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子

2011-10-09 03:54薛燕萍
延河 2011年5期
关键词:少爷黑子水仙

薛燕萍

花轿子

薛燕萍

1955年,我9岁。因为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医生开了休学一年的证明。三月,第一场春雨过后,爸在胡同里拦了一辆马车,去月坛的市儿童医院,把我接回到东四北大街的家,车费花了一块多,妈直心疼。

我的屋子显得比以前小了,窗户被我奶奶擦得雪亮,蓝格子的床单整齐得连个褶儿都没有,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哪都是新的。爸背着我进了屋,像放一件易碎物品一样,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到床上,我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爸、妈、奶奶,他们的眼睛里都写着同样的字:担心。

又过了几天,奶奶拿了一个板凳,放在大门口,对我说:坐这吧,看看胡同里的人就不闷了。

我不由自主地倚在门框上,往胡同的北边望去,湿漉漉的地面上撒了一地雪白的梨花瓣,我知道是一号院王奶奶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来往的人少,梨花瓣还像刚落下时候那么白,那么干净。我想,只要没人走动,它们就会永远这么干净了。这时候,悄无声息的,一顶蓝色的轿子被两个轿夫抬着进了胡同口。

他们渐渐走近了,轿夫穿着一样的黑士林布的夹袄,腰间系着灰色的布腰带,脚上穿着黑崇奉呢面的布鞋。帘子遮得严实,看不见里边的人,但它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听见轻轻嗽了下嗓子,是个娇媚的女声。潮湿的空气还隐约地送过来脂粉的香气。

我发愣的时候,黑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他是我的同桌,班里最淘气的孩子,住斜对门。我问他怎么不上学。他眨眨眼说:上啊,课间休息,我回家吃东西。我看见他手里拿了半拉馒头,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咸菜。黑子诡秘地看着我问:你没死啊,同学都说你得了心脏病。我笑笑,不想解释,因为我没劲说太多的话。最后,我问黑子:你知道那顶蓝轿子里边坐的是谁吗?黑子惶惑地摇头,他跑掉的时候,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

晚饭的时候,我对奶奶说,今天胡同里来了顶轿子,不知道里边是谁。奶奶正把米饭里边的黄豆一颗一颗挑出来,爸不喜欢吃黄豆。听我说这个,奶奶停住手,想想说:八成是岳家的,三少爷的对象,一个叫水仙的。妈接过话头:是个戏子,听说是京城一位名角的徒弟。三少爷是整条胡同里,不,是东四这一代,也许是整个东城,最俊朗帅气的男人。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将来结婚,就找三少爷那样的男人。

三少爷的爸爸岳东升是开中药厂的,很有钱,三少爷是他最溺爱的孩子,很早就把他送到美国留洋,然后回国去协和医院当医生。岳家只有三少爷穿西服打领带,脚上的三接头皮鞋锃光瓦亮。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爸和妈在北屋的堂屋里吵架,奶奶抄着两只手,站在我的床前冲我笑。我问他们吵什么。奶奶还是笑,我知道,只要大人不想告诉我的,怎么问他们也不会说。我只得支愣着耳朵听。但我只听见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有能耐你别回来,去找个野的给你生。然后就听见爸很有力的脚步声,从北屋一直响到大门外。

我想知道爸妈为什么吵架,但我更想看那顶蓝轿子。

我打开院门,吱扭一声,奶奶在我身后说:瞧瞧,光顾吵架,都不知道给大门鎬油。

不下雨的时候,胡同的地面就浮着一层黄土,来往的人和车带起灰尘,奶奶不让我坐在门口,怕我吸进去太多的灰尘。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还不见蓝轿子的影儿,我不想碰上中午放学回家的同学,站起来,顺手拿起板凳,就在这时,我竟然看见了三少爷!他出现在胡同口的时候,正好吹过一阵风,雪白的梨花瓣从半空中飘落,三少爷被裹在其中,恍惚间,他就是花神。我听不见他的三接头皮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但他脚底下的皮鞋分明雪亮,而且在移动中闪着光芒。我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暂时失聪,幸亏我没有失明,否则我就错过了三少爷。他走近我了,然后停下脚步,端详着我的脸,因为我站在台阶上,所以我比他高;他就那么微微仰着头,笑着,问我道:你出院了?恢复得怎样?

我感觉脸在发烧,紧张得说不出话,我想说:我很好。但就是张不开嘴。三少爷似乎明白我的感受,继续说道:如果你需要补功课倒是可以来找我,不过只能星期天。说完,还冲我拌个鬼脸,然后才转身往对面的小胡同家里走去。站在我家门口能看见三少爷家小楼的二层,可三少爷不住二层,二层住的是三少爷的两个妹妹和岳东升的两个姨太太。我想:三少爷要是住二层,我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他了。

三少爷叫岳叔衡,胡同里有年纪的都叫他三少爷,年轻的都叫他叔衡。年轻人对老一辈叫少爷什么的很是反感,都什么年代了,还少爷小姐的。而老一辈有他们的道理:什么年代都有礼数啊。

我已经能在胡同来回走动了,身体的虚弱像丝一样,慢慢地抽离我,周围的世界也慢慢地回到我的身边,让我以前的情感愈加浓烈,而新的事物也让我迷恋。

我又看见了那顶蓝色的轿子。

轿夫似乎比那次走得慢,身上的衣服换成了蓝色士林布的,步子迈得很谨慎。走近了我才知道三少爷跟在轿子后头。

三少爷冲我眨眼,看得出他心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那股激动像潮水一样,随着他的脚步起伏着。我不知道怎样回应三少爷,我不能说话,一是怕惊动了轿子里边的人,二是我说不出来,我原本就是不喜欢说话的,加上因为心里对于三少爷莫名的迷恋,而进入了失语状态。最后出于礼貌,我朝三少爷挥挥手。

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所以三少爷没上班,那么说,那次轿子自己来的时候,三少爷已经在家里等候了?要不就是……

快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奶奶高声问是谁。是我,黑子,小秀的同学。奶奶笑着把黑子拉进院子,喊我:秀,黑子来看你了。我已经隔着窗玻璃看见他了,他身上那件对襟洋布褂子的左胳膊肘破了一个大窟窿,露出黑子的胳膊肘,随着身体动,胳膊肘若隐若现,我想:他妈也不知道帮他补一补。

黑子看见我,竟然羞涩地低了头。我吃惊道:你还会害羞啊。奶奶一旁道:你看这丫头,别这么说人家。

我坐在北屋的台阶上,黑子站在台阶下面,石榴花有的已经开了,花虽小,可红得让人没法忽略它们,没有指甲草的花的时候,我也会让奶奶用石榴花帮我染指甲。但今年我不想染。

黑子见奶奶进了厨房,问:你爸你妈呢?我说:看戏去了,《梁山伯与祝英台》,知道是什么内容吧。黑子摇头说不知道。我刚要给他讲,他却说道:你别给我讲,我不喜欢戏,吃饱撑的才看那个。我说:你知道什么呀,那是黄梅戏,在吉祥剧院,我都想去,可他们不带我去,说我太小,长大再去。

黑子逗我道:你还小啊,都得心脏病了,我妈说,心大的人才得那病呢。我反驳黑子:心大人也不大啊。我突然想起黑子是个蹲班生,比我们大一岁,就嘲笑他:我还没你大呢,你要是再蹲班,就更大了,你要是永远蹲班,你就能当同学的爷爷了。

黑子根本不把我的话放心里,接着问我:你真的不上学了?我点头道:我告诉过你了,休学一年。黑子又问:什么叫休学?我说就是不上学,在家休息。我嘟囔一句:连这都不知道,笨蛋。

黑子突然对我说:我看见水仙了。我心里一惊,问:谁是水仙?黑子卖弄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你一点记性都没有,就算我没说。说完,装腔作势抬腿就要走。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小心,手从那个破洞里钻进去,碰到了黑子的肉。我下意识松了手,我突然觉得颓丧,因为我已经想起来水仙是谁了。

果然,黑子说他看见了水仙,见我张大嘴等着他往下说,黑子并没有像刚才那么卖弄,而是明显的不高兴,黑子不高兴的时候只是一个劲怂鼻子,他突然反问我道:岳叔衡有什么好的,你那么惦记他。怂了鼻子,黑子接着说:他就是再好,你也当不了他的媳妇儿,他那么老,当你爸还差不多。

海边三美 陈澄波 1930年 油画

说完,黑子走了。奶奶端着一碗面条从厨房走出来,递到我面前说:别发呆了,你要是想找他玩,吃完去,今儿我看见黑子妈了,说让黑子多跟你玩玩,省得你闷得慌。这时,妈推开院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成的纸卷,我知道是好吃的,迎上去,妈把手里的纸卷递给我,是一把糖炒栗子。我问:爸呢?妈说:还在戏园子里呢。然后加上一句:我不想看了,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妈上台阶的时候,差点崴了脚,她的高跟鞋太高了。奶奶从厨房跑过来,跟在妈妈的身后进了北屋。我猜妈是和爸吵架了,他们很喜欢吵架,而且是随时随地的,好像不吵架就没法活似的。

我吃着妈给我的栗子,不由自主地走到北屋的窗根底下,偷听妈和奶奶说话。奶奶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妈说:他没完没了说生孩子的事,还说这次一定要生男孩,那是戏园子,又不是炕头,立马就能脱裤子?奶奶急道:祖宗,你小点声啊,让孩子听见多不好。

我知道了妈和爸的秘密,心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到地上。我悄悄地走回到院子当中,那是刚才妈给我栗子的地方,我才觉得安全,如果她们出来看见我,也会认为我没有挪动地方,也就不会认为我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但她们并没有出来,还在北屋叽叽咕咕说话,我想不出她们还能说什么,不就是爸让妈生孩子,最好生男孩,而妈不愿意生。就这也能说上个把钟头?奇怪的是,他们即便互相之间谈论到我的病,而且明明看见我在那溜达,他们也像没看见似的,说:嗨,那孩子,就是多灾多难,也不知道手术做的怎么样。他们是真的想知道吗,我看他们只是为了说话聊天才提到我的病。

我顺着墙边走,一来怕骑车或者走得快的人撞着我,这是奶奶反复跟我说的;二是很害羞他们问我关于手术的事,总之我觉得人一旦做过手术,就跟其他人不一样了。尤其是我胸口上那条又粗又长的伤口,像一条大蜈蚣似的爬在那里,妈安慰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它就变细变短了。可我什么时候长大呢?

这时候我听见几个老太太在议论三少爷!

我停住脚步,从纸包里拿出一个栗子,仔细地用牙轻轻咬一下,只让它的壳裂开,而里边的栗肉保持完好,然后我用两个大拇指顺着裂开的纹路挤压栗子,听到“噗”一声,壳完全裂开了,取出圆圆的栗肉放进嘴里。做这些的时候,我的耳朵支楞着。一个人说:

我倒要看看岳东升的脸往哪放,儿子找个戏子不算,还是个破烂货,肚里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

另一个又说:岳东升居然会让她进门,他大老婆可说过: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见他们岳家把戏子和婊子放一起了。

又听见说:那是他大老婆说的,俩小的没说过吧,所以那只能代表大老婆,连岳东升都代表不了。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胡同里结婚的男人都是一个老婆,只有岳东升是三个。奶奶说:他有钱养活呗。

更奇怪的是,大老婆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姨太太连半个孩子都没生。

这时又一个老太太说:那俩姨太太真是享福,光张着嘴吃,身上哪哪都闲着。

另一个抢过说:现在舒服,老来受罪,等老了,谁管她们?

天已经大黑了,胡同里三盏路灯只亮了两盏,灯光是灰绿色的。我知道爸肯定从胡同的南边回来,可南头的路灯坏了,很黑,我只好站在胡同的中央,这样如果水仙的轿子从岳家出来,我就能第一个看到,而且也能看到爸进胡同口。

老远地,我看见了爸,我喊“爸”。爸吃一惊,前后左右找,看见我,赶紧拉住我的手,问我累不累,是不是等很长时间了。

爸没有松开我的手,一直拉着我走进院子里。

石榴花已经开败了,院子里满地都是花瓣儿,我不让奶奶扫,就那么留在地上,我让奶奶走路的时候留神,别把他们踩烂了。爸和妈就不管那么多了,尤其是爸,他的皮鞋底子上沾了很多碾碎的花瓣,他走上台阶,一边在地上蹭着脚,一边冲奶奶喊:也不知道把院子扫扫,看看踩的。爸抬起脚,用手摘下一个很大的花瓣,我看见爸的皮鞋底子上红一块红一块的,再看看爸皱紧的眉头,我知道爸爱干净,第二天我让奶奶把院子扫干净。奶奶笑着问:不留着了?奶奶一边扫,一边说:其实我也挺喜欢的,舍不得扫,多好看啊。

有半个月没看见水仙的轿子了,上个周末看见三少爷站在家门口抽烟。岳家二楼上有人飞快地跑下去,好像是大小姐红鸾,一会儿,管家就出来叫三少爷回去。三少爷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跟着管家进去了。一会,管家又出来,拾起刚才三少爷丢弃的烟头。

我猜不出红鸾和妹妹红缨整天在楼上做什么,更不知道岳东升干什么,他们不用出去工作,人出去工作是因为要挣钱,而岳家已经很有钱了,所以不用工作。三少爷为什么去工作呢,只有一个原因,他喜欢。

这天晚饭后将近八点钟,我溜达到胡同的南口,扭身往回走的时候,隐约看见一乘轿子晃晃悠悠的进了北口,我几乎小跑着奔过来,让我有些吃惊的是,轿子已经改成洋车了,两个轿夫换成一个,像蹬自行车似的,沙沙的,两只大轱辘碾过路面。我看不清蹬洋车人的面孔,只感觉到那是个沉静的中年人,他的两只脚用力十分均匀,毫不费力。我故意接近轿子,不,是洋车,我几乎触到洋车的布帘子,感觉到里边的人轻微的喘息声。一缕清香,从洋车的缝隙溢出来,我不由得张大鼻孔,猛吸几口空气。

我一直跟着洋车走到三少爷家的小胡同口,才恋恋不舍停下来。我猜三少爷正在院子里等着,我能想象出他那种兴奋焦躁的样子。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的两只脚不顾一切追着洋车到了岳家的大门口。洋车夫缓慢地将车停稳,然后——我的心要跳出来了,突然想起出院的时候大夫说的:不要太激动。现在算不算太激动?我顾不上那些了,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叫水仙的女人!

可这时候,岳家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开门的正是三少爷岳叔衡。天色虽然很暗了,但从院子里映出来的灯光把一切照得雪亮,我看得十分真切:包括三少爷身上那件白绸子短马褂,和下身那条黑绸子扎腿马裤,甚至能够看清楚马褂上的白色团花,还有三少爷因激动而变得贼亮的眼睛。三少爷为了水仙激动,我为了他们两个。

我只看见了水仙的背影,水仙穿了旗袍,腰很细,勾勒出丰满的臀部,移动脚步的时候,风摆荷叶。高跟鞋轻轻敲击地面,头上烫得满是发卷,要是黑子在,准会叫她卷毛狗。三少爷把一只手朝水仙伸出来,水仙很自然地将右手搭在三少爷的手臂上,水仙的左手攥着一条白手绢,轻轻地掩着鼻子。我吸口气,试试空气中是不是真的有臭味。没有,只有春天将近的慵懒和乏味。我看着三少爷揽着水仙的肩膀,朝正房走去。心里突然感到不是滋味;但很快,这种感觉便被好奇代替。管家从大门探出头问洋车夫:您是这儿等还是进院子?车夫指指车。管家就把门虚掩上了,门缝一道灯光照在洋车的帘子上。我猜是管家因为车夫,不好意思把大门关得太严。

他们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小孩在胡同里跟一个门墩儿、一块上马石没什么区别,就像刚才,其实三少爷已经看见我了,可他就像没看见一样,跟那天关照我,可以去他那补课,一点都不一样。

我不急于回家,妈还没喊我。我想跟那个车夫搭讪,目的当然是水仙。可我根本想不出第一句话说什么,那车夫已经躲进洋车里了,也许正在睡觉。一想到这个,我就垫着脚尖走路,怕吵醒他,如果他脾气不好,没准冲我大吼;我最怕大人朝我大声吼叫。

我刚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车里问了一句:你也喜欢听戏吗?

我?喜欢听戏……

这时岳家院子里突然传出唱戏的声,我一愣,继而明白车夫的话,想起水仙是戏子。

妈好像很高兴,身上穿了件在家里穿的旗袍,比平常出门的宽松,但还是很好看,绿的和粉的细条纹相间,夹着很宽的白条纹,还整个滚了很窄的绿边,显得很精致。

妈把我领进北屋,这是爸和妈的屋子平时我不大进来,奶奶怕我把屋子弄脏。

爸正坐在窗台的书桌旁看报,绿色的台灯,灯光很葱茏。见我进来,把椅子往后靠靠,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爸的书桌旁,见报纸铺了一桌子,字都是竖着的,爸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听说明年就改成横排了。妈说:你瞎说什么啊,横排,那还叫报纸啊。

我心里很怕他们吵架,想走,可又不敢。好在他们今天心情似乎都很好。我把目光像滚铁环似的,在屋里滚了一遍,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和睦的原因,床上放着一块绸布料,一望而知是给妈做旗袍用的,妈就喜欢做旗袍;浅灰色的底子,紫色的小菊花,很雅致,爸很会挑选料子,每次都让妈高兴好多天。妈见我盯着那块料子,高兴道:你爸托人从杭州带来的,好看吧,等你长大,也给你做旗袍穿。

爸突然对我说:让你妈给你生个小弟弟怎么样?

我看看妈,妈没什么反应,就点点头。妈像是没听见爸和说的话,她仔细地把床上的布料叠好,走到墙角放箱子的地方,把箱子上的花瓶和座钟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打开箱子盖,把布料放进去。爸说:还放进去干吗,明天就去做吧。妈撇嘴道:不年不节的,做什么衣裳。我猜妈是成心这么说,这就等于跟爸说,给不给我生小弟弟还不确定。

我从北屋出来,看见昏暗的院子里,奶奶抄着两只手站在那。见我出来,迎上来问:你爸跟你说什么了。我说:没说什么啊。真的?奶奶很疑惑。我不忍心骗奶奶,就说:我爸让我妈生个弟弟。奶奶俩手一拍说:这就对了!

我还是搞不明白,岳东升不喜欢水仙,可为什么水仙还总来,她心里会好受吗。我刚想问三少爷,只见三少爷的眼睛一阵发亮,我扭头一看,那辆洋车已经到了跟前。还是那个车夫,因为天亮,我看清了他的脸,很黑,脸上的棱角分明。他把水仙从车里扶出来。我第一次看见水仙,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只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仿佛一下子能把人的魂魄勾去。

水仙身上那条百褶裙很长,几乎盖住了脚面。上身一件月白色小袄,她的腰真细啊。三少爷已经揽住了水仙腰,我担心它会断。这次,车夫也一起进去了,关门的时候,车夫还冲我眨了下眼。

我只得一个人在胡同里瞎逛,这是见黑子走过来,旁边是小月,也是我同班同学,长得又黑又瘦,根本不像个女孩。我问他们怎么不上学。小月说:你生病生傻了吧,今天是礼拜天。我说呢,今天胡同里的人很少。那你也不知道你爸你妈上没上班?小月嘲笑地问。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起床没有,从那次去医院复查完了,知道我恢复得不错,妈就不大管我了。好像她只在乎我身上的病似的。

黑子对着小月的耳朵说了什么,我瞪了黑子一眼,好事不背人。小月听我这么说,赶紧道:不是说你,是说你爸和你妈呢。我问:我爸和我妈怎么了?黑子捂着嘴笑。我很生气,转身要走。小月埋怨黑子:你快点告诉她吧,她心脏有病,不能生气。黑子说:嗨,不就是你爸你妈要给你生弟弟的事吗。我很惊奇。黑子说:没什么奇怪的,我爸说你妈晚上叫的太厉害了,整个一条胡同都听得见。我还是不明白,但我不愿意让黑子知道我不懂他的话。可他已经把秘密告诉我了,我就不能再生气了。我说:那好吧,咱们一起玩。

黑子让我和小月跟着他走。出了胡同的南口,往右拐,看见道弯胡同,黑子说:咱们去按门铃玩吧。道弯胡同里住着一个大官,严格说他家住马大人胡同,道弯胡同只是他家的后门。他家的前门有警卫和车库,这对于近旁几条胡同里的人都是很新奇的事情。当然,从没有人进过他家的院子,也不知道当的什么官,反正是大官。但我们喜欢按他们家后门的门铃,因为所有的人家都没有那玩意儿,对我们来说太新奇了;而且按完了,我们可以很快跑掉,道弯胡同有很多弯,不怕跑不掉。

我和小月躲在一边,黑子去按门铃,可他还没够着门铃,那个绿色的小门突然开了,一个穿军装的人瞪着他吼道:我就在这等你的!小坏蛋!黑子像条泥鳅似的,一闪身,从那人的胳肢窝底下溜了。黑子跑过我和小月的身边的时候,只感觉到一股风刮过,然后他就转过一个弯不见了。那穿军装的人还在门口喊叫,我和小月互相看了一眼,也跟着撒腿跑。我只觉得两腿发软,跑了没几步就浑身没劲,然后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奶奶、爸、妈都围着我,竟然还有三少爷!见我醒了,三少爷说:没事了,就是因为心太急,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一时休克,休息休息就好了。然后对我说:你竟然跟着黑子跑,他几乎是个野人。大家都笑了。三少爷往外边走,妈和爸站起来送他,听见妈一个劲说:真是打搅您了,快回去吧,耽误您休息了。

我问奶奶:岳叔衡怎么会来的?奶奶说:他是大夫啊,胡同里就这么一个大夫,他不来谁来?

妈和爸回到我屋里,妈说:以后别跟黑子一起玩了,还有小月,野丫头一个。爸说:那你让她跟谁玩,一个人闷在家里怪可怜的。

我瞧瞧问奶奶:怎么连黑子都知道我妈要生弟弟的事了?

奶奶想了想说:那八成是人家猜的吧,你想啊,你都快十岁了,人家就想,也该添个弟弟了。

我问:怎么就知道是弟弟,万一是妹妹呢。

奶奶连忙堵我的嘴,还说:看这孩子尽瞎说。

第二天中午。黑子来了,说他妈让他来道歉。我说没关系,是我自己身体弱。黑子在我屋里四处乱看,说:你家可真好,你自己有一个屋子,我们家就两间房子,我爸我妈一间,我和我哥两个人睡一张床上。

我说:怎么每家都不一样呢,我真想看看岳叔衡家什么样。

黑子说:我才不想看呢,请我都不去,有什么啊,不就是个卖药的吗。

我问:怎么是卖药的?

黑子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们家怎么发的,就是卖药卖的,听说他们家地窖里藏着好多鹿茸牛黄什么的,值很多钱。

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听说,而且黑子懂那么多,心里有点佩服他了。

黑子走到门口,一副要走的样子,突然说:我知道你喜欢岳叔衡,可那没用,你一个小屁孩儿,等你长大能当他媳妇儿了,他儿子都能喊你姐了。说完,黑子走了。

我听见黑子出大门的时候,狠命地摔了下门,咣当一声。

奶奶在院子里喊:黑子!你把我大门摔掉了,我找你妈去。

过了些日子,妈说要去医院,我问:不是刚复查完吗。妈说是她自己需要看医生。我吃惊道:您生病了?妈笑道:没有,不算病。我很好奇,没病去医院干吗呢。

我们在6路无轨电车站等车。我看见绿色的车摇摇晃晃地过来了,当它扑哧一声停下来,人群都围在车门处,奶奶对妈说:咱们再等一辆吧。第二辆车等了好长时间,等到了协和医院,都快十点了,正不知去哪挂号,却看见了三少爷,旁边还走着一个女人,我知道那是水仙,可妈和奶奶不知道。妈和奶奶上去跟三少爷打招呼。妈说:哎呀,叔衡,这么巧遇到你。三少爷看看我,又看看身旁的水仙,不知道说什么。奶奶说:这就是你相好的吧,人可真俊啊,像戏里的人。我心里说:她就是唱戏的。我猜奶奶知道水仙是干嘛的,成心这么说的。妈可能真的不知道水仙,她整天除了旗袍就是跟爸吵架,要不就去幼儿园上班。

我不明白奶奶和其他胡同里的人,为什么不喜欢唱戏的,但我喜欢;还有,既然很多人都不喜欢唱戏的,为什么都喜欢去吉祥剧院看戏呢。

三少爷问是谁看病。奶奶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什么,三少爷“哦”了一声,说让跟他走。

三少爷和水仙走在前面,穿过宽大的走廊,三少爷不停地跟迎面的大夫们打招呼。不知道拐了多少弯,走到一个门前停下,让我和奶奶在外边等。三少爷让水仙先进去,然后让妈进,最后自己才走进去。

一会,妈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出来,说是验尿,就进了厕所。然后我们就跟着去化验室。半个小时结果出来了,拿着又去找三少爷,三少爷看看化验单说:尿检是阳性,就是说您怀孕了。我看见奶奶双手合十,嘴里念声“阿弥陀佛”。妈反而没奶奶那么兴奋,她只说声谢谢叔衡,然后脸上挂着笑,看着兴奋异常的奶奶。奶奶把三少爷拉到一边说:多亏你在医院里,哪天来家里,让她爸爸陪你喝几杯。三少爷说:您别客气,街里街坊的,我就能帮这点了。然后又说:三个月以后别忘了来医院检查。奶奶说:会的,忘不了。

晚上,饭桌上除了平时的两个菜以外,又加了红烧肉和韭菜炒小虾米。没想到,妈一闻到韭菜味,突然干呕起来,吓得奶奶赶紧端回厨房了。爸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说:这下秀要当姐姐了,以后要哄弟弟玩啊。我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肉的香味还没在嘴里散尽,我突然说:万一是小妹妹怎么办,难道你们就不要她了?

我感觉到一阵安静,好像我周围的一切突然停止。过了一会,爸说:怎么可能呢。他的声音很小,奶奶甚至没听见。我听见了,但不明白,是生女孩不可能,还是生了女孩不能不要。最后妈说:生了女孩就掐死她。说完,扔下筷子往北屋走去。

过了两天,三少爷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包。我听见奶奶在院子里大声打招呼,然后把他往北屋里让,还冲着我的屋子说:快出来,来客人了。

我从屋里窜出来,往北屋跑,见三少爷正打开手里的小包对奶奶说:这是一点西洋参,给秀妈补身子用。奶奶说:哎呦,这可承受不起,在医院已经给您添了麻烦,这又让您破费。三少爷轻松地说:不算什么,是我留洋的时候从美国带回来的,我爸不信这个,他喜欢咱们的东北山参,可他不知道西洋参的好处,对女人尤其好,是温补,不会上火的。

我喊一声:岳叔衡。奶奶瞪我一眼说:没规矩,名字是你喊的。三少爷说:名字就是给人叫的。奶奶对三少爷说:甭着急回去,在我们家吃晚饭,一会她爸就回来。正说着,妈回来了,见了三少爷,看见桌子上的西洋参,又是一番客套话。大人的话可真多,他们说了那么多,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只好去院子里呆着。我躲在石榴树下边,数树上的的小石榴。但耳朵却支楞着听着堂屋里妈和三少爷说话。奶奶去了厨房,我猜是忙着做饭,想留三少爷吃饭。

我突然听见妈说:那要恭喜了,说不定跟我一起生呢。

我赶紧走到堂屋的窗根儿底下,听三少爷说:到现在我爹还没答应让我们结婚,所以这孩子……

听见妈叹了一声道:你爹也是忒固执了,戏子怎么了,他不是也喜欢听人家唱戏?合着想听戏的时候让人家来,专门给他老人家一个人唱堂会,人家肚子里都怀上他孙子了,哪有不让进门的道理。

我想听三少爷说什么,可等了半天他什么都没说。我觉得三少爷真让人憋气,跟以前的三少爷简直判若两人。这时候爸回来了,手里拎着一条鱼。

我叫声爸,爸听见北屋的说话声,问谁来了,三少爷已经迎出来,爸让我把鱼送到厨房去。我把鱼扔到案板上,想赶紧回去听他们说话。奶奶却喊住我,让我帮她择菜,我只得耐着性子择菜。奶奶问我他们在说什么呢。我说:水仙怀孕了,叔衡他爸不让娶她。奶奶吃一惊道:有这事?

饭差不多做好了,妈来厨房说:叔衡要走,您跟他说一声。奶奶赶紧颠着小脚过去,我跟在后边。奶奶说:怎么能不吃饭呢,都准备好了。三少爷说:不用了,晚上医院里还有夜班,我去医院吃。走出院门的时候,爸对他说:你放心吧,我抽空就过去。

原来三少爷是来让爸为他求情的。奶奶说:不好管人家的事情,再说岳家在京城里恐怕也算是大户,咱们跟人家说不上话。妈说:可人家叔衡亲自跑咱们家,面子上也不好驳。我心里很想让爸去,我虽然有点嫉妒水仙,可我希望三少爷能跟她成,而且他们都已经有了孩子,他们俩要生出孩子,得多漂亮啊。

爸最终去了岳家,是领着我一起去的。我猜爸是因为不至于太尴尬,才让我跟他去的。岳家的管家听见敲门声,探出个脑袋,见是我们,满脸是笑问:是找老爷吧,您请进。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是找岳东升的。

岳家院子真大啊,在外面根本想象不到院子能有这么大。院子里好多树,我叫不出名,但其中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枣树我认识,我们家院子里也有。院子中间还有一座假山石,那是我在公园里才能看到的。假山石的池子里有水,有好几条很大很漂亮的鱼在里面游着。两层小楼比在外面看着高,玻璃都很明亮,绿窗户,红柱子,整个楼显得很新,好像刚刷过油漆。管家已经通报了,我看见岳东升已经站在门口。

屋子也很大,我不记得见过这么大的屋子,屋子里的摆设大多也是我从没见过的,但都是那么干净整洁,椅子上的座垫都是绸子的,让人不敢坐。屋子里有一股香味,我记得过节的时候,妈会买些纸香回来,点燃,插在屋里。我很喜欢有香味的屋子。听岳东升对管家说:看茶。管家出去了,一会,一个老太太端了一个茶盘进来,上边放着两杯茶。爸赶忙说:小孩子不喝茶,不用客气。岳东升对我说:听说你做了手术?可要好好休息,要不就耽误学习了。然后对我说:去院子里玩吧,我跟你爸说话。

我希望在院子里碰到三少爷,但我知道他去上班了。我碰上了三少爷的两个妹妹红鸾和红缨。

她们都穿着很干净的衣裤,脸上都带着笑容,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我问她们为什么不去上学。她们俩捂着嘴笑,然后说:我们都初中毕业了,不用再上了。我问她们不想上高中大学什么的。她们还是笑,然后摇头。我问:那也不工作?她们说:不用。我奇怪道:可胡同里的人都去工作,我妈说不工作就没饭吃。红缨说:可我们有饭吃啊,所以不用。红鸾问我长大以后干什么。我说还没想好,不过我不想当医生。她们又捂嘴笑。我不懂她们为什么总是笑。

这时爸从屋里走出来,岳东升跟在爸身后,一个劲说:高邻有空一定来府上,我们谈得很投机。爸说:也请您有空去寒舍坐坐,看看我们普通人家怎么过日子的。

因为去了岳家,我心里很高兴,再看爸那股高兴劲,岳东升恐怕已经答应了三少爷的婚事,虽然心里有些落寞,但还是为他们高兴。

回到家,见妈和奶奶站在院子里闲聊,我猜她们是等我们,一见我们走进院子,妈赶紧问:谈的怎么样,岳东升答应了?爸说:难说,他总是闪烁其辞,也不说不行,反正就是没有痛快话。停了停说:人家是大户人家,怎么能听咱们的,亏叔衡想得出来,让我去给他当说客。说完,往北屋走。妈跟进去。

剩下我和奶奶站在院子里,奶奶问:他们都怎么说的。我说:不知道,我在院子里跟红鸾和红缨玩来着。奶奶问:岳家什么样?院子大不大?我点头,说:您想看就去看啊,他们家人都挺和善的,红鸾还让我想去就去。奶奶说:她们是那么说,这胡同里谁去过岳家?就算街道上有事,也是站大门口说完就走人。

一个礼拜过后,三少爷来家里,像是霜打了,对奶奶说:我爹还是不同意。奶奶说:你等等吧,一会她爸就下班了,看他还有什么办法。三少爷说:不了,我还得去医院值班。我追出去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三少爷看看我,反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说:你可以偷偷跟水仙结婚,然后搬出去住。三少爷笑道:你还真有主意。说完,走了。

不知道三少爷是不是真的认为我的主意好,但我感觉到他不会照着我说的去做的,这个世界上小孩说话不算数,即便说的对也没人听。

我躺在床上,想着发生的一切,似乎感觉到有个很有力量的人控制着所有的一切,包括岳东升、三少爷、爸、妈,甚至黑子和我。谁想怎么样都不行,必须顺从着那个有力量的人。我听着院子里的脚步声,我知道妈还在院子里,她怎么不去睡觉呢,莫非肚子里的小弟弟不让她睡?

我听见有敲窗子的声音,是妈。我说:门没锁,您进来吧。妈走进来,让我别开灯。好在月亮又大又亮,不开灯屋里也很亮。妈走的很慢,我猜她是怕摔倒,如果她摔倒了,小弟弟也会摔倒吧。

妈坐在床头,摸着我的头。我感觉到妈今晚心里有什么事情,但她肯定不会跟我说的。妈问我睡着了没有。我摇头说:你们都不睡,我也不想睡。妈说:小孩怎么跟大人比啊,你不睡觉,长不快的。我问妈:你们怎么知道是小弟弟的?妈叹口气说:那是愿望,谁知道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我追问:如果不是小弟弟呢,就不要她了?妈想想道:哪能不要啊,就是个小猫小狗也得养着。不过……

妈不说下去的原因我猜得出来,我很明确地感觉到,家里所有的人都希望是小弟弟,似乎如果不是小弟弟,天就要塌下来了。

妈说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我还不能理解,等我长大了就知道了。我说:就是长大了也不想知道那些事。妈笑了,最后妈说:听说小孩子的话很灵验的,秀,你告诉妈,里边是弟弟还是妹妹?说完,妈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我看不清妈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妈是多么希望我能够决定一切。我不忍心让妈失望,说道:当然啊……是小弟弟,我知道……

第二天,爸一早就走了。快中午了,妈还没起床。我悄悄走到妈床边,见地上的尿盆还没倒,我正想妈肯定要让我去倒尿盆,奶奶突然走进来,二话没说,端起地上的尿盆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唠叨:大白天的,尿盆子还摆着。我问妈是不是生病了。妈笑着说:没有,就是累了。我问:那今天不上班了?妈点点头:在家陪着你玩。我高兴道:那你带我去公园?去哪个?景山?北海?我想想说:景山吧。景山离家近,走二十分钟就能到,北海要乘公共汽车,八成奶奶会阻拦。

奶奶不会跟我们去,她的小脚限制她的行动,她只能在家呆着,顶多去胡同口菜车上买菜。但她很想去,我看见奶奶眼睛里那种渴望和无奈的神情,心里一阵发酸。

我和妈走在去景山的路上,我问妈是谁让奶奶缠的脚。妈说:她妈呗。我问疼不疼。妈说怎么能不疼,骨头都断了。我的心好像被烫了一下。又问:那您怎么不缠呢?妈说:我生在北京城里,我爸开明,再说我生的时候已经过了缠脚的时代了。

我们从东门进去,对景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从我懂事,妈经常带我来。所以妈问我往哪边走。我不喜欢看见那棵皇上上吊的歪脖树,所以我指了指右边。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说上山,妈很犹豫,我坚持要上。无奈,妈跟在我后头上了山。

到了万春亭上,妈心情一下好起来,指着金碧辉煌的故宫说:瞧,多漂亮,多阔气。妈突然说:要是给你生个妹妹,我就带着你回姥姥家住去。我想问为什么,可看见妈突然皱起的眉头,就不敢问了,我有点后悔让妈来景山,如果在家里,妈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可以去胡同里找黑子他们。下山的时候,妈不小心摔了一下,回到家妈就躺到床上。

我躲在自己屋里不敢出去,因为奶奶一个劲高声埋怨不该去景山。她完全把自己排除在外,忘了她还那么想跟我们一起去。奶奶拉开我的门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奶奶对我说:看看,你妈出血了,要是把弟弟流掉了,看你爸怎么收拾你。我说:万一不是弟弟呢。奶奶抬手想打我,到了半空落下来了。

奶奶去胡同里找三轮车,一会,一辆平板车停在大门外。蹬车的是胡同里二丫的爷爷。奶奶让我看家,爸还没下班,让我一会告诉爸。我不干,其实是不敢,一个人呆在一座空院子里,就是把所有的灯都点着,我也害怕,怕鬼。无奈,奶奶只得锁了大门,跟旁边五号院的人打了声招呼。

爸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已经住进了妇产科的病房。去诊室的时候,妈提到三少爷。值班大夫说:哦,是岳大夫的病人,那先住院吧。爸来的时候,奶奶让他去办住院手续,爸领着我的手往住院部走。见我走的时候一蹦一跳的,就说:看来你的病已经好了,过了暑假看能不能让你去上学。我说:老师说了,休学就休一年。爸没说话。

爸办完了住院手续,我和爸往病房走,突然看见三少爷从一个门里出来了,看见我们,三少爷有些吃惊。爸说了妈的情况,三少爷赶紧跟着爸一起朝病房走。到了病房,奶奶喜笑颜开道:这就好了,叔衡来了。妈说:其实就是出点血,没什么,哪那么娇气。

三少爷说:住院观察几天,没问题再出院,稳妥一些吧。爸把三少爷叫到一旁,低声说:能知道怀的是男是女吗?三少爷说:不能。停了停说:现在美国有一种机器可以测出男女,但我们国家还没有。爸急道:那什么时候才能有呢?三少爷说: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最好永远都不要有。

我和爸、奶奶从协和医院往回家走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路灯很暗,奶奶走到米市大街就走不动了,爸只好背着她。爸扭头让我跟上,又说我是个捣蛋鬼,没事去什么景山。我不敢出声,知道自己闯了祸。走了一会,爸把奶奶从肩膀上放下来,歇了一会,又背上奶奶。

爸说三少爷心情不好,岳家老爷子还是不松口。奶奶在爸的后背上一摇一晃的说:那老东西真犟啊,他怎么就是不通情理呢。

爸说: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考虑,咱们不懂。奶奶说:再大,也是人啊,总不能大到没了人性啊。爸说:您就别埋怨了,又不是咱们家的事,话说回来,您这是在京城里说话,您忘了我那个叔伯弟弟,家里不同意那门婚事,还不是跳了井。奶奶这才不言语了。

刚走了几步,奶奶又开始数落:叔衡也是太年轻,办事不稳当,明明知道他爹那么犟,还让你去说和,自己已经做下那样的事,别人去说管什么用。

爸摇头说:那倒也没什么,大家都知道岳东升的为人,再说三少爷是个好人,我要是拒绝他,显得我太小气。

过了几天,妈从医院里出来,奶奶却又住进医院了。我埋怨说:就是那个街道老太太,让奶奶参加什么身体普查,要不奶奶也不会住院的。妈笑着说:这傻孩子,要不是普查,也不会发现奶奶的病,过一段时间,奶奶的命就没了,咱还得感谢人家呢。

奶奶一住院,家里显得很空,即便换成了妈在家,也没有奶奶在的时候热闹。其实妈做饭也很好吃,但妈身上的味跟奶奶不一样,奶奶的身上虽然有点发酸,但总让我感到安全和踏实,而妈的身上香喷喷的,让我觉得整天云里雾里,不知道干什么好。

爸天天回家很晚,妈一问他,他就说去医院看奶奶了。但我都闻到他身上一股香味,那不是属于奶奶的味。可我觉得爸有些笨,如果妈问奶奶,他的谎言不就被揭穿了。

女孩像 丘堤 1945年 油画

妈比我更清楚,只是表面不动声色,我看得出她心里有多烦,可她居然不跟我发火,白天就只有我和妈的时候,她对我更好。爸回来的时候,她只是比较冷淡,避免跟他交谈,一个劲问我想吃什么。我宁愿她跟我发火,那样她心里可能会好受些。

我问奶奶得的什么病,不会死吧。妈说:幸好发现早,要不真能要了命的,那是癌症。

我头一回听说癌症这词,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怕,相反因为第一次听说而竟然有几分新奇。妈突然嘱咐我,让我见到奶奶的时候不要对她说这病。

半夜,我被一声尖叫惊醒,心脏跳得像只小兔子。等我竖着耳朵听的时候,竟是一派静默。我想出去看看是不是妈和爸在打架,而且妈的肚子里小妹妹还在睡觉。不知怎么,我认定妈肚子里的是妹妹。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爸早走了,我看见妈面容有些憔悴,但我不敢问。妈给我蒸了香喷喷的鸡蛋羹,跟奶奶不同的是,妈撒了点虾米皮,她说这样更有营养。

妈突然说:以后咱们娘俩一起过日子,你喜欢不喜欢?

我愣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半天,我说:那小弟弟呢?还有奶奶……爸……

妈说:我就带着你过,剩下的你爸管。

中午,黑子来了。我问他下午还上课吗。黑子说:没课,快放假了。问我心脏还跳不跳了。我说:心脏不跳,人早死了。

黑子说:嗨,反正我妈说的,心脏病就是心脏猛跳,跟一般人不一样。我说:我已经好了,做完手术就好了,再过一段时间跟你们一样可以跳大绳什么的。

黑子小声问:你还喜欢那三少爷啊。

我推黑子一把,说:去你的,就喜欢就喜欢,看你怎么着。

黑子说:你喜欢就喜欢呗,我才不会管呢,岳叔衡也就把你当个小屁孩儿,人家正眼都不看你。

我反驳说:才不是呢,我还去了他家,跟红鸾和红缨玩呢。

黑子说:那有什么,那你也不是他们家人,没用。

我说:我根本就没想当他们家人,当他们家人就得憋死。

黑子说:那个岳叔衡因为不能跟那个女的结婚,已经跟他们家断绝关系了。

我说:你就瞎说吧,我怎么不知道,他怎么没告诉我们家人啊。

黑子说:他干吗要告诉你们家人,你们家人跟他什么关系啊,那是人家自己的事。

我心里很不服气,我觉得无论怎样,三少爷跟我们家都应该无话不谈。黑子走了,我去找妈。妈听了笑道:就算人家断绝关系,也没咱们的事,咱们只是邻居,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咱们就帮一下,帮不上也没辙。

我跑到胡同里转悠,没准能碰到三少爷,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胡同里一点风都没有,空气里飘着一股饭味,显得整条胡同都很懒散,好像这里什么都发生不了,一切都是平和安静的,除了吃饭过日子,压根就没有坏人。我往岳家的小胡同里走,希望能碰到岳家的人,哪怕是红缨。

第二天中午刚吃晚饭,听见有人敲门。妈去开,竟然是岳家的管家。妈把他让到堂屋,岳家管家说:三少爷好几天没回家了,老爷急的什么似的。又说:老爷让我来求求秀他爸帮忙去医院找找。

妈说:她爸上班去了,回来就得晚上。

管家从兜里掏出个玉扳指儿,绿的让人眼晕,一看就是宝贝。妈赶紧说:这可使不得。岳家管家说:老爷一定让留下,一点小意思,再说,我们总这么叨扰你们,老爷心里实在不过意。

爸回来看到这个扳指就埋怨妈不该留下,好像咱们为他们做事是图报酬。没想到奶奶一旁道:怎么就不该留下?他们家那么有钱,这么一个小扳指算什么。

爸看了奶奶一眼,没言语。一会,爸一副出门的样子。奶奶问去哪?爸没好气说:那小扳指不算什么,我这两条腿也不算什么。说完走了。

妈让我赶紧睡觉,我哪睡得着,等着爸从医院回来,我想知道三少爷的情况。

我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俩耳朵仔细听着大门的动静。但只有胡同里过路人留下的脚步声。我不知不觉睡着了,看见三少爷笑眯眯地朝我走来,我问他这些天去哪了。他只是笑,一句话都不说。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像是看着别处。我才明白他不是冲我笑,也不是朝我走的,我扭头往后看,却见水仙站在不远处,一条百褶裙盖住脚面,腰还是那么细,根本看不出怀孕。我想:谁说她怀孕了,没准是瞎说的。可这时只见水仙脚底下一滑,摔倒了,三少爷拼命喊着水仙。我被惊醒了。

看来爸回来了。我看见北屋廊檐底下的灯都灭了,如果爸没回来,廊檐下的灯是不会灭的,这是奶奶的习惯。我想看看几点了,但屋里很黑,连表的轮廓都看不清。

第二天,爸起来晚了,吃早点的时候,爸冲我笑,我觉得爸的笑容很不自然,好像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他把油条放在豆浆里泡着,然后吃咸菜丝。我问妈今天上不上班。妈摇头,说身体不太舒服。我看见妈的肚子明显大了,她已经不能穿旗袍,而随便穿了件好像是爸的衣服。

我真想知道三少爷的情况,妈说:小孩子打听大人的事干吗,好好养你的病。我说:我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养了。妈打断我:你别让你爸听见这话,回头他让你上学去。我说:他知道我没法上,只能等明年。

妈不理我,她没话说的时候就假装没听见我说的。

但我还是能从爸和妈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些什么。至少我知道三少爷住在医院里,反正那有的是床,根本不愁没地方睡觉。妈听了我这话笑得不行。说:那么些床也是病人用的。

爸去了岳家,这次他没带我去。自从那次在饭桌上凶我,他就懒得搭理我。但我自己走到岳家大门口,正赶上红缨出来,问我怎么不进去。我摇头说:不想进去,就在这待会儿。红缨说:那你跟我去买针吧。

红缨拉着我的手往胡同外走。红缨的手真软啊,我从没接触过这么柔软的手。

我问红缨干吗买针,红缨说绣花用。我问绣花干吗。红缨笑道:你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我问什么是十万个为什么。红缨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问红缨你三哥回家没。红缨说:你小孩家家的,管他干吗?我说:我喜欢他呗。

红缨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笑完了说:你喜欢他干吗?就知道看病人,满身都是消毒水味。我说:我喜欢闻消毒水味。红缨又是一阵笑。但她笑的时候总是用手捂着嘴,我只能从侧面看见她雪白的牙。我说你干吗不露牙啊,你的牙多好看。

红缨一根一根地挑针,我看见她专注的样子很好笑。买完了针我们往回走,我问她除了绣花还干什么。红缨想了想:有时候帮着厨房里做饭,但一般不去,我们家有两个厨子。我说:你们家可真阔气啊。红缨只是笑。

我们刚转过弯,就看见爸往回家走,我跑过去,拉着爸的手,爸看看红缨看看我,问:你们干吗去了?红缨叫声叔叔,然后就笑。我说去买针了。

回到家,我等着爸跟妈说去岳家的事。可爸就是不说,妈跟着爸到了北屋,这时候正好奶奶在厨房喊我,我只好去厨房,奶奶问:你是想吃茄子还是扁豆。我说什么都行,然后就要朝外走。奶奶叫住我,让我帮她削茄子皮。我从没削过,也不明白奶奶今天干嘛让我干这个。我只得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小刀子,坐在小板凳上。

奶奶突然说:我回去以后,你要多帮你妈干活。

我吃惊道:你去哪?

奶奶说:回老家啊。

我问:为什么啊,我一生下来您就在这个家里,怎么现在想起回去了。再说,您回去谁来管我啊。

奶奶笑道:看你说的,好像没爹没妈似的,老家你婶子也有孩子,我还没见过呢。

我说:那就更不用回去了,可以让他们来北京啊,我也想看看婶子的孩子。

奶奶说:说得轻巧,北京这么远,说来就来?你以为是吹气啊。

我想不出办法,只得说:反正我妈和我爸是不会让你走的。

我心里一急,刀子划在手上,左手的中指一道口子,慢慢地,血出来了。我见血就晕,所以当第一滴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我自己的床上,手上裹着纱布,爸和妈都在屋里。我看看四周,想起刚才的事,问奶奶哪去了。妈说还在厨房呢。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吓了妈一跳。用手抓住我说:你还不赶紧躺着。

我问妈:奶奶要回老家,我不想让她走,你和爸劝劝她吧。

妈看着爸,爸说:回头咱们一起劝她。

有一天奶奶和爸在堂屋里说话,我想去听,妈却对我说,赶紧睡觉去。我说我饿了,就去厨房找吃的东西。我掀开锅盖,拿了半个馒头,然后去橱柜里找咸菜。咸菜碗里只有几根吃剩下的咸菜丝儿。我用手捏了两根,转身的时候,发现对面的木箱子里露出一个皮管子头,我打开箱子,看见了一种器具,似乎是医院里用的东西,我猜是奶奶的。

我走出厨房,踮着脚尖往北屋走,上了台阶,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很清晰。

爸说:医生说了,您这是早期,上了镭不会有事。

奶奶说:我都土埋半截了,就算没这个病,也差不多了,我还想留个囫囵个,我可不想让人把我烧成灰。

奶奶一说这个,爸和妈就不说话了。

末了妈说:那您不管孙子了?我这说话就生了,您就不想见他?

奶奶说:要真是孙子我就再回来。我真想问奶奶要是女孩就不回来?可妈不问这个,大人有时候很奇怪的,什么事情都不说清楚。

半天,里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甚至以为他们都睡着了。扒着窗户往里看,见爸用手撑着头,好像想事情。妈的表情倒很轻松,她似乎不太在乎奶奶走不走。奶奶正用手抻自己的衣襟儿。

等了半天,还是没人说话,我只得悄悄走下台阶,往我屋里走。月亮可真亮啊,我突然想起三少爷,没准他也站在月亮地里发愁呢。大人发愁都是因为自己,小孩的愁都是大人带来的。

第二天一早,妈就说身上不舒服,爸犹豫去不去上班,最后还是走了。只好我陪着妈去协和看病。我们下了公共汽车往帅府园里边走,妈简直走不动了。幸好一个蹬三轮的从身边过,问是不是去协和,然后把我们拉到门口。还帮着我把妈搀进医院。

妈又住院了,我在病房里等了半天,三少爷来了。对我说:你回家吧,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妈说:还没办住院手续。三少爷说:甭管了,一会我去办。

三少爷送我到医院门口。我真想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去,可话到嘴边就像冰棍一样化了。但我看见三少爷明显瘦了,还留了胡子。我说:那天我跟红缨买针去了。

三少爷没明白,我说:绣花针,她让我跟她去东口买绣花针。

三少爷唠叨一句:没出息,就会绣花。

三少爷对我说:注意安全啊,回家对你奶奶说,别担心。

我走回家已经中午了,奶奶正在做饭,见我回来了,就问:你妈又住院了?

我说是。奶奶说:反正不是什么病,静养着就行了。又说:这小子真调皮,在里边不好好呆着。

我问奶奶谁啊,您说谁呢。奶奶笑道:我说谁呢,就是你弟弟啊,在你妈肚子里闹腾。

我说:您知道是男孩还回老家?

奶奶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就那么说,没准说多了,就变成男孩了。

我追问:那您还是认为是女孩?

奶奶笑道:一天到晚问啊问的,你那小脑袋里都装了什么啊。

我不知道爸什么时候回来的,第二天吃早点才看见爸。爸的眼睛里很多血丝,很吓人的。没想到爸很亲切地对我说:秀真是长大了,都能把妈妈送到医院了,应该表扬。

我脸都红了。喝完豆浆,我问爸今天还上不上班。爸说上。

爸上班走了,奶奶坐在北屋的台阶上纳鞋底,刺棱刺棱的响个不停。我说要去看妈。奶奶说:你一个小孩,怎么去。我说昨天就是我把妈送进医院的,我怎么不能去呢。正说着,黑子推开院门进来了。他叫声奶奶。然后就问我干吗呢。我说正要去医院看我妈。黑子说你妈又住院了,反正我没事,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奶奶笑了,说:那你们就一块去吧。

出了院门,黑子问我是坐车还是走着。我说随便。黑子说走着去吧,反正我没钱坐车。其实我兜里也没钱。

快走到“人艺”的时候,黑子说饿的走不动了。我说你吃早点了吗。黑子摇头。我说那怎么办。我劝黑子道:你坚持到医院,我妈那里肯定有吃的。黑子问:真的?我知道,如果我犹豫,黑子肯定走不动了。所以我点头。

果然,黑子一听我那么说,脚步快多了。

进了病房,见妈正跟三少爷说话,看见我和黑子,笑着招手说:快进来。黑子脸红极了,像个公鸡似的,三少爷和妈都笑了。我看见妈床旁边的小白桌子上放了个饭盒,饭盒上有个包子,就跟黑子说:瞧,我说这有吃的吧。妈对黑子说:一定没吃早点。说着拿起那个包子递给黑子。然后看着我说:你吃了吧。我点头,但两只眼睛一个劲往黑子的手上看。三少爷一旁笑道:小孩就是馋。然后出了病房,一会,三少爷的手里用一张纸托着三个包子进来了。说是办公室里人剩下的。

我和黑子大口小口的吃起来,是韭菜鸡蛋馅的,香得我们俩连话都说不出来。妈和三少爷一旁看着乐。我只吃了一个,剩下的包子黑子都吃了,他吃的真快,两个包子一会就下肚了。妈问饱了没,黑子赶紧红着脸点头。

三少爷去查房了。妈问我:你爸昨晚回来晚吗。我摇头。妈说:到底晚还是不晚。我说:不晚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替爸撒谎,

一会,妈又问:他没说来医院?

我想想说:他说了……

妈追问:他说什么时候来?

我吭哧半天,实在编不出来了,低着头扳手指头。

妈好像很失望地往被子上一靠,然后说:我就知道,没良心的,等我生了男孩,看他来不来。

我和黑子往回家走的时候,黑子问我:你妈跟你爸吵架了?

我摇头说:没有。

黑子说:别骗我了,我早知道。

我问黑子:你知道什么?

黑子说:大人吵架呗,我妈和我爸天天都吵架,我都习惯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吵架。黑子想了想说:谁知道,反正他们喜欢吵架,不吵架就没法活。

我说:我爸和我妈吵架是因为我妈不生男孩。

黑子笑道:那你妈生个男孩不就得了。

我说:万一她生不出来呢。黑子说:那就接着生呗,总会生出来的。我说:万一永远生不出来男孩呢。黑子说:不可能。

我觉得黑子说的有道理,所以我觉得妈和爸总会和好的。

我一身轻松地往回家走,快到隆福寺街的时候,黑子突然问:你不喜欢三少爷了?

我愣了一下,说:你管得着吗,我喜欢不喜欢他,那是我的事。

黑子见我生气了,就哄我道:我就是说着玩呢,你喜欢他就喜欢呗。

黑子问我:那女的为什么不来了?我问哪个女的。黑子说:就是岳叔衡那相好的。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岳叔衡啊,刚才你怎么不敢问,你连看都不敢看人家,就因为人家给你包子吃。

黑子说:得了,他就是给我红烧肉吃,也没法收买我。

我不屑道:人家干吗要收买你,收买你管什么用啊。

黑子突然神秘地说:岳叔衡永远都没法娶那个女的。

我问为什么。黑子凑近我说:因为那女的肚子里不是岳叔衡的孩子。

我反问黑子:那是谁的?

黑子卖关子,不告诉我。我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回头我告诉你妈,你欺负我。

黑子妈很喜欢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她见了我总是笑眯眯的,还叮嘱我:要是黑子欺负你,我扒了他的皮。

黑子一听,赶紧说:好好,我告诉你,水仙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师父的。

我好奇道:她师父是谁?

黑子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个男的呗。

回到家,见奶奶坐在北屋廊子底下纳鞋底儿,见我回来赶紧问:你妈好点没,不要紧吧,见着三少爷了?

我点头,说没事,过几天就出院了。我坐在台阶上,问奶奶:什么叫师父?

奶奶看看我,说:师父就是教人的人呗。

我突然悟道:哦,那水仙的师父一定是个唱戏的?

奶奶笑道:那还有错,还是个挺有名的呢,你小孩子不懂。

我和奶奶吃完了晚饭,我问爸怎么还不回来。奶奶说,总是单位有事呗。我反驳奶奶说:您就别替爸瞒着了,他回来晚不是工作。

奶奶吃惊问道:那能是什么?

我突然停住,不往下说了。我不会像黑子那样卖关子,我真的不知道爸回来晚的原因,即便妈也没有跟我说清楚,但我不想把心里猜测的告诉奶奶,不管怎么说,奶奶现在是病人,我想起厨房里那套奶奶治病的东西,从心里担忧。奶奶恐怕会死的……这是在我脑子里突然闪现的念头,这是我第一次想到人会死去……如果奶奶死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样想着,眼泪往上涌,我赶紧跑回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坐在床沿上,这时,眼泪才流下来。为奶奶,为妈,也为了我自己,为了自己那可怜的爱情。

第二天,出乎意外,爸竟然没上班。

他心情似乎很好,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去看你妈?

我们没走隆福寺街,而是往东四这边走,然后再从金鱼胡同穿过去。走到东四的时候,爸问我吃不吃冰棍儿,我连忙点头。爸给我买了一根奶油冰棍,递给我,让我赶紧吃,要不一会就化了。

我吃完了冰棍,才走到灯市口。爸问我:奶奶好不好。

我点头。爸又问:她回老家你想不想她。我又点头。爸笑着看着我,不再问什么。

我却问爸:奶奶为什么要回去?是不是因为妈不生男孩?

其实我知道奶奶还有另外的原因,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怕死在这里,故意问爸。

爸停住脚步看着我,然后他说:不是,她是不愿意死在这里。

爸说:没有那么快,可人总是要死的,早晚都会死去。她是想早点为死做准备。

我不明白,死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什么害怕火化呢,难道尸体也会有感觉吗?

爸说: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长大就知道了。

大人一碰到说不清楚的事情就是这句话:你长大就明白了。

可我不想等长大再明白这些事。

到了医院,妈见爸来了,掩饰不住高兴,还假装说:你忙就别来了。爸这才想起什么道:呀,忘了给你买点吃的了。

妈说:不用,过几天就出院了,再说叔衡一天过来好几趟,每次来都拿东西。正说着,三少爷手里捧着什么进了病房。爸站起来招呼道:给你添麻烦了。

三少爷笑道:客气什么,街坊嘛。

三少爷把一堆沙菓放在桌子上,让妈吃,说是洗干净了。妈拿一个最大的递给我,我接过来就是一口,酸的我呲牙咧嘴的。他们都笑了。

爸坐了一会,就拉着三少爷出去说话了,我猜还是劝三少爷。

妈问我昨天跟黑子回去没走丢吧。我说要是丢了,今天就来不了。妈笑着说:瞧我这没油盐的话。

我实在想听爸跟三少爷说什么,就说要上厕所,出了病房。

可走廊里除了几个散步的病人,根本没有爸和三少爷的影子。我把整个楼道走了一遍,还是没找着,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难道他们就那么不想让我知道那些事情吗。我回到病房,见妈正跟病房里新来的病人说话,那是个年轻的女人。妈指着我说:这就是我女儿,快十岁了。年轻女人冲我笑笑,然后就忙着跟妈讨论关于生孩子有多疼的问题。

我听妈问:你是第一胎吧。那女人点头。妈又问她:还打算生几个?那女人听了,睁大眼睛道:我这个还没生下来呢。一会,她反过来问妈:您打算生几个?妈突然沉默下来,然后轻声说道:女人还能做这个主吗?还不是人家让生几个就生几个。

年轻女人上下打量着妈,说:我看您不像个旧式的妇女,竟然这么想。停了停又说:谁能强迫您生孩子?肚子是你自己的啊。

妈不再说什么。那女人也就没说话的兴趣了。她们把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女人说:看这孩子长的多好,像您。

妈说:就是眼睛小了点。这时候门开了,爸和三少爷走进来,俩人似乎都有些激动。

爸坐在床沿上,假装深情地看了看妈。我说假装,是因为爸在家从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妈,连我都感觉到陌生。

爸对妈说:叔衡说了,明后天就能出院,回头我找辆三轮接你。

叔衡一旁道:不用了,我找吧,您要是忙就不用来了。

我和爸往回走的时候,想尽办法探听三少爷的事,爸就是不说。我就走不动了,爸蹲下身子,让我上来。我扒在爸的后背上,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了我整个身体。

我扒在爸的耳朵上说:爸,你不会不要我和妈吧。

爸没转过头,只用一只手打了一下我的屁股。

回到家,奶奶赶忙问什么时候出院。爸说明后天。奶奶问:什么时候买车票?

爸惊道:您这么急,就不想见孙子一面?

奶奶说:看你说的,怎么不想,可我就是想回去,没准我就快死了,才这么赶着要回去的。

爸怪道:瞧您又说这个,大夫不是说了,您这病发现的早,不会有大事的。

奶奶叹道:老天爷知道。

奶奶问三少爷的事。爸说:叔衡说孩子已经没了。我吃一惊。听奶奶说:天啊,这不是造孽吗,岳东升那老东西……

我真想问孩子是怎么没的,我很好奇,可我不敢问,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有很多事情,大人只需互相稍一提醒,似乎一切就心知肚明了。从这个意义上,我愿意快点长大。

奶奶又问:那叔衡还是不回家?他要撑到什么时候,跟水仙结婚还是怎么的?

爸摇摇头说:谁说得准。

奶奶似乎在自言自语:看来父子俩都伤了心,谁也不让步。

爸说:大户人家的事,弄不懂,咱们小门小户的,跟人家是两重天地。

水仙的孩子没有了,三少爷好像反倒平静了,他也不再来让爸去他家当传话的了。他有的时候也回家看看,回家的时候还吹着口哨,谁也不敢问他关于水仙的事情。黑子爸说,有一天看见三少爷和水仙站在东单的邮局门口说话,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情。然后俩人急匆匆地往天安门那边走了。

妈从医院回来后,奶奶就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了。我听见妈在北屋轻轻地哭。自己还唠叨,说自己怎么命这么苦,怎么没人疼,眼看快要生了,婆婆非得走。奶奶只是笑,也不争辩。我想,如果奶奶真的怕火化,让她回去就安心了。而妈可以把姥姥接来,而且姥姥住的并不远。

我不懂,奶奶真是心硬啊,我一向以为她很随和,一切以别人的感受为基准,饭桌上,你从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吃什么,她总是问别人喜欢的饭菜,然后去做。纳的鞋底永远都是爸、我,然后是妈,很少看到她给自己忙和。可这次才真的显现她的意志,而且那么坚定。

我和爸去前门火车站买票。我最喜欢坐有轨电车,车上的铃铛很好听,我总想,要是能在车上坐一天就好了。买好票,爸顺便带我逛了逛前门,碰上卖江米碗的,买了两只江米碗,我舍不得吃,一只手举着一个回了家。

先跑北屋冲着妈喊:江米碗,我爸给我买的!然后把一只送到奶奶嘴边让她吃,奶奶不吃,推开我的手,我说:您走了就吃不着了。奶奶听了,眼泪唰下来了。妈在一旁怨我道:你就知道惹你奶奶伤心。

我平生第一次尝到离别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好像整个身体都像一只很涩的柿子,怎么都磨不开了。我以为奶奶一难受就不走了。到了晚上,我又恳求奶奶留下,奶奶竟然笑着说:你想我,就让你爸送你去,我给你摘酸枣吃。我彻底失望了。

第二天在胡同里碰上黑子,他问我:听说你奶奶要回老家了?我点头。黑子又问:听说她怕死了烧掉?我瞪黑子一眼,黑子就不敢言声了。我说:你又逃学,回头你爸还得打你。

黑子说:我爸不在,去外地了。

我接着在胡同里转悠,不由自主地到了岳家大门前。我似乎第一次发现岳家的大门真的与众不同,别人家的大门油漆都没了,露着木头,木头有的都是破损的;而岳家的大门紫红色的油漆还是那么新,好像有人刚刚刷过;上面的铜门跋、门环闪着亮光,大门两旁的石狮子面目狰狞。往上看,门楼雕着花,真不知道那些砖花是怎么放上去的。

此刻,大门紧闭,像是一个忠诚人的嘴。我盼着从里面出来人,哪怕是红鸾红缨。可门里边安静得没一点声音。

黑子跟在我身后,这时哧地笑道:你还惦记着三少爷呐,人家连家都不回了,你想也是白想。

我说:你管得着吗,我愿意想谁就想谁,就是不想你,气死你。

黑子摇头晃脑说:谁让你想了,你要真想我,我还嫌你烦呢。

我说:可惜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你就别做梦了。

黑子哼一声:你才做梦呢,也不看看你多大,就想人家,害羞不害羞啊。

我被黑子气跑了。我往胡同的南口跑,黑子在后面喊我,正好碰上学校的李老师,教我们音乐的,看见黑子就说:王石头,你又逃学,我告诉你班主任去。吓得黑子不敢再追我。

我回到家,看见妈正帮着奶奶收拾行李,我直接往我的屋子走,以此来表示我心里的不满和悲伤。

妈在院子里喊我,我赌气不出去,一会,妈推门进来了,见我不高兴,问怎么了。我摇头。妈拉着我的手说:走,跟奶奶说话去,回头奶奶一走,好长时间都见不着。听妈这么说,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中午我不想睡觉,悄悄地去了胡同里,都在午睡,只有几个小孩趴在地上玩拍三角。

我猛然看见胡同口进来一辆蓝色的洋车,没错,就是原来水仙那辆。我恍惚看见三少爷走在旁边,还是那样英气勃勃的样子。走近了,并不是三少爷,是岳家的管家。他看见我,冲我眨眼睛。我真想问她里边是不是水仙,可我语迟,根本来不及张嘴,洋车便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跟着他们走,等车到了岳家门口,里边的人下来,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我就站在岳家小胡同的口上等着,车停下来,管家把洋车的门打开。

不是水仙!比水仙高很多。

我往回家走的时候,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一朵云。

我知道水仙彻底从岳家消失了。但我希望三少爷还爱着水仙,希望他们永远相爱。

过了几天,听到胡同里人说,岳东升请了新唱戏的,大家都不再提起水仙。三少爷也很少回家,几乎见不到。我很盼望着妈生孩子,这样就能见到三少爷。

奶奶走的那天,爸去街上拦了一辆马车,我想跟爸一起去,被爸拦住了,爸让我在家照顾妈。

一阵秋风吹过,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爽快,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奶奶走后的一个星期,上厕所的时候,我发现身体流血了,我赶紧跑去告诉妈。妈看着我吓得发青的脸,笑着说:秀,你长大了。

晚上我做梦了,看见奶奶朝我招手,我想过去,可她又摇手。我正犹豫着,看见三少爷和水仙,水仙不穿裙子也很漂亮。我想对三少爷笑,以表示我的大度,可我的嘴像是冻住了。我挣扎,然后醒了,水一样的月光泄在我的床上。我看见晃动在我窗户上的树影,还看见掉落的树叶的影子。

快到年底的时候,妈生了。是我和爸一起把妈送到医院的,三少爷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了,我听见很响亮的哭声从产房里传出来。然后,一个护士在那个小窗洞里喊:5床,生了,女孩啊。

责任编辑:张艳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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