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艳娜
(长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论《宠儿》的双重性
贾艳娜
(长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涪陵 408100)
作为非洲裔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里森受到双重种族和双重文化的影响。她创作的七部小说都具有双重性特征。《宠儿》作为莫里森新奴隶叙事的典范,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和叙事方式等方面具有鲜明的双重性。本文拟从以上三方面分析托尼·莫里森在其小说《宠儿》创作中的双重性叙事,以期揭示奴隶制历史给现实中已经解放的黑人带来的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创伤。
双重性;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叙事方式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黑人和女性的双重性身份,使她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女性思想。她在创作中自觉地将非洲裔美国黑人尤其黑人女性的历史遭遇和现实状况结合起来并融入文本中,从而深刻展现被奴隶制度和种族歧视戕害的黑人生活。《宠儿》(Beloved)作为托尼·莫里森于1993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力作之一,“填补了有关奴隶叙述的历史空白”,是托尼·莫里森致力于探索的“那些不曾诉诸文字的人们的内心世界”的杰出代表。[1]然而,在白人主流文化和男性主流话语的双重夹攻下,托尼·莫里森深刻地意识到,处于边缘弱势群体中的黑人女作家,不能只是简单地复述一个蕴含三百年奴隶制度的主题故事。而且她深知在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背景下,文本明确的终极意义不复存在,因此,在创作小说《宠儿》时,她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和叙事方式等方面采用了双重叙事模式。正是通过这种双重性创作,莫里森成功地揭示出奴隶制历史给现实中已经解放的黑人民众尤其黑人女性带来的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创伤。
在后现代创作观念中,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已过时,作家需要在叙述中深入挖掘多层面立体化的叙事结构,极尽其文学叙事的自由度,使读者在阅读中参与创作,同时感受作品强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因此结构本身就是小说主题思想非常重要的体现和阐发方式,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通过想象把相关内容联系起来,挖掘其隐含的深层意义。托尼·莫里森的创作正是植根于这种以后现代思想为基础的社会文化中,赋予她的第五部小说《宠儿》以立体化的双重性情节结构,召唤读者用想象透过杂乱无章的表层结构去挖掘耐人寻味的深层结构。
表层情节结构由小说人物的现实与外部的话语和行为构成,是作品的外部框架,重在结构性功能。小说《宠儿》的表层情节结构是把整个小说分成上、中、下三篇的外部结构。每一篇都以塞丝和女儿丹芙所住的124号农舍里鬼魂的状态开头:“124号怒气冲天”(3);“124号大声喧闹”(201);“124号安静下来”(285)。124号农舍里鬼魂状态的变化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小说主要人物宠儿的还魂,喧闹,到最后被迫悄然离去构成了主要的外部框架。小说开始交待了在奴隶制度已被废除十年之久的1873年,辛辛那提郊外的蓝石路124号闹鬼的现象。这是塞丝另一个女儿宠儿的冤魂,18年前死去时还不到2岁。多年来,宠儿的冤魂一直在124号肆虐,导致塞丝的两个儿子离家出走,加速了婆婆的精神崩溃和最终死亡,造成小女儿丹芙孤僻沉默的性格,也使塞丝被往事的梦魇所纠缠从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来,前“甜蜜之家”最后一个男性黑奴保罗·D赶走了宠儿的鬼魂,并与塞丝生活在一起。之后,宠儿就以18岁少女的肉身还魂,进入124号向塞丝讨还母债,甚至不惜引诱保罗·D将他赶走从而独占塞丝全部的爱。然而,宠儿对塞丝讨债的欲望永难满足,终于与塞丝发生激烈矛盾,使塞丝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最后,成长起来的丹芙召唤黑人社区民众一起帮助塞丝摆脱了宠儿,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表层情节结构展现的现实生活变化的根源则需要读者深入挖掘其深层情节结构。
深层结构由小说人物对过去行为的回忆和此过程中所展现的导致外部行为的内心活动构成,重在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具有刻画人物、深化主题的美学价值。《宠儿》的深层情节结构是在以上现在层面的故事进行的同时,通过塞丝、丹芙、宠儿和保罗·D的追忆流程把过去的痛苦体验和心灵感受披露出来的。塞丝从“甜蜜之家”逃亡的艰辛和代价,124号农舍闹鬼的经过和原因等都是围绕着塞丝弑婴这一核心事件展开的。弑婴事件又是通过多人的回忆和多人的视角呈现的。首先是通过以“学校老师”为代表的白人奴隶主的视角来呈现弑婴这一外部场景的血腥和恐怖。然后从黑人男性斯坦普的视角,呈现采取行动前塞丝的即时反应,带有黑人的同情和怜悯。最后才引导读者理解塞丝,从塞丝本人的视角揭示这一过激行为是塞丝出于本能的母爱阻止其子女重蹈覆辙的艰难抉择。至此,深层情节结构展现出的奴隶制历史构成表层情节黑人现实生活困境的根源。
莫里森在表层情节结构中展现黑人的现实生活困境,同时召唤读者在历史中追本溯源,深入挖掘其深层情节结构。在深层情节结构中,她把人物过去的经历打碎,再动用后现代的创作手法将碎片嫁接在表层情节故事的基体中,随着表层故事进行的同时,人物的过去也被展露出来,当表层的故事到达结尾的时候,深层结构的过去经历也呈现出它完整的原形,从而有助于读者从深层的历史的角度更好地理解黑人民众尤其黑人女性的现实生活。
莫里森是一位黑人女作家,这种双重身份使她特别关注黑人女性的命运,想要表述黑人女性的独特体验,而且想要发出未曾言说过的声音。就像她本人所说的那样:“身为黑人和女性,我能进入到那些不是黑人、不是女性的人所不能进入的一个感情和感受的宽广领域”。[2]莫里森致力于塑造全新的黑人女性形象并且要忠实于历史和现实的身体和心理体验。在小说《宠儿》中,她着重塑造了具有双重身份的宠儿和具有双重性格的塞丝这两个鲜明的黑人女性形象。
宠儿是其同名小说《宠儿》的的关键性人物,对宠儿这一人物的塑造,从一开始就是莫里森创作小说的动因,是她想象的产物。莫里森赋予了宠儿介于人与鬼、传统与现实、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双重特性,更印证了后现代文本的不确定性。作为人来讲,宠儿可能是一位贩奴中途的幸存者。通过宠儿的独白以及各种文献对中途的描述,我们就会发现宠儿的话语中描述的是她被贩穿越大西洋的经历。另外,宠儿作为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的身份,就是一位长期遭受白人蹂躏和强暴的受害者。她在独白中曾提到一个白人在她房间内伤害她,黑天称她为亲爱的,白天骂她是母狗。塞丝对此的解释是:宠儿曾被一位白人锁在家里,长期霸占。然而宠儿最关键的身份是作为鬼魂,这必须从超自然的角度加以理解。首先,她极有可能是塞丝女儿还魂的化身,因为她与塞丝杀死的女儿有很多相同之处。同时宠儿也认定塞丝就是她母亲,对其百般蹂躏。所以塞丝任其摆布,满足她的一切无理要求,以弥补母爱。作为鬼魂的宠儿,也有可能是遭到非人的奴隶制戕害的任何一个黑人奴隶的化身,正如作者在小说的扉页题词:献给六千万甚至更多。莫里森在这里为整个黑人民族呐喊,痛斥残暴的奴隶制度对黑人历史的摧残并给黑人的现实生活蒙上恐怖阴影。
莫里森把塞丝的深沉母爱和极端杀戮并置,让圣洁伟大的母爱以疯狂残暴的形式表现,更是以极端内疚的方式弥补。这一双重性格的塑造使读者不知该为塞丝杀戮女儿的行为而憎恨她,还是为其弥补母爱的内疚而同情她。正是在这种难以取舍的道德和感情的双重取向中,读者体会到了这一艺术形象的魅力所在。“奴隶制是人类迄今为止制造出来的最邪恶的反家庭制度”。[3]残酷的奴隶制度剥夺了人性从而导致人性的扭曲和变异,塞丝杀死女儿就是在爱的驱动下用丧失人性的方式对爱的表达,是黑奴制暴虐的结果。塞丝虽然视孩子为最重要的人,但为了避免爱女以后后遭受所有女奴必然要面临的悲惨命运,在奴隶主前来追捕欲重置她们于非人境况的万分火急情况下,在做人和奴隶的抉择中,她忍痛割断了女儿的喉咙,让女儿获得了永久的“自由”,她还想把所有孩子一起杀死,然后自杀,但人们制止了她的疯狂行为。这一悲壮之举粉碎了奴隶主的美梦,保护了浴血奋战而获取的自由。但黑奴解放后,她过去疯狂的杀戮化成了亡女的阴魂,时刻萦绕在她居住的124号农舍,使她无力从杀女的罪孽中解脱,终日沉溺于惨痛记忆中不能自拔,在孤独痛苦中苦苦挣扎了18年。还魂后的宠儿永无止境地疯狂讨要母爱,更是让塞丝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身心备受煎熬。塞丝是犯了杀戮女儿的罪行,但其动因恰恰是为了保护女儿,在这里作者却有意回避了对这一善恶是非的分辨,让读者在有限的人物描写中去体味无限的内心世界。
受到双重文化影响的莫里森根植于非洲黑人文化,同时接受了良好的西方文化教育,曾经熟读过欧洲文学巨匠们的经典作品,使其创作在语言风格和艺术表现形式上具有鲜明的黑人民族艺术特色,同时又在写作手法上承继西方主流文学传统。她曾明确指出:“在美国黑人文学中寻找西方的影子,或者把西方的影响加到美国黑人文学中,都是有价值的。”[4]这种双重性叙事方式实现了黑人文化艺术传统和西方现代写作技巧的融合。
莫里森在小说创作中运用黑人的艺术形式塑造黑人形象,反映了非洲裔美国黑人的审美传统。在小说中她有意识地吸收了从黑奴时代起流传的民间口头文学的传统并精心提炼使其真实生动。她使用多种新奇的修辞手法,包括怪诞的比喻,如将塞丝背上的伤痕比做“一棵苦樱桃树”(79),有树干树枝和树叶,还开着“小小的樱桃花”(93),这种寓言式神秘的语言风格具有强烈的黑人传统特征,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索故事背后的内在意蕴。宠儿兼具人与鬼双重形象的塑造带有非洲传统宗教思想和生死观念的印记。而《宠儿》中爵士乐风格的文本结构和叙事策略也体现了鲜明的黑人艺术特色。莫里森对小说进行了精心的谋篇布局,开篇突如其来,交待124号农舍里鬼魂的状态,“124号怒气冲天”(3),整个篇章既没有章节标题也没有过渡衔接,犹如即兴创作的爵士乐,用黑人特有的方式来表达黑奴的内心世界。莫里森利用黑人的各种艺术形式,把一个个陈旧的历史片段重新加工,创作出具有深刻历史主题和现实意义的伟大作品。
在写作技巧上,莫里森匠心独运地采用了后现代小说的碎片式叙事手法,在讲述故事时没有遵循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方式来展开,而是采取了散点透视的叙述手法,不断干扰和转移着读者阅读的视点。小说中对黑奴塞丝和保罗·D过去经历的描述零零散散地遍布在故事的各个角落,从一定程度上阻碍着阅读,还让人感觉有些混乱。对于莫里森的这种创作手法,评论家瑟曼作了一个很贴切的比喻:作家如同将灾难性事件的场面画到一块黑色玻璃上,“她把这块玻璃打碎,然后以互不关联令人迷惑的现代形式将其重新组合”。[5]这种叙事手法不仅增强了悬念,也对应人物极力压抑往事记忆的心理,巧妙地契合了小说的主题挖掘和人物塑造。另外利用多重叙事视角来展现塞丝弑婴这一中心也是小说写作的独特创新。对小说中塞丝弑婴这一核心事件的叙述不是直截了当的给出,而是从多人的观察角度来逐层展开。
综上所述,作为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黑人女作家,莫里森要创作的是“不能更改的无可辩驳的”黑人文学。[6]植根于后现代文化语境中创作,莫里森深深感到过去与现在密不可分,试图在历史中寻求黑人现实生活困境的根源。小说《宠儿》在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和叙事方式等方面的鲜明双重性特征使莫里森开创了新奴隶叙事的典范,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叙述风格,表达了非洲族裔黑人女性的独特体验,从根本上揭示了非人的奴隶制度给黑人女性及其群体造成的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创伤。
注 释:
①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
② 托尼·莫里森:《宠儿》,潘岳、雷格,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
[1]Strouse,Jean.Toni Morrison’s Black Magic[J].Newsweek,1981,(30):54.
[2]Taylor-Guthrie,ed.Conversation 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243.
[3]玛·阿特伍德.驱散不了的恶梦[J].外国文艺,1994,(2):68.
[4]Morrison,Toni.Unspeakable Things Unspoken:The Afro-American Presence in American Literature[J].Michigan Quarterly Review,1989, (28):9-10.
[5]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33-134.
[6]Morrison,Toni.Memory,Creation,Writing[J].Thought,1984,(59):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