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冰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论《无名的裘德》的悲剧效果和美学价值
王含冰
(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无名的裘德》是英国跨世纪的文学巨擘托马斯·哈代的力作,亦是其悲剧小说的最后一部。在这部小说中,哈代以凝重的笔墨创作了一个哀婉悲戚的故事,再现了古希腊悲剧的瑰丽雄伟,堪称是其悲剧小说中的圆熟之作。本文主要通过对这部小说形式和内容的分析,探求其作为悲剧小说的艺术效果和美学价值。
《无名的裘德》;悲剧效果;美学价值
托马斯·哈代是英国文学史上一个承上启下的文学巨擘,他在小说和诗歌创作方面都成绩斐然。一方面,他继承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另一方面,他对英国现代主义小说家如劳伦斯等产生了巨大影响。哈代将其小说分为三类:传奇与幻想小说、机巧与实验小说、性格与环境小说。其中性格与环境小说属哈代的圆熟之作,现实主义成就最高,代表了维多利亚时代小说艺术的最高点。此类小说也叫“威塞克斯小说”,主要描绘了英国南部威塞克斯地区古老的宗法制农村在资本主义势力的侵蚀下崩溃瓦解的悲剧,反映了哈代对当时社会全面的批判,体现了其悲剧意识巨大的现实意义。由此,英国著名意识流小说家、文学理论家和评论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将哈代誉为是“英国小说家中最伟大的悲剧作家”。[1]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的最后一部小说,也是其批判现实主义的最好的代表作。如果说在以往的创作中,哈代多把人物的悲剧归咎于个人性格,那么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却挥剑直击社会和宗教对人的束缚和毁灭。作者通过描绘勤奋好学、一心上进的青年石匠裘德追求理想、追求爱情却屡遭失败的人生悲剧,展示了哈代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尖锐地批判了资产阶级社会的伪善、虚妄和冷酷的本质。本文主要通过对这部小说形式和内容的分析来探求其作为悲剧小说的艺术效果和美学价值。
悲剧是戏剧主要体裁之一,它以严肃而凝重的风格处理主人公个人所遭遇或引起的悲伤及恐怖事件。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将这一文学形式推至巅峰,而此后,悲剧的题材和精神却转而由长篇小说予以继承。
西方悲剧学说的源头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美学经典《诗学》。其中亚里士多德第一次给悲剧下了定义:“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2]
依照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悲剧艺术有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歌曲六大成分,其中情节是悲剧的基础,在构成悲剧的所有成分中占主导地位,而理想的悲剧效果则主要通过情节的发展产生。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巧妙地把各种不幸和巧合事件安排得非常紧凑连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就把情节推至悲剧高潮。
少年裘德酷爱读书,一心渴望将来能成为一名牧师,但却受到美艳、庸俗的乡村少女阿拉贝拉的诱骗与其成婚,埋下悲剧的种子。后志趣迥异的两人分手,裘德去了梦寐以求的基督寺(影射伦敦),一边做石匠,一边刻苦学习,并多次申请想要进入大学读书。虽然他才华出众,却总是被大学拒之门外。后来裘德偶遇聪慧敏感、富有思想的表妹苏,二人情投意合,但却因裘德已婚的事实而无法结合。痛苦之下,苏决定嫁给年长的校长费罗特孙,婚后却不能自已,依然对裘德魂牵梦萦。历经磨难,两个有情人终于冲破世俗传统的束缚而同居,但却倍受社会歧视,不得不带着孩子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最后大儿子为给父母“解除包袱”,将两个弟弟吊死后自己也上吊身亡,令人骇然。然而更将裘德推入绝境的是,备受打击的苏终于向世俗低头,因为忏悔、赎罪又回到费罗特孙身边,从而将裘德彻底击垮,最后在痛苦与绝望中郁郁而终。
哈代的小说艺术观便受惠于亚里士多德“情节是基础”的悲剧理论。此外,哈代还受到达尔文的进化论中有关人与环境的关系以及孔德的社会学、心理学的影响,这就使得哈代能潜入人的心灵深处,描绘人在坎坷曲折的生活旅途中的心灵历程,揭示人的精神和心灵的痛苦。
“悲剧向来被认为是最高的文学形式,取得杰出成就的悲剧家也是人间最伟大的天才。”[3]哈代被誉为是“小说中的莎士比亚”,他的悲剧是由性格与环境的冲突造成的。哈代笔下的人物由于性格与环境格格不入,因此想要摆脱环境的束缚,最终却难逃命运的摆布,无一例外地受到环境的惩罚。哈代认为:“诗人和小说家的任务是表现隐蔽在伟大事物中的悲惨和隐蔽在悲惨事物中的伟大。”因此,哈代继承并发扬了古希腊悲剧的传统,不再如古希腊悲剧家一样去描述一个英雄人物轰然崩塌的命运悲剧,却转而描述平凡的小人物对环境及命运的反抗和其徒劳无果,给人一种别样悲壮的艺术震撼力。
古希腊悲剧一直被评论家公认为命运悲剧的典范,表现人们如何被盲目无情、无法预见的命运所捉弄或毁灭。哈代笔下的裘德便是这样一个悲情人物,一位受到上帝惩罚的约伯似的人物。裘德的失败揭示了人类永远无法规避的悲惨命运:在这个充满了挫折和痛苦的世界上,人类注定永远都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裘德一心以为只要他孜孜不倦地努力研读神学,就能最终实现个人的理想和抱负。然而最终他却在一连串的厄运中幡然顿悟,这个世界有其特定的秩序,他所笃信的上帝是不会对他这种小人物施以援手的。这就是裘德与基督寺的矛盾,也是他作为个体和整个社会的矛盾。面对古老的自然法则,他的反抗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在高高在上的命运之神的摆布下,人类显得是那么的无助。小说中出现的诸多机缘巧合充分展现了哈代的悲剧宿命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冥冥之中的命运所主宰的,任何想反抗命运和环境的努力终究无济于事,最终只能导致死亡。
历经现实中的诸多磨难,裘德最终痛苦地认清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从充满希望的错觉中解脱了出来。笃信宗教的他终于明白:“老天爷对人类崇高的感情嗤之以鼻,对人类的愿望漠不关心。”[4]他的一生,就如同被他自己所宰杀的那头猪一样,在生活的锋刃下悲鸣却不被允许迅速死去。理想破灭、职业遭弃、孩子死亡、爱人离去,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捉弄裘德,灾难亦是接踵而至,最后他痛苦地意识到:“当今人的思想和社会都动荡不安,致使许多人郁郁寡欢,而我也许只是这种动荡不安状况的一个渺小的牺牲品!”[5]临终前,他极度悲凉地像约伯一样诅咒自己的生日,表达了对社会、对宗教的强烈控诉。
相较于裘德的悲剧,苏更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悲情人物。苏冰雪聪明,智慧如星光闪烁,性情灵透而敏感。而这样一个柔弱女子,竟敢于同基督教和资产阶级的道德文明挑战,具有大胆的反抗精神。在圣物作坊工作时,叛逆的她无视亵渎基督教的罪名,买回自己所钟爱的古希腊和罗马的雕像摆在屋里;在师范学校受到惩罚时,她宁肯冒着淹死的危险趟水逃跑也决不屈服;她受不了年长的丈夫费洛特孙的平庸的世俗,就从窗子跳出去,险些把脖子跌断。在婚姻问题上,她认为两性的结合必须以真实的爱情为基础,为此她顶着社会舆论和宗教的巨大压力,勇敢地和心爱的人同居。可她的离经叛道必定是不为社会所容的,她必须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结合后,遭到了社会的一连串残酷打击,从生活到思想,一步步被推到绝路,她的叛逆的火花终于在社会的压力下熄灭了。在命运无情且顽固的捉弄之下,那个原本灵性叛逆的女子消失了,她认为这是上帝对于他们违反礼教、不合人伦的苟且关系的惩罚,于是伤感、无奈地认命,最后狠心弃爱人于不顾,违心地回到费洛特孙身边,从此心如枯木,生不如死,令人不忍卒读!
苏这个人物体现了哈代对维多利亚社会自由解放界限最为巧妙的探索。她是世俗礼教长期桎梏下的囚徒,同时又是一个激烈的反叛者。可她对于正统教义的这种反抗却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只是用一种宗教意识形态代替了另一种,并未如裘德一样深刻认识到在这种宗法制社会统治下的宗教本质。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她的这种“离经叛道”甚至是虚假苍白的。她认为大学里“充满了物神崇拜者和鬼神预言家”,可在孩子死后,她却颇具讽刺性地集其二者于一身。她的悲剧表现了当时人们的思想在新旧交替时的冲突和逃避,体现了那个时代的人们所普遍具有的一种前后矛盾、困惑迷惘的情感结构。
哈代在这部小说的情节处理上可谓是匠心独运,情节波澜起伏,运用了很多偶然和巧合,这种在小说中处处可见的“偶然事件”以及“错过的时机”正是作者高超的构思技巧的表现。这些巧合用来引出或暗示一些灾难,同时又始终不违背人物的性格逻辑,使得故事的每一步发展都合情合理。不过,哈代小说中的偶然和巧合却决不是吸引听众的噱头,而是基于矛盾冲突的必然性对潜在或孕育中的悲剧起到一种激化和促进作用,让人觉得命运终究不可抗拒,从而更进一步加强了理想的悲剧效果。
悲剧是一首崇高的诗,它有一种冷峻而壮丽的美。“它始终渗透着深刻的命运感,然而从不畏缩和颓丧;它赞扬艰苦的努力和英勇的反抗。它恰恰在描绘人的渺小无力的同时,表现人的伟大和崇高。悲剧毫无疑问带有悲观和忧郁的色彩,然而它又以深刻的真理、壮丽的诗情和英雄的格调使我们深受鼓舞。它从刺丛中为我们摘取美丽的玫瑰。”[6]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能激起怜悯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绪的净化,最终对人的身心及道德修养均有裨益。这就表明了悲剧所引起的恐惧与怜悯是一种求知的快感,它可以净化心灵,指引读者到达最高尚的方向。
理想悲剧效果的产生依赖于形式和内容的统一。哈代的主要艺术追求就是要表现“有价值的东西为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困”而毁灭的悲剧。“他的小说紧紧围绕人与环境冲突这一悲剧主题,以凝重、集中的笔墨,刻画人物,安排事件,形成一个臻于完善的有机体,达到被誉为古典悲剧主要美学特征之一的情节的统一性。”[7]
《无名的裘德》就是紧紧围绕人与环境的冲突这一悲剧主题所展开的,在情节和结构上都取得了高度的统一。“这种统一性的美学意义有三:砍去一切枝杈芜杂,有助于深化主题,加强悲剧经验和艺术感染力;帮助读者与主要人物沟通感情,产生在悲剧审美上占重要地位的同情感;使作家能以有限的时、空取得最大的艺术效果。”[8]
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代表着英国传统的生活方式和道德观念。在他的作品中,只有顺应威塞克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习俗和道德的人才有机会获得温馨的爱情和宁静的幸福,而那些渴望美妙爱情、向往热情奔放的现代生活的人最终都难逃厄运,因为他们的行为违背了自然原始的生活规则,最终无力摆脱古老而神秘的原始法则对他们的束缚,一切努力都注定是枉然。这种文明与自然、古朴与现代的冲突成了哈代作品中独具特色的主题。
《无名的裘德》中有许多背井离乡的场面,如裘德和苏离开故土追求理想,阿拉贝拉离开“无用”的丈夫追求自由,这种和自然脱离联系的状况给人类心灵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它象征着人类前途的渺茫,更预言着主人公的最终毁灭,表现了哈代悲观的宿命论思想。苏最终回归毫无爱情的“家庭”,阿拉贝拉一无所获之后,又重返家乡,重将失去孩子、失去爱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裘德拖回“家庭”,从而所有主人公的生活都重归一度被他们打破的“秩序”。由此可见,在哈代的小说里有一个相对立的自然世界,这个世界被一种不可理喻的法规所牢牢操控。在这个世界里,人的正常行为被视为异端,人的合理追求都注定是要失败的,人们都变成了孤立无援的可怜虫,在广袤荒芜的大地上惶惑迷惘,而这一切,正是现代文明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因此,哈代的主人公一方面竭力逃避现代文明,另一方面又时时感到他们受着现代文明的压抑,由此常常流露出对生活的绝望和对死亡的向往等悲观思想。
著名诗人徐志摩曾将裘德与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相比,认为这两个人物是英国文学史上的两株光明的火树,艺术成就无人能比。“这 300年间虽则不少高品的著作,但如何能比得上这伟大的两极,永远在文艺界中,放射不朽的神辉,再没有人,也许陀斯妥也夫斯基除外,能够在艺术的范围内,孕育这样想象的伟业,运用这样宏大的题材,画成这样大幅的图画,创造这样神奇的生命。”[9]
西方悲剧中含有浑厚的理性主义背景以及对人类社会的历史矛盾所做的深邃反思,因而其悲剧精神的特征亦呈现出一种无法规避的命运制约性。也就是说,在西方文学的悲剧中,实现悲剧性冲突的主人公,不管他愿意与否,不管他如何躲藏,最终他都会在不可获知的命运制约下陷入悲剧性的生命轨辙,难逃悲剧性的无情劫数。
在《无名的裘德》中,哈代要着力表现的就是“性格即命运”的主题,因此这部小说中的宿命论色彩比他的其他几部小说更为浓厚,整个艺术构思都反映出了作者的消极悲观的宿命论思想。在这部小说中,哈代的现实主义和悲剧意识都达到了空前的深度和广度。
悲剧能产生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这是其他文学形式所无法达到的,这便是其美学价值所在。“哈代的悲剧小说,在形式上达到了古典悲剧主要美学特征之一的统一性,并通过悬念、发现与突转、偶然与突然等的作用,展示出人生最严肃、最悲壮的一面,内容与形式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具有产生理想悲剧效果的艺术力量。”[10]
哈代在悲剧小说上的巨大成就不仅仅在于其美学意义。他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堪比莎士比亚,他对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的思考以及“性格决定命运”的深刻认识,都使得他的作品具备了一种独特的、悲剧性的现实意义。
哈代的著作写得尽是“人生”,他是“悲观派”、“宿命论者”、“定数论者”,“哈代的悲观对近代文学是个活泼辉丽的贡献,因为他的悲观并不是个人的,而是哲理的,而且,他的悲观可以引起读者心中的一种奇特的深趣。”[11]
徜徉于哈代的文学殿堂,“我们摆脱了生活强加上去的羁绊和渺小之感。我们的想象力被扩展了、提高了;我们的幽默感在笑声中痛快地发泄了;我们深深地吮吸了大地之美。同时,我们被带进了一种悲伤、沉思的精灵的阴影中,甚至当它在最悲伤的心情中用一种庄严的正义感折磨着自己,甚至在它最激动愤怒之时,它也不会丧失对于正在遭难受苦的男男女女、芸芸众生的深挚的爱。”[12]
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分别论述了哈代各个时期的小说之后所作出的公允的评价:“哈代所能给予我们的,不是关于某时某地生活的写照。这是世界和人类的命运展现在一种强烈的想象力、一种深刻的诗意的天才、一颗温柔而富于人性的灵魂面前所显示出来的幻象。”[13]
注释:
[1][12][13]弗吉尼亚·伍尔芙著,瞿世镜译.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J].载:智量,光华.外国文学各家论名家[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P11、15.
[2]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第二版·上卷)[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P51.
[3][6]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五卷)[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P291、552-553.
[4][5]托马斯·哈代著,方华文译.无名的裘德[M].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P153、289.
[7][8][10]祁寿华.回应悲剧缪斯的呼唤:托马斯·哈代小说和诗歌研究文集[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P21、22、25.
[9]徐志摩著,陆耀东编.徐志摩全集·补编 4·日记、书信集[M].香港商务印书馆,1993,P179.
[11]茅盾主编《小说月报》,上海商务印书馆,第 12卷第 11号,1983年合订本,P20.
王含冰(1971-),女,甘肃兰州人,硕士,甘肃政法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2011-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