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之路——《还乡》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11-08-15 00:53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哈代克林荒原

姜 剑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哈代“威塞克斯小说”的乡间景象与鲜明的女性形象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两者交织相融,如一幅完美的画面烙刻在读者的脑海。本文拟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解读哈代的《还乡》,通过剖析作家视野中自然与人特别是与女性的微妙关系以及女性命运与自然命运的关联,探究哈代深切的生态和女性关怀。

在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话语中,自然作为与人类相对立的“他者”而存在,它的存在只是为了人类的利益,被人类开拓和征服。由于近现代环境问题的日益严峻,人类对生存环境更加关注,并逐渐开始转向以自然为中心的思维模式,由此诞生了生态批评。1974年法国女性主义学者F·奥波尼在《女性主义或死亡》中首次提出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一词,力图展现女性生存环境与自然生态恶化之间的密切关系。近年来全球生态系统的严重恶化促使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得到更深入的研究。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几千年来的人类文明一直被男性话语垄断,人类中心话语实际上等同于男性中心话语,这造成男性征服开拓自然与征服压迫女性相伴而生、相辅相成[1],女性和自然都成为男权话语中的他者,被忽视和边缘化。生态女性主义这一开放性的思想力图打破传统的二元对立,即女性/男性、自然/文化、情感/理性、肉体/精神,它反对一切形式的压迫与控制,提倡平等、关怀、多元和公正。作为一种关怀主义伦理,生态女性主义敦促人类创造和谐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在这种环境中人类同自然互相协调和依存,男性与女性相互理解和关爱。

以往的文学作品中,自然是无声的背景与陪衬,是被剥夺了活力与生命的“他者”。《还乡》中,爱敦荒原被推至前台,赋予人的灵性,“阴沉冷峻”的荒原景象交织着主人公们的悲喜剧,成为故事中不可或缺的又一“主人公”。

在小说开篇整个章节,叙述者眼中的荒原如“巨人”一般,他“很警觉,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世间万物都已沉入梦乡,荒原却慢慢地苏醒过来,屏息聆听,它巨人般的形体,每天夜晚似乎总在等待着什么”[2]4。对自然的拟人化表达了叙述者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并赋予自然独立的身份和主体性,确立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亲缘关系,否认了人对自然的超越,达到与自然的亲近与认同感[3]234;拟人化处理赋予自然以人的权利,将生态学与伦理学联系在一起。

文学中的“荒野”富含蕴意,在清教徒那里“代表要克服的困难,要征服的敌人及要控制的威胁”[4]179,而哈代眼中的荒野属于“浪漫模式”,“象征清白和纯洁”,“是天堂,是伊甸园,那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浪漫的人们看到的是可贵的纯真”[4]180,它“庄重动人,简朴壮美”[2]4,“代表从文明的破坏性影响的回归。在荒野上,人们可以成功地感受到最高真理及精神美德”[4]181。爱敦荒原所带来的这种精神营养会使“随着人世变幻无常而漂泊不定的心灵小船有了压舱石,因无法制止的日新月异而受到困扰的心思镇定下来”[2]7。

小说中克林的还乡是一种对自然和根的回归,字里行间充满了他对荒原的挚爱。“他身上浸润着荒原的景象荒原的物质,荒原的气味。克林可以说是荒原的产物”[2]197。他与荒原合而为一不可分割。他与自然生态和谐相融,“他所熟悉的是地上爬的和空中飞的,这些动物似乎也把他接纳到它们的队伍中来。蜜蜂很亲昵地在耳边嗡嗡作响,……那种奇怪的琥珀色蝴蝶产自爱敦荒原,其他地方是永远看不到的。它们在克林的喘气中飞舞,落到他弯着的腰上,克林上下挥动钩刀时,又伴随钩刀闪闪发亮的光点翩跹,翡翠绿的蚱蜢,成群结队地往他脚上方蹦跳,……一群一群的小兔子从它们的窝中跑了出来,在山丘上晒太阳。……这些动物没有一个害怕他”[2]282。自然给与他精神安慰,又赐予他深邃的启示:

“那没有生机,平整整一片的景色把他征服了,虽然他能充分感受到那光泽未减的初夏新绿的美,……在那令人感到压抑的平坦中存在某样东西,使人联想起人生的角斗场;一种赤裸裸的平等意识油然而生,他觉得和太阳下面任何生物相比是平等的,一点也不优越。”[2]236

在自然的美景中,克林感悟到生命的平等,这也正是生态女性主义者的初衷。此时,哈代已打破了人类中心的权力话语,揭示出生物中心主义的平等原则,一切生物的平等化解了男女两性的不平等,解构了文明和发展所带来的等级意识。在哈代的时代,人们的生态道德观还远未形成,哈代作品中体现出的深刻的生态伦理意识,无疑具有思想的前瞻性。

女主角“夜的女王”尤苔莎,劳伦斯眼中的“荒原的精灵”,首次出现时被描述为与荒原构成完整的有机体[2]13,与荒原毫不排斥地融合成一幅完美和谐的画面。她与爱敦荒原惊人地相似,她的孤独忧郁对应荒原的“阴沉冷峻”与荒凉,她的美丽幽暗、阴森尊贵对应荒原的黑暗情调[2]74,她的倔强与野性也是与荒原共有的。当尤苔莎最终绝望地走在风雨中的荒原,内心的情绪与外在的荒原景象又是如此协调一致,“内心里的混乱与外部世界的混乱相一致的完美程度是前所未有的。……淅淅沥沥的雨点从雨伞滴落到她的斗篷,从斗篷滴落到石楠,再从石楠滴落到地面。在这滴滴答答的声音中,能听到非常类似的声响从她双唇里发了出来;外部满含泪水的景象在她脸上重复”[2]392-393。在精神实质与外在上与荒原如此和谐一致(har mony)的尤苔莎,却向往“浮华虚荣的熙攘之地,巴黎”[2]117,象征对自己本源的挣脱和摒弃,而这种冲突也预示了她的悲剧命运。

红土贩子维恩浑身红土色,行影无踪,是荒原上的神秘人物。虽从未诉说对荒原的热爱,但通过他的职业维恩已融入荒原,荒原犹如他的家。荒原赋予他神秘的力量:他借着萤火虫的亮光在掷子打赌中屡屡获胜;他用草皮作掩护偷听韦狄和尤苔莎谈话,荒原的一草一木似乎与他灵犀相通。透过他的眼睛“展眼望去”,是一幅自然与女性的完美画面:

“这个人影为苍茫丘陵添上如此完美、精致、必要的最后一笔,好像只是因为有了这个人影,群山的轮廓才存在。……那溪谷、高地、古冢、以及上面的人影,构成一个整体。……这个人影仿佛已成为荒原上静止结构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2]13

通过维恩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自然与人特别是与女性的和谐完整,暗示了女性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可能性,也表明热爱自然的男性必然会意识到:自然与人相互联系,不能决断肆意地异化和隔绝这种联系;自然不是人类的对立面,不是需要征服的他者。

与自然相知相融的男性对女性的态度与对待自然是一致的,没有控制与压迫,没有征服与占有。维恩对托马沁的爱情真挚而执著,情愿为爱人的幸福无私奉献。小说中情节发展处处渗透了他对托马沁的爱。因为爱她,而更换职业,由原来的小农场主变成浪迹荒原的红土贩子,只为在荒原上可以看到心上人;当获知托马沁要嫁人,并没有把爱化为恨,而是情愿为她的幸福付出努力,继续远远地用爱的目光陪伴她,祝福她;即使后来托马沁嫁人、生女、丧夫,他仍然没有用传统男权的眼光看待她,嫌弃她,仍一如既往地向她表达爱意,最终与托马沁美满结合。在维恩的爱情中,我们看到爱就是自由、给予和奉献,而非占有、攫取和征服。他最终的幸福结局象征了作为自然之子同时能够尊重与关怀女性的维恩是哈代眼中的完美男性。

同样,维恩所深爱的托马沁生长于爱敦荒原,像荒原的女儿般深爱着荒原:“我喜欢生下来就在我身边的东西;我喜爱它严峻苍老的面目”[2]386。鸟的意象在小说中与她紧密相连。在生态女性主义者看来,女性与自然是交织融合,密切相连的,这种联系包括符号上或象征的,经验上和地位上的联系。女性被“自然化”的同时自然也被“女性化”[5]。

“跟随她进屋的那道斜射的阳光,和这位年轻的太太很相宜。阳光把她照亮,正如她的在场把荒原照亮一样。从她的动作和眼神里,她让人想起栖居在她家附近的飞禽。所有关于她的明喻和讽喻,都以鸟类开始,以鸟类结束。她的动作有多种姿势,就像鸟儿飞翔有多种样子。她沉思的时候,是一直停在空中,翅膀看不见扑打的红隼。她在狂风里的时候,那轻盈的身体,像是一只鹭一样,挨着树林和陡坡让风给吹着。她受惊的时候,像是一只翠鸟,无声地疾飞。她宁静的时候,像是一只燕子,快速地掠过。”[2]239

鸟的意象使托马沁与自然融为一体,她因荒原而充满生命力,荒原因她而平添风采。此外,她还与自然中其他意象相联系,如她“玫瑰似”的脸蛋,她跟在维恩身后奔跑时宛如“一只鹿”[2]39,她是“他唯一能带来欢乐的‘小母羊羔’”[2]90。这些充分体现了女性与自然的相互关联,如影随形。

荒原虽古老而荒芜,但托马沁已接纳并融入了它,她已“习惯了”,让她“住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快乐的”[2]434。在她眼中,荒原是“散步的可爱野地”[2]386。同时,她如接纳荒原一样接纳荒原上的人们,和他们没有丝毫的隔阂与疏离,“对聚集在家门口的人群一点也没有表示出这种优越感,她像小鸟扑打着翅膀一样向他们轻快地摆手,并且热泪盈眶”[2]442。她的心中没有等级的优越感,只有平等中的感动。哈代塑造了一位天使般纯洁善良的女性,最终她得到了自然的眷顾,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份感情深沉而持久就像爱敦荒原。他们的美满结合得到荒原乡民的真诚祝福。从托马沁身上我们看到“完美不是变成封闭的自我,而是适应无所不在的整体”[6]493。

大自然中并非都是和谐之音。花花公子韦狄代表了父权社会中与自然疏离的男性。他的职业原是工程师,象征与自然的远离。他对荒原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我也厌恶荒原,我们身边的风,刮得有多凄惨”[2]96!韦狄对女性的态度是轻视和玩弄,他只想控制并占有尤苔莎与托马沁,但却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一旦真正有把握控制对方时,他就会厌倦并打算逃之夭夭。他游戏婚姻玩弄女性,托马沁在他看来“仿佛是一个家里养的动物一样”[2]385。这里男性对女性及动物的态度统一起来,女性与家畜一样处于被征服被驯养的命运,她们的悲剧也正来源于这样的男性。

《还乡》中男女主人公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都各自扮演了反叛的角色,他们的反叛映射出执著的人生追求。他们不甘心墨守陈规,试图改变已有的生活,实现自我,但不幸都以失败告终。

小说以克林的还乡为线索展开,从喧嚣的大都市巴黎,从令人羡慕的珠宝商的职业生活中回到朴实沉静的爱敦荒原,从当时欧洲如火如荼的工业化进程中的大都市回到象征农耕文明的家乡荒原,立志升华人们的心灵,这似乎是克林的一种人生倒退,却代表了他在自省人生后的选择。哈代在一次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到“我认为他(克林)是我所有小说的男主人公中最好的”[7]254,是什么使哈代如此赞赏克林这个角色呢?这与克林的还乡初衷不无关系。

克林的还乡开始就带着一种宗教色彩。圣诞节当日他回到爱敦荒原。“他是‘施洗者约翰’,但他的主题不是劝人悔改,而是使人高尚”[2]195,如同圣保罗一样,他“看见整个人类在痛苦中呻吟劳作”而感到苦恼[2]199。他想要做一名老师拯救人们的灵魂,而非给他们带来物质财富。我们不妨用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试着解读克林所作的这件“荒唐事”。首先,还乡意味着从代表物质追求的巴黎回到象征精神家园和田园生活的荒原,意味着克林精神世界的一次蝉变,一种背叛和追求。这种背叛是对当时男权社会价值观的背叛。亲近自然意味着向内心世界的探索[6]131,抛开对物的贪婪、对自然的索取和征服而转向心灵的丰富与升华。克林母亲作为一种反对声音,代表传统社会的价值观与他对抗并劝解他回到原来的状态,要做个“男子汉”奋发上进“出人头地”,做个“绅士”[2]200,那是“成功”。当克林反问母亲“成功是什么?”时[2]200,实际上他在质疑这种价值观,他所要实现的是一种新的“成功”,即他在荒原上的精神事业。爱敦成为克林进行“自我实现的乌托邦”[3]259,他不再如社会所期望的那样去垄断、进攻和控制,而趋于追求平等和精神的提升。他想要成为“隐士”:“在我的心里,荒原最能激动人心,最能使人变得坚强,最能给人安慰的了。我宁愿住在这群山之中,世界任何地方都不去”[2]211。克林对于“地方”的眷恋使他走近自然回归家园,这显然为社会所不齿,象征男权社会中文明与自然的对立。

其次,还乡是对新生活方式的选择:摒弃奢华,向往简单。“他追求崇高思想之际,仍然坚持朴素的生活——在许多方面那是一种原始简陋的生活,并且对乡下人视同兄弟。”[2]195“我不能享受精美的东西——好东西用在我身上是浪费。”[2]199消费主义总是试图用物质产品来满足人们的精神需要[6]493,克林选择了符合生态伦理的一种生活方式,即简单的物质需要并且是快乐的。当他穿着粗笨的衣服,在荒原上砍着荆棘,哼着歌儿自娱自乐时,这样一种田园生活与在巴黎争夺“成功”“享受精美”的浮华生活形成鲜明对比,是对奢华追求的否定,是对“文明”与“发展”的一种反省。

最后,在大自然中,克林感受到了万物平等,这无疑也突出了他的反叛特色:推翻了自然与人的等级意识,人类不再高于自然、凌驾自然;推翻了男性与女性的等级意识,男人不再有理由控制与压迫女人。如果说尤苔莎是男权社会的新女性,克林则可成为颠覆男权价值传统的新男性。

现实中,克林的理想计划遇到了阻碍。他的想法不仅没有得到母亲的认同、尤苔莎的理解,甚至荒原居民也认为他“倒是好心肠”,但“还是别管闲事为好”[2]194。同时他的思想是超前的,“他已处在乡村的未来,他在许多方面与当时中心城市里的思想家是并驾齐驱的”[2]195。因此他的理想只是理论上的,现实中他失败了。视力的损失和几乎全盲象征他的计划和思想没有顾及到现实甚至忽视现实,是一种盲目,意味着失败。小说结尾以他在荒原布道结束。“他所到之处,都受到友好接待,因为他的身世大家都已知道。”[2]448似乎我们可以看到人们聆听他布道时的同情目光,只因为他生活中失去母亲与妻子的悲剧经历令人感叹,相比他的布道人们关注的更多的是他的经历,可见,他还乡的初衷并没有实现。

克林的理想失败了,但哈代通过克林探索着一条拯救人类文明之路,作为自称是“社会改良者”的哈代,克林的心灵历程实际上展现了作家对现实的关怀与反省。

尤苔莎的叛逆首先表现为对女性特质的反叛。她没有男性建构出来的女性气质,如“温和、谦虚、恭谨、支持、同情、怜悯、温柔、抚爱、直觉、敏感、无私”,因为“她有能力抛弃她虚假的女性自我而支持她真正的女性自我”[8]。尤苔莎感情真挚,爱恨分明,具有强烈的主体及自觉意识,不愿盲从,欲有所作为。与“好女孩”托马沁的形象截然不同,她充满野性与倔强,出现的场景都是荒原之上。她自由徜徉在古老荒凉的荒原,无论白天黑夜,她被称为“夜之女王”和“女神”,象征她与自然的联系、与文明的疏离。她有自己的目标——巴黎,为此,不惜一切决不放弃。她充满激情与浪漫,“被人爱到疯狂的地步——这是她最大的欲望”[2]76。她向往巴黎的“音乐、诗歌、热情、战争以及世界大动脉里所有的跳动和搏动”[2]314。她大胆独立我行我素,对于婚姻,她说“我对我个人的事情自己做主惯了,根本就没有想到去问他(外公)”[2]227。

其次,与自然保持着亲密接触的她与父权制下的传统与文化形成对立,因为男权文化的形成是在超越与支配自然的基础之上。“在社会道德方面,尤苔莎更接近于野蛮人状态,……感觉和情感的世界里,她已登堂入室,但社会习俗的门槛,她几乎还没跨进去”[2]107。“她出自本能对社会习俗不服从”[2]78;她不受宗教的束缚,不常去教堂做礼拜,“圣经也总是放在平时念,这样她就可以没有履行职责这种感觉的压迫”[2]38。由于她的种种超凡脱俗,深受父权传统影响的女性苏珊·南萨奇竟然由于恐惧尤苔莎身上所具有的神秘力量,视她为“女巫”,为减轻自己孩子的病情对她施予针刺和诅咒。这里女性与女性的对立,象征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和扭曲,实际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女性与父权文明的对立。

最后,尤苔莎的反叛在于她对新生活方式的追寻。她在荒原上出现时总显得“无所事事,仿佛生活在死水一样”[2]222。不过她随身带着个沙漏,时刻提醒她时间在流逝。沙漏象征她的渴望,她渴望用有限的青春去经历,去体验。她对克林说“有时我觉得尤苔莎·维尔身上并不具备做贤良妻子的品质。好吧,随它去——看,时间悄然流逝,流啊,流啊!她用手指着脚边石头上的沙漏。月光下,沙漏上半部分三分之二已经流空了”[2]225。当克林与她谈到巴黎时说,“从前我也同样向往城市的喧闹。在伦敦或巴黎住上五年可以完全根治这种毛病”。尤苔莎回答,“就让上天赐给我这种治疗吧”[2]212。她渴望去巴黎经历那“伟大的爱情”,享受“奢华”,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生于城市的她,此时向往梦中的巴黎,何尝不是另一种“还乡”呢。

其实,在男权社会的大背景下,她的巴黎已超越了现实,是她心中的乌托邦。尤苔莎似乎也预感到命运的无奈:在生命最后时刻,她的心灵在激烈地挣扎,“她身处四边都是残酷的障碍,折断了她灵魂的翅膀;即使她看到自己很有希望能到布达茅斯,登上海轮,驶向北方或西方的港口,她的情绪也轻快不了多少,因为其他一切都充满邪恶,令人害怕。”“假如我能走,我又会有什么好日子?来年我还得一天天煎熬下去,就像今年、去年那样。我是怎样努力着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命运一直跟我作对!”[2]393“命运”是什么?是父权社会无形的压制和束缚。“灵魂的翅膀”即超越这些压制与束缚的对自由与爱情大胆而执着的追求。即使尤苔莎走出去,到了巴黎,生命依然“煎熬”下去,因为要成为“了不起的女人”是如此艰难,因为要面对“令人害怕,充满邪恶”的男权价值传统,它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令人无法摆脱,最终将折断灵魂追求的“翅膀”。

自然中的尤苔莎和荒原是一幅美景,这显示了尤苔莎作为女性与身处的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及同质性[9]。由于这种同质性,尤苔莎的命运悲剧因而预示着荒原的悲剧命运。由于大工业革命的发展,工业化进程加快了对自然的控制、征服与攫取,使荒原再难维持原来的平静与野性,它深知“文明是它的敌人”,它这位“长久独处”的巨人,“脸上露出孤独的神情,暗示悲剧的种种可能性”[2]6。

哈代对女性与自然有着如此深切的关注并非偶然。当1900年应米勒特·弗塞特(Millicent Fawcett)要求发表关于女性选举权的观点时,他在信中写道:“我长久以来一直支持妇女选举权运动,……我支持是因为我认为妇女选举的趋势将会打破目前诸多方面的邪恶的社会传统”。这些邪恶传统中他特别指明包括“狩猎(所谓有教养的男士被鼓励仅仅为了玩乐通过卑鄙手段伤害和猎杀弱小动物),屠宰场(实际上是残暴的黑暗牢笼)”[7]192。帕特里克·墨非曾指出“生态女性主义从开始就坚持自然与文化的关联,压迫自然的各种形式与压迫女性的各种形式间的关联”[10]。哈代将关注女性平等与关注动物命运的关联,证明了他具有强烈的超前的生态女性主义意识,他已通过一种“关切之爱”(attentive love)去关注与人类平等的“生物伙伴”(fellow creatures)[7]333。“这爱把关注引向自身之外,引向那些不同的他者,引向这个世界伟大而令人震惊的多样性。这样的关注使人意识到‘他者’也是具有自己愿望与需求的存在,从而更难把一个人看作是一个物。”[11]

作为乡土作家,哈代早在19世纪末就已通过《还乡》向我们表达了对古老荒原深切的生态关怀,但还乡之路并不平坦,在主人公试图实现人生理想的同时,经历了一幕幕人间离合的悲喜剧,揭示了以男权话语为主导的文明对自然和女性的伤害与摧残,文明的转向在所难免。哈代隐约感悟到未来文明的轮廓,一种人类与自然、男性与女性和谐共存的文明,即“太阳底下一切生命平等”的生态文明,它将颠覆男权传统,变控制为对话,变冲突为和谐。

[1]Ruether R R.Gaid&God:An Ecofeminist Theology of Earth Healing[M].San Francisco:Harpe San Francisco,1992:2.

[2]托马斯·哈代.还乡[M].王守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

[3]胡志红.西方生态批评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4]戴斯·贾丁斯.环境伦理学[M].林官明,杨爱民,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5]罗婷,谢鹏.生态女性主义与文学批评[J].求索,2004(4):177-178.

[6]何怀宏.生态伦理[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7]Hardy T.Thomas Hardy:Selected Letters[M].Millgate M.Oxford:Clarendon Press,1990.

[8]罗斯玛丽·帕特南·童.女性主义思潮导论[M].艾晓明,朱坤领,束永珍,等,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

[9]Dave J C.The Human Predicament in Hardy’s Novels[M].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1985:39.

[10]Murphy P D.“The women are speaking”: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s theordetical critique[C]//Gaard G,Murphy P D.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Theory,Interpretation,Pedagogy.Champaign: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8:23-48.

[11]Donovan J C.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Reading the orange[C]//Gaard G,Murphy P D.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Theory,Interpretation,Pedagogy.Champaign: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8: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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