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召平
曹家巷
马召平
一
曹家巷有200多米长,巷子外面是喧嚣的城市主干道,巷子最里面有着一个33栋楼房组成的大社区,居住着几千口人。曹家巷很安静,巷子里有七八间店铺大小不一。曹家巷的中间有棵大槐树,枝杆粗大。清晨,路灯还显得十分明亮的时候,槐树顶上的叶子被灯光衬得发黄,衬出一家小餐馆四四方方的门匾。那家小餐馆狭长窄小,是用几块三合板在一处废弃的楼梯口隔出来的一块地方,白色的涂料刷在周围,坑凹不平,许多墙皮已经干裂掉皮。
她站在店门口,面前堆满了一盆子刚炸出来的热乎乎的油饼,两大铁皮桶的小米稀饭和包谷糁子冒着浓浓的热气把她的面容遮挡着。她围着浅绿色的围裙,头发整齐地向后束拢着。她一面调拌着土豆丝、白菜心、绿辣子、咸菜条。一面招呼着丈夫送孩子上学。她个子不高,丈夫个子也不高,穿着一双白帮的布鞋拎着自行车不说话。她们的孩子是个女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丈夫从楼梯口下面的一间小房子抱出来孩子的时候孩子还在睡梦中。她顺手卷起一个油饼子塞在孩子的书包里,催促着丈夫和孩子离去。孩子的眼睛始终闭着头歪着靠在父亲的背上,书包也斜着挎在自行车把手上。
丈夫和孩子走后,天慢慢亮堂了起来。陆陆续续有人进店吃喝起来。吃喝的男女们都很随意:自己捞茶叶蛋,抓油饼,盛稀饭。她家店里的油饼大而厚实,一块5毛钱,稀饭熬得烂稠,一碗也卖5毛钱,小菜也是5毛。食客们喜欢什么菜自己夹。饭量大的吃两个油饼就打饱嗝了,所以一顿早餐基本是1块5毛钱。一些上班的人常排队来夹油饼,一张油饼夹菜8毛钱。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许多的钢蹦钱,哗啦哗啦地翻着给人找。有些人非要纸币,她就不断地解释说实在没有零钱了。有人建议她说油饼夹菜干脆卖一块钱,她就说饼里夹的菜没有碟子里的菜多,菜算3毛钱合适。
她家店里的早餐卖得好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卫生做的好。虽然地方小而杂乱,但店里有干净的消毒柜有挂在墙上的灭蚊灯,店里的桌子上放着玻璃,玻璃下压着绿格子的布,看起来格外清爽。虽然店面处在偏僻巷子的深处,但来吃早餐的人多,所以对面一家卖早餐的饭馆就关门了。
她们在这里开饭馆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店牌子上写着小吃店。但平日里好像没多少人在这里吃饭。有时候中午我从店门口过,看见她和丈夫在店里坐着发呆,店里唯一的一个伙计在埋头读口袋书。大概生意不好的原因,她们尝试着做过许多小吃和饭菜,比如老碗鱼、羊肉泡馍、砂锅土豆粉。但生意似乎都不怎么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在店门口贴上了店铺转让的纸条,但是很久了,店铺还没有转让出去。
我在她家店里吃过地道的西府扯面,面筋味道也好。她说的关中话也让我觉得亲切。我猜测她应该是我们家乡那一带的。但我们之间很少说话。记得有一次,她和丈夫生气,好像是要丈夫打听打听找个好一点的学校,丈夫说孩子户口不在城里,能上学就不错了,别奢望上好学校了。但是她是个心强的女人,她叨叨不休地说一年到头挣钱也没多少!我们来城里不就是为了孩子受个好教育吗,要不跑到城里做什么?她那天是真的生气了,不顾店里的客人,甩下手里夹菜的筷子就到楼梯口下围起来的房子里,过了一会,就嘤嘤地哭起来,致使店里的客人纷纷离去。
我在店里见过她辅导孩子做作业。她的孩子已经学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但她还是一口浓重的关中话。似乎受她的影响,她的孩子常把村和葱、芽和压的发音混淆在一起。那天我看她个孩子辅导作业的时候,她的丈夫在操作间煮着面条。店里有两个民工,抽着纸烟大口地喝着面汤。
二
老张似乎一天就做一次饭。只有做饭的时候才从店里面出来,在门口的蜂窝煤炉子上架口马勺般的小锅煮一碗白面。其余的时间就窝在黑乎乎的店里,整理碟片,躺在椅子上看新买进的港台大片。隔着一扇棉布帘子,老张店里放录像的声音显得刺耳,不是枪炮声就是搏斗声。吸引着一些闲逛的年青人进进出出。
老张的头顶已经完全秃了,大概是因为他的头秃顶了,周围的人都叫他老张。老张是一个租碟店的小老板,兼营盗版碟的买卖。人长的瘦,胡子经常不刮,常年搭拉着一双拖鞋,看着有些邋遢。有一阵子,他在店里摆了几台游戏机招揽了一些孩子放学后打游戏,结果被家长骂了个狗头喷血。那些家长诅咒着希望派出所把老张的店查封了,那些家长每次路过老张的店门口,都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的话。老张的租碟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只有些睡不着的打工者在傍晚到店里挑一些碟看。后来,网络流行了,许多人都在网上下载流行的电影。所以老张的店里格外冷清。到后来老张干脆不出来了,成天在店里待着,即使夏天也是待在闷热的店里,摇着一面大扇子睡去再醒来。后来,周围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就挤到老张的店里玩一种名叫“飘三页”的扑克游戏。当然,那种玩是要赌钱的。那一阵子,老张的店里显得异常神秘和寂静。老张连饭也顾不上做了,经常叫对面饭馆的伙计送碗面来,吃完就继续作战。结果老张输了不少,输了他就眼红,眼红了就继续赌,最后欠了钱,店面就输给了别人。最后,他的租碟屋成了洗头房,在巷子里灯红迷离起来。格外刺眼,如同老张放港台枪战片一样吸引人的目光。
大概老张不喜欢到别的地方,大概是他也没什么地方落脚。他还是留在了巷子里,穿着一件蓝色的褂子服,推着一个汽油桶改造成的火炉子,做起了烤菜饼的生意。他小心翼翼地折叠着饼子,往饼子里加些韭菜粉条,再把饼子折成三角的形状。有一个上午,我看见他没卖掉一张菜饼。他自己吃着自己烤的饼子,面部没有一点表情。
他后来做了小区公厕收费员,重新焕发着闲坐的神态。他常常把一杯浓茶喝成白开水,然后就是整理着毛毛钱折叠着一卷卫生纸。洗头房的姑娘们上厕所是免费的,这个巷子里所有开店面的人上厕所都是免费的。我认识老张,我上厕所也是免费的。后来我听说老张承包了公厕,也不交什么承包费,小区管理处的要求就是他必须打扫干净厕所,不能影响周围环境。但老张管理的厕所很脏,脏到我无法用言语形容。
老张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听说他是内蒙一带的人,也有人说他是河南的。他大概有40岁的样子,陕西话说的地道。他见了小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总是很远就点头哈腰着递纸烟,送汽水。
老张在公厕收费口摆了些廉价的汽水和饮料卖,那些饮料瓶上落着厚厚的灰土,一年四季都安静地摆在那里,就像他的烤饼,很少有人来买。
三
谁也不清楚他姓什么。人们见了他就喊一声:哎,忙着呢?或者说最近活多吗?他就低着腰忙声接应着说还可以还可以。如果是不熟悉的人就喊叫他做防护网的。一些妇女常常提着菜篮子在门口喊:做防护网的,一平米多少钱?那时间他会嘿嘿地笑着从屋子里跑出来局促地说防护网材料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看你做啥质量的。他说着就会抱出来许多根钢筋条,有粗的有细的有圆的也有扁的,然后介绍说哪种钢筋质量好。大概长期在钢铁堆里干活,他的手是黑的,钢铁的黑渗进手掌的纹理之中,似乎洗不掉。
他只是个做防护网的,操着一口的四川话,住在小区最旧的一栋楼下的一间门面房里,门上挂了一副川都铁匠铺的招牌。那块牌子似乎挂时间长了没有擦洗,泛着黑,黑得像一块生铁。其实他的屋子包括做饭的家什都是黑的。他的屋子里面摆满了钢条、焊条、电锯、铁锤、榔头、吊绳等家什。房子靠内墙的地方摆了一张床和一个放碗筷的木柜子。店铺的门永远是敞开的,站在巷子的一座水泥高台上,能看见他床上脏乱的被单和枕头,除此房间里永远是黑乎乎的。
除了下雨刮大风,他每天都在屋子外丈量着钢筋,裁锯着钢筋,然后铆焊,刷上暗红色的防水漆。每做好一副防护网,他都要骑着三轮车到住户家安装。三轮车上坐着他的老婆,黑着脸不说话,一手抓着车的护栏一手扶着捆绑好的防护网,摇摇晃晃地驶出巷子。
我前年整修房子的时候请他做过防护网,他不抽烟却殷勤地给我发烟。他的烟盒里装满了各种牌子的香烟,有长把的有短把的有蓝把的有黄把的也有白把的。我知道那是他干活时别人发给他的,他收拢在一起保存起来,大概时间长了,抽起来有股霉味。
我和他谈好价钱后,他的老婆就拿着卷尺跳上窗台上下左右地量着,他在下面用计算机算账。他老婆高大结实,钻起窗台来却极其麻利。他们很快就算好我要做的防护网面积,结果我妻子拿着卷尺重新量了一次,与他算的不一样,他多算了两平米,一平米60块,等于多算了120块。他的脸红了,开始骂他老婆,他老婆生气走了,最后他减了多算的面积。知道我还要更换窗户,他又开始向我介绍做铝合金窗户的同伙。那天阳光很好,他穿着一件红毛背心,两个鬓角一直在流汗。他说做防护网的和做铝合金门窗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常常搭班干活,要是他不给别人介绍活,别人也不给他介绍活干。
等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才高兴地离开。他是个瘸子,在小区做防护网好几年了。有一次在楼顶吊防护网,掉了下去,摔断了腿,花了几十块钱捏好了腿,但腿好像有点瘸。原来他是一个人在小区里做防护网,腿瘸了后就从老家叫来了老婆。他的老婆整天在钢筋上刷防锈漆,衣服和鞋子上到处都是油漆,看起来像个强壮的伙计。小区的人因此都夸奖他老婆说四川人就是能干。如今,他的老婆已经替代了他在楼顶吊防护网。他们两个人很少叫别人帮忙。如果叫也叫那些做铝合金门窗的同伙,因为这样就不用掏工钱。
他和老婆似乎常在干活的时候吵架拌嘴,吵完了就继续干活。他们的屋子经常不开灯,天一黑就睡觉,除了冬天下大雪门关着,其余的时间门常开着。他们两个人都打鼾,鼾声大而浑重,在巷子里的店铺中最为著名。人们从他们屋前走过,都会笑。当然,也有鄙夷的,鄙夷他们的那些人都是些时尚的女青年,她们常常捂着鼻子走过他的门口,好像那里是一间散发着异味的垃圾房。
四
老王一直望着马路,望一阵子喝一口茶。他的茶壶是陶土烧制的,小巧但不精致,青黑而没有光泽。他每天不断地喝着茶但不抽烟。在老王的周围,常有一些闲散的人和老王寒暄着,端着老王递过来的茶品着,不断地说好茶好茶,一坐一喝就是一下午。
老王是个卖茶叶的,从普通的茉莉花茶到极品铁观音老王店里都有。他的茶叶店不到10平米,里面拥挤,靠墙壁的架子上摆着袋装和盒装的茶叶,架子下是白铁皮桶装的茶叶。大概因为店里茶叶占据了太多地方,老王就常常坐在店外,摆上一个四方的小木桌,上面放满了茶杯,有玻璃的也有青瓷的。茶杯都不大,干渴的人一次能喝十几杯。他本意可能是要别人在品尝茶叶的时候买茶,但是那些喝茶的都是些巷子里闲逛的人,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很少买老王的茶叶。
老王不是福建人也不是杭州人,他是地道的陕西人,但不是城里人。他原来在小区的菜市场口修锁子,补自行车轮胎。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起了茶叶店。因为店面临近街道,所以门口人来人往,异常热闹。街道口值勤的警察就经常到他那里喝茶,老王则像个学雷锋标兵,满脸堆笑地沏茶,顺手把那些警察的大盖帽小心翼翼地挂在店门上,好像他那里就是警察的岗楼。
有一次,我和单位的司机从老王店门口路过,司机说老王是他的师傅,在黄河厂做过钳工,后来开过大货车,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他说老王是个好人,挣的钱不是给了厂里的寡妇就是给了街边的乞丐,所以没人给他介绍对象,很多人觉得老王脑子有毛病。我和司机从马路上行驶而过,他也没有给老王打招呼。老王依旧怔怔发呆地凝望着马路,我想像不出老王每天都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老王一直喝着茶卖着茶,他的衣服一年四季就是那么两件。有一件灰色的上面印着adidas标志的衣服老王穿的时间最长。他脚上穿着那双褐色皮鞋也有些岁月了,皮鞋头已经翘起并裂开了很多纹。
靠近老王茶叶店的大马路最近被铁皮围挡了起来,说是修地铁。老王摆在门口的桌凳也挪进了屋子里。有一天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在店里听佛乐。佛乐的声音很缓慢,像一股暗流,从茶叶店一直流淌到街道上,被车流巨大的声音淹没。
五
曹家巷最里面是小区的停车场,靠近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有两间房子,住着一群中年人,有做搬运工的也有小区的电工水工。每个房子里摆着两副架子床,可以睡6个人。庄三明就住在那里。我很早就认识庄三明,他原来是小区的保安,成天提着一根不知真假的警棍在小区晃荡。大概干了一年的保安后他就辞了职在小区的停车场里开了家洗车店。每天捏着一把高压水枪洗刷着各种颜色的汽车。庄三明精明,洗车的时候又在停车场口摆了个水果摊子,什么水果上市就卖什么水果。大概忙不过来,庄三明喜欢整数卖水果。比如5块钱4斤鸭梨,10块钱6斤芦柑。因为水果摊摆在停车场,没有人收管理费,他的水果就一直卖得便宜,虽然价格便宜,但路过的人少,时间一长,他的芦柑蔫了,苹果烂了,只有核桃看着还光鲜。所以洗完车后他就用一把锃亮的夹子夹碎着核桃,边夹着边喊着卖,卖的时候自己也挑吃着残留核桃缝隙里的核仁,很是悠然自得。
有一年春节,我看见庄三明的妻子来了。他的妻子矮胖,抱着孩子就像抱着自己的弟弟。因为孩子小还不会说话。庄三明就摇头晃脑地逗着孩子伸手叫爸爸,周围的人见了庄三明的孩子都会夸一下,说孩子长得漂亮。庄三明一听有人夸孩子就热情地递着纸烟,并大方地让那些人品尝刚刚上市的新鲜冬枣。那年冬天,庄三明和妻子两个人端着凳子在洗车场晒太阳,庄三明和妻子舒心地笑着,样子让人羡慕。庄三明是宁夏人,牙很白净,头发梳理的光滑,手脚也很是麻利,洗车打蜡速度很快。他见谁都是笑眯眯的。
后来,庄三明就在小区后面的城中村里租了房子,开始让妻子照看水果摊,后来就摆起香烟摊,夹杂着卖一些小孩子零食。再后来,他在零食摊前摆了台电动儿童摇摇车,吱呀吱呀地响着音乐,吸引着一群群儿童。庄三明一会招呼着洗车,一会儿帮着妻子卖水果香烟,一会儿又去开电动摇摇车。
庄三明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走路,一个人摇摇晃晃爬上台阶,靠近摇摇车想坐进摇摇车,但庄三明不让。因为坐摇摇车的孩子太多了,一个孩子坐一次一块钱。庄三明的孩子哭着,哭了之后就爬下台阶到自家的水果摊上抓香蕉吃,庄三明的妻子也没给孩子香蕉,只给孩子剥了一个小橘子。大概橘子太酸,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庄三明就抱走了孩子,边抱着孩子走边拍着孩子的屁股,一直到孩子的哭声更大更刺耳。
昨天,我从庄三明的洗车店门口过,看见庄三明的妻子抱着肚子在喘气,她有了身孕,大概在这个月底要生了。她起身称水果递纸烟的时候明显地表现出许多的疲惫和不自然。
六
刘大夫的诊所在巷子的最里头,靠近社区,由两间门面房改造而成,门牌上没有横挂什么招牌,只有一个贴着红十字字样的灯箱立在诊所门脚的下面。刘大夫在诊所的门牌上方装了个蓝条子的防雨罩,房子显得大了些,下雨的时候经常有人在他的屋檐下躲雨,那时候刘大夫的诊所就很抢眼,也显得温暖。
刘大夫的诊所里有四张床,输液体的吊杆是用生铁焊接的,很沉也很冰凉。刘大夫每天要烧很多热水,来病人了就灌个热水袋压在输液管下面。刘大夫还把一些塑料饮料瓶和用过的纸杯积攒下来,碰上行动不便的病人,就递个瓶子解决撒尿问题。刘大夫诊所里还有台电视,顶上装了架特制的天线,能接收来一些诸如法国服装台、凤凰新闻台之类的节目,所以看电视的人多,电视成天开着,大小病人都盯着看。大概是里面的女人服装奇特,姿势夸张。
一年四季里,刘大夫的诊所都有着许多病人,大多是感冒发烧的病人。有一阵子,刘大夫的诊所里来过一个漂亮的姑娘,做护士,她非常健美和干练,穿着绷紧屁股的牛仔裤,露着白白的脖子。她扎针迅速,准而不痛。如果碰上难缠的小孩子,那个漂亮的姑娘就会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个棒棒糖或者小软糖,逗得孩子哭了又笑了。所以家长喜欢来刘大夫诊所。有时候我从刘大夫诊所门口过,里面老的少的挤满了屋子,每个人吊着液体瓶,刘大夫戴着副老花镜无所事事地看报纸,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的极其认真,炉子上的水烧开了直冒气他也不灌。
刘大夫诊所闹过一次医疗纠纷。起因是一个老太婆在刘大夫诊所里挂完液体回家后哮喘,心闷心慌。后来被送到医院抢救,差点没了命。老太太的儿女闹到诊所来,说刘大夫输液速度太快,配药不规范。老太太的儿女喊着要刘大夫赔钱,刘大夫不吭声只赔了扎针费16块钱。他说,药是老太太拿来的他只是扎针,其它情况他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他只退扎针费。刘大夫不紧不慌,最后,区卫生局也来人了,要查刘大夫的诊所,但因为刘大夫诊所是合法的,是挂在市老年医协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后来碰上年龄偏大的病人,刘大夫就建议他们到大医院去看。
刘大夫似乎很老了,他说自己今年68岁,但旁边的都觉得他有70多岁了。他的头发全白了,穿着一件白大褂子就像个白头翁。他说他来自渭北塬上,但他的陕北口音很重,有些鄂尔多斯的音调。
刘大夫睡在诊所的病床上,他早上9点钟开门,先掏屋里煤炉子里的煤灰,然后在巷子里来回走几圈,再回到店开大店门,把红十字字样的导医牌放在门口。他的助手——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得比较晚,来了就是避着刘大夫,躲在屋子旁边的拐角处狠劲地抽一根烟,再回到诊所提水,清理医疗垃圾。那个时候,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小商店、裁缝店、水果店都不紧不慢地开门。
刘大夫诊所的窗户下养着很多盆花草,其中一簇喇叭花开得繁茂,有紫红的有深黄的也有纯白的。还有几株辣椒,红红地挂在叶子下,被路过的人摘了后又长出几只来,很是清新和舒目。
有4字的粉红与茶色和白色 达比埃斯 1972年 综合媒材、木板 60×73cm
七
赵大妈总是端着凳子坐在自行车棚的门口打瞌睡,似乎一年四季里她总是睡不醒。她的孙女在屋子里写作业,写累了从自行车棚跑出来看一些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赵大妈的孙女是抱养的,十年前赵大妈看管自行车棚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孩子被丢弃在车棚前的草丛里,冻得脸发青。她把孩子抱起来看了很大一会儿又放下,最后再抱起来就抱进了自行车棚。她抱孩子后的第二天就对我的母亲说,孩子让我碰上了是我的命,我养她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找我麻烦?我的母亲鼓励她认养下孩子,我的母亲对赵大妈说,权当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孙女,养大了就能给你养老送终。
大概人们都认为赵大妈是在带自己的孙女,十年来,没有人过问过孩子的身世。赵大妈一直在自行车棚里看车子,有时候把孩子抱在怀里,有时候就把孩子扔在车棚里的床上。一辆自行车存车费一月3块钱,她的车棚里存了100多辆,一个月收入也就是300多块。后来,买电动车的人多了,一辆车子保管费涨到五毛钱,一个月也就是五百多块钱。所以我一直不清楚她是怎么安排生活的。比如生病,取暖,孩子上学。可能是觉得她生活不易,有人给她送了台老式的窗式空调,她怕费电,就在棚子里搁着。但棚子里还是热,棚子上铺着油毡不透气,后来有些地方油毡烂了就换上了石棉瓦,我存车子的时候,老觉得有股风在棚子里吹着。但赵大妈似乎早已经习惯车棚生活,她经常站在车棚里,端详着或许是在默数着车子的数量,一站就是大半天。她的身体似乎一直硬朗着,似乎从来没有生过病。
在车棚里,我也看见赵大妈的孙女长的很高了,虽然没有吃过好饭菜,但赵大妈的孙女很安静地长大了,长得健康漂亮,眼珠子滴溜滴溜的好像在说话。车棚的门口处用土红色的砖头垒起的一间小房子就是赵大妈和孙女的家。就在那个车棚里,一个被丢弃的孩子找到了庇护,一个老人找到了依靠。春来秋去,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赵大妈和她的孙女。早些年,孩子还小的时候,还常常和小区院子里的孩子一起跳皮筋捉迷藏。现在,她长大了,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放学就钻到车棚里的小房子里。小房子外接着一根水管,赵大妈的孙女经常在那里洗衣服,有些衣服洗的完全褪了色,挂在车棚里像破损的抹布。
有天晚上我11点回家,我看见赵大妈和孙女在车棚外坐着乘凉。月光倾洒在她们的身上像水浇在青石上,赵大妈摇着扇子,孙女的头趴在她的腿上。小区里有很多的人在乘凉,四处走动,但没有人和赵大妈拉家常。
赵大妈是哪里人?有没有家和儿女?为什么要在小区里看车棚?这些都是谜。我问过母亲,母亲也不知道。尽管她和赵大妈很熟悉。母亲说,可能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要不到这个年龄也不会干这份差事。母亲说,不管怎样,婆孙两个的日子过的还凑合,没病没灾的。
赵大妈的车棚在过年的时候也贴着大红对联,挂着大红灯笼,但是不放炮,所以显得安静。有一年过年,赵大妈给母亲送过她蒸的馍花,花花绿绿很精致,一看就是心灵手巧的人做的。
八
林盈盈用几十张硬梆梆的发型张贴画把发屋的墙壁糊了个遍,也在房子的最里面糊出了一间小卧室。放在卧室外的是个大蜂窝煤炉子,上面架个大水壶,所以一进她的发屋,煤气味重湿气也大,到林盈盈发屋来理发的人都喜欢在墙上找寻适合自己的发型,然后询问林盈盈能不能做成画上的发型,但林盈盈只会理最普通的平头和刘海头。林盈盈的店名最初叫大众理发店,后来改成盈盈发屋,名字改了,林盈盈还是擅长利平头和刘海。所以,那些喜欢时尚的青年男女是不来光顾林盈盈发屋的。经常光顾林盈盈发屋的都是些老大爷老大妈,还有些小孩子被父母抱着到林盈盈发屋剃光头。
大家喜欢到林盈盈的发屋只因为她理发便宜,平头3块刘海5块小孩子剃头2块。而旁边理发店最便宜的理发也要5块钱。所以林盈盈的理发生意看起来还不错,经常有人在店里排队等候。尤其是春节前,林盈盈每天晚上要到12点才关门,关了门,还要费很大的劲收拾满地的头发和染发剂。
林盈盈理发店一直没有雇佣过帮手和学徒。有时候,她的丈夫会帮着洗头,打扫地上杂乱的头发。但很多时候,她的丈夫在房子后面的小卧室睡觉。林盈盈的丈夫在网吧里做网管,都是在晚上上班,白天睡觉。林盈盈的丈夫戴着眼镜,削瘦文弱,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有时候林盈盈理发烦躁了数说他,他也不吭气。如果林盈盈说的言辞激烈了,他就会悄悄地出发屋,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提前到网吧上班。
林盈盈有一个女儿两岁,刚学会走路,就经常到巷子里向路边的行人讨要糖吃。林盈盈为此常打她,拧她的嘴。但孩子不长记性,林盈盈忙的时候,她就会溜出去,直到饥饿了才哭着回来。那两年,小区周围丢过几个小孩,但林盈盈的女儿从来没有跑丢过也没被人哄骗过。倒是随着时间的延伸,林盈盈的女儿更大胆,竟然到便利店里抓棒棒糖吃在巷子里的水果摊上偷橘子吃。后来,林盈盈就把女儿送幼儿园了,送到很远的西郊的一个村子里,据说那个幼儿园很便宜,一个月管吃管住只要200多块钱。
前些日子,我在林盈盈的店里理发,林盈盈满脸的笑容,好像有什么喜事降临。后来她跟我说,她一个在政府工作的亲戚帮忙把她和她女儿的户口从老家迁到了西安。虽然户口属于郊区农转非的性质,但也算是西安的户口了。她为此高兴着,给我理发也细致起来,理了很长的时间。
我问她老家是哪里的,她说是甘肃西峰的,她十几岁就来西安打工,干过很多种工作。她认识的很多姑娘都找了西安城里的人结了婚,成了西安户口,即使没有工作还有几百块钱的城市低保补贴。
林盈盈的手指一直是冰凉的。尤其是冬天,她的手指冰凉地在我的脖子间和鬓间移动。让我有一阵悚悚然的感觉。尽管我不喜欢林盈盈唠叨的样子也不喜欢她冰凉的手指,但我一直觉得她理发前给我洗头的时候,手劲恰到好处,我心里的许多杂念在她的搓揉中一点点消去,比理发更舒服。
九
天气预报说有小雨,雨果真就在下午下了起来。在曹家巷打煤场门口,我看见刘大夫,庄三明还有平时不喜欢参与聚会的老王,此刻他们都聚在老张的公厕收费室里热议着小区的整体拆迁。他们忧心重重地抽着烟,对着我交谈,埋怨着城市的扩张。他们关心的不是曹家巷拆除改造后的崭新形象,他们关心的是曹家巷改造了,租住的门面房没有了,他们要换地方了。今后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他们似乎显得很迷茫。
曹家巷是要拆迁的,这里的旧楼房都要被拆掉,这里会有公共绿地,会有高楼和商务会所,曹家巷将会消失,伴随曹家巷消失的有很多东西。包括曹家巷里的老槐树、麻雀窝和杂草丛生的门球场。所以,在三月细雨飘扬的曹家巷里,忧伤的还有一群老人,他们习惯楼下有公厕,习惯在刘大夫诊所里吊针,习惯在盈盈发屋里理发,习惯听到防护网铆焊时飞溅的声音。我感觉到,曹家巷里比往日更安静。
只有她在忙碌地支撑着一把巨大的布伞,收拾着桌凳。她已经不经营小吃店了,她和丈夫在巷子里摆起了夜市,专卖烩麻食。她的生意很好,有很多务工的人喜欢吃她做的烩麻食。很多务工的人还是觉得她卖的烩麻食量大价格便宜。
夜色渐渐起来了,夜色笼罩着城市,也笼罩着曹家巷。夜色中,雨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