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静静 刘承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 河南郑州 450052)
论西周“籍田礼”的实质
耿静静 刘承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 河南郑州 450052)
西周统治者举行的“藉田礼”是西周时代最重要的政治活动之一。周天子以亲耕为表率,宣扬“民之大事在农”、“王室唯农是务”,意在表示对农事的关切和重视。这种“藉田礼”的实施,统治者虽美称为“借民力治之”,然而真实意图是要无偿征用农夫的全部劳动力,使农夫终年耕作于“籍田”之上。“籍田”上的收获名义上要用于祭祀、尝新、救济,实则是以此方式掩盖统治者的剥削行为。
藉田礼;《国语》;农事;劳役剥削
周民族以农业立国,重农保民是统治者施行德政的具体表现,也是维持姬周王朝政权稳定的必要前提。以周天子为首的西周贵族,每年立春之时均举行以天子亲耕为主要内容的籍田大典,不仅彰显了统治阶级对农事的关心,也是西周统治集团重农意识的政治实践。
“藉田礼”也称“籍礼”。对于“籍”,甲骨文作“耤”,象人执耒耕作,后又作“藉”、“借”等。“籍田礼”的具体内容,《国语》对此记载甚详,其文如下:
先时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籍,命农大夫咸戒农用。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王即斋宫,百官御事,各即其斋三日。王乃淳濯飨醴,及期,郁人荐鬯,牺人荐醴,王祼鬯,飨醴乃行,百吏、庶民毕从。及籍,后稷监之,膳夫、农正陈籍礼,太史赞王,王敬从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其后稷省功,太史监之,司徒省民,太师监之,毕,宰夫陈飨,膳宰监之。膳夫赞王,王歆大牢,班尝之,庶人终食。[1]
如此庄严隆重的籍田大礼,其具体礼节大致分为四步:
第一,“籍礼”前的准备。行“籍礼”的前九天,太史观察天气和土壤的变化,告于稷官,稷官再将此情况报告于天子,天子于是派遣司徒遍告公卿、百吏、庶民,命司空在籍田上设立祭坛,并命农大夫(田畯)准备好农具,三天后,由瞽师(乐太师)报告“协风”来到,随后天子和百官进入斋宫,斋戒三日。这是“藉田礼”必不缺少的一步,反映了统治者对的精心准备,其目的在于敬神,祈求神明佑护,以保风调雨顺。
第二,举行“飨礼”。到了行“籍礼”之日,郁人、牺人献上美酒,天子将鬯酒(香酒)洒灌于地,同时酌饮醴酒(甜酒),饮后进入田间,公卿、百官、庶民依次跟从。飨礼作为一种高级的乡饮酒礼,其目的在于区别等级贵贱的次序,布置好行籍礼的秩序,作为举行正式籍礼的序幕。
第三,天子亲耕仪式。当行“籍礼”之时,由稷官监督,膳夫、农正负责布置,太史作为天子的向导,导引天子进入籍田。随后,天子亲执耒耜下田,掘起第一坺土,接着公卿百官以三的倍数依次递增,即韦昭所称的“王一坺、公三、卿九、大夫二十七”。[1]最后命庶人将这块籍田耕作至年终,所谓“王耕一拨,班三之,庶民终于千亩”。此外,各级官吏还要逐级分工监督耕作状况,检查耕作成绩,确保完成春种的任务。
第四,礼毕后的宴飨。由宰夫布置牺牲,膳宰予以监督。随后膳夫作为天子的向导,由天子先闻一下太牢的香味,然后再由百官依次尝一下味道,最后由庶人全部吃完。整个籍田大礼就此完毕。
《国语》所述的“籍田礼”,也散见于其他先秦文献当中。如《诗经》当中的《噫嘻》篇,《毛诗序》云:“《噫嘻》,春夏祈谷于上帝。”[2]另有《载芟》篇,《毛诗序》云:“《载芟》,春籍田而祈社稷也。”[2]《礼记·月令》也称:“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反,执爵于太庙。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命曰劳酒。”[3]《吕氏春秋·孟春纪》与之记载略同。除文献记载之外,“藉田礼”在铜器铭文上也多有反映。成王时代的《令鼎》铭文曰:“王大耤农于諆田,餳。王射,有司眔师氏小子郃射。王归自諆田……”[4]文中“諆田”即是“籍田”;“餳”,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卷一解释说:“当读为觞,《吕氏春秋·达郁》篇云:‘觞,飨也。’”[5]可见是“籍礼”完毕后的宴飨;至于“王射”,则应是指宴会之后的“大射礼”。铭文虽寥寥数语,然与《国语》所述“籍田礼”的过程基本一致,真实地反映了西周“藉田礼”的大致面貌。
“籍田”所获有着多种用途:
其一,用于祭祀。《国语》中虢文公就称:“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1]《礼记·祭义》云:“君子返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发其情,竭力从事,以报其亲,不敢弗尽也。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斋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3]可见,“籍田”的收获是用来祭祀神灵和祖先,天子、诸侯则要以虔诚的姿态表达对神明的敬仰之情。
其二,用于“尝新”。“尝新”即为“新尝”,指每年夏、秋时节,农夫要将刚成熟的农作物献给国君,供其享用。《礼记·月令》载有这种“尝新”之礼,其文曰:“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农乃登麦,天子乃以彘尝麦”;“天子乃雏尝黍,羞以含桃”;“天子乃以犬尝稻”。[3]
其三,用于救济。除祭祀、尝新之外,“籍田”所获之物还要用于救济贫困的农夫。《国语·周语上》载虢文公说道:“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而时布之于农。”又称:“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1]意为在祭祀之余,统治者还要象征性地拿出一小部分粮食布施给农夫,帮助穷困的农夫度过难关。如果说“享祀时至”是为了“媚于神”的话,那么“布施优裕”则是为了“和于民”。
从《国语》等文献可以看出,虢文公所述及的“藉田礼”,是西周王朝农业兴盛的真实写照。西周农业之昌盛,上可追溯至其先祖后稷,《国语·郑语》载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大工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周弃能播殖百谷蔬,以衣食民人者也。”[1]《诗经·大雅·生民》亦曰:“诞后稷之穑,有相之道。”[2]由此,后稷子孙无一不坚持不懈地继承始祖的德业,保持着本族先进的农桑稼穑之业,这也是确保周人完成翦商大业的经济基础。而“籍田礼”的实施则是西周统治者“唯农事务”重农思想的具体表现,也是统治集团内部施行德政的强化措施。他们以统治者的姿态,用亲耕的方式示喻民众,向臣民宣示务农的重要性,这种以农事为先的作为,不仅是绍继先祖之业,更是保有周之祚命的资本。
统治者对农事的重视,不仅反映在“藉田礼”的隆重举行上,而且在耨耘、收获时也要举行类似的祭礼(如虢文公就称“耨获亦如之”[1]),只是典礼仪式繁简不同而已。如《诗经·周颂·臣工》篇,孙作云先生就指出:“此诗言暮春三月(‘维莫之春’),麦子将吐穗(‘于皇耒牟,将受厥明’)之时,王来观察,故知为举行耨礼时所唱之歌。”[6]此外,天子也会定期视察耕作情况。如《国语》载仲山父说道:“王治农于籍。”[1]韦昭注曰:“言王亦至,于籍考课之。”[1]因此,西周统治者就是运用“籍礼”对各种农业活动进行视察,从春种到耕耘再到收获,不放松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的监督。这一点虢文公同样说的极其详细,他说道:“是日也……稷则遍城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在司寇。’乃命其旅曰:‘徇’。农师一之,农正再之,后稷三之,司空四之,司徒五之,太保六之,太师七之,太史八之,宗伯九之,王则大徇。”[1]这样,从最基层的官员农师开始,至宗伯,由低级至高级,各级官吏依次出动巡查,最后天子亲率百官视察生产劳作的情况,终年不辍。如果遇到“土不备垦”的庶人,掌管刑狱的司寇还要对其严加责罚,足可见当时西周统治者对农业生产监督之严厉。
然而,统治者行“藉田礼”的真实意图却远非如此。以天子、诸侯为主体的西周贵族阶层,高调宣称农事的重要性,并以身作则,用亲耕的姿态展现其“民之大事在农”的重农思想,真实目的则是迫使庶民从事无偿劳动,并将“籍田”所获据为己有。他们口称的“王室唯农是务”,同样是掩盖其剥削行为的一种欺骗性术语。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同“藉田礼”的最初起源有着密切关系。
我们知道,在原始社会末期父系氏族阶段,一族之长往往要举行带有耕种示范性质的仪式,用以向氏族成员传授耕作经验,和鼓励大家进行集体劳动。周民族的发展亦不例外,到了克商之前的文王时期,国家虽已出现,然尚保留着浓厚的原始经济成分。《尚书·无逸》就称“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7]意为周文王不忘生产,穿着破衣服,亲自下田耕作。可见文王之时的贵族尚且没有脱离生产劳动。但进入西周以后,原有的村社土地蜕变成“公田”和“私田”两种。“公田”就是过去用于集体耕作的土地,现由各级贵族占有;“私田”则是授予庶民的份地。所有农夫都必须在贵族的“公田”上无偿服役,耕作完毕之后才能到自己的“私田”上从事劳作,即孟子所谓的“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8]天子、诸侯的“籍田”即是“公田”,面对数量众多的“公田”,贵族们当然不会终日劳作于其上,故而“借民力治之”。他们口头称“借”,实则是役使庶民为其耕作。《国语·鲁语下》载孔子所称的“先王制土,籍田以力而砥其远迩”,[1]就是采用“籍”的方式征用庶民的劳动力。
可见,周自进入阶级社会之后,这种源于原始社会末期鼓励耕作的古老仪式被继续沿用下来,只不过转变成了贵族监督生产的制度。虢文公就明确地指出行“籍礼”的目的之一在于“王其祗袚,监农不易”,[1]徐元诰《国语集解》引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十解释为:“易当读为慢易之易,易者轻也……监农不易者,民之大事在农,监之不敢轻慢也。”[1]《吕氏春秋·上农》也说:“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藉田,大夫士皆有功业,是故当时之务,农不见于国,以教民尊地产也。”[8]十分明显,统治者对庶人“监农不易”,就是严加督促庶人从事农业劳作,令其不得有丝毫放松,并且通过籍礼这种仪式,作出躬自耕亲的姿态,说是为了“教民尊地产”,真实目的是压榨庶人的劳动力,迫使他们到贵族的“藉田”上从事无偿劳作。
另外,前文已讲到,“籍田”所获之物,天子、诸侯宣称其是用于祭祀、尝新、救济等。然同他们所宣扬的行“籍礼”是为了“教民尊地产”,对庶民“监农不易”,以掩盖其压榨劳动力的剥削行为一样,其实质都是无偿占有。诚然,据文献记载可以看出,统治者确实将“籍田”所获用于祭祀、尝新、救济等。周人看重祭祀,声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将“籍田”所获用于祭祀上帝和祖先,在他们看来是最神圣的事情。尝新则是周礼中的一种,也是西周礼乐制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样至关重要。而用于救济者,无非是为了衬托出统治者亲民爱民的一面,用以彰显其嘉举善政。可是,等到“籍礼”变成只是一种象征性的仪式以后,所谓的祭祀、尝新、救济等均成为掩饰统治者无偿占有“籍田”所获的一个幌子。他们将这种剥削行为说成“唯农是务”,并以宽大的姿态昭示于民,甚至将极少一部分收成去“救济”困苦的农人,殊不知这却是用于放债的一种变相方式。据《周礼》记载:“旅师,掌聚野之锄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郑玄注曰:“谓恤民之艰厄……以质剂致民,案入税者名,会而贷之……困时施之,饶时收之。”[9]不难看出,所谓“恤民之艰厄”者,表面上救济,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借贷性质,而且有“致剂”(即债券)作凭证,并明文规定是“春颁而秋敛之”。这种所谓的“救济”,看上去是在施惠于百姓,实则是进一步压榨农夫劳动成果,还要让他们匍匐于统治者的脚下,对其感恩戴德,这不啻是一种更加隐蔽的剥削手段。
总而言之,“籍田礼”由来已久,它源于原始社会集体生产所举行的古老而隆重的仪式,当时的氏族首领确实曾使用亲耕的方式带领全体成员从事农业劳作,所获也归集体所有,用于平均分配。但进入阶级社会以后,这种亲耕的仪式经过改造,已经成为一种象征。天子行“藉田礼”虽是西周统治阶层对其重农保民思想的政治实践,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籍田礼”,表面上是沿用这种古老而传统仪式,声称“唯农是务”,实则是以亲耕以幌子,去监督庶人进行无偿劳作,占有庶人的劳动所得。而且他们将“籍田礼”纳入周礼之中,口口声声宣称“民之大事在农”,实则是从意识形态上用“礼”的方式监督庶人从事无条件的农业劳动,使得庶人甘愿遵循他们所制定的礼法,并视之为理所当然。庶人不仅仅要“终于千亩”,还要忍受各种剥削和压迫,不敢有任何反抗意识。杨宽先生据此就一针见血地指出:“等到‘藉田’被侵占,其生产物被作为剥削收入,‘籍’成为一种剥削办法,‘籍礼’就被加以改造,变成贵族监督庶人从事无偿劳动的意识和制度了,……同时还利用这种仪式,掩饰其剥削行为,仍然虚伪地宣称其目的在于鼓励耕作,并虚伪地宣称其生产物仍然用于祭祀、救济、尝新等。”[10]“藉田礼”的实质可见一斑。
[1]徐元诰.国语集解[M].中华书局,2002.
[2]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中华书局,1987.
[3]孔颖达.礼记正义[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録考释[M].科学出版社,1958.
[5]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M].中国科学院出版社,1952.
[6]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M].中华书局,1966.
[7]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中华书局,2004.
[8]诸子集成[M].中华书局,1954.
[9]孙诒让.周礼正义[M].中华书局,1987.
[10]杨宽.籍礼新探[A].西周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耿静静(1987-),女,河南平顶山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2009级硕士,主要从事先秦史专业研究。刘承(1984-),男,河南洛阳人,郑州大学历史学院2009级硕士,主要从事先秦史专业研究。
2011-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