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晶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淮南子》战争理论研究
——基于《淮南子·兵略训》的文本分析
常晶
(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 300387)
《淮南子》的战争理论主要集中于《兵略训》篇,该篇较为完整地对冲突的根源、战争的合法性、影响战争成败的因素以及用兵的战略战术等方面进行了阐述。以三个问题为切入点,“冲突的根源是人的本性还是利益驱使”、“争霸战争还是正义战争”、“软实力还是硬实力”,提出《淮南子》战争理论的核心内容,包括:冲突的根源是利益驱使,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正义的战争是止暴讨乱的人民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是国内政治。
淮南子;兵略训;战争;利益;正义;人民;软实力
战争是古老而常新的话题,在冷兵器时代,思想家对战争的认识不仅是对经验和现实的总结,往往对实践有着重要的影响。《淮南子》成书于春秋战国征伐时代的结束、汉代大一统时期之初,一方面是对春秋战国以及秦代政治现实的反思,另一方面也是在此基础上对先秦诸子思想的再认识。因此,《淮南子》就体现了集众家之长的特点,也体现了汉初治国安邦的时代特征。《淮南子》的战争理论主要集中于《兵略训》篇,该篇较为完整地对冲突的根源、战争的合法性、影响战争成败的因素以及用兵的战略战术等方面进行了阐述,目前学术界已有一些对《淮南子》战争观研究的成果,如“《淮南子》的战争观”[1]、“试论《淮南子》中的战争观”[2]、“论《淮南子》的军事思想”[3]等,总体上讲,以介绍战争起源、目的、性质、战术等传统的写作思路为主,少见突出“问题意识”、以问题为导向的分析。
本文将以三个问题为切入点,通过对《兵略训》进行文本解读,来系统分析和评价《淮南子》的战争理论。其中,第一个问题是“冲突的根源是人的本性还是利益驱使”,这是任何战争理论需要回答的最关键的问题,也就是“为什么会发生战争”;第二个问题是“争霸战争还是正义战争”,这是战争性质的问题,在《淮南子》那里,战争究竟有没有正义非正义之分?争霸战争和正义战争之间又是什么关系?第三个问题是“软实力还是硬实力?”,这个问题试图对《淮南子》的战争成败思想作一剖析。
“为什么会发生战争”,这一问题促成了战争理论的诞生,任何战争理论都首先是要回答“为什么会发生战争”的问题,只有找到了冲突的根源,才能对冲突本身进行进一步的解释,才能寻找消弭冲突的方法。卡尔·多伊奇认为战争根源主要是指“能够导致战争爆发本身或者战争延续存在的几率大量增加或者得到维持的条件或过程。”[4]大部分研究者都认同这一概念,许多对战争根源的解释和描述也以此为参照。传统的战争根源理论主要从两个层面研究,一是在“人”本身上寻找根源,包括人的本性、生理和心理等方面;再一个是“社会”的层面,认为要把研究的重点放在社会的结构和制度上。关于《淮南子》在战争根源上的认识,现有成果大致认为是继承了《吕氏春秋》的“生性说”和吴子、韩非子的“后天说”[5],这一说法基本上没有太大争议,但是《兵略训》中究竟是如何把“生性说”和“后天说”结合起来分析战争根源的呢?《兵略训》提出:“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跃,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毒者螫,有蹄者驶,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人无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贪味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莫宁其所有”[6],篇中用“血气之虫”来喻指人的动物性,也就是“天之性”、“衣食之情”。由于人的自然本性,“喜而相戏,怒而相害”,所以引致了冲突。但是,《淮南子》同时认识到,单单是人的“自利”天性,并不是导致战争的全部充分条件,还有一个不可少的社会因素,就是资源在分配上的稀缺,正所谓“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早在先秦思想家们那里,就已经明确了“人是社会的动物”,荀子就曾说:“人之生,不能无群”[7],不能离开社会群体而生存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然而,在群体社会中生活,不可避免的一个问题就是对资源的需求和分配之间的复杂情势,这就是《兵略训》中提到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当对物质资源分配不均、人们的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冲突就发生了。而战争,就是在“怒而相害”的天性和“分不均、求不澹”的社会现实之上产生的。紧接着,《兵略训》指出:“贪味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也就是说,正是那些贪得无厌的人无止境地追逐利益,导致了争端和灾祸。
由此可见,在“生性说”和“后天说”背后隐藏着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利益,从这一点而言,《兵略训》中体现的冲突根源理论具有某种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色彩。但是,这并不代表该理论就是现实主义的战争理论,现实主义在战争问题上持非道德主义立场,认为战争没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任何战争都是实现利益的手段。虽然《兵略训》认为战争的根源在于利益的驱使,但在战争的性质上,则持有与现实主义不同的看法。
《淮南子》认为冲突和战争是古已有之且不可避免的,“怒而相害”是天性,“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进而“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愈演愈烈而致“残贼天下、万人搔动”。但是,同样是战争,却有引起灾祸的战争和止暴讨乱的战争之分。《兵略训》对战争主要有“古之用兵”与“晚世之兵”两分,实质上正是正义与非正义战争之分。
篇中认为,非正义战争是为了扩张领土、牟取私利而进行的战争:“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侵地广壤也。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6]晚世之兵主要意指战国时期的争霸战争,《淮南子》认为这类战争是为了扩大领土以及君主的私利,并不是为了禁暴除害,因此是非正义的,不能“成其王、立其功”。这样的战争也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必将走向失败自取灭亡:“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在《本经训》中,进一步对战国时期的军事行为予以了否定和批判:“晚世之时,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纵横间之,举兵而相角。攻城滥杀,覆高危安掘坟墓,扬人骸大冲车,高重京除战道,便死路犯严敌,残不义,一百往不返,名声苟盛也是故质壮轻足者为甲卒千里之外,家老赢弱凄沧于内,厮徒马国驹车奉铜,道路辽远,霜雪函集,短褐不完,人赢车弊,泥途至膝,相携于道,奋首于路,身枕格而死。所谓兼国有地者,伏尸数十万,破车以千百数,伤弓弩、矛戟、矢石之创者,扶举于路。故世至于枕人头,食人肉,咀人肝,饮人血,甘之于当豢。”[8]这也充分说明了,在经历了先秦时期诸侯争霸战争之后,思想家对战争的残酷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总结,也体现了大一统时期“守成”的需要,这不同于战国时期争霸的需要。
《淮南子》认为,“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6]、“兵者,所以讨暴,非所以为暴也”[8],正义的战争是止暴讨乱的战争,也只有为着止暴讨乱的目的,才能够发动战争。《兵略训》篇首即言:“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6]尽管篇中提到战争古已有之,不可避免,尤其是在五帝三王的上古时期,但是《淮南子》认为同样是战争,上古时期的战争是正义之战、圣王之战,不仅是合法的,甚至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篇中举了黄帝炎帝的战争、颛顼和共工的战争,认为“炎帝为火灾,故黄帝擒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6],正是因为炎帝和共工行了不义之事,火灾和水害给人民带来了灾难,所以黄帝和颛顼才发动正义之战;正是在“残贼天下、万人搔动”的情况下,才有了“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6];因此,这样的正义战争是利多害少的,“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柿发褥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6]。当然,《淮南子》并不认为正义之战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发动,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可以动干戈:针对暴行的行动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次序,即“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兵革”。在《淮南子》而言,“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保存将要灭亡的国家,而不是消灭存在着的国家,战争是以正义的目的作为支撑的。
《兵略训》还强调,正义的战争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发动的战争,也只有赢得了人民支持的战争才能取得根本的胜利。其一,发动正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利益,“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都体现了保护百姓利益的思想。篇中还用父子弟兄关系来形容君王和人民的关系,“故明王之用兵也,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其二,得到人民支持的一方即使实力弱小也会变得强大而取胜,因此要想取得战争的胜利,也要顺应民意,提出要“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其三,在战争过程中,也要时刻注意保护人民的利益,不俘获百姓、伤及无辜,主张采取军事行动时“毋伐树木,毋掘坟墓,毋烧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毋收六畜”,“克国不及其民”。《淮南子》延续并发扬了先秦思想家的民本思想,在战争理论上充分体现出为了人民、依靠人民的正义观念。虽然这种民本思想在君国同构的中国古代社会只能生存“在君王卧榻之侧”,说到底还是以君主为核心的政治结构,但“重民”思想仍是有其重要意义的,至少说明无论在任何时代人民的力量都是不能被忽视的。
在战争中如何取胜、如何消弭战争,这也是战争理论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淮南子》主张,战争的胜负根本在于政治,国内政治的清明、稳定既可以使人民亲附,又可以使四方臣服,施行德政可以使国家拥有政治软实力。
《兵略训》指出,“兵有三诋(柢)”,将用兵分为三种:其一,国内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秩序井然,以“德政”召服天下:“治国家,理境内,行仁义,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亲附,百姓和辑,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修政庙堂之上前折冲千里之外,拱揖指抽而天下响应,此用兵之上也”;其二,通过国家的军事实力来震慑敌人而取胜,“地广民众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约束信,号令明,两军相当,鼓錞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敌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其三,在战争中运用得当的战略战术,通过殊死搏杀而取胜,“知土地之宜,习险隘之利,明奇正之变,察行陈解赎之数,维抱缩而鼓之,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属肠,舆死扶伤,流血千里,暴骸盈场,乃以决胜,此用兵之下也”[6],由此,高下之分,可见一二。显然,《淮南子》提倡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9],这与中国古代传统军事思想是一致的。但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军事行动、战略战术的问题了,而是将国内政治与军事行为放在了一起来考虑,进一步讲,从某种程度上也揭示了国内政治与国家安全的关系。《兵略训》提到的第一层次的用兵,可以说是国家软实力和硬实力兼具的情况;第二层次是指具备硬实力尤其是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第三层次主要是战略战术层面。因此,可以看出,《淮南子》在集众百家之长的基础上,已经对战争成败有了比较系统的认识。
《兵略训》指出,“夫兵之所以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使一国在战争中制胜的因素很多,但是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在国内政治。“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责之数,背乡左右之便……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胜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莫不为用。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6]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战车结实,马匹精良,储备丰富,给养充足,士卒众多且年轻体壮,通晓日月星辰运行规律、阴阳变化、用兵诡秘之术、行军列阵、安营扎寨的方位选择,挑选恰当的人担任军中的不同职务,确保各司其职等等,都是战争取胜的因素,但却是辅助因素,最根本的决胜因素还是在于“政”:“兵之胜败,本在于政。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民胜其政,下畔其上,则兵弱矣。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
接着,篇中还进一步指出了内政对于一国存亡的重要意义:“地广人众,不足以为强;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为存政者,虽小必存;为亡政者,虽大必亡。”[6]一国的国土、人口、物质资源、军事实力等都不是成为强国的最重要条件,施行“仁政”才可以“怀天下之民”。这样,战争就与国内政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篇中还列举了楚国、秦二世、武王伐纣的例子,强调了国内政治治理的重要性。同时,也从一个侧面指出了应该如何消弭战争,正是应当从外向的战争转向内政的修为,最理想的状态还是“大兵无创”,并不造成任何损失,通过提高一国的软实力,来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从这个角度讲,《淮南子》承继了儒道主张和平的思想。
最后,《兵略训》总结了什么样的军队是最强大的军队,就是兼具“正义”与“威信”的军队。“兵之所以强者,民也,民之所以必死者,义也;义之所以能得者,威也。是故合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威义并行,是谓至强。”在此基础上,《兵略训》还系统地阐述了用兵的具体的战略战术,如“兵有三势,有二权”、“将有三隧、四义、五行、十守”等,最根本的离不开一个“道”,就是在具体的情势下,以独到的观察和洞见,适应变化的军事规律,做出具体的判断。
一言以蔽之,《淮南子·兵略训》关于战争理论的阐述是比较系统全面的,认为利益驱动是战争的根源,战争有着正义与非正义之分,正义的战争是保护人民利益、止暴讨乱的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因素是国内政治,一国具有强大的政治软实力就能使四方臣服,强大的军队是民心所向并以国内政治力量为支持的军队。古代政治军事思想中有着很多智慧的闪光点,和平发展是中国自古至今的传统,软实力建设更是提高国家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淮南子》战争理论中对人民的认识、对软实力的认识放诸当下仍颇具启示意义。
[1]林飞飞.《淮南子》的战争观[J].辽宁教育行政学院学报,2008,(3)
[2]闫孟莲.试论《淮南子》中的战争观[J].作家杂志,2010,(3)
[3]徐剑.论《淮南子》的军事思想[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07
[4]Geoffrey Blainey.the Causes of War[M].New York: Free Press,1988:34
[5]龚留柱.《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的军事思想比较[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3)
[6]淮南子·兵略训[O]
[7]荀子.富国第十[O]
[8]淮南子·本经训[O]
[9]孙子兵法[O]
B234.47
A
1009-9530(2011)01-0020-03
2010-12-10
常晶(1986-),女,山西长治人,天津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