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燕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论浙江作家的乡土小说
张晓燕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6)
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以其悠久的历史,养育了中国乡土小说,因此,中国的乡土文学深深地烙下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印记。其中,农耕文化、宗法文化对乡土小说影响特别大。以鲁迅为代表的浙江乡土作家群作为乡土作家群的一支,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具有独特的贡献。从农耕文化、宗法文化对乡土小说的影响和作家群笔下的妇女形象的塑造两方面来看,都体现出过去落后文化形态中遗留下的文化残余,并对落后国民性加以批判,同时对深受宗法制迫害的妇女也给予深切的同情。
农耕文化;乡土小说;国民劣根性;宗法制;妇女
乡土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农耕文化、宗法文化对乡土小说产生很大影响。在乡土作家群中,以鲁迅为代表的浙江作家群,他们的创作成绩光彩夺目,深刻而丰富的创作成就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至关重要。中国三面接陆,一面通海的自然地理格局,阻碍了人们的视野和外界的往来。中国的自然环境决定了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方式,千千万万的人民大众靠土地来从事生产和维系生存,土地就是他们的一切。农民对于“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有很深的眷恋。中华民族以土地为根基,在长达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创造出了富有农耕色彩的文化。“以农业经济格局为特征的农业文化,对中华民族最大的影响一是民族心理性格的形成;二是中国人的生活行为模式的影响,农业经济促使人们只能安身于土地,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方式和勤恳、踏实的工作态度获得生命的保障。长期的行为模式养成了中国人与土地一样淳朴、厚重的民族性格和务实求安的民族心理。”[1]121“重视农业生产,依恋土地是中国人安土重迁的民族心理和和平守成、内向保守的民族性格形成的根基。”[1]125正因为重视农业生产,中国成为了最大农业国,并形成了独特的农耕文化。
农耕文化为乡土作家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中国现代作家大多数生于农村、长于农村,对农村有着很深的情感,他们常以“乡下人”自居。二三十年代的作家,像鲁迅、许钦文、王鲁彦、许杰等浙江地区的作家们都是通过写农民生活来揭露国民劣根性和封建礼教对大众的迫害。他们以农民的眼光和农民似的情感、心理抒写自己的情怀。农耕文化使人们养成了守旧,安于现状的惰性习气,但却培养了中国人的家园意识。于是对土地、乡村的描写成了现代小说创作的主流题材。乡土作家们将农民意识中的愚昧落后性或者将他们的勤劳、善良、淳朴、节俭的美好品性予以展示,对农民的贫穷生活境遇表以同情,为农民深受封建礼教思想毒害而呐喊,为农民的淳朴、美好人性而讴歌。
中国现代小说中农民题材的作品数量巨大,成果丰硕,以鲁迅为领军人物的乡土小说派对后世影响甚大。在中国现代小说作品里,最具震撼力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阿Q身上集合了国民的全部劣根性,比如自欺欺人、欺软怕硬、妄自尊大、虚荣等,这些都是中国农耕文化意识的产物,几千年来这些封建残余在人们的心中根深蒂固。鲁迅首先在农民身上发现了这一病态,并想通过文学唤醒和启蒙沉睡的人们。除了阿Q,还有《明天》里的单四嫂子,她的愚昧迷信断送了儿子宝儿的性命。二十年代还有好多作家也都怀着对家乡的深深眷恋叙写故土的风土人情,批判故土文化中的陋习,揭露国民劣根性,他们跟鲁迅一样想要“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茅盾《秋收》中的老通宝,辛勤劳动,安于现状,他的图存意识带着保守性和落后性。他向来只崇拜两样东西:一是菩萨,二是健康。他的行动依赖的是那个祖祖辈辈求存图兴所传递的“法宝”——节俭。然而节俭无法抵制饥饿的瘟神对生命的吞噬。还有王任叔《疲惫者》中的运秧驼背:“他每每自己提出一个任何议案,就把自己投入别一个思想里,来驳斥这个提议;驳斥一会儿后,他又把自己投入另一个思想里来反驳……他这样的相互驳覆一下,空室中虽只有他一个人,便无异于满座同志,谈论风声的说话了。他于是不觉寂寞了。”[2]272彭家煌的《怂恿》中的政屏与二娘子在民间交易中受“土财主”、“破靴党”的挑拨作用,从中可以窥见这对夫妇自作聪明的自私性、不辨是非、盲目顺从的愚昧等等。蹇先艾《水葬》笔下的骆毛,他的灵魂也是不健全的、麻木的。在赴刑场的路上,他并没有觉得死的恐惧,也没有良知的觉醒,他觉得自己“背”,才引来杀身之祸。他自称是众人的老祖宗,骂尾随看热闹的人是“狗杂种”,颇有几分豪气的宣言:“老子今年三十一!”“再过几十年,不又是一条好汉吗?”[3]35以此来自我壮胆和解嘲,在他身上表现的也是一种落后的国民性,带着几分的阿Q意味。这些人物都有着阿Q似的精神胜利的虚荣心,他们性格里带着在农耕文化中所特有的封闭落后性和务实求安性。三十年代的小说中,有一批优秀的作家从文化审视的角度来关注农村,揭示农村正在遭受现代文明的冲击,淳朴的民风正在瓦解。比如沈从文的《边城》、《长河》描写的是湘西在现代文明的来袭下,淳朴风俗都在慢慢流失,因此,作者心中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毋庸置疑,浙江作家群对国民劣根性的揭露是彻底的。除鲁迅外,还有一大批优秀乡土作家,如王鲁彦、许杰、许钦文、王任叔等也常常写到婚娶、丧葬、详梦、祈福、聚赌、械斗诸如此类的风俗画面。被鲁迅称之为“吾家彦弟”的王鲁彦,学习鲁迅的文化参与精神,关注农村生活和农民的命运遭际。“他笔下的人物,多是被反动的地方政权,外来的工业文明和冷酷的人间习俗所压迫、所损害的农夫、商人和其他小生产者,他们是背负着人生重载在灰褐色的土地上汗流满面地苦苦挣扎着的生灵。”[4]789鲁彦在《黄金》中描绘了一个在金钱至上的氛围笼罩下的炎凉世界。陈四桥的如史伯伯,本来日子过得平平稳稳,在村里的地位也很高,但是由于儿子突然不寄钱来了而使生活陷入危急中。从此,他在村中的地位发生了变化。本来是位受尊敬的长者,但是后来却连讨饭的阿水都欺负他。不为什么,就是因为穷。他去参加喜宴,却居于末席;去串门,别人以为要借钱,都哭诉自己家业很拮据;女儿也因此在学校受同学讥笑,连家犬都被屠夫砍了一刀而死去,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金钱。这部作品揭示了在现代文明的影响下,自然经济的逐步瓦解。金钱在人们眼中越来越重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在人们心中,互帮互助的思想已经流逝,代替的是金钱价值观。茅盾也很欣赏《黄金》这部作品,认为“乡村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和乡村原始式的冷酷,表现在这篇《黄金》里的,在文坛上,尚不多见。作者的描写手腕,和锐敏的感觉,至少就黄金而言,是值得赞赏的。”[1]134《菊英的出嫁》写一个富商非常郑重地为死去十年的女儿菊英举行冥婚。本来菊英的病是可以治愈的,但是由于父母的迷信思想,延误了治疗时间,导致菊英死去。作品同样揭示了民众的愚昧无知、落后保守。许杰以一种粗豪、开阔的文笔,写出了浙地山乡剽悍倔强的民风。鲁彦笔下镇海的旧式乡民,朴素、狭隘中带有势利;而许杰笔下天台的旧式乡民,豪爽、泼辣中带有剽悍。《惨雾》直接写两村的械斗,将原始式的野蛮表露无遗。
宗法制度下的族权、夫权、神权,禁锢了人们的思想几千年,一夫多妻制、男尊女卑的思想更是奴役妇女的罪魁祸首。封建礼教对浙东地区人民戕害尤其深。随着中原文化中心南移,浙东人民受到儒家文化中封建礼教、四纲五常的浸润和熏染,特别是“孝”、“贞节”等礼教观念,所以在现代作家笔下出现了一大批抨击宗法制度罪恶文学作品。开创一代乡土小说之风的鲁迅,他的小说“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戕害”[5]312,作品《狂人日记》就很好地揭露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作为嫡长子的大哥干的是虐杀妹子、欺骗兄弟的罪恶勾当,大哥是吃人制度的实施者和捍卫者。《风波》中的七斤由于没有了辫子而陷于精神苦闷中。辫子是中国封建社会最独具的象征,但是七斤由于辛亥革命的关系,把辫子剪了。等到张大帅的辫子军入驻北京,没有辫子的七斤惶惶不安,因为没有辫子代表着对皇帝的不忠。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皇权思想对百姓的毒害有多深,是这种皇权思想扭曲了民众的性格和灵魂。在鲁迅之后,浙东的其他乡土作家也写了很多作品来揭示乡间封建宗法制度的荒谬残酷、封建礼教文化的吃人本质等,具有较为深刻的文化反思和文化批判意味。
在宗法制文化下,受迫害最深的其实是劳动妇女,她们一直都处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在政权、神权、族权、夫权的枷锁下,失去自由,过着惨淡的生活。虽然其中也不乏跟命运顽抗,争取获得做人资格的妇女,但是最终都是以悲剧收场。从典妻、买妻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封建男权思想对妇女命运的操纵、迫害。如许杰的《赌徒吉顺》、柔石《为奴隶的母亲》、蹇先艾的《在贵州道上》、罗淑的《生人妻》和彭家煌的《活鬼》等。鲁迅《离婚》中的爱姑尽管精明泼辣,但最后还是被攥在男人手里。丈夫姘上了小寡妇,爱姑知道后要闹离婚,讨个说法,但最后在七大人的劝说下或是说官严下,她向他们屈服了。开始带有傲气的她,最后觉得可能是自己错了,否定了先前的抗争。“她这时又知道七大人是在威严,先前是自己的误解,所以太放肆,太粗卤了。她非常后悔,不由的自己说:“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6]156《祝福》中的祥林嫂是一个受封建礼教迫害极深的人。祥林嫂在丈夫死后,为了反抗婆婆让她改嫁而逃到鲁镇,她在鲁四老爷家做奴仆虽然很辛苦但是也还满意。但是后来婆婆找到鲁四爷家,把她捆绑着嫁给了贺老六。作为封建礼教捍卫者的鲁四爷并没有站出来说话,而是默许了婆婆对媳妇的奴役。祥林嫂大闹了一场,把头也碰了个大窟窿。这“闹”,也显露了祥林嫂的反抗意识,但是也从侧面反映她受“从一而终”、“好女不嫁二男”等封建思想的影响之深。她的寡而再嫁使得鲁镇的人都觉得她是有伤风化的,于是回到鲁四老爷家后大家对她的态度变了,祭祀时不需要她了,死了孩子也没人同情她。人们态度的转变同时也反映了他们受封建伦理思想桎梏之深。在柳妈的撺掇下,祥林嫂去土地庙捐了门槛,希望以后到了阴间可以好过一点,“赎了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但事实上“捐门槛”并没有改变她现实的厄运。“不仅鲁镇人又拿她额角的伤疤作为快慰的话题,而且令祭祀时节,四嫂依然没有让她拿酒杯和筷子。”[6]17祥林嫂被剥夺了生活的权利与信心,也被剥夺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第二天,不仅眼睛窃凹下去了,连精神也不济了”。[6]20祥林嫂就是这样被笼罩在夫权、神权的阴影下,被吞噬着灵魂,最终走向死亡。鲁迅曾说过:中国人在历史上从来只有两种命运,“一、想做奴隶而不得;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祥林嫂的不幸命运遭遇,即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悲剧。许钦文也描写了社会的种种悲剧:《疯妇》从婆媳关系出发,探讨了妇女的地位、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戕害等。小说主人公双喜十三岁离家学徒,十九岁回家。母亲一直希望儿子学成归来后她也可以享福,双喜娘活得执着而坚强。双喜媳妇开始是做布经布,放纸船到了泰定村后,就从事了褙锡箔的工作。她一捆得小洋一角二十文,“领的工资三十文买油,六十文交给婆婆买菜,留给自己零用的不过二十多文……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究竟为的是什么,她从未切实想过。正如她的丈夫在上洋的酒店一样,一天到晚,从柜头到店堂,从店堂跑到柜头,三百二十多天的忍受,似乎专为一个多月的好梦。”[7]45这种勤劳务实的劳动,表现着她的执着、乐观,只要平凡的过好每一天就好,除此外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有一天听说双喜要回来,于是“她穿起了绿布夹袄,簇新的月白的包棉袄的布衫外面罩着青布的背心;头发梳得精光,脸上擦着胭脂……双喜刚给她买回的粉红洋袜也穿在脚上……”[7]47可婆婆见到后却说:“哼,我好不容易把双喜苦出了山,倒给你这婆娘来享福。”后又因为媳妇弄丢了一个鲞头、一个米箩而将媳妇逼疯致死。正是婆婆所代表的族权压迫、凌虐害死了双喜媳妇。许钦文的《鼻涕阿二》对封建文化的揭示也很有力度。鼻涕阿二因为是二胎女儿,所以没有比她的命运更坏的了,那是差不多只有不会下蛋的母鸡和将来不会吠的癞皮狗等一类的畜类了。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有供人差遣的义务,祖母母亲老因为她做错事而打骂她。她想上学,祖母就说:“连鼻涕阿二也想上学了么?鼻涕阿二也可以上学的么?”她只是跟人争执,祖母就认为她是错的:“鼻涕阿二么?她怎么会好呢?”“怎么鼻涕阿二又闹事了?”“时常闹事。鼻涕阿二真是让人讨厌啊?”[7]65她在家备受欺凌鄙视。在她拒绝木匠阿龙的爱意后,反而失去了自身的道德价值,被看成鄙夷的“贱小娘”。祖母指着鼻涕阿二断定地说,贱小娘这种滥人精将来只配嫁给换料工人了。后来他嫁给了农人阿三,几年后,阿三死了,她又给钱师爷做妾。在得势后,她也学别人一样,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来寻求安慰。不幸的是,自己又受到了新来的妾室的欺凌,最后在贫病交迫中死去。最可悲的是,她死前的最后愿望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师爷的排位上。鼻涕阿二跟阿Q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他们地位都很低下,但是都有翻身的愿望,而且在受打骂侮辱后不觉悟,还去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以欺凌别人为乐。许钦文通过鼻涕阿二,反映了封建农村的陈规陋习,宗法制下妇女的悲惨命运。“典妻”这一现象在旧中国也时常存在,妇女被当做一件物品用来交换,成为封建礼教下的牺牲品。柔石《为奴隶的母亲》也是一篇血泪之作,它揭露了“典妻”制度的罪恶根源,并塑造了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奴隶一样的母亲。许杰的《改嫁》、鲁彦的《屋檐下》等作品也不同程度的反映了礼教观念对妇女的禁锢和残害。纵观这些作品,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宗法制下的封建文化、封建礼教是怎样残害妇女大众,上演一幕幕妇女悲剧的,这很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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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7
A
1671-8275(2011)06-0105-03
2011-10-20
张晓燕(1986-),女,浙江桐乡人,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与流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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