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倩娜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红色经典辨伪
想象中生成的人生重构
——《青春之歌》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交错纠葛
马倩娜
(暨南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632)
[主持人语] 《青春之歌》是新中国“红色经典”当中唯一一部描写女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部最具有中国特色爱情传奇的小说文本。长期以来,人们一直都把《青春之歌》作为是知识青年思想政治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的生动教材,但却很少有人对这部作品从历史真实到艺术真实去进行甄别分析。马倩娜这篇文章通过详细的史料和认真的分析,深刻揭示了《青春之歌》的成书过程以及文本叙事的故事结构,我相信“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鲜明论点,一定会引起人们的灵魂震撼与强烈反省。
《青春之歌》是红色经典作品中少有的以知识分子为题材的小说,作者从创作之初就将自身生活的影子融入其中,力图展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青年在党的领导下的奋斗史以及知识分子的改造史,众多知识分子则声称他们的改造史就是小说表现的那样。在对历史与文本的对比中,我们可以发现小说在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中的斡旋游走,并将这种艺术虚构最终上升到历史真实的过程,从而达到教育大众的政治教化目的,这也是众多红色经典作品共有的特征。
《青春之歌》;历史真实;艺术真实
一提及“红色经典”,人们自然就会联想到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众多小说:工农英雄往往是心胸开阔高大完美,而知识分子“臭老九”则往往是人格猥琐苍白孱弱。但1958年1月出版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则明显突破了这种创作题材的历史局限——它不仅以知识分子为主要的描写对象,更是与那些“工农兵”作品一道被奉为经典,现在人们常说的“三红一创、青山保林”,其中“青”字所指的就是这部小说。《青春之歌》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它既象征着令人难忘的蹉跎岁月,又暗示着红色革命的浪漫激情,正是由于它那史诗般的宏大叙事,故文坛才将其誉为是有“教育意义的优秀作品”[1]。然而,《青春之歌》究竟是艺术虚构还是历史真实?为什么近十年来学界一直都对它强烈质疑?揭秘早已被尘封了的事实真相,一切详情我们还是应该从作品文本说起。
无可否认,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的创作取材,的确与其它红色经典有所不同:它以“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情节,造就了当代版“革命+恋爱”的叙事模式;并通过知识女性林道静的“个人成长”,生动地再现了“民族国家”的奋斗过程!这种题材新颖主题鲜明的革命叙事,除了“好看”之外无疑更具有“教育意义”。
杨沫创作《青春之歌》,自然与她个人的经历有关。在这部小说当中,融入了作者对于革命英雄的无限崇拜,作者自己也坚持说,这种英雄崇拜是她创作《青春之歌》的真正动力:“1950年我病了,休养中,我又想起了我对英雄们的债务。不是吗,我们的胜利是怎样得来的?不是那些只有革命利益、没有个人私立、充满共产主义思想的共产党员的无畏斗争能够得来的吗?不是那些牺牲了的先烈用他们的鲜血铺平了中国革命的前进道路能够得来吗?……而我——活着的人,革命斗争的见证人,是有责任把这些真实的情况记录下来,以便告诉那些年轻的后来者,使他们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来得不易……于是,在这种心情的支使下,不管身体多么难过,不管自己的思想水平、艺术水平多么浅薄,我就咬紧牙关开始了《青春之歌》的创作。”[2]杨沫身边的英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她说小时候一个名叫方伯务的共产党员,是她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革命引路人;1936年与共产党员马建民的情感结合,更是使她真正走上了革命道路。后来,杨沫跟随马建民来到了冀中抗日根据地,她在如火如荼的民族圣战中,亲历了环境之艰苦与牺牲之悲壮;尤其是那些前仆后继死而后已的革命英雄,他们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动人故事,令她每每听来都会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常常是前几天还在一起亲切聊天交谈,可不久就会传来令人震惊的牺牲消息——英雄们有的被敌人包围在磨棚里,拒绝敌人劝降并打倒十多名敌军,最终壮烈牺牲在烈火中(如二联县六联区区长王泰);有的在弹尽粮绝之际,便撕破衣服塞入喉咙,宁死也不当敌人的俘虏(如三联县县长胡春航);有的因叛徒告密被抓,历经敌人严刑拷打却宁死不屈,最后用牢房中吃饭的筷子插入耳中撞墙自尽(如二联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谭杰)……杨沫说在战争中所涌现出来的英雄事迹,甚至要比文学作品中描写的更为真实而感人。革命英雄那种英勇而悲壮的从容之死,深深刺痛着杨沫多愁善感的脆弱心灵;于是她萌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创作冲动,尝试着要将她所经历的“革命”写成小说。而且与其胞妹白杨在新中国影坛上叱咤风云相比较,生性好强的杨沫绝不甘心自己在新中国文坛上的寂寞与沦落——她要以优美煽情的语言文字,去赞美革命表现英雄重构历史,要像苏联作家保尔·柯察金那样,在宏大叙事中感动国人振奋自己!她的这种创作动机也与当时全国解放战争硝烟散尽,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人们缅怀先烈崇敬英雄感恩于党,由此形成的以红色经典去重述历史的创作思潮不谋而合。
但是,仅仅具有革命情感还不足以支撑她去创作小说《青春之歌》,建国以后杨沫一直都是疾病缠身,根本就无法去深入基层体验生活。万般无奈之下,杨沫只好以她自己的身世经历,再加上她本人对革命的认识和理解,拼凑出了这样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框架:“主人公是女性,一个失学失业的知识分子,她因家庭的败落,父母的不和,爱情的折磨……在种种坎坷的遭遇中生活。后来却在革命朋友、在党的影响下,一天天成长起来……”[3]。这就是小说《青春之歌》的最初构想。然而杨沫的这个以自身为原型,以知识分子跟党走为主题的小说,在创作之初并不被众人看好,毕竟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多次斗争,文学创作的题材已经基本被局限在工农兵题材这个狭小的范围里,知识分子题材成为创作的禁区,杨沫本人在日记中就提到,“有的关心我的朋友知道我在写以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小说,担心地劝告我说:‘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你在写?而且当主人公?这会不会——有点危险?……’”,然而她胸有成竹地表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不可以写?以知识分子当主人公,我认为并非不可。我们的许多领导同志不都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吗?……而且,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也说可以写农民和知识分子,写他们的转变。我就想写知识分子在党的领导下是怎样转变的。”[4]杨沫的这种自信来源于她对政治方向的准确把握,即使是生病期间她也一直积极学习党的大政方针政策,并在日记中多次表示出自己对国家政策不够了解的悔恨之情。她在小说出版后对于小说受到读者如此热烈的欢迎给予的解释就是因为在创作小说过程中“主要还是把政治当成统帅”[5],可以说政治正确为这部小说的轰动一时做出了功不可没的贡献,历史与政治的结姻其实是众多红色经典小说的必备法宝,而这点在《青春之歌》这部描写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中有更为鲜明的体现。
小说中女性主人公林道静的成长历程,当然也就是杨沫思想的真实写照。杨沫出身于一个湖南长沙的大户人家,因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去自谋生路,危难时刻偶遇北大学生张中行,不仅使她摆脱了窘迫困境,同时还收获了甜蜜爱情。后来杨沫在妹妹公寓里的联欢聚会上,认识了许多东北流亡学生和“剧联”进步人士许晴等,开始有意识地去接触共产主义的思想信仰。据她本人回忆说,国民党北平市党部特务顾宝安,为白杨争风吃醋误抓共产党员许晴,给她提供了帮助狱中同志的“革命”机会:冒险去为他们传递进步书刊。这次十分成功的“革命”实践,使原本就泼辣野性的湘妹子杨沫,更加向往惊险刺激的地下活动。她开始厌倦张中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平庸”与“迂腐”,主动去追求共产党员马建民和他那充满激情的政治理想。杨沫这段罗曼蒂克式的个人经历,经过她巧妙加工与肆意改写,就变成了小说中的传奇故事:道静跳海遇“骑士”、思想分歧终分手、苦闷之中觅知音、美满姻缘跟党走。小说为了增加林道静身份的合法性,杨沫为林道静设置了“既有白骨头,又有黑骨头”的出身,并将林父知识分子的形象与政治主导下的地主知识分子形象挂钩,塑造出一个无恶不作、生活腐化、思想落后、勾结官吏、欺压百姓的大地主知识分子形象。应该说这种写法虽然有杨沫将对父母不关心自己的恨与怨融入其中的嫌疑,但对于小说主人公林道静以后生活道路的发展却有着重要意义,是纯粹的文学写法,然而在小说出版后,杨沫似乎真的太投入于林道静不幸的身世了,她曾不无憎恶地表示“我的家庭和林道静出生的封建大地主家庭差不多,我的父亲也是像林道静父亲那样的人。他强奸秀妮,秀妮怀孕后,也跳水自杀了,只不过我不是秀妮生的而已。”[6]我们从杨沫之兄所记载的杨父,只能感受到他是一个虽然生活上有问题,但却一心为教育,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形象,对父亲记忆的偏差或许正是革命战场上无父子的最好体现吧!
对于小说中林道静毅然舍弃余永泽,坚定选择卢嘉川、江华等革命者的行为,其实也来自于杨沫本人的生活,但从现存史料来看,杨沫无论是与张中行还是与马建民,他们之间所发生的爱情纠葛,根本就不是什么政治因素,完全是杨沫个人的率性所为。比如她认为自己同马建民的相见恨晚,是同志加爱人式的信仰组合;但马建民却对此加以否定,他在写给杨沫的信中说道:“默,你想的太多,你小资产阶级情调也太浓。也许有一天你发现比我更好的人,你也许——也要离开我……”马建民所说的这番话,道出了他与杨沫的思想分歧——杨沫并非是在由衷地崇尚革命本身,而只是在盲目地崇尚革命者的英雄气质!正是由于马建民意识到了他们两人的不同追求,所以才主动去疏远杨沫并尽可能消除她的英雄幻想,因为他想告诉杨沫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革命者,永远也成不了美女心目中的英雄偶像!马建民的坦率直言,触动了杨沫的内心伤痛,故杨沫就说她的心“被深深地戳了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洞”[7]。也许用不着我们去多做什么解释,这个“洞”其实就是知识女性的小资情调。这无疑引起了杨沫本人的高度警觉,于是她便在小说《青春之歌》中,巧妙地把自己的心灵之“洞”,转化成了一道林道静必须要去跨越的思想门槛。当林道静向卢嘉川倾诉她阅读革命书籍的“深刻”体会,并表示自己也想入党参加红军成为革命英雄时,结果却受到了卢嘉川十分严厉的一通批评:这不是对于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真正认识,而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英雄崇拜!杨沫让林道静从灵魂深处猛然惊醒,终于理解了现实革命的残酷与血腥,这种知识分子世界观改造的情节设计,或许多少会使杨沫那“汩汩流血”的心底之“洞”,能从艺术改写人生中得到一些情感慰籍吧。
杨沫对于自己过往的生活真的是记忆犹新,尤其是她离家出走与张中行一起住在北大的日子更令她难忘,而北大这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圣殿,也更适于展示不同思想知识分子的各色面貌,于是北大成了小说故事展开的主要场所,小说出版后,杨沫还专程应北大学生邀请去北大做过讲演,北大这所知名学府忠于革命的印象也深深扎根于那个年代青年的脑海中。但是杨沫并没有高校求学经历,她只是因为与张中行同居,曾在“北大”校园里住过几年,可见杨沫本人并不了解“北大”,被人津津乐道的北大精神和学潮运动由此看来就成了无本之木。《青春之歌》却偏要去表现什么“北大”精神;如果说“北大”精神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那么也应是爱国热情与潜心治学的辩证统一。可杨沫却以政治意识形态的先入之见,对这两者因素做了随心所欲的人为分解。杨沫把“北大”精神简单地归结为是爱国运动,为了使这种爱国运动与中国现代革命相结合,她在《青春之歌》中描写了一个自己并没参加,历史上却曾有过的学潮事件——“九·一八”事变后“北大”学生的南下请愿,并在其中塑造了一批值得学习的革命英雄形象。北大成为了中国青年革命者的摇篮,那么也就必须有一大批年轻的革命者继往开来活跃于其中——于是像卢嘉川、徐辉、罗大方、江华之辈,他们虽然都身为“北大”学生,却只热衷于政治而根本不去读书,就如同一群来无影去无踪的神行太保,仿佛“北大”只是过路借宿的临时客栈。
提升“北大”精神的政治信仰,否定“北大”精神的学术品质,这使得《青春之歌》将“北大”校园,人为地分成两大水火不容的对立阵营:一边是以卢嘉川为代表的革命势力,一边是以余永泽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当杨沫敬仰卢嘉川而鄙视余永泽时,她对“北大”精神的片面理解也就一目了然了。杨沫是根据张中行在“北大”的学习生活,去刻画反派主人公余永泽的精神状态,在她后来绝对革命化了的思想意识里,莘莘学子那种刻苦读书的求知欲望,都被她视为是“北大”精神的负面因素:他们“埋头在图书馆里或实验室里,……为了一个字,一个版本的真伪,他们可以掏尽心血看遍了所有有关的书籍、材料。……他们的心灵里,只想着个人成名成家,青云直上”[8]。但她恐怕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命题:学校本是清净地,学生更是栋梁材;如若一心闹革命,还要学校干什么?认真苦读本不是知识分子的一大“罪状”,但问题就出在一个政治思维的革命年代。1956年,国内开始彻底清算胡适的反动思想,毛泽东对于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不仅十分重视而且还多次发表讲话,他指出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间,“还有一些人很骄傲,读了几句书,自以为了不起,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可是一遇风浪,他们的立场,比起工人和大多数劳动农民来讲,就显得大不相同。前者动摇,后者坚定,前者暧昧,后者明朗”[9]。政治领袖的主观意志,无疑为《青春之歌》指明了方向。胡适派文人是“北大”校园反动势力的当然代表,其个人主义思想则更是造成余永泽人格堕落的主要原因!当余永泽表白说“我是采取我自己的方式来爱国的”,立即遭到林道静和罗大方的无情嘲笑:“你的形式就是从洋装书变成线装书,从学生服变成长袍大褂。”杨沫甚至还让罗大方以调侃讽刺的挖苦口吻,断章取义地运用胡适的一段话去揶揄余永泽:“你忍不住吗?你受不住外面的刺激吗?你的同学都去呐喊了,你受不住他们的引诱与讥笑吗?你独坐图书馆里觉得难为情吗?你心里不安吗?……我们可以告诉你一两个故事……”。胡适此言出自于1925年的“五卅惨案”(《爱国运动与求学》),其原文之意是要告诫“北大”同学,“救国事业非短时间所能解决,帝国主义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强盗’也不是几千万人的喊声咒得死的。救国是一件顶大的事业。排队游街,高喊着打倒‘英日强盗’,算不得救国事业;甚至于砍下手指写血书甚至于蹈海投江,杀身殉国,都算不得救国的事业。救国的事业须要有各色各样的人才;真正的救国的预备在于把自己造成一个有用的人才。救国须从救出你自己下手”[10]。我们从这段话里看不出有什么“反动”之处,况且在1935年北平爆发的“一二·九”运动中,胡适还公开发表过《为学生运动进一言》,对学生爱国运动表现出了全力支持的积极态度,他说“十二月九日北平各校的学生大请愿游行,是多年沉寂的北方青年界的一件最可喜的事”。杨沫为了迎合革命时代的政治需求,把原本正直的胡适写成是极其虚伪的胡适,把原本进步的张中行写成是思想落后的余永泽,这种篡改历史为我所用的创作意图,很难使《青春之歌》成为经典载入史册。
如果说小说用艺术化的革命,教育当代青年向革命英雄学习具有重要的爱国教育意义,那么小说中人物由真实走向虚构的过程则更能体现出艺术对于政治的妥协靠拢。杨沫曾说《青春之歌》的前半部分,是她自己人生历程的真实写照;而后半部分即林道静的思想转变,则是她艺术典型化的高度概括。似乎如此一来,《青春之歌》果真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但稍加考证我们便可以发现,实际情况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仅以小说中着力塑造的落后知识分子代表余永泽的原型张中行这一历史人物的真实性而言,我们就能判定《青春之歌》是纯粹的艺术虚构。张中行是北京大学的在读学生,他虽没有征战沙场的威武,也没有与敌地下斗争的艰辛,但他还是保有一颗强烈的爱国之情的有识之士。他乐于助人,在杨沫最无助时倾情相助,给了她家的温暖,他专注于国学研究,后来成为闻名一时的国学大师,受到众人景仰,而以他为原型人物的余永泽,却是一个人格猥琐、自私狭隘、埋首故纸的可怜书生,他不仅极其厌烦同学们热情高涨的爱国情绪,并且千方百计阻挠林道静与卢嘉川等进步学生接触,当军警围攻、大刀警棍横飞时,余永泽这个曾经的“骑士”再也没有挺身而出,而是躲在了僻静的图书馆,龟缩到了自我的狭小空间,不问世事,与冲锋陷阵的卢嘉川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是作为余永泽的生活原型,张中行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学潮当中,其本人所表现出的态度与立场究竟又是如何呢?根据史料记载,1931年12月底,为了抗议日本侵占“东三省”,“北大”学生会决定派出一个代表团,到南京去向国民政府示威请愿,张中行正是请愿团230名代表之一。此次学生运动作为“五·四”精神的历史延续,一直都被视为是“北大”的光荣而载入校史,那么张中行能荣幸地被大家推举为学生代表,可见这位仁兄当然不会是一个平庸之辈。杨沫是从张中行那里听说的请愿故事,然而张中行毫无刀光剑影的平静叙述,却与史书中极其张扬的政治宣传大相径庭,“出发之前,听说学校已经向南京打了招呼,让北大的旧人,如蔡元培、陈大齐等,关照我们。显然,这也就通知了南京当局,北大去了一群学生,要向不抵抗的政府示威。一路平平静静……到下关,不久就进了南京城。果然有人关照,把我们安置在中央大学。”[11]即使他们后来因游行被捕而遣送回北平,同学们在列车上也是一脸轻松谈笑自如,还有警察因学生没有打骂他们而向学生表示了感谢。一场在小说里由党所领导的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被亲历者张中行说得是那么的平淡无奇没有悬念,这自然会令崇拜神话英雄的杨沫倍感失望;所以当她创作《青春之歌》时,便从李大钊、邓中夏、赵世炎等革命先烈身上,去合理地推演出激情澎湃的“北大”精神——一种光彩夺目的政治色彩,用杨沫的话来说就是“北大的红楼是砖瓦盖成红色的,也是革命者的鲜血染成红色的。”在这鲜血染红的北大红楼的照耀下,余永泽人格的阴影也就昭然若揭了,小说也由此完成了知识分子两条道路选择的批判,成功地从描写知识分子心灵的狭小空间进入到政治话语中,把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和政治气氛进行了完美的组合。
对于杨沫本人而言,她写《青春之歌》时自然没有想到,自己随心所欲地去改写历史人物,会对被改写者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胡适远在美国当然没有办法将其拿来革命,可张中行却置于网中难逃厄运。姚文元曾这样去评价《青春之歌》的政治意义,他说小说当中有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创造,就是“别具匠心地把余永泽写成一个跟着胡适的屁股后面钻进‘整理国故’的牛角尖里的人,加深了这一形象的典型意义,并且也反映出胡适那一套理论彻头彻尾的反动性,在中国革命过程中所起的腐蚀青年的反动作用”[12]。这种具有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化的思想评语,在当时几乎得到了社会读者的普遍认同,比如《青春之歌》刚刚问世不久,《青年报》就曾以“怎样正确认识余永泽这个人”为题,在文艺界展开了为时一个多月的广泛讨论。撰文者都表示从余永泽这个反面教材身上,看到了自己世界观改造的历史必然性,尽管也有人曾替余永泽去进行辩护,但却遭到了革命话语劈头盖脸的猛烈批判——原本是一个纯粹虚构的艺术人物,却成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客观存在,那么作为余永泽生活原型的张中行,就命中注定了要去为艺术虚构而自我献身——建国后所发生过的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被作为反面人物饱经磨难人格受辱。好在历史是客观与公正的,它同杨沫开了一个很大玩笑:“文革”期间,杨沫曾经崇拜过的革命者马建民,突然揭发她是“混入党内的假党员”,杨沫因此而在政治上沦落深渊;危难时刻竟是被她曾经蔑视的张中行,挺身而出尽显其一个学者的正直与良知,张中行顶住巨大压力向调查人员证明:“那时候,我不革命,杨沫是革命的。”[13]对于《青春之歌》有辱他的人格形象,他更是表现出了一种知识分子的谦谦风度,张中行笑对人谈:“这是小说,依我国编目的传统,入子部,与入史部的著作是不同的。”甚至他还十分宽容地解释说:“为了强调某种教义,是可以改造甚至编造大小情节的”[14]。当我们对于张中行那种“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荡心胸去大表敬意之时,就不能不对《青春之歌》肆意改写历史的荒谬行径而去进行深刻反思。
小说在批判反面角色时,更注重塑造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这也是红色经典小说不能逃脱的模式,在《青春之歌》这部小说中卢嘉川无疑是与余永泽相对,正面歌颂的英雄形象,杨沫对他所付出的心血明显也是远大于其他人物。小说中的卢嘉川,既有革命者的坚定刚毅,又有人性化的侠骨柔情,像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原型究竟是谁?杨沫自己曾解释说,卢嘉川是虚构大于真实。杨沫的儿子老鬼,后来为读者揭开了神秘面纱,卢嘉川是源自于对杨沫影响最大的两个人物:一个是1933年除夕之夜所认识的陆万美,他是北平中法大学的在读学生,曾因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而两次被抓,小说中关于卢嘉川被捕入狱的情节描写,就是对陆万美传奇人生的艺术写意。尤其是他向杨沫推荐的《怎样研究马克思主义》一书,不仅开启了杨沫参加革命的思想先河,更被写成是林道静成长的指路明灯。另一个原型人物则是革命者路扬,路扬于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投笔从戎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先后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如果说陆万美赋予了卢嘉川以英雄气质,那么路扬则赋予了卢嘉川以火热爱情。“七·七事变”之前,杨沫即与路扬相识,还产生了一段感情,后因误会两人分手;到达抗日根据地,他们又重逢相爱,由于路扬离队治病,两人再次发生了误会。直到朝鲜战争开始,杨沫才又与路扬建立起联系,不过此时杨沫已结婚成家,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杨沫对于路扬用情很深,他们之间颇为复杂的波折恋情,使杨沫刻骨铭心难以释怀,她只能将这份深爱埋藏于心中,并倾注于卢嘉川这一人物身上。杨沫曾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有时想起他对我的感情——革命的又是深挚的友谊。我忽然想,我应当在未来的小说中,写出这个人物,写出他高尚的革命品质;写出他出生入死的事迹;也写出他对我经受了考验的感情(也许只是一种幻想的感情)。……我现在的愿望是把他写入我的书中,使他永远活着——活在我的心中,也活在亿万人民的心上。”[15]最后杨沫终于天遂人愿,把卢嘉川写成了令人仰慕的革命英雄;而他与林道静“革命+恋爱”的浪漫传奇,更不知感动了多少中国读者去为他们同情落泪。不过,老鬼只是把卢嘉川归结为是陆万美与路扬两人,而那个才气逼人的马建民却被排斥在外,我们想这可能是事关“文革”中的那次“伤害”;但从杨沫同马建民之间的通信来看,她与马建民两人的情感缠绵,同样也具有似曾相识的类同感觉。所以我们坚持认为,卢嘉川不是别人,正是杨沫情感生活中几个男人的影子组合。
对于卢嘉川这个人物,杨沫除了融入了自己生命中真挚的感情,还将革命英雄具有的俊朗正直的外形,坚定果断的品质都赋予了他,当他一出场,林道静就被他吸引住了。作为小说《青春之歌》中的英雄人物,最能体现卢嘉川革命壮举的故事情节,我们大致可以列举出这么两件事:一是南下示威被捕后的监狱斗争;二是为了革命大义凛然的英勇牺牲。杨沫自己虽然没有坐过监狱,但红色经典却并不缺乏此类描写,一部《在烈火中永生》摆在那里,怎么看都像是“红岩”故事的情节翻版。中央大学学生杨旭等被关在监狱两个多月,他们积极争取看守去为其传送狱中消息,这种策反看守为我所用的攻心之计,无疑就是对“红岩”故事的模仿照搬;还有当学生冲击监狱时,军警如临大敌又拉枪栓又上刺刀,杀气腾腾地对准了牢房,也是仿效渣滓洞与白公馆大屠杀时的表现场景;另外,卢嘉川等人为了保护同学避免过多的流血牺牲,提议给救援学生写信让他们暂时收兵,这时杨旭从墙角掏出一截铅笔和一张纸条递给卢嘉川,他们支起棉被挡住亮光分别给自己学校的同学写信,其实更是与江姐、许云峰、成刚等革命英雄在监狱中出版报纸传递消息如出一辙。我们并不是说杨沫要去刻意模仿了《红岩》,而是《红岩》中所体现出的英雄精神,在新中国十七年里到处都能够令人感受到!杨沫经过阅读记忆的经验作用,赋予了卢嘉川以他者英雄的固有品质,这种“挪用”或“借鉴”的直接效果,是使同一时代的英雄具有了完全相同的英雄人格。身上流着他者血液的英雄卢嘉川,无论是政治思想还是革命意志,都变得更加成熟起来——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倾听他演讲的人民群众,用他低沉有力的声音揭露着统治者卖国求荣的丑恶嘴脸;他带领学生不畏危险奋起反抗,与荷枪实弹的反动军警展开着面对面的殊死搏斗;他更用了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去鼓舞与激励青年学生的爱国热情与奋进心理。“红岩”英烈刘国鋕再度复活为卢嘉川,无论杨沫本人如何去进行辩解,都无法将《青春之歌》的艺术虚构性,直接等同于是历史的真实性。
由于“红色经典”的审美法则,是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相辅相成,因此《青春之歌》本身所具有的“诗史”性质,其历史真实性自然也就不会受到人们怀疑。小说出版之后,有人写信给作者去打听作品中的人物下落,也有人写信给作者去关心林道静的“现在”情况[16]。武汉军区空军某部还以组织名义,给杨沫发来一份正式公函,请求她提供林道静的具体地址,以便取得联系并去向她学习和请教。更有一些敬仰革命英雄的年轻女学生,她们还曾多次跑到南京雨花台,去寻找烈士卢嘉川的埋葬地点,以便去凭吊这位侠骨柔情的白马王子!而茅盾等艺术大家则更是纷纷撰文推波助澜,他们干脆就把小说故事当作是革命历史,全面肯定了《青春之歌》不仅反映了“从‘九·一八’到‘一二·九’这一历史时期党所领导的学生运动”[17],并且认为它再现了“那一时期中国的革命运动的真实面貌”[18]。曾经立志改变中国面貌的知识分子一转身成为了被改造的一部分,而且还是缺点极大,必须被改造的部分,知识分子的合法地位也在这部小说中有了政策性的明确界定,正是基于这种政策上的认识才使众多知识分子甘心情愿地表示了接受改造的信心,和对小说描写的赞同,小说《青春之歌》正是在一片赞誉声中,超越了艺术虚构而成为了历史真实,因为对于那一时代具有政治信仰的读者而言,革命叙事一切皆真是不可动摇的艺术信条。
[1][17]茅 盾.怎样评价《青春之歌》[J].中国青年,1959,(4).
[2]杨 沫.谈谈《青春之歌》里的人物和创作过程[J].文学青年,1959,(1).
[3][4][15]自白——我的日记(上)[A].杨沫文集(卷6)[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154、196、157.
[5][6]什么力量鼓舞我写《青春之歌》[N].中国青年报,1958-0 5-1 3.
[7][13]杨 沫,徐 然.青蓝园——杨沫母女共写家事和女性世界[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4.343、333.
[8]杨 沫.北京沙滩的红楼——我在《青春之歌》中以北大为背景的原因[N].光明日报,1958-0 5-0 3.
[9]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6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2.380.
[10]欧阳哲生.胡适文集(第4卷)[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628-631.
[11]张中行.流年碎影[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155、174.
[12]姚文元.一部闪耀着共产主义思想光辉的小说——评《青春之歌》[A].新松集[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73.
[16]老 鬼.母亲杨沫[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92.
[18]巴 人.谈小说《青春之歌》[N].文艺月报,1958年4月号.
Life Reconstruction Born in Imagination——Interlacement of Historical Reality and Artistic Reality in Song of Youth
MA Qian-na
(Chinese Department,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 510632,China)
Song of Youth is one of the few red classics that take intellectuals as the theme.From the beginning of the writing,the writer integrated her life into the novel,aiming to display the history of the young people’s struggle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Party and the history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ellectualswho claim that the novel authentically expressed the history.In contrasting the history with the text,we find that the novel mediates between historical reality and artistic reality and ultimately upgrades the artistic fiction to historical reality so as to achieve the purpose ofmoralizing themass politically,which is a common feature ofmany red classics.
Song of Youth;historical reality;artistic reality
I206.7
A
1674-3 652(2011)05-0 001-0 7
2011-06-26
马倩娜(1986- ),女,暨南大学中文系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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