住他的胳膊向前一扯,又向后一送,脚下又来了一个别子,细眼睛一下子就倒在地上,哼哼地叫着,半天也爬不起来。

我把他拉了起来,说:“对不起,刚才没有站稳,让你的拳头打空了,来吧,我现在站好了,你接着再打吧。我这次不会让你落空的。”

但细眼睛却没有再敢打我。他目光怯怯地把我盯着看了好大一会儿,嘴里咕嘟着什么,进去了。

范惠敏忽然笑着说:“易老师,你手上有功夫?”

我笑说:“你如果上学,碰上坏人欺负了,我可以保护你。你如果还想学功夫,我可以免费教你。”

范惠敏的目光忽然又一下子黯淡下来。她说:“易老师,你不要再费心了,我是不会上学的。我的家庭情况你都了解,根本上不了学。而且如果硬要上学,我们一家会闹矛盾的。”

我说:“范惠敏,我可以把透底的话告诉你,要是你一天不上学,我就一天不缺地来这里找你,直到你答应。”

范惠敏睁大了眼睛:“易老师,我们之间非亲非故。”

我忽然文思如泉涌,我几乎没有思考地说:“你可能不知道,在前世,我们是一对恋人。”

范惠敏的眼睛一下子睁得更大了,她惊愕的样子不亚于碰到了一个天外来客。“你说什么?”

我下意识地说:“五百年前,也就是元末明初的时候,我是一个穷秀才,一年去参加皇考的时候,中途遇到了土匪的抢劫,身上带的银两全部被抢去了,我成了一个穷光蛋。我觉得此生没有希望了,跳下了河寻短见。你是一个大家闺秀,当时正在河边与丫环洗衣服,跳下水把我救了上来,又给我银两让我上京赶考。我在走时向你保证,如果考中了,我一定会回来娶你为妻的。后来我果然考中了,可是我却没有兑现诺言,因为我当了驸马。我变心了。时间又过了十几年,宫廷发生了政变,我这个驸马被解职了,成了一介平民。公主也死了。我来到你所在的村子寻找你。可是你由于过度地思念我而早逝了。我在你的坟前跪下向你保证,来生就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伺服你,帮你战胜生活上的所有困难……帮你过上幸福的生活……”

范惠敏说:“老师,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我说:“你既然明白了,就快去上学吧,再不要固执了。”

范惠敏又说:“易老师,我忽然觉得你和蔼可亲了。你说怪不怪?”

为了范惠敏上学,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有点疯狂。

时间过了两天后,范惠敏又来到学校报名上课了。

在假期招生中,我们学校规定凡是报名的学生都要提前上课。这是为了防止报了名的学生又被其他的学校招去。

我没有想到,范惠敏的上学,竟招惹了细眼睛老板。一天晚上我从外面招生回来,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当我走过一条小巷子时,忽然从两头冲出四五个黑影,手里拿着刀子与棍子,从前后包围了我。不问青红皂白,刀子与棍子一齐向我打来,我躲过刀子与棍子的袭击,抓住一个家伙,把他猛地举在空中,左右转动着迎击向我袭来的暗器。这个被我举在头顶的家伙替我挨了许多棍子与刀子砍杀,在我头顶发出了阵阵嚎叫。我的功夫吓住了歹徒们,他们一散跑了,我把举在头顶的歹徒放下地,用脚踩着他,说:“是谁叫你们来的?”他在我的脚下支支吾吾地叫着,却不说,我狠劲地用脚在他的肚子上踩了一下:“说不说?不说我踩死你!”他这才说:“是碎眼睛叫我来的,他说你把他的生意黄了。他要我们把你打残。要我们替他报仇。”

我抬起了脚,大声地喊道:“滚!”

他忽然把我的腿紧紧地抱住:“易作家,我不走了,你把我打伤了。我走不动了。你要负责。”

我在他的身上狠狠地踢了一脚:“你再不滚小心我把你做销了。”

当我走出那条小巷时,心里忽然有一种后怕。如果我没有武功在身,那么今天晚上说不定就是我的末日。而如果我在搏斗中出现失误,那也不是要吃亏吗?

但我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当我坐车正准备去下乡招生时,校园里却忽然涌进了一群人,他们用担架抬着一个人,把这个人放在校园当中,他们大声地喊着叫着,要我站出来。熊校长黑着脸子对我说:“易一文,你又怎么了?这些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着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我现在才看清,他的头上、脸上、身上被血染红了,鼻青脸肿,额头肿起一个老大的包块。我向熊校长说了昨晚上在小巷里发生的一幕,我以为熊校长会替我说话的,但熊校长却狠声狠气地说:“易一文,你想想你招生以来都干了些什么事?你怎么能把人家打成这样呢?”我气愤地说:“怎么是我打的?他们四五个人在小巷里把我围住,要我的命,我在自卫,他身上的伤是他们一伙打的。”熊校长说:“你胡说,他们一伙怎么能自己打自己呢?”我说:“我是在被他们打杀时抓起他举在空中,他们一伙朝着他的身上狠打,我有什么办法?”熊校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你是说你与李小龙一样有武功?”我指着躺在担架上的伤者对熊校长说:“你问他。”熊校长问担架上的伤者:“你说说是怎么一回事?”躺在担架上的伤者恶狠狠地说:“他胡说!”我说:“要不我们去派出所去说怎么样?”伤者说:“我不去。你不给我看伤,我就不走,天天来你们学校。”我说:“你随便。”但同来的那伙人却一齐放声大哭起来,他们在校园里捶胸顿足,大叫大吵,惹来了校外的一大群人围观。熊校长气得脸色铁青,对我咆哮如雷:“易一文,谁屙的谁收拾。你把他们给我请出校园。”

我说:“好吧。”我拨打了110。

十五分钟后,警车开进了校园。从车上下来了三个民警。他们一进来,我看见躺在担架上的伤者的神情就有点惶恐。一个大眼睛警察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了昨晚上发生在小巷里的事情。我说今天天一明他们就来闹事了。那个躺在担架上的伤者却歇斯底里地说:“他胡说!我在路上走,没有招惹他,他仗着自己有武功,下黑手把我打伤了。”大眼睛警察听了嘿嘿一声冷笑:“何发财,你狗改不了吃屎呀!人家一个教师会平白无故地打你?你是不是要替别人当打手了?没有想到这次却想吃狗肉连铁绳也丢了吧?说,是谁雇请你的?”何发财的脸子黄了,浑身哆嗦如筛糠。那伙人一看形势不好,忽然就抬起担架走了。边走边虚张声势地说:“姓易的,咱们走着瞧。总有等住你的一天!”

校园里安静下来了。围观的人也走散了。我准备下乡时,熊校长却对我说:“易一文,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易一文,你这样做,给学校造成了极大的不安静。你想想,为了一个学生,你得罪了多少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刚一走进熊校长的办公室,他就劈头盖脑地训起了我。我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他。我对他的表现感到有点匪夷所思。熊校长说:“你盯着我看干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说:“不是你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而是你心里不对劲。”

熊校长的脸色有点青紫了,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又通地一声坐在高脚转椅上。“我的心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说:“你的是非观念大错特错了。我在进行正当的防卫,我在替社会的正义与歹徒进行搏斗,你不但不表扬我,还打击我,你想想,你的屁股坐在什么人一边?你是在替谁张目?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对你有好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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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校长的脸色又一下红了。“你在威吓我?”

我说:“熊校长,我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你有什么争论,派出所会处理这事的,你也看到了,歹徒在派出所的民警来了是什么表现。”

熊校长说:“易一文,好了,我们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也是为你好。你要注意,以后不要再出现这些事了。”

我们的招生还在艰难地进行。在我与田老师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招生的人数上到20多名。这样的数量还是不错的。熊校长见了我也笑眯眯的,不再批评我惹是生非了。相反他还对我说,你以后给咱们学校培养十几个会武功的人员,保卫我们的学校安全。我没有答应。我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义务。我把招收范惠敏的事向妻子说,我说我寻找了许多人,没有人愿意替她负担生活费与学费。没有办法,我替她出了。妻子听了半天没有吭声,后来她说:“易一文,你可能办了一件错事。”我说:“有什么错?”妻子说:“范惠敏上学现在成了公众事件。你替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负担学费,会给你惹出麻烦的。你要是不信,事实会给你证明的。这是我的预感。而我的预感是非常灵验的。不信了咱们走着瞧。”

但妻子说的事并没有出现。相反,倒是范惠敏的父亲提了礼物上门来看我,向我表示感谢。我问他:“你儿子同意了?”老范说:“他现在没有话说了。”妻子问老范:“你儿子一定不高兴,对不对?”老范有点吃惊地看着妻子:“你怎么知道?”妻子笑说:“我会算卦。”老范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狗日的回到家里甩碟子扳碗的,常常给我难堪。你说我咋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狼不吃的东西?!”

老范又说:“易作家,你是我们范家的大恩人。你也是我女儿的大恩人。你要是同意,我想让惠敏拜你为干爹。”

妻子笑了:“老范,你真会说笑话。秦雪娥在村上是我们的长辈,我们叫她姨,现在要拜惠敏为干女儿,辈分上不对么。”

老范说:“是两个村子,不碍事的。”

妻子说:“老范,拜干女儿的事就算了。”

老范忽然跪下说:“你们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扶起了老范:“快起来。”

老范起来了,我说:“要不这样吧,让惠敏当我的干妹妹吧。”

妻子怪异地盯着我:“老易,你真会瞎起哄。能这样吗?”

老范说:“那就做干妹妹吧。”

老范走后,妻子说:“这样很不好,你知道吗?”

我说:“没有大不了的事情。”

一定是老范把这件事告诉了范惠敏,她在学校里找到我,对我说:“易老师,我叫你哥哥行吗?我爸给我说了,这可要委屈你了。我本该叫你叔叔的。不过,叫你哥哥显得亲切些。对吗?”

看到范惠敏性格活泼开朗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的心里也像乌云退去的天空一样,变得晴朗了起来。看到范惠敏在校园里与其他女同学在一起又说又笑地走动,看到她腋窝里夹着书本高高兴兴地走向教室,我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是呀,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看到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上了学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而让人高兴呢?

我觉得,由于范敏的缘故,我现在变得爱笑了,也爱与人交流了,走在路上看到一个要饭的,我会毫不犹豫地掏出钱夹里的票子塞进他的手里。而在以前我却是十分吝啬的。晚上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时,我会不自觉地嘿嘿地笑出声来。妻子问我笑什么,我会掩饰地说我找到了一个好的情节。范惠敏住在女生公寓楼三层最北边的一个房子里,我有时候会毫无缘由地来到楼下,仰起脑袋看那里的窗口。如果窗口里挂着一件或者两三件姑娘洗了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我会盯着那衣服看上半天。我会觉得那衣服是那么的生动与妩媚动人。就像蝴蝶在飞舞一样。

我忽然对自己的这种情愫有点害怕。

有那么几天,我故意不到学校去。躲着不见范惠敏。她给我打电话时,我也不接。有时候她一再地打时,我知道躲不过去了,就接了向她撒谎说我在充电忘了接她的电话,范惠敏会狐疑地轻声地说:“是嘛?”我觉得她就在站我的面前,她的犀利而又澄澈如秋水一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我心虚地说:“我没有哄你。”但敏感的范惠敏还步步紧逼:“哥哥,你要是不想供我了,我不会在意的,我可以回去的。我可以回去找一份工作养活我自己的。你可千万不要硬撑着。要是嫂嫂不同意了,你也要告诉我,我不会为难你的。”我下决心似的说:“我做出的事不会变卦的,你放心好了。”

一天,互联网里的周城吧里贴出网民“周城杀手”这样一个帖子:

易作家露出了狐狸的尾巴

最近,周城职中的易一文作家想尽千方百计,招来了柴胡沟村一个漂亮的姑娘读职中。为了让姑娘能上职中,易一文拿出自己的钱替姑娘交学费,还答应以后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也由他负担。善良的人们以为易一文在做好事善事,殊不知易一文原来采用暴力胁迫的无耻办法,又用欺骗的手段骗姑娘说,他与她在五百年前是一对恋人。致使姑娘相信了他的鬼话。为了达到不可告人的可耻目的,易一文又与姑娘拜为干妹子。下一步易一文就要与姑娘成为情人了。我在这里提请善良的姑娘注意,易一文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豺狼,他貌似善良忠厚,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而我们这位可怜的姑娘由于看不清他的本质,上当受骗。我在这里劝劝一些没有社会经验的年轻姑娘,竟防上当受骗。要齐心协力地揭露骗子的嘴脸。让他的真实面孔大白于天下。让他的狐狸尾巴露出来。

帖子先是少数人看到,接着人数就扩大了。时间不长就在我们校园里传开了。许多教师看我的目光就有一丝怪异与猜测,一丝鄙夷与厌恶。田老师对我说了,要我查找一下那个周城杀手,对他提起法律诉讼。我说:“没有这个必要。”我想保持沉默,俗话不是说沉默是金吗?但我虽然强自沉静,社会上的舆论却不让我沉静。我没有想到这个帖子的传播速度是那么的快捷。短短的三四天,它的点播数已上到20多万次。而且后面还有许多跟帖,这些跟帖大都是对我进行鞭挞的,有的骂我无耻,有的骂我缺德,还有的要对我进行网上的人肉搜索,让我身败名裂,遗臭万年。首先向我发难的是范惠敏的哥哥范根强,他来时手里拿了一把瓦刀,带了四五个民工,他们一律地身穿工作装,面目狞恶,呲牙裂嘴。他们先来到熊校长办公室,向熊校长揭露我的卑鄙无耻。熊校长与他们争辩说易老师是一个有名的作家,他不会干那些没有名堂的事的。熊校长想把他们哄出校园,可是这些人却要与我闹事。他们把我堵在办公室里,要我回答为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我冷冷地坐着,不与他们说话。他们看我沉默不语,就越发得意地大吵大闹。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臭我一下,把我搞臭是他们的最大目的。他们不敢与我较量。他们虽然在我面前凶神恶煞,但看我的目光仍旧是怯怯的。

他们达到了目的,闹了一会儿也就走了。但是范惠敏却也走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说,由于她的缘故,使我在学校的名声受到影响,她的心里十分难受。她现在是不得不离开学校了。她对我对她的帮助会永远地铭记在心的。她在信的末尾还加上一笔说,这也是学校领导的意图。她劝我忘掉她。

我呆住了。看来我为之努力奋斗的事情在最后却是一场空。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了。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怜。

我虽然还在招生,但我发现,互联网上的帖子对我的伤害够大够狠的。我成了小城的焦点。虽然现在还没有记者对我进行访谈。但是熊校长却找我了,他对说:“易老师,顺其自然吧。范惠敏回去就回去吧,你不要再上心了。我知道你为她费了心,可这是由不了自己的主观意志的。再说了,为了一个姑娘惹得一身骚,也划不来呀!你说对不对?”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成了一只射箭的靶子,众矢之的齐齐地射向了我。我觉得自己身上百孔千疮,浑身窟窿眼睛。

我在沉默了几天后,决定向周城杀手发起进攻。我来到县法院找到一位朋友,向他说了互联网上的帖子一事,我说我准备起诉周城杀手。我要他帮助我。朋友姓董,他在互联网上看了一下,对我说,这事很难查。当然下了工夫也可以查出来一些眉眼,但法院现在要办的大事正事十分的多,可能顾不上查证。而且这个互联网是一个开放的平台,是人的都可以在上面胡言乱语,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屁都可以放。而你越是重视,就越是自寻烦恼。而你如果放任不管,看它爱发什么去,也就过去了。董朋友说,再过上十天半月,或者一年半载,谁还记得周城吧里的什么呢?这是互联网时代的一道风景,你不要太在意了。他说,现在当官的都对互联网上的消息置若罔闻,不理不睬的。如果天天为上面的事分心,那正常的工作还干不干?

但我却从互联网上的文章中读出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就是县城我的那位所谓朋友的文风。我在帖子后面跟了一个帖子:我读出了你的面目与你的名字。你所做的恶事下十八次地狱都不够。如果你以后再对这个善良的人进行攻击,小心他把你的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慢慢地把胸中的郁闷压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我没有想到范惠敏离开学校后却招聘到魏食其的醋厂当起了销售员。消息是妻子告诉我的。而妻子的消息却是秦雪娥告诉的。秦雪娥对妻子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还从没有碰到过有像我这样心底善良的人。妻子则对她说,我是一个愣头青,看不来形势,只知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像生活。妻子说我是一个理想型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办不成事,人生是一个失败的人生。混了一辈子也没有混到一官半职。而这个社会衡量一个人成功的唯一标志就是看他有没有当官。如果没有当官,那他就是得了诺贝尔奖金,也会一文不值。

我批驳妻子的观点,妻子对我说,这不是她的观点,她只是转述了一下别人的观点。妻子说,在我们的村子,农民衡量一个人干没有干成事是看他当了官没有。妻子说太林村一个人在市上当官,给村子从市财政要了20万元修了村子的马路,村上人现在把这个叫成荣兴的官员当神崇拜。还把村子的路命名为荣兴路。在村口栽了一块石碑,上刻:荣兴路。下面注明:成荣兴捐助20万元。村上上了年龄的人有时侯候还到这里烧纸祭拜的。但后来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块石碑竟成了野狗卵蛋与撒尿的地方。几乎天天都有一些全没有一点廉耻心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野狗要在这里幽会。它们幽会的方式是一是撒尿,二是交媾。每当这个时候,村上人就会大声地喊喝野狗:狗日的竟敢在荣兴头上日×撒尿,无法无天了!我说,我看这些野狗比有些人强。它们的是非观念倒是蛮鲜明的。它们做得好。妻子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太林村的人就根本不能栽路碑,因为成荣兴拿的钱是纳税人的钱,不是他掏的腰包,他凭什么要拿着纳税人的球毛给自己栽胡子呢?我看那些野狗干得好。

但这些与范惠敏没有关系。现在她当上了魏食其的销售员,也挣上工资了。可这对她公平吗?魏食其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半路杀出来呢?他难道不知道我在范惠敏身上费了多少辛苦吗?

我决定去找魏食其。妻子劝我说,你不要枉费心思了。如果魏食其与你较上劲了,你吃不了得兜着走。我说魏食其他能把我的球咬了去?!妻子说,魏食其是庞县长的座上宾。去年庞县长一家子大小五口人(包括他的年迈的母亲,妻子、儿子,小姨子)过年时到海南旅游,来回的机票及其他全部的费用是魏食其掏的。听说前后共花了5万多元。他们二人的关系好的像狗皮袜子一样没反正。况且魏食其也是政协常委。你要是把他得罪下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我来到魏食其的醋厂办公室,魏食其正在柜台里打电话。看我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这个办公室不大,但布置得没有特色,墙壁陈旧,上面的什么税务登记证、营业执照与企业情况介绍也都脏不兮兮的没一点新鲜感。办公桌上堆满了灰尘,空中有许多只苍蝇嗡嗡地乱飞。赶集一样。我看了看,没有什么脏东西,可没有脏东西,苍蝇为什么群集呢?我找不出答案。却觉得鼻子里嗅到了一股怪味儿。怪味儿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我在屋子里看不到迹象。还以为自己的鼻子有问题。这时候魏食其打毕了电话,向我跟前走了走,于是我鼻子里的怪味儿越发地浓冽起来。我明白了,这怪味儿是从魏食其身上散发出的。

魏食其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要说什么,一只苍蝇在他脸前飞舞,他伸出手一抓,那只苍蝇立即就成了他的掌中物。他把苍蝇用食指肚与拇指肚一挤,苍蝇的肚子立刻就扑地一声破了,脏兮兮的肠液就流了出来。他把死苍蝇朝地下一扔,把脏了的手指在衣襟上一抹。若无其事地又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上抽。

他一连徒手抓了四五只苍蝇。

我笑说:“你这功夫不错啊!”

魏食其自鸣得意地说:“狗下儿子练(恋)下。有一次我到一个饭店与县长一起吃饭,饭桌上面飞来了一只绿头苍蝇,服务员急得要哭,可就是打不住。为此,这个服务员被老板辞退了。从此后我就天天练习空手抓苍蝇,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时间下来,我竟然成了抓苍蝇的空手道高手。一次我又到那家饭店吃饭,饭桌上面又飞来了一只绿头苍蝇,另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急得要哭,可就是打不住。我说你甭急,看我如何收拾它。我伸出手在空中一抓,苍蝇立刻就在了我的掌心中。后来又飞来了一只,我又嗖地一下抓住了。我说,你狗日的再飞,也飞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从此我抓苍蝇的名气就传出去了。现在在全周城县,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徒手抓苍蝇的事情。”

我有点恶心,打断了他的话,向他说起了范惠敏,我要他放范惠敏去读书,我说她是一棵苗子,失了学太可惜。魏食其忽然就用一双淫邪的目光盯住我,笑眯眯地说:“易老师,你说实话,她是不是你的情人?”我说:“你胡说八道。”魏食其仍然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说:“你不老实。你如果承认了,我可以放她走,而且我还可以支付她一年的学费。”我说:“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呢?我是一名教师,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能当人家的父亲,我怎么能做出如此不道德的事情?”魏食其说:“那你为她颇费苦心,图的是什么?”

我望着这个暴发起来的企业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忽然想到了前些年驿马高级中学发生的高中女生夜半被强暴的事情,鼻子里嗅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我的胃里禁不住一阵恶心。我张开嘴巴啊啊地干呕了起来。

好久,我的胃平静下来。我说:“我的良心告诉我,应该动员她入学。”

魏食其嘿嘿地笑着,别有深意地说:“听人说,你们五百年前是两口子?”

我反问道:“你相信吗?”

魏食其说:“我相信人有前生后世。要不我们为什么会觉得有人亲切,有人冷漠呢?这样吧,我把范惠敏叫来,你当面给她说,她要是愿意上学,你就带上她走。她要是不愿意,你也就不要枉费心机了。行不行?”

范惠敏来了。她看见我有点怯惧,也有点尴尬。魏食其向她:“惠敏,易老师来了,为你上学的事。你现在给他说,你是想去上学呢,还是想在我这里上班?你要是愿意上学,可以马上走,我不拦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给易老师说好。你自己的事你拿主意吧。”

范惠敏怯怯地看着我,目光如同一个白天出穴游行的小老鼠。她用手捻着衣角,身子在原地扭动着。半天不说话。

魏食其鼓励她说:“大胆地说嘛。易老师与你五百年前还是两口子,你不要有所顾虑嘛。”

范惠敏脸一下子红了,忽然抬起头,用一种愠怒的目光盯了一眼魏食其,可很快又转过了目光。

“易老师,你就不要再找我了,我不想……上学……”范惠敏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魏食其笑了:“易老师,看如何?人家不愿意上学吗?你又何必强求呢?我就不明白了,中国的教育法上面写着女生不上学,就一定要强求人家去上学的条文?”

我说:“惠敏,凭你的才智与聪慧,你上了学可以当科学家,可以当教授,还可以当工程师,顶不济也可以当个公务员。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把自己耽搁了。要知道,上学的时间可是黄金时间,如果过了这个年龄,想上学就不行了。你不要贪图眼目脚下的利益,你只要上了学,你的未来一定十分光明。”

范惠敏摇了摇头:“哥……易老师……为我的事已经给你惹了一身是非,如果再这样下去,范惠敏就是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良心也难以安宁。你就不要再难为我了。”

魏食其笑着在范惠敏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好啦,惠敏小姐,你可以回去上班了。易老师,你也请自便吧。”

范惠敏走了。我愣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动弹。

魏食其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盯着我看,后来他走出了办公室。他在走出办公室前说:“出来时把门拉上,小心苍蝇飞进去了。那些绿头苍蝇太可恶了,见有缝隙就往里钻,就像狗闻到了腥味儿一样。”

我听出了魏食其话里的意思,但我现在懒得反击他。这个人在我的大脑里的印象太深刻了。他那拍在范惠敏肩上的一巴掌就像一声惊雷,震醒了我。

十一

我扑了空。回去向妻子讲了过程。妻子劝我说:“范惠敏现在被你搞得全县人都知道,你与她的绯闻也传得沸沸扬扬的。虽然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心中一清二楚。可你怎么不知道保护自己呢?”

我说:“我去了一趟醋厂,我担心范惠敏的安全问题。”我向妻子说了魏食其那一个看似随意但实则是他灵魂暴露的拍在范惠敏肩上的巴掌。

妻子说:“范惠敏进了醋厂也就是进了狼窝。她的安全能有什么保障,魏食其迟早会把她当一碟菜一样吃了。这个狗日的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黄花姑娘。他为什么不下地狱呢?”

我觉得范惠敏的事情是魏食其在下面作怪。我又找了一个时间去找魏食其,提出请他把范惠敏辞退了。这样的话她才能上学。魏食其说:“凭什么我要听你的话?”我冷冷地对他说:“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发生在驿马高级中学的强奸案,我担心范惠敏也遭受到这样的命运。”

魏食其的脸孔忽然就一片青紫,嘴唇也哆嗦起来。可是忽然就又声嘶力竭地大声说:“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我说:“我的话十分清楚。”

魏食其说:“易一文,你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事情谈崩了。

我的心又一次掉进了深渊。

离开学只剩下不到十天时间了。我在替范惠敏担心。她要是在这个时间再不报名上学,如果开学时间一过,上学可能要黄了。但就在这个时候,熊校长把我叫了回来,冷着脸子对我说:“易一文,从今天起,你就不要再招生了。”我说:“为什么?”熊校长鼓着眼睛看着我。“你还要我向你说明吗?你怎么能跑到驿马镇醋厂去对魏常委撒野呢?魏食其把你告到县长跟前,县长把我叫去狠狠地刮了一顿,你让我的脸皮子往哪里放?”我说:“我没有撒什么野呀?我是一个教师,能撒野吗?”熊校长说:“反正你这个教师特别的很,你看看咱们学校的教师,哪一个不是在领导跟前乖得像绵羊一样,人家哪个不是与领导搞好关系?偏偏你与众人不一样。就说范惠敏吧,她也就是一个小姑娘,值得你破死亡命地为她这样地奔走呼号吗?你不觉得有点过分了吗?”

我忽然说:“魏食其对范惠敏存心不良。我怕她……”

熊校长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我有一种感觉。”

熊校长冷笑着说:“这话要是别人对你说的话,可能还有人相信。”

我说:“十几年前驿马高级中学发生的女生强奸案件,据说与……”

熊校长勃然大怒:“放肆!”

我忽然想起熊校长那时候正是驿马镇高级中学的副校长。他可能知道此中三昧。我一时疏忽了。

我再没有与熊校长说什么。现在我觉得再费尽心机地向别人解释什么是徒劳无益的。我会把自己越描越黑。我会成为人们心中一个可笑的丑角。

我的招生权力被剥夺了。田老师安慰我说:“易老师,不让招你就不招了。一个暑期热死黄汗的干,能招多少?把我们还没有热死?为这事较真不值得。你有时间了写一部小说多好,有名有利,何必自己给自己找苦吃呢?”

我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可怜。

我成了这个社会上的可怜虫。甚至我比虫子更可怜,虫子可以躲在一个角落里浅吟低唱,在暗夜里抒发胸中的孤独与苦闷,或者为自己的幸运放声高歌。可是我向谁抒发呢?谁人理解我招范惠敏的苦衷呢?

我只能像一只受伤的狼一样,在暗夜里悄悄地躲在被窝里独自舔着身上的伤口,把满嘴的血腥强咽下肚去。

但我不想认输。我与范惠敏较上了劲。一天傍晚,我把范惠敏约到后河边上,在夕阳西下的余辉中,在河水泛起的阵阵涟漪中,在从河上游刮来的阵阵热风中,我向范惠敏提出,让她去县高中去读书。学费与生活费一个企业家答应赞助解决。范惠敏问这人是谁。我说,这个企业家高风亮节,提出要求,如果能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他可以资助。如果不行,他就取消资助。范惠敏不愧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一眼就看出是我在欺哄她。她说:“易老师,你别再编故事了,这人肯定是你。在我们县上,没有人会这样做的。只有你。”我说:“惠敏,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去上学吧。你不上学,我这心里总是像猫挖的一样难受。”

“易老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范惠敏说,双脚在水中下意识地搅动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上学,我简直是寝食难安。”我说。眼睛望着前边遥远的地方,那里是秦岭的太白山主峰,上面白雪皑皑。秦岭在夏天下雪是常事。

前边树林里好像有什么光闪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影子飞快地闪了一下,消失了。

范惠敏的脸色忽然一下子白了,她看着我,说:“易老师,我刚才看见好像有人在拍什么照?挺像一个人……”

我也吃了一惊:“谁?”

范惠敏摇了摇头:“没有看清。”

我说:“我们走得端行得正,不要在乎这些。”

在我苦口婆心的说服下,范惠敏答应去县高中上学。我与县高中的校长汜五行联系了一下,他让我来他校面谈。

十二

我来到县高中。汜校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接见了我。汜校长虎背熊腰,十分壮实,精力充沛,在县上享有盛誉。他一定知道范惠敏与我的事情,一开口就笑说:“易作家你可真是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你把我感动了。”我说:“我觉得帮助一个能上学的农村孩子上学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可是人们……”

汜五行立刻主把话题转到了正题上。“学费如何办?”汜五行说。

我说:“落实了。”

汜五行盯着我说:“是你掏的腰包吧?”

我说:“这个你就不要管了,你只管把你的钱收够就行了。”

汜五行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她也是个苦孩子,我看她的学费与生活费我来想办法吧,你就不要再管了。行不行?这样对你也好。”

我有点发傻地看着他。“你是说你负责她的学费?”

他点了点头,用一种很深的目光看着我。

我说:“那当然好,可这给你增加了负担啊!”

汜五行说:“没关系的。我这人与你一样,也是一个善心人。”

我忽然想到这个汜五行在县城有些不好的传闻,心里禁不住犹豫起来。因为汜五行是一个色鬼,听说与多名女教师有染。而且一有时间就钻包厢。几年前,就与一位比他年青十六岁的女教师来往上了。有时候两人竟不避教师的眼目,大天白日在学校的房子里睡觉。两年前,县城传出汜五行把县城一个年青的女教师的肚子搞大了,听说快要结婚了。就在这个时候,汜五行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了。但后来汜五行却没有与这个女教师结得了婚。现在汜五行是单身过。听说正在下面物色对象。他会不会给范惠敏打主意呢?要知道她才17岁啊!

我反复地想了想,觉得不可能,因为汜五行现在已快50岁了。再有三四年就要退二线了。他怎么会给范惠敏打主意呢?

我说:“汜校长,你还有什么条件吗?”

汜五行说:“是这样,我想收范惠敏为干女儿。你给她说说,她要是答应,她的学费与生活费我全部包揽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要是她不答应,你也就不提供费用了,对不对?”

汜五行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应当是这样的。”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她不会同意的。所以你也就不要负担她的费用了。”

在开学的前一天,我陪着范惠敏去县高中报了名。

在高中校园的甬路上,我碰到了汜五行,他把那颗硕大的脑袋扭到一边,装做没有看见我。我发现,他的脸色铁青。

十三

范惠敏上高中了,我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我晚上睡觉也踏实了。妻子却常常会发出一阵阵冷笑声,说我把一块烫手的山芋捧在手里了。我常常佩服她的预感。因为从她嘴里说出的预感十有八九会应验。果然在范惠敏上学几天后,范根强来到我们学校找到我对我说:“那么惠敏以后上大学的钱谁出?”

我怔住了。

“怎么,难住了?说不出来了吧?”范根强一脸的蛮横无礼。

我说:“这个问题我没有想。”

“你没有想逞什么能?你要是不供她上大学,你现在就不要供她上高中。你把她供上高中毕业了,她考上了大学,没有钱怎么办?”他振振有词。

“你是她亲哥,到时候供她不行吗?”

“我没有这个能力。你休想给我上驮子!”

“你要我现在向你下保证吗?”

“你必须打保证。你想,你与我妹妹搞到了这样,现在全县的人都知道你们五百年前是两口子,你让她以后如何嫁人?你不保证难道还要外人保证?”

“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你现在操心太早了。”

“你必须要做出保证,否则我天天到你们学校来找你。臭你。”

我回家和秦雪娥说了她儿子说的话,秦雪娥气得大骂儿子不是人。说她见了他要骂他,让他不要再难为我了。秦雪娥为此还去了一趟自己前夫的家,要老范劝劝儿子。老范却说他管不下儿子。

范根强的骚扰并没有能改变我对范惠敏上学的决心。我在脑海里为范惠敏摸绘了一幅壮丽的蓝图。我想,在七八年后,范惠敏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有作为的人,她的人生肯定是十分美好的。她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生了一个可爱的姑娘。她的老公也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年青人,研究生毕业。对她疼爱有加。他们住在一栋别墅里,别墅里有保姆,有车库,还有花园、草坪、喷泉、假山,等等。每天,范惠敏开着宝马牌私家车去上班。而她的老公也开着另一辆奥迪私家车去上班。他们家一共有两辆私家车。而到了星期日,他们就双双逛商场,逛公园,或者开上车子到遥远的旅游景点去游玩。

开学以后,我走上了讲台。当我站在讲台上时,我的脑海里还时不时地想着范惠敏。她的笑容,她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她坐在夕阳西下的后河边上全身放射着点点光波的倩影,都会像水底的游鱼一样倏地浮现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觉得我的生活里充满了乐趣,充满了生机。我看人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既就是阴雨天气,我也感到到处一片阳光灿烂。就是碰到与我有嫌隙的人,我也觉得他们可蔼可亲了。

一定是范老汉在儿子跟前说什么了,范根强再没有到我校里来骚扰我。倒是陆世俊有一次来学校,找到我,提出要请我到外面吃一顿便饭。他在前不久提拔当了县公安局的副局长。

“我佩服你的毅力与勇气。”陆世俊在吃饭时说,“把一个陷入绝境的姑娘救下了。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我说:“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陆世俊望着我:“是什么?”

我说:“我希望人们忘掉这件事。再不提这件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陆世俊越发敬佩了:“哎呀,你这是佛家的境界啊!了不得。佛家最讲究的就是不计图报。做过放下。了不得!”

我说:“就像物质有反物质一样,我资助范惠敏也会有反作用力。”

陆世俊忽然神秘地说:“我今天想请你给范惠敏做做工作,我想收她为义女。不知行不行?”

我愣了一下,说:“你何不给秦雪娥说说,她是她的女儿,她会给你作工作的吧。”

陆世俊苦笑了一下。“秦雪娥是一个泼妇,我与她离了婚,现在怎么能求她去?”

我沉吟地说:“你的最终目的怕不是为了收义女吧?”

陆世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是真心的。”他喝了一口17年的西凤酒。这种酒一瓶180元钱。

我说:“好吧,我可以替你去问问她。看人家姑娘同意不同意?”

陆世俊说:“如果行,她以后上高中的钱我全部掏了。不要你一分钱。”

离开时,我们剩了一大摊饭菜,我看了直觉得可惜,可陆世俊眼睛也不眨一下。服务员拿来了账单,陆世俊拿过笔刷刷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看了一下,上面的金额是420元。我吃了一惊:我们两个人一顿吃了这么多钱?当然,我们吃的这顿饭是由陆世俊的单位报销的,陆世俊不掏自己的腰包。

十四

这个周末,我回到家里,秦雪娥与妻子在一起纳鞋垫。我忽然想起陆世俊说的话,便告诉了秦雪娥,没有想到秦雪娥听了顿时气得脸孔通红,破口大骂陆世俊:“这个狼不吃的东西,把我害了几年,现在又想害我女儿。”

我惊诧地望着她。

秦雪娥忿忿地骂道:“这个狼不吃的,他的后婚媳妇原来生了一个孩子,是一个二百五,不够成数,现在快长大了,他在下面胡想办法给这个儿子要找一个媳妇,他现在看上了我姑娘了,亏他想得这出缺德的主意!”

原来如此。

“你不要生气。我也不知道情况。反正他也没有把你惠敏绑了去。你不答应他还能怎么?”我安慰她说。

我感到陆世俊的可怜与可憎。

陆世俊一定急等着我的消息,打电话问我。我说范惠敏不同意。陆世俊说:“易作家,你是不是问了秦雪娥那个泼妇?”我说:“你是不是想把范惠敏给你智障的儿子做儿媳妇?”陆世俊在那头一定愣了一下。“你是听谁说的?”我说:“陆局长,你如果有什么想法,你可以当面给范惠敏说。这件事我帮不了你的忙。”陆世俊说:“你想得太多了,我也只是略提提而已,没有关系的。”

但是,我却把陆世俊得罪下了。我没有想到他会在后来的事情上对我进行报复。

我有时候也想去周城高中学看看范惠敏,但当我走到校门口时,却鼓不起勇气进去。我对自己的这种心态很气愤,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做贼一样的忐忑不安的感觉。我只能有时候向她发一条短信,问候一下他。有一次,我在县城的大街上远远地看到她与四五个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走着,她的神情是那么的飘逸与自信,她的眼睛是那么的妩媚与漂亮,她轻盈的动作与款款摆动的腰肢竟是那么的柔软与雅致。我一时竟看得呆了。我完全相信,她现在已彻度从家庭的阴影与社会舆论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那一刻,我的内心里充满了阳光与温暖。

有时候,她还会给我发一条短信:易哥,上学真好。是你给了我新生。我一辈子都会感谢你的。如果这辈子感谢不完,我下辈子再感谢你。

有一天,她竟给我发了这么一条短信:易哥,如果说冥冥中没有一只手在主宰着这个世界,为什么在时隔五百年后让我们又相会?

我看着这封短信,马上意识到了一种危险。我向她发短信:根除一切与学习无关的杂念,心无旁骛地学习。

我能想到她发这些短信的目的是什么。

我必须狠狠地把她心中冒出来的这些念头掐掉,不能让它生长出来。

一天晚上,我来到她的学校,找到她,向她郑重地说:“惠敏,从现在起,你必须要下定决心把我们过去所说的一些事情从大脑里彻底忘掉。”

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为什么?”

我说:“因为这会毀了你。我还要告诉你,请你不要把再把我当成恩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资助你是我的生活的一个部分。我永远不求什么回报。你要是再有这样的念头,我的心里会十分难受的。我希望你谅解我。理解我。”

范惠敏静静地看着我,半天才说:“哥哥,你越说我越佩服敬重你了。你说的事,有些我能做到,有些做不到。还要请你谅解。”

我陷入了一条泥沼,我越是用力,越是陷得深。

我知道,世界上有些事,你越是想把它办好,它越是不能按你的想法去实行。

我明白,对待这些事,只能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也就是我们熊校长的放羊式管理。

我决定再不理它。

十五

就在我发愁范惠敏会陷入对我的感恩戴德中不能自拔时,一件我没有想到的事情出现了。我的厄运降临了。

一天清晨,在周城县的许多单位门口,十字路口,超市的廊沿下,在周城中学的校园里,到处都张贴着一张电脑打印的小字报。小字报的题目是“请看易一文的可耻嘴脸”。这其实是“周城杀手”在“周城吧”里写的那篇帖子的重复。只不过这次成了纸质的东西了。在这文章的最后,是我与范惠敏双双一起坐在后河边上的相片。

这张小字报是田老师在早晨起床后来学校的路上发现的。他把小字报从墙壁上撕下来,拿到学校交给我。“你快快到县城的其他地方看看吧,这条小字报恶毒的很。你可一定要小心。”

我看着它,明白它是何人所做。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的那位所谓的朋友与魏食其在一起鬼鬼祟祟的情形。

我找到陆世俊,拿出那份小字报,请求他派出警力帮忙查找幕后的黑手。我说:“用小字报进行人身攻击,触犯了我国的法律,我希望局里能把这幕后的黑手找出来,还我一个清白。保护未成年人的名誉。对歹徒进行严惩。”陆世俊嘿嘿地笑说:“易作家,这事查不成。我们没有那么多警力,我们现在连命案都查不过来,还能顾得上你这碎碎的案子。”我说:“歹徒违犯了我国的刑法,你们应当进行侦破。”陆世俊说:“应当干的事多得很。但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

我担心范惠敏受到伤害。我来到周城中学,向汜五行说了此事,我说:“汜校长,看在我们是同行的份上,你们学校一定要想法设法保护范惠敏同学,不要使她受到伤害。”汜五行嘿嘿冷笑着说:“保护不保护这不是我们学校能做得到的事。我想你应当设法保护范惠敏才是呀。对不对?”汜五行的目光里闪烁着一股鄙夷的光波。

汜五行的冷酷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我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冷酷。

我想起了县城里流传的有关汜五行的传说。汜五行有一位忠心朋友,帮助汜五行办了不少事情,汜五行能爬到这样的位置也是这位朋友帮的忙。后来这位朋友得了癌症,快要离开人世了,他托人从西安打来电话,说想见一面汜五行。但汜五行却在电话里说:“他马上要死了,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了。我们的朋友关系在他咽气之前也就结束了。我不会看他的。”

我想,汜五行的这位朋友真是瞎了眼睛,认不出这是一只白眼狼。

我找到范惠敏,劝她一定要沉住气,不管风吹浪打,要胜似闲庭信步。范惠敏苦笑着告诉我说,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全高中,她走到哪里,那里都有盯她的目光。甚至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穿越公主。意思是她能穿越时空隧道,回到逝去的历史岁月中去。我说:“你能沉住气吗?你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吗?”范惠敏说:“我才不管他们放什么屁呢。”我说:“这下我放心了。”

但我的日子却不好过了。由于我在县城多少有点名气,所以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这件事的人们真是太多了。我只要一走到县城大街,就有人盯着我看,还在下面窃窃私语。更加上我的那位所谓的朋友在下面煽风点火,我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就像坐在火山顶上一样。在学校里,许多平时唯领导的马头是瞻、恨不得把领导沟子里的屎渣子都要舔出来的教师,更是见了我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纷纷躲闪的样子。好像我是一个麻风病人。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苦苦思考,我决定辞职离开这个令我伤心欲绝的狗不拉屎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我在心里憎恨起周公旦,憎恨起周文王,我讨厌他们在这里制礼作乐。他们没有想到,自己制下的礼竟成了这个地方人们奉若神明的圭臬。而这样的圭臬竟使这个地方的人们变得这么的自私与冷酷。

但我辞职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传了出去。就在我打理了行装,就要离开周城县去外地谋生时,那天上午,一辆中巴车开到了我家门口,从车下下来了二十多个范惠敏班上的男女同学,范惠敏带领着他们。他们见了我,齐声地哭着说:“易老师,你不能走!我们不要你走。范惠敏同学说了你的事迹,我们都被感动了。你要是走了,我们就太伤心了。”

范惠敏哭着说:“易老师,你要是走了,我也就不上学了。”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在迷离的泪眼的光雾中,我看到站在我面前的是一朵朵盛开的牡丹花。在这群牡丹花的背后,是向我走来的柴胡沟的范老汉、范根成,是我们村子的秦雪娥,还有与我一起招生的田老师。在后面,是我的妻子。

一股巨大的委屈的感觉醍醐灌顶一样冲击了我。我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责任编辑:宋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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