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记》之再批评

2011-08-15 00:48:40李友益吴卫华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信念

李友益,吴卫华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狂人日记》之再批评

李友益,吴卫华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狂人日记》的主旨是揭露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家族制度和礼教是“人吃人”风气产生的重要根源。狂人是一个妄想性偏执狂,正好充当这篇寓言式小说的主人公。

《狂人日记》; 食人民族; 妄想性偏执狂; 寓言式小说

几十年来,评论家们对于《狂人日记》主旨的看法,虽然各人有所侧重,但大都归结为反对封建礼教和反对封建社会。然而,《狂人日记》真的只是攻击封建社会或者封建文化的吗?鲁迅说:“其实,《呐喊》并不风行,其所以略略流行于新人物间者,因为其中的讽刺在表面上似乎大抵针对旧社会的缘故。”(《集外集·咬嚼之余》)

令人惊诧的是,一向惜墨如金的作者,为什么竟然在“针对旧社会”一词之前,叠床架屋地一连加上了“在表面上”、“似乎”、“大抵”三个带有否定性倾向的限制词呢?难道鲁迅是说《呐喊》并不是“针对旧社会”的吗?

《呐喊》中的别篇小说且不说,如果仅就《狂人日记》而论,鲁迅曾十分明确地说过,它是针对食人民族的。他说:“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致许寿裳信》1918年8月20日)

也许会有人说,针对食人民族和针对旧社会不是一回事吗?食人民族说的不就是封建社会吃人,封建礼教吃人吗?不对!“食人民族”和“封建社会”是属于不同系统的两个不同概念,至少在时间和空间范畴上就具有不同的外延。

食人民族的历史,是从我们民族开始形成吃人风气之日起,到吃人风气完全消失之日止的数以万年计的漫长岁月。我们民族人吃人的风气,在封建社会形成之前早已存在;在封建社会结束之后,仍将长期存在。

恩格斯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是摆脱得多些或少些。”[1]原始社会,人的兽性摆脱得少,所以狂人说:“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谁晓得从盘古开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

进入阶级社会后,人吃人的现象更加普遍。鲁迅说:“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坟·灯下漫笔》)

《左传·昭公七年》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并说这是“古之制也”。

这种森严的等级制度,养成了中国人的一种民族劣根性,“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显羊相”。(《坟·忽然想到》)这种上级吃下级的规则,大概中外相同。马克思说:“文明世界用一针见血的讽刺诗印证了这一判决。”这首诗就是:“上司跟前,奴性活现;对待下属,暴君一般。”[2]

1911年,帝制被废除后,吃人的风气似乎并未停息。鲁迅说:“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集外集·杂语》)因此,“我觉得革命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华盖集·忽然想到三》)他说:“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弃‘老爷’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子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

那么,彻底结束封建主义以后,是不是再也没有人吃人的现象了呢?也不尽然。

近年来,那么多的贪官污吏,那么多黑心的矿主们,那么些有毒的奶粉,有害的食品药物,时刻危害着人们乃至婴幼儿的健康与生命,是不是人吃人的现象?可见,我们民族的食人风气,并未完全消失。

有人说,《狂人日记》中有两种人:吃人者——统治阶级;被吃者——被统治阶级。这既不符合社会历史的生活实际,也不符合作品的文本实际。例如,第二节,“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怕被我吃掉;同时想吃掉我。一身而二任焉。小孩子也是如此,“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被吃的恐惧,吃人的欲望,同时并存。第三节中,“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都是被吃者;但是,“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他们在狂人这只怯弱的羔羊面前现出凶兽相,想变为吃人者。

第六节中写道:“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狮子似的凶心”是说人想吃别人,不过并没有真狮的凶猛。“兔子的怯弱”,是说人害怕被别人所吃,成为被吃者。“狐狸的狡猾”,是说他在能吃人时千方百计地去吃人,并千方百计地掩饰他们的罪恶;同时在可能被吃的时候千方百计地逃避,以求幸免。第九节总结了人们同时具有的两种心态:“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第十二节中,一直担心自己被吃的狂人终于发现,自己是“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是可能被吃同时可能参与吃人的人。

在第十节中,狂人想对人们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陈安湖先生对此进行了分析。他说:“如果认为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的人,纯指封建统治阶级,这些话应该怎样解释呢?……难道鲁迅先生是在热心地为统治阶级的命运着想吗?是企图挽救他们没落的命运,使他们永远生存下去吗?不是的。鲁迅先生这一段话,是对整个民族说的……希望他们改好。”据此,陈先生得出结论:“把《狂人日记》中所说的吃人和被吃的两种人,简单地、机械地理解为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乃是一个错误。”[3]

与此相反,有人看到,鲁迅说的吃人与被吃的人是指我们民族的全体成员,但是,却认为这是作者没有掌握阶级论而造成的局限性。是不是掌握了阶级论就不承认这种民族共同的特性了呢?

马克思主义认为,民族性是属于全民族的,它渗透在全民族的各个不同阶级和阶层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曾多次痛斥德国民族存在的胆小、狭隘、保守、缺乏首创精神等等不良弊端,并强调指出了它们存在的普遍性。它们“经常笼罩着王位,同时,也经常笼罩着鞋匠的小屋”[4]。马克思还说:“这种性格十分顽强……它都作为一种普遍的德国典型,也给德国的所有其他阶级或多或少地打上它的烙印。”[5]

为什么民族性会成为全民族各阶级和各阶层人们的共同特性呢?那是因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因此,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们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的支配的。”[6]

中国人从社会实践中领悟到这个道理。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这就是说,君子品德好,小人品德也跟着好;反之,君子吃人,小人也跟着吃人。鲁迅说,老百姓“每每拿绅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而己集·革命时代的文学》鲁迅还说:“我们的乡下评定是非,常常是这样:‘赵太爷说对的,还会错么?他田地就有二百亩’。”(《集外集·通信》)吴虞也曾发现,“原来我们中国人吃人的风气,都是霸主之首,开国之君,提倡下来的”[7]。

《狂人日记》问世17年之后,作者又说:“《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与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也不如尼采的超人的渺茫。”(《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多矣,表现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思想上,乃至风俗习惯中,可以说无处不有,罄竹难书。作为一篇短篇小说不可能反映得面面俱到,它只是暴露了它们弊害的一个方面——导致了人吃人的国民劣根性的出现。在这里,鲁迅揭示了“人吃人”风气形成的制度的和意识的根源。

家族制度是我们民族社会历史的基本特征之一。“Avner Greif在他的近著《制度与通往现代经济之路》中讨论西方文明成功的原因,提出了一个基本的制度因子: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的而非纯粹血缘关系之上的自我治理的组织,这种组织瓦解和弱化了家族、部落,甚至国家权力在塑造社会中的作用,使得有共同信仰和利益的个人能够自我组织起来,有效地解决本社区的问题,应付他们共同面临的挑战。”[8]中国恰巧相反,从原始社会起,家族、氏族、部落都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而组织起来的。从夏禹至溥仪,部落和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大都实行父传子、子传孙的世袭制度。而孝顺父母、祭祀祖先,都是为维护和加强君主皇帝的权力服务的。根据每个人在家族中与最高统治者血缘关系的亲疏远近的程度,各种人被划归入尊卑、高下不同的等级,各等级与上下等级之间便是吃与被吃的关系,所以说家族制度是吃人民族形成的根源之一。

各个时代的统治者,为了使自己的吃人暴行变得名正言顺,吃得理直气壮,总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吃人的借口,拉虎皮作大旗,让被吃者“在被吃之前,先承认自己理应被吃,心悦诚服,誓死不二”(《华盖集·夏三虫》)。礼制、礼仪和以之为内容的礼教,同天命、鬼神一样,都是维护人吃人的等级制度,保证统治者剥削人压迫人的工具。后来,尤其是有宋以来,礼教更有了广大的发展,从“三纲五常”到“三从四德”,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到“存天理,灭人欲”。在这种礼教的束缚下,人们动辄得咎,于是吃人者就很容易找到吃人的理由,被吃者便很容易被加上该死的罪名。可见,礼教是导致人吃人风气的又一根源。

综上所述,可以论定,《狂人日记》的矛头所向,不仅仅指向封建社会,更是指向食人民族的。之所以如此,是由作者的创作意图决定的。他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在指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南腔北调集·我怎样做起小说来》)又说:“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也就是说,他追求的是诊断病情,治病救人,这需要救治的不是某些人,而是我们民族的全体国民。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对于历代评论家的批评。由于他的写作目的在于救治全体国民,所以,他说:“我的方法是在使读者摸不着在写自己以外的谁,一下子就推诿掉,变成旁观,而疑心到像是写自己,又像是写一切人,由此开发出反省的道路。但我看历代的批评家,是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的。”(《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辑的信》)这就是说,作者的希望,是要引起每个读者产生自省,改造国民根性。但“历代的批评家”居然“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1936年2月19日,他致沈西苓信:“《阿Q正传》的本义,我留心各种评论,觉得能了解者不多。”还说:“他们每要发几句伟论,例如什么主义咧,什么意思咧之类,大抵是我自己倒觉得并不这样的事。”(《华盖集·并非闲话三》)这是鲁迅的悲哀,也是批评家的悲哀。

那么,《狂人日记》高于前人并对中华民族文化作出的贡献是什么呢?那就是把无数人吃人的个案整合起来,指出了中国人是食人民族,人人在吃人,人人在被吃。这把孔子、孟子以及戴震等人说过的苛政暴君吃人、酷吏陋儒吃人等等论述,归结到食人民族的认识高度,因而狂人劝转吃人者,呼吁救救孩子的行为,就具有拯救我们民族,使我们民族人人不再吃人的伟大意义。这是前人未曾达到的思想高度,它是中国社会历史发展到民主革命阶段才能出现的认识成果。改造食人民族比起消灭封建制度来,具有更大的难度,也具有更加深远更加现实的意义。这是鲁迅作为思想家对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贡献。

狂人何人?仅仅说他是一个真的狂人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弄清楚他一个什么类型的狂人,才能理解他在日记中表现的思想和行为。

1919年2月《新潮》1卷2号上有一篇介绍《狂人日记》的文章说,它“用写实笔法,达寄托的旨趣,诚然是中国近来第一篇好小说”。这篇可能是最早评论《狂人日记》的文章,一语中的地揭示了《狂人日记》的两个艺术特征:写实的方法和寄托的旨趣。

既然说狂人是用写实手法塑造而成的,它就应该既符合生活的真实,又符合医学的原理。关于前者,周遐寿的《狂人是谁》[9]与孙瑛《有关“狂人”的原型问题》[10]已经说得很清楚,不再重复。至于后者,鲁迅说过,他写《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南腔北调集·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不过,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了一些什么精神病学的知识,我们不得而知。美国人罗伯特·G·迈耶与人合著的《变态心理学》①,虽然出版较早,但知识尚未过时,且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以此书为依据来分析狂人的结果,我发现他是一个妄想性偏执狂一类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果、鲁两篇《狂人日记》可以互补,前者写一个正常人致狂的过程,后者是写一个狂人发狂后的症状表现。二者之间没能完全衔接的是还差“初狂”时的情态。鲁迅说过:“因为我对于神经患者的初发状态没有实见和注意研究过,所以很容易有看错的时候。”(《集外集·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正》)于是,《狂人日记》便从已经发病的狂人的心理活动落笔。这表现了作者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但是,鲁、果二狂人,却属于不同类型。

果氏狂人是一个非妄想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与其相反,鲁氏狂人则是一个妄想性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罗伯特说:“非妄想性精神分裂者,就其受到刺激的约束来看,即他们极易受直接刺激的影响而分散注意力,他们有一种感性上的偏见。”①274

果氏狂人没有固定的内心信念,接受外部环境刺激时容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因而在外部压迫下走向疯狂。例如:“妈妈,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看一看,他们怎样在折磨他啊!……他们朝我头上浇冷水!……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们的这些折磨,我的头在发烧,一切东西都在我的眼前打转。救救我吧!……,妈妈,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他的感受都是受外部刺激而产生的。

但是,“妄想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对其外部环境反映困难有一种理性上的偏见。他们的思维受内部概念和信念的支配,而且他们很容易摆脱环境的刺激。”①274

鲁氏狂人的内部概念和信念是认为人吃人,人要吃他,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移。路人看疯子,怕疯子,笑疯子,议论疯子,大哥请医生来诊治疯子等等外部环境的刺激,他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正确接受,一切都按照他的理性偏见加以解释,始终认为大家都是在想吃他。妄想症患者具有以下症状。

第一、他们的妄想性信念,具有歪曲性和现实性的特征。

罗伯特说:他们“都有妄想性和歪曲性的特征,这些是典型的妄想成见”。但是“通常,这些妄想患者的歪曲信念含有一点真实的东西,反映了他们所处情境中一些真实的方面”①272。

第四节可以看作他思维歪曲性的典型。蒸鱼白而硬的眼睛被他歪曲成吃人的人眼一样,医生把脉被歪曲成揣一揣肥瘦,医生吩咐赶紧吃药被他歪曲成赶紧吃他。

同时,狂人的信念,既直接反映了中国人吃人的真实,从易牙蒸子到徐锡麟被吃的人吃人的实例;又象征性地反映了中国人不用牙、不用嘴,而用其他方式毁灭人的真实。它具有直接和象征的双重含义,而象征性的吃人更重于直接性的吃人。

第二、妄想症患者“其另一个主要特征是:把思想从自身投射在别的人和事上。这种投射使自身把引起冲突的消极思想和焦虑,看成是外来因素造成的。”①272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是杜甫把自己的主观感情投射到了花鸟身上的结果。在狂人眼中,狗的眼光,人的脸色,人的笑声,人的议论,妇女打小孩,小孩的眼神……都被狂人经过有色眼镜,看成是吃人者或被吃者的表现,涂上了人吃人的色彩。他之所以感到害怕和恐惧,都是这些东西造成的。而这一切,在正常人看来,并不一定具有让人感到害怕的因子。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本来是大哥为驱散围观人群所采取的行动。但一经狂人妄想信念的投射,它就变得与吃他有关了。他认为这是大哥们为吃人制造舆论。“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这是他们的老谱。”

妹子死了,“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在正常人看来,这乃人之常情。但狂人却以为“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未免有点过意不去”。

第三,妄想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具有“选择性知觉和思维:不信任经常带来一种在思维中对材料的感知和加工的选择性过滤,这更加深了妄想者与周围世界在关系上的疏远,使这种关系进一步疏远”①285。

在周围一切事物中,狂人选择那些能证明人吃人信念的东西。这些东西中,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真的吃人事例,如易牙蒸儿子给纣王,狼子村吃人,徐锡麟被吃,吃人血馒头等;另一种是被他妄想知觉歪曲而成的吃人现象,如赵贵翁的铁青脸色,女人的咬你几口,大哥的翻他几句,仁义道德字缝里的吃人等。而其他不利于他的妄想成见相合的人物与事件都被排斥在他的视野之外,如《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车夫之类。

第四,罗伯特说:妄想信念“引起了与现实的脱离,导致了幻觉,还失去了一些或仅有的一点儿仍然起作用的关系”①286。

在文本中,有几处典型的幻觉,一处是将鱼眼睛看成同吃人者的眼睛一样,以至把吃下的鱼兜肚连肠地吐出来。这就妨碍了他正常的饮食。另一处是第八节与一个青年的对话,“从来如此,便对么?”“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它告诉我们这段情节是他的白日梦。这使他更加孤立、更加封闭。再一处是第十节末尾,“横梁和椽子都……堆在我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醒来并未发现是梦,而是以梦为真。这些幻觉,导致他对周围环境更加恐惧。

第五,罗伯特说:“拉鲁索(1978)发现,妄想症患者在解释某些词语化的交往暗示方面,甚至比正常人还要敏感些。”①272

街上女人“咬你几口”使他联想到这是他们吃人的“暗号”,进而“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抓住一点,直线推进,直至证明他的吃人的妄想信念为止,其思维的敏感性就是如此迅速。

医生说:“不要乱想,静静地养几天,就好了。”他立刻想到,为什么要静养,“养肥了他自然可以多吃”,揭示这句话暗示的内容,进而推论这种暗示手法的卑劣。“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掩盖,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

医生说:“赶快吃罢!”本是说让他吃药,他立即歪曲为叫大哥赶快吃他,并进而推论出大哥也是吃人的人。

第六,罗伯特说:“妄想者的信念系统,直接地或象征性地反映他们生活中所关心的事物。”①269

中国专家说:妄想者具有一种“病理性象征性思维”,“用无关的具体概念来代表某一抽象的概念”[11]。

在这里我们找到了狂人将用口齿唇舌具体吃人行为来替代和表示用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等抽象吃人现象的理论根据。

第七,罗伯特认为,妄想症患者“通常出现在一个人的后半生,或者出现在智力较高的人中”①293。狂人二十世纪初就读过中学,在当时已经算是具有较高学历,较高智力的人了。

其次,狂人在妄想症患者中,又分属于偏执狂小类。与其他妄想症患者相比较,偏执狂另具有两个鲜明特征。

一是内部信念的顽固性。罗伯特说:偏执狂的“基本前提往往是建立在最小的材料的基础材料之上,进而患有这种病症的人也尤其反对改变自己错误信念。愿意改变信念的词语表达,常常是向批评或怀疑妥协的一种表现,其实内心还保留着那些潜在的幻想。”①269

第三节末尾,狂人得出结论:“他们想要吃我了”,他的根据很少,除了他的妄想,就是女人要“咬”孩子几口,狼子村吃人,还有大哥教他做论,这不足以得出他的结论。大哥请医生来给他诊病,他断定是哥哥他同医生来吃他。后来,他怀疑了,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而真是医生,但是却不愿改变自己错误观念,又从别的地方找证据,以维持他的错误看法。

二是思维的连贯性。罗伯特说:“尽管偏执狂常常具有妄想的信念,但是他们的心情和举止都表现得适当,而且他们的思想是清楚连贯的。思维连贯是一个重要特征,因为在大多数偏执狂患者中,基本前提一旦被接受,那么,逻辑就使得结论似乎是不容忽视的并且是可推知的。”

是的,狂人的心情是平静的,既不急躁也不狂热;举止也很适当,不吵不闹,不骂人不打人,有些类型的狂人并不这样。他的思维是连贯的,他一出场,便运用归纳思维法,努力寻找各种证据,证明他人吃人,人要吃他的内心信念,得出结论后,一边继续寻找证据,进一步印证这个结论,一边评价和否定这种不良现象,最后,劝转、警告、呼吁人们改变这种状况。思维脉络清楚,过程顺畅。在其他类型的狂人中,思维连贯的并不多见。

上面,我们从医学原理上说明了狂人是一个妄想性偏执狂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一个真正的狂人。现在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鲁迅为什么选择这种类型的狂人来充当作品的主人公?

第一,因为他是一个狂人,他可以不顾忌自己的身份面子,也可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反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得如何透彻就可以说得如何透彻。俗话说:“酒后吐真言。”狂人不仅可以说平常不想说不敢说的话,而且可以说平常处于潜意识状态中的话。这就有利于作者通过他彻底揭露食人民族的现象和本质。同时,又采取了“日记”的形式,更使他可以毫无顾忌,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这是任何精神正常的人所不能做到的。

第二,由于作品体式的需要。茅盾说:《狂人日记》有一种“古怪而不足为训的体式”。这种体式是什么?他认为是“淡淡的象征主义”[12]。苏雪林也有同感,说它是“半象征性文章”[13]。所谓“淡淡的”,所谓“半”,都表示着不确定性。二十几年后,茅盾才断定,“《狂人日记》是寓言式的短篇”[14]。又过了三十年,张惠仁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狂人日记》是一篇……充满诗情哲理的寓言体小说”[15]。

寓言是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某种思想观点而特意虚构出来的故事。为了说明养浩然之气不能急于求成,孟子编了《揠苗助长》;为了阻止赵国伐燕,纵横家苏代捏造了《鹬蚌相争》;为了诱使楚昭王停止攻齐,陈轸胡诌了《画蛇添足》。同理,鲁迅为了表达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这一重大发现,编织了十三则狂人日记,来传播这一知者寥寥的观点。

中国古代寓言的主人公,往往是一些精神不健康和亚健康的人物。五十步笑百步的战士,揠苗助长的宋人,怕鬼的涓蜀梁、效颦的丑妇,优待海鸟的鲁侯,学屠龙术的朱泙漫,信度而不信足的郑人,买椟还珠的郑人,守株待兔的宋人,刻舟求剑的楚人,忧天的杞国人,南辕北辙的赶车人……无一不是大脑有点贵恙的人士。

因此鲁迅选择一个狂人做主人公,大概也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着寓言创作的这一规律。

第三,偏执狂的内心信念的顽固性和思维的连贯性,有利于表达对食人民族这一认识的坚定性和合理性。

我国古代神话传说和寓言故事中,有不少作品是以偏执狂或具有偏执狂症状的人物为主人公的。神话传说中的填海的精卫,追日的夸父。寓言中的解牛的庖丁,承蜩的佝偻,献璧的和氏,移山的愚公,学射的纪昌,相争的鹬蚌等等都有执偏一隅的毛病。他们认定一个死理后,就不顾一切,坚持到底。这一特点,完全符合鲁迅让人物将食人民族的观点贯彻始终的要求。

同时,偏执狂思维连贯性的特点,使读者感到他的思维条理是清晰的,推论是成立的,因而是可信的。你看愚公反驳妻子和智叟的话多么理直气壮。鲁氏狂人思维中不仅寻觅了很多论据,归纳起来得出了吃人的结论,而且,进退有据,令人信服。例如,小孩子不知道我踩了古久先生的陈年簿子,为什么也想害我,他立刻找到了答案,“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又如:即使那老头子真是医生,说他吃人也不错,因为“本草”上写着人肉可以治病。

第四,妄想症患者认知思维的选择性、歪曲性、投射性、幻觉性、敏感性等等特点,使狂人可以随心所欲,灵活机动地为自己内心的妄想信念,找到他认为可信的,可以推论出他的结论的论据,更加坚定他的信念。

第五,妄想症患者的病理性的象征性思维方式,可以构成文本含义的双关性特色。狂人狂前所受迫害并非生理性的吃人,把它说成吃人是一种比喻性、象征性、抽象性的说法。狂人发狂后,便把它变化为具体的、真实的、生理性的吃人,使用口齿唇舌的吃人,把喻体变成了本体。

在日记中,表面上是在写喻体——具体性、真实的、生理性的吃人现象;但是,却又充分透露着对本体——比喻性的、抽象性、非生理性吃人的认识。如此,二者就融而为一,是此亦是彼,一语双关。

就读者来说,他们透过喻体而看到了本体,透过疯言疯语具体的真实的吃人现象而看到了象征性的抽象性吃人的本质。这就是为什么狂人的一些话似乎说出了真理的原因。

在去世前不久,鲁迅在一封信中指出:我们民族“历史上满是血痕,却竟支撑以至今日,其实是伟大的。但我们还揭发自己的缺点,这是意在复兴,在改善”。(《致尤炳圻》1936年3月4日)可以看出,鲁迅是把改造国民性当成自己的终生的崇高使命而“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我想,他的这句话可以视为他的遗嘱,它将鼓励着我们为彻底改造国民性、实现人的现代化而不断努力。

了解这一点,有助于我们对《狂人日记》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的理解。

注 释:

① 罗伯特·G·迈耶,保罗·萨门合《变态心理学》。丁 煌、李志全、武宏志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版。该书是根据美国精神病学会于1980年出版的《心理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第3版来展开精神病的综合分类系统的讨论的。以下引文不再注释,只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1]恩格斯.反杜林论[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40.

[2]马克思.英国资产阶级[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686.

[3]陈安湖.论《狂人日记》的思想[J].文艺月报,1956(10).

[4]恩格斯.致爱·伯恩斯坦(1890年6月5日)[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444.

[5]马克思.致保尔·恩斯特(1890年6月5日)[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3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10.

[6]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52.

[7] 吴 虞.吃人与礼教[J].新青年,1919(6).

[8]薛 涌.学而时习之[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4.

[9]周遐寿.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狂人是谁[M].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4.

[10]张 瑛.有关‘狂人’的原型问题[J].语文教学,1978(1).

[11]赵耕源.变态心理咨询大全[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105.

[12]茅 盾.读《呐喊》[J].文学周报,1923(91).

[13]苏雪林.《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N].国闻周报,1934-11-5.

[14]茅 盾.论鲁迅的小说[J].香港《小说月刊》,1948,1(4).

[15]张惠仁.辩“狂”[J].教学与研究,19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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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6219(2011)05-0037-06

2011-06-20

李友益,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吴卫华,男,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杨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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