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菊芳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羁旅行役题材在历代文学中都不乏力作,在宋词中,柳永、周邦彦的羁旅词尤具有代表性。陈振孙便说柳永“尤工于羁旅行役”[1];胡仔说:“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2]周邦彦词更是一再地表达了其羁旅之愁,如“少年羁旅”、“春来羁旅况味”、“经岁羁旅”等。王国维评周邦彦说:“若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3]而周柳之间也有着紧密的传承关系。周济说:“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4]蔡嵩云《柯亭词论》中云:“周词渊源,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时意较含蓄,辞较精工耳。细绎片玉集,慢词学柳而脱去痕迹自成家数者,十居七八。字面虽殊格调未变者,十居二三。”[5]可见二人关系密切。关于周柳的羁旅词,历来解读较多,但较少从地理交通环境的角度进行阐述,本文试图从这一角度切入,对柳永、周邦彦的羁旅词重新作一解读。
为更好地解读周柳的羁旅词,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宋代的水路交通状况。两宋都城东京、临安都临水而建,水路交通对宋人的生活起着重要的作用。水路交通一方面是为了公私行旅的便利,另一方面是为了运输物资。据程民生研究,唐“安史之乱”后,黄河流域长期战乱,经济重心逐渐南移至江淮流域。从唐代中期开始,京城的物资就主要源于南方。北宋建立后,设置的纳漕区域基本上继承了唐朝的格局,而又进一步加以扩大。与唐朝及其前代以西部都城为终点的单向扫帚状漕运路线不同的是,居天下之中的北宋都城开封拥有多方向的漕运网,即:汴河、淮南运河和江南运河沟通了京师与江淮漕运区域的联系,广济河连接了开封东北方向的京东漕运区域;惠民河和蔡河贯通了开封以南的京西南漕运地区,黄河则保持着开封与西部的河东、陕西漕运区域的联系等等。其中的东南漕运最为重要,终北宋之世,漕运繁忙。随着东南诸路经济的不断发展,到大中祥符初(1008)岁漕运量达700万石。两淮既是北宋财赋的渊源之一,又位于漕运必经之地,纵贯两淮的淮扬运河是转漕枢纽。南宋立国于江左,漕运惟有依赖江南,特别是江南东西和两浙地区几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纳漕负担。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南宋灭亡才告结束[6]。
除漕运之外,宋人的公私行旅也大多依赖水路交通,如干谒、赴考、外任等。因为舟船载物方便,且旅途相对清闲,可以免去陆行的很多劳顿之苦,所以宋人选水路出行的机会很多。加之宋代水路交通发达,顺水行船速度也较快。如苏轼、秦观贬谪、张舜民贬谪郴州都选水路。南宋时期更是如此,半壁江山的南宋士人行踪大多集中在江淮一带,水路出行方便,姜夔就是一生行走江湖之中。这样的交通地理环境为宋词的羁旅题材提供了天然的生成环境,又与宋词的南国文学特色不谋而合。
从《宋史》中发现,虽然宋代水路交通发达,但与今天的交通比较起来,他们的行旅仍是极其艰苦的。虽然水路相对于陆路来说轻松,但是逆水行船就极为艰苦,而且经常是日夜兼程,夜宿船中,周期长,经常整月都在旅途中度过。柳、周一生中都有较长时间的舟船生活。
柳永作为宋代大词人,《宋史》虽然没有他的传记,笔记小说中却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记载。在未入仕前,柳永曾到过江苏、浙江、湖北等所辖的重要都市。柳永于景祐元年登进士第,此时他已47岁,算是“及第已老”。入仕以后,任过睦州推官、昌国县盐监、华阴县令,改名后转京官,仕至屯田员外郎。由此可见,柳永一生经历可谓坎坷。因为人率性,常常游谒于歌楼楚馆,与歌妓来往频繁,故又被世人目为浪荡不羁。关于柳永的不得志宋代笔记记载很多,《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至景祐元年方及第,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转官。”[7]因此,在未及第前及及第为官后,柳永就一直四处奔走,其羁旅词作即表现了奔走于旅途中的困顿和无奈,以及思念昔日的恋人和游冶生活的感情。
与柳永人生阅历不同,周邦彦出身簪缨之家,且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很自矜,在《南浦》词中还说“吾家旧有簪缨”。本来他一生仕途较为通畅,在太学时,因进《汴都赋》受神宗赏识,由太学生一举升为太学正。后神宗去世,由太皇太后为首的旧党执政,周邦彦因此奔走过江西庐州、湖北荆州、江苏溧水县,前后有近10年的时间。后太皇太后去世,哲宗当政,周邦彦又回到京城为官。元祐党争、绍述新政对周邦彦的人生仕宦有重要影响,在党争之中,与其说他是主动的参与者,不如说他是一个被动的受害人。他没有像苏轼那样积极地参与其中,只是作为新党的受益者,自然成为旧党执政的受害人。因此,总其一生来看,他主要是一个文人,而不是政客。正基于此,当政治风波席卷而来时,他便表现出比常人更多的宦游之苦。所以,周邦彦的行旅词更多描写恋情,因所思的恋人不得相见或见而又别而感伤。
正是由于柳、周宦游的人生经历,他们创作了大量的羁旅词。据不完全统计,柳永羁旅词达40首之多,其中描写水路行役的有30首左右。无怪乎陈振孙称其“尤工于羁旅行役”。周邦彦词作中明显可见为羁旅词的有20多首,其中绝大多数为描写水路行役之作。
具体从创作时地来说,周、柳的羁旅词又可分为送别词、行旅词、相思词三种。其中送别词在周柳的羁旅词中最具代表性。送别词的代表作有柳永的《雨霖铃》、《引驾行》,周邦彦的《兰陵王》、《夜飞鹊》等;行旅词的代表作有柳永的《夜半乐》,周邦彦的《渡江云》等;相思词在柳、周集中也很多,如柳永的《八声甘州》、《倾杯乐》,周邦彦的《解连环》、《蕙兰芳引》等。
从整体上看,二人的羁旅词有同有异。区别在于:柳永多为私人行旅,是为个人生计和仕进之途奔走,柳词中多表现为个人化色彩;而周邦彦多因公出行,羁旅词多是出京为官或返京途中所作,故周词中多出现“官柳”、“官路”、“乌纱”等字样。其创作的时地也有较大差异,柳永羁旅词多为行旅途中所作,或行前送别,如《雨霖铃》,或途中思念,如《定风波》,或早发,如《凤归云》,或夜泊,如《安公子》;周词却多为客居他乡思念故人之作。
以上只是二者的细微差别,他们的羁旅词相似性相比更多。在创作实景上,二人词多描写蒹葭浦、汀州、长堤、衡皋、楚江等水边景观;在意象上,多汲取兰舟、烟、雨、云、鸥鹭、鸂鶒、杨柳等特具江南色彩的意象。以下试从意象选择和内容表达上详论之。
舟意象。二人词作中出现的与舟相关的词语有兰舟、兰桡、小楫、片帆、画舸、扁舟等。舟船意象在古代诗词中本就十分具有代表性,杜甫很多名句都与此相关,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代表着诗人强烈的人生孤旅意识和忧患意识。其实,舟本是一种交通工具,是文人游走江湖、漂泊人生的一种载体,但在诗词中反复使用之后,便产生了抽象的象征意义,象征漂泊、孤独。在柳、周的词中,舟首先也是一种交通工具,是词人出行相依相伴的载体,表现出词人的水路行旅。另一方面,柳周词中的舟多为兰舟、片帆、画舸等,如“留恋处,兰舟催发”,“清江东注,画舸西流”等,可见,较之唐人的孤舟他们的舟意象更显柔美、感伤,其舟更多的是离情之舟、仕宦之舟。
烟意象。烟意象在宋词中使用极频繁,这始于柳永。柳词中与烟相关的意象有轻烟、淡烟、暮烟、孤烟、烟渚、烟树等,周邦彦词中也有不少类似意象。从宋词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一种烟雾迷蒙的境界。当然,在二人的行役词中,这种烟雾朦胧的境界首先是与词人所处的现实环境密切相关的。词人行旅江湖之中,多早发或夜泊,他们所见的水乡景观多是一种烟雾迷蒙的景象,这是一种自然的景观,所以频繁出现在词作中就不足为奇了。正因为词人如此频繁地使用烟意象,更让人体会到宋词烟雨濛濛的南方文学色彩,从而也增添了宋词朦胧隐约的特色。烟意象在二人词中多用来营造怀人的环境。如柳永《凤栖梧》:“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正如宗白华所说:“风风雨雨也是构成间隔的条件,一片烟水迷离的景象是诗境,是画境。”[8]
柳、周在当时与歌妓的恋情故事流传极多。在柳永的词中,出现有瑶卿、翠娥、心娘、佳娘、师师等许多美丽善良的歌妓形象。柳永与她们可以说都有一些真情,他并不因歌妓的身份而看低她们,而是用真心来换取真心,带有平等的意识在里面。
周邦彦也是如此。沈谦《填词杂说》:“美成真深于情者。”[9]《碧鸡漫志》记载:“周美成初在姑苏,与营妓岳七楚云者游甚久,后归自京师,首访之,则已从人矣。明日饮于太守蔡峦子高坐中,见其妹,作《点绛唇》曲寄之。”[10]另外关于周邦彦与李师师故事的记载更是不甚枚举。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如恩格斯所说:“古代所有的那一点夫妇之爱并不是主观的爱好,而是客观的义务;不是婚姻的基础,而是婚姻的附加物。现代意义上的爱情关系在古代只有在官方社会以外才有”[11]。文人才士与歌妓之间的恋情是抛开了社会的种种束缚而产生的,它更加纯粹,而不带有道德的、功利的色彩。正因如此,当这些文人才士与歌妓产生了纯粹的爱情而又囿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分离时,这种痛苦是不言而喻的。而当他们游旅在外,一身孤单,无所托时,这些昔日的歌妓就涌上词人的心头,不由得他们不形之于笔下了。
但二人表现恋情所选取的意象不同。柳永多选取云雨意象。其词中出现与云雨相关的词语有愁云恨雨、雨情云意、殢云尤雨、夜雨、残雨等。这是受宋玉巫山神女典故的影响,柳永在此多表现的是男女情爱。周邦彦表现爱情多选取灯、津驿类意象。其词中与灯相关词语有灯花、寒灯、灯影、孤灯等。与津驿相关词语有津鼓、水驿、邮亭、孤馆等。可见在表现恋情时,周邦彦较柳永更为含蓄,这也是周、柳在词史上虽都写恋情但所受评价截然不同的原因之一。
总之,柳、周的羁旅词,是在宋代特有的水路交通发达的时代背景下,对自身行旅生活的真实记录,又由于自身特殊的人生经历和词体文学的特点,他们着墨更多的是恋情之作,通过对送别之愁、行旅之难、相思之苦的描募,将宋词特有的南国文学色彩全部抖露了出来。
[1]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16.
[2]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卷二[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171.
[3]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一[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4271.
[4]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1647.
[5]蔡嵩云.柯亭词论[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4912.
[6]程民生.北宋汴河漕运新探[J].晋阳学刊,1988(5).
[7]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
[8]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1.
[9]沈谦.填词杂说[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634.
[10]王灼.碧鸡漫志[M]∥唐圭璋,等.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90.
[11]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8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