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强
(西北师范大学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如何正确、全面、客观地评价一位美学家的美学思想,如何科学地看待一种美学思想的局限性,一直是西方美学史研究中的一个难题。首先,如果一位美学家试图尽可能全面地把握美学研究中的各个层面,那么势必会使他的理论体系趋向于“中庸”。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位伟大的美学家乐意于使他的美学思想游离于两种完全不同的美学派别之中,即不可以使他的理论既属于主观派又属于客观派,从而在没有受到他人诘难之前就陷入自相矛盾之中。但是,如果一位美学家只忠贞于一种哲学基础,那么就很难对美学各个层面上的问题进行全面的阐释,其美学思想体系中也势必会有很多局限和漏洞,从而更易于受到其他派别美学家的攻讦。事实上,不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康德、黑格尔,其美学思想在历史上都受到过质疑与诟病。其次,任何一位美学家都不可能不受阶级、民族和时代思潮的影响,要想尽可能全面、客观地评价一位美学家及其思想,必须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
实际上,我们研究任何一种美学思想,都是用当下的观点去“追溯”过去,这就要求每位美学研究者都能尽量做到还原真实的历史语境。我们用当下的眼光去评价一位美学家,或用一种美学流派的观点去批判另一流派的观点,其实是为了给后继的研究者设立一座灯塔或一个路标,这也是美学研究的意义所在。
博克(Edmund Burke,1729~1797)是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美学流派的杰出代表。他创造性地把经验主义哲学原理与主体的生理学和心理学特征相结合,将其理论成果具体而卓有成效地运用于美学研究中,表现出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感觉主义和唯物主义倾向。他于1756年出版的美学专著 《对崇高与美观念起源的哲学探索》(又译为《崇高与美》)是其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也是英国经验主义美学的集大成之作。但是,和任何一位美学家一样,博克的美学思想也有许多局限与不足,这是当时特定的哲学思潮和时代精神等诸多因素所决定的。
博克深受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培根和洛克的影响,所以他的美学思想中不可避免地带有经验主义与感觉主义的色彩。在方法论上,他遵循培根所制定的经验归纳法,把经验事实作为美学研究的基本出发点,反对任何脱离实际的抽象思辨。在认识论上,博克视感觉经验为认识的唯一源泉和真正的基础,完全否认 “天才”与“天赋”的观念。他认为,一切认识都来自于经验,并且试图用人的感觉经验去解释一切自然和社会规律。博克的这一观点当然是有局限性的。首先,他否定了科学理性,把自然和社会发展的动力和原因都盲目地归结于人的感觉经验,这势必会走向唯经验论的歧途。其次,博克忽视了社会历史积淀的作用。他认为一切认识的根源都是人的感觉经验,这就忽视了社会历史的积淀与发展和人的劳动实践对认识的作用。可以说,博克的哲学观导致了博克美学思想的局限性,这最显著地体现在他关于审美鉴赏力的论述上。博克首先承认了审美鉴赏力的客观规律性,他指出:“人类的推理和鉴赏力的标准很可能是相同的。因为如果没有全人类共同的一些判断原则和感情原则,人们的推理和情感就不可能有任何根据以保持日常生活联系。”[1]455在博克看来,首先应在人感觉器官的生理功能中去寻找审美鉴赏力的客观规律和标准。他认为人感觉器官的生理功能主要有三种,即感知、想象力和判断力。他在探讨美的认识机制时一再强调感觉的作用,认为美是不得不依靠某些实在的品质感动人的东西,美主要是借助于感官的干预机制对心灵发生作用的物体的某种品质。他指出:“我们确实而且必须假设所有人的感觉器官的构造几乎或完全相同,因此所有的人感知外界对象的方式完全相同或很少差异。”[1]457不难看出,博克从感觉对象出发,凭借人类感官构造的相似性来论证人类视觉、味觉、触觉的相似,从而证明人类有着相似的审美趣味或相似的审美鉴赏力。这显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博克认为,审美鉴赏力由感觉、想象力和判断组成,而感觉是想象力和判断的基础,因而是整个审美鉴赏力的基础。既然人类感觉器官的构造和功能完全相同,那么人类的想象力和判断力就完全相同,因为后者是由感觉构成的,而在完全相同的感觉器官中产生的感觉当然也是完全相同的。“据我看来,所谓鉴赏力,就其最普遍的词义,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它分别由感官的初级快感的感觉,想象力的次级快感,以及关于各种关系与人的情欲、与行为推理官能的结论三部分组成。所有这一切都是形成鉴赏力的必要条件,所有这一切的基本组成在人心中都是相同的,因为感觉是我们一切观念的伟大本源,因此也是我们一切快感的本源,如果感觉不是不确定与任意的,鉴赏力的整个基本组成对所有人都是共同的,因此,对这些事物的结论性推理就有了充分的基础。”[1]459但是,我们认为,既然作为整个审美鉴赏力的“伟大本源”的感觉将有可能导致相对主义、主观主义或怀疑论的结论,那么其整个审美鉴赏力原则“完全一致”的结论也是站不住脚的。
可见,博克美学思想的第一个局限就是只注重感觉经验而忽视了科学理性。他甚至对毕达哥拉斯学派以来影响甚大的比例和谐的美学观提出了批评,他说: “比例几乎完全与便利有关,正如任何关于秩序的观念一样,因此它必须被认为是理智的创造物,而不是作用于感官和想象力的最初的原因。我们并不是靠了长时间的注意和探究才发现一个对象是美的,美并不需要借助于我们的推理,甚至与意志无关。美的出现在我们心中有效地引起某种程度的爱,就像冰和火的应用产生冷或热的观念一样。”[2]但是,我们必须指出,感觉和知觉毕竟是人的认识的初级层次,尽管对美的认识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但也不能仅仅停留在经验感觉上,还必须上升到科学理性的高度,这样才会使人们对美的把握具有普遍性、兼容性与长久的生命力。
黄海澄先生认为:“美是生成的,它的生成过程与能够欣赏他的主体的系统发育与发展过程有同步性和耦合关系,它是适应主体系统发育和发展过程中的自调节的需要而产生,并在与能够欣赏他的主体系统相互作用中发展的。”[3]美或审美的生成不仅是个体自主调节的结果,而且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博克美学思想的另一显著局限是没有看到社会历史的作用,而是简单地认为美是纯客观的生理-心理机制产生的。博克早年曾精研培根和洛克的著作,将培根制定的经验归纳法贯彻到美学研究中,将有关生理、心理活动的经验事实作为研究的出发点,反对新古典主义者从原则出发脱离实际的抽象思辨。其后,博克更多地接受了霍布斯经验主义的影响。实际上,洛克比较注重观念及其联想,即强调“知”,所以他将著作命名为《人类理解论》;而霍布斯则注重情欲和情感活动,即看重“本能”与情绪。博克从霍布斯的理论出发,致力于探索祟高感和美感的心理机制。在《崇高与美》中,他几乎完全无视理性的存在和作用。博克强调,他所界定的爱或类似于爱的感情,指的是由客观存在的人或物所直接引起的感情所具有的一种或几种品质。因为我们对于一个人或物的感应,有时不是根源于它被我们看见时所具有的“直接力量”,而是由于其他因素的影响。博克声称,由客现存在的美的事物所引起的那种 “爱或类似的感情”,指的是“在观照任何一个美的东西(不论其本性如何)的时候心灵上所产生的满足感”,这种“爱”必须同“欲望”或“情欲”区别开来。因为欲望或情欲是促使心灵去占有某个对象的一种力量,即情欲或欲望的对象会促使我们去占有它们,而美则不是这样。由此,他将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情与爱,与由美而引起的爱严格地区分开来,他把某些由所谓的“爱”所产生的强烈的情感和肉体上的冲动,归诸欲望而不归诸美的作用。由此可见,博克在讨论“美”这个范畴时,首先强调其客观性,认为美是不依赖于人这个主体而独立存在的;其次强调美是对人的感情而不是对理性直接起作用。博克的这两个观点反映在《崇高与美》这部著作中,是其美学体系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出发点。他在《崇高与美》中论述“美的真正的原因”时,就明确指出,美存在于客观事物中,与理性、效用等无关。“美是不得不依靠某些实在的品质而打动人的东西。而且因为它不是理性的创造物,因为它在打动我们时与效用无关,甚至在根本不可能看出效用的场合下打动我们。因为自然界的秩序和方法一般说来与我们的尺度和比例大相迥异,所以我们必须断定,美大半是借助于感官的干预而机械地对人的心灵发生作用的物体的某种品质。”[1]422在这里,博克更是对“美”这个范畴作出了明确的描述:首先,美存在于客观事物之中,它是“不得不依某些实在的品质而感动人的东西”。其次,美与“理性”等无关。再次,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美”通过“感官”而作用于“心灵”。博克的这种美学观是典型的心理现成论而非社会历史生成论,忽略了社会历史对美的生成的影响,而且机械地认为美是生理-心理的客观产物,这无疑是他美学思想的又一重大局限。
博克美学思想中的经验主义观点招致了西方许多哲学家和美学家的批评。康德当时就指出博克的美学思想具有很大局限,因为其对美的理解仅仅停留在生理学的解释上。车尔尼雪夫斯基同样也因此批评博克“陷入纯粹生理学的说明中”,并指责这种说法“这样拙劣”[4]47。康德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所揭示的“纯粹生理学的说明”的确是博克美学思想的致命缺点。将美解释为存在于客观事物中的某种品质是正确的,是符合唯物主义的,但仅仅对此作出生理学的解释,则又将人的审美活动和其他动物的生理活动等同起来,因为这种品质对其他动物同样也能引起爱或者类似的情感。所以,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博克“并没有达到关于'美'的一个完整概念;他沉溺于它的现象的偶然和外表的方面”[4]47。这种批评无疑是正确的,因为博克完全无视人在审美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和社会性,认为主体只能被动地、机械地接受客体的作用。
不可否认,博克根据大量的经验材料对美与审美的产生和特性作了详尽的分析和研究,这对解决美和崇高的一些基础问题是有帮助的。但是,和任何理论一样,博克的美学思想也有不完善的地方,博克单纯地从经验和感性去观察和思考美与崇高的问题,未免失之于片面,也不可能深刻。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他的缺点在于把心理基础的研究简单化为生理基础的研究,见不出社会实践和历史发展对审美趣味和文艺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把社会的人几乎降到动物的水平。他把美感和一般感官快感混同起来,把审美活动中的情绪也和一般实际生活中的情绪等同起来,片面地强调感性,忽视了理性作用,这一切也都和他的侧重生理基础缺乏历史观点的形而上学的思想方法分不开的。”[5]但是,博克所处时代的阶级状况和社会形态是其美学思想形成的必要条件,它决定了博克美学思想的根本方向和基本内容。恩格斯说:“每一个时代的哲学作为分工的一个特定的领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驱者传给它而它便由此出发的特定的思想资料作为前提。”[6]实际上,一位思想家采取何种方式和方法观察世界、思考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所继承的思想遗产。博克的美学思想以前人的终点为起点,包含了前人学说的合理部分,既有继承又有超越,但受时代、阶级和哲学观等因素的制约,其局限性也显而易见。
[1]蒋孔阳,朱立元.西方美学通史(第三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
[2]汝信.西方美学史论丛续编[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3]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4]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论文选[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5]朱光潜.西方美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