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锡明
(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表“尝试”义的“VV”、“V一V”和“V一下”
——历时、语用和认知考察
朱锡明
(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092)
文章认为,表短时义的“V一V”、“VV”和“V一下”都应看作“动+量”组合。历时考察表明,表短时义的“VV”和“V一下”格式都是由表短时义的“V一 V”格式演化而来的,三者在共时平面上能够并存,是因为其句法、语义和语用功能各有区别。在共时层面上,当主语为生物且动作为未然态时,这三种格式可表达尝试义。“VV”式与尝试义之间的匹配关系规约化后就会形成一种构式意义,构式意义又反过来对进入句中的成分施加影响。经由类推机制,使得能够用于该句式的成分日益丰富。
“V一V”;“VV”;“V一下”;尝试
表“尝试”义的动词重叠形式(以下简记为“VV”式)在现代汉语普通话和各方言中普遍使用,以至于很多论者不同程度地认为,“VV”式主要就是表“尝试”意义。(王力 1954:296;胡裕树 1979:296;朱德熙 1999:80;赵元任 2002:113)与此相反,李人鉴(1964)认为,“动词重叠并不表示尝试的意义,把整个句子所表示的尝试的意义说成是动词重叠表示的意义是不妥当的。”范方莲(1964)认为,“VV”式可以用于表示尝试的句子中,但并非是其特有的用法。“VV”式只不过是一种“动+量”组合,其他“动+量”组合也有这些用法。朱景松(1998)呼应了李、范两先生的看法,也不认为“VV”式本身有尝试意义。朱文把出现于有尝试意义句子中的重叠动词分为两类:一类,动词表示的动作其直接结果就是句子所要达到的某种认识或认同,如“比、猜、观察、检查”等。另一类,动词表示的动作其直接结果不是句子要达到的认识,但这种动作提供了达到某种认识的手段,如“看、听、商量、检测”等。朱文由此认为是动词本身而非“VV”结构赋予了句子表“尝试”的意义。但是,下面例句中的动词“病”似乎不属于朱文所说两类动词中的任何一类:
(1)不信,你病病看?要不了三天你也得瘦一圈。(引自李宇明 2000:351,关于该句中“看”的性质、功能和历时演化,可参看伍和忠[2005]和武文杰[2008],本文存而不论)
朱文的分析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不能说明表“尝试”意义的“VV”式与同样可表尝试意义的“V一 V”、“V一下”以及其他临时性“动+量”组合(如“尝一口”)之间的区别与联系;二是仅仅根据动词本身的语义来解释“VV”式表“尝试”是不够全面的。马庆株(1992)指出,“自主的持续性动词可以重叠,非自主动词和自主的非持续性动词一般不能重叠。”上文的例(1)显然是这一规律的一个例外情况,朱文的分析未能说明这种例外情况何以会出现。
笔者认为,第一个问题应从这几种格式的历时演化来考察,第二个问题应从句式义对动词语义的压制来解释。以下分别详述之。
太田辰夫等学者已经正确地指出,历史上表短时义的“VV”格式是由表短时义的“V一 V”格式派生而来的。(太田辰夫1987:177;贺卫国 2004;武文杰2008)概而言之,表示动作行为的时短量少的“V一V”格式先产生,表示同种语法意义的 VV类重叠系由“V一 V”省略了“一”而来,如“笑笑”是由“笑一笑”演化而来。章一鸣有类似的看法,认为汉语中表短暂、尝试意义的动词重叠起源于“V一V”这种带动量意味的格式。然后经过简化和扩展,产生了“VV”和“V了一V”这两种格式,最后产生了“V了 V”格式。(章一鸣 2000)与此相反,李珊(2003)认为,“VV”不是来自“V一V”,主要的历时证据是“VV”与“V一V”在早期并不平行。“VV”与“V一V”虽然形式和语义相近,但只是历史的巧合。[15]表“短时”的“VV”孕育于表绵延的“VV”之中:绵延、反复、久长是一种“量”的观念,短时、少量也是一种“量”的观念,两者表面上语义相反,但因都是表相对的量,所以二者实际上可以相通,这是短时体能孕育于绵延体之中的语义基础。
李珊的解释似乎有些勉强,很难理解“短时”与“久长”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语义如何能够相通。笔者认为,解决这一争论的关键是,应该区分现代汉语中两种不同性质、不同来源的“VV”:一是表示动作行为的反复、持续时间的久长等意义的“VV”;一是表时短量少的“VV”。笔者的依据是,一方面,词语重叠表达的核心语法意义是“多数”,这是跨语言的共性。(萨丕尔 1985:271;李宇明1996;张敏 1997)表达这种意义的“VV”式在五世纪的文献中早已有之(太田辰夫 1987:177),在现代汉语中普遍使用(李宇明 2000);另一方面,表时短量少的“VV”来自于表时短量少的“V一 V”,其演变是语义、句法和语用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最终形成的时间是在十二世纪末。(张赪2000)
此外,现代汉语里还有一个用于快速、短时动作的动量词“下”,经常用在“V一下”格式中。张赪(2000)指出,“V一下”也有类似“V一V”的演变过程:“下”作动量词始见于南北朝时期。唐宋时期是一个常用量词。宋元时期,与“V一 V”的出现同时,“V一下”也引申出不实指动作的次数,而是指动作的次数少、时间短、程度轻的用法。
“V一 V”/“VV”与“V一下”的演化过程高度相似,三者在现代汉语中既有相似的表意功能,而在句法、语义和语用方面又都存在差异和互补。(胡孝斌 1997;邢福义 2000;徐连祥 2002;李秀萍 2007)所以这三者能并存不悖。就语法化的程度而言,这三者已经相当固定,而类似“尝一口”、“走两步”等则仍是结构比较松散的
从表示动作次数少、持续时间短、程度轻等语义很自然地就会发展到表示“尝试义”。发生这一语义迁移的句法环境是:当重叠动词在句中充当谓语主要成分时,它的主语常常是有生的,极可能是人,而生物实施短时动作总有原因,一个基本原因便是尝试,当谈论的是打算实施的动作时就更是如此了。(左思民,1997)例如:
(2)车轮转转又不转了。(表短时)(引自左思民,1997)
(3)你转转/转一转/转一下车轮,看看有没有问题。(表尝试)
进而言之,当主语为人且动作为未然态时,这三种格式更典型地出现于祈使句中,如上例(3)所示。这时的尝试义也可以称为祈使义,它不是一种语法意义,而是在时短次少基础上形成的一种语用意义。笔者认为,这一语用意义是“礼貌原则”作用的结果,其机制简述如下。
在现实生活中,说话人发出一个请求,目的是想让听话人去做某一件事,人们要想得体地实现请求这种言语行为,首先就要根据语境条件选择适当的表达形式。语境往往是各种社会因素的综合体,Thomas(1995:124)把制约因素归纳为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相对权势、社会距离、所涉及的行为的强加程度以及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相对的权利和义务等四个方面。在外部条件(如相对权势、社会距离等)相等的情况下,请求行为的强加程度往往会成为关键。说话人所选择的语言形式不同,反映出强加性的强弱也就不同。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句子中使用动词的零形式V是对动作进行指称,表示的是该动作的恒常量,该动词此时单纯指称动作,没有其他附加内容。而“V一 V”、“VV”和“V一下”都是对动作量的限定,是一个将恒常的动作概念赋予短小量概念的过程,这样就具有了一个较小的、零散的模糊量。说话人在应用时,这个微小量大致多大,微小动量过程有几段,往往是随意的、模糊的。(卢福波,吴莹 2005)这三种句式所表达的动作量大小大致呈如下的梯级关系:
“(请)V”>“(请)V一下”/“(请)V一 V”>“VV”(卢福波,吴莹2005)
以“VV”式为例,跟使用“(请)V”式相比,说话人使用“(请)VV”式来表达请求时,听话人所要实施的动作量是很少的、模糊不定的,对听话人的强加性是很弱的。在此情况下,听话人有相当大的自主权,他只需付出一定程度的努力,对所请求的动作行为略作尝试即可,而不必太担心尝试的结果是否能让说话人满意。
此外,上面的分析还表明,表尝试义的“VV”式最典型的使用环境是未然态的祈使句,在已然态的陈述句中,“VV”式所表示的究竟是短时义还是尝试义往往难以区分。比如:
(4)他转了转车轮,很沉。
这三种句式与尝试义之间的匹配关系经过人们长期、普遍使用而规约化后就会形成一种构式意义(constructional meaning),构式意义对句中成分施加影响,使得能够用于这三种句式的成分日益丰富。李宇明(2000:351)已经指出,能这样用的动词范围较大,一些非可控动词(即马庆株[1992:35]所说的非自主动词)如“病”、“咳嗽”、“梦”、“醒”等也可重叠表尝试。
笔者认为,非自主动词能够这样使用,是语用类推(pragmatic analogy)的结果。人们从典型的可控动词如“看”、“踩”等重叠后表尝试的大量用法中总结出了一种构式义,即动词重叠后在祈使句中可表示短时性的尝试行为。在此基础上,经由认知类推机制,先是一些非可控动词如“病”等被用于这种格式,然后一些跟心理感受有关的双音节动词或性质形容词的ABAB式重叠后(如“高兴高兴”、“舒服舒服”等)也可以进入这种句式。这些词进入后就具有了动态意义,常表示让他人或自己有某种体验或经历。例如:
(5)只是觉得在知青户太闷人了,想换个环境,新鲜新鲜。(引自李宇明[2000:351])
上文例(1)中的动词“病”和例(5)中的形容词“新鲜”在句中的临时的使动意义显然不能认为是动词或形容词本身具有的,而是句式(construction)所赋予的。由于句式义对词义的压制(coercion),不仅是自主动词,某些非自主动词和形容词都可以进入这种句式。句式压制的力量是十分强大的,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真实例子:
(6)李离和龙武大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子的威胁。“那你死死看啊!看看我们怕不怕……哈哈。”(http://www.wenxuewu.com)
上述讨论初步表明,共时层面上的“VV”式其实是有不同性质和历史来源的。对该格式的历时考察有助于澄清共时层面对该格式认识上的一些模糊之处。对该格式的认知和语用分析,有助于揭示其意义演化的具体机制。
熊学亮(2007)曾对汉语中双宾句式的构式义和动词语义对认知凸显的影响进行了探讨,他发现构式义多半是常规语句或句型的附加意义,即与支撑语句基本意义的动词意义多少有不一致的地方。构式的框架语义和动词原义相结合,可以解释动词新用的构式现象。本文的研究对象和考察角度与熊文不同,但是得出的结论是相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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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锡明(1979-),男,安徽长丰县人,硕士,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研方向:认知语言学和汉英语对比。
2011-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