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琼,黄德志
(徐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美洲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产生于世界史上最大的、最复杂的大融合,不仅仅是血统的大融合,而且更是文化的大融合,代表着世界上三大人种和文化的潮流。拉丁美洲杂居着土著印第安人、欧洲移民、印欧混血人以及被贩运来的非洲黑人,他们的生活形态十分复杂。这些跨度极大、差异迥然的生活形态又非常和谐地混合成一体。妓院“绿房子”就是各个阶层、各种血统人物混杂的场所,就好像是一个混合体的中心,每个过场的人物和他们彼此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地分布在周围的坐标系里。它沉默着,参与和见证一切压迫和反抗。闪回叙述,时空的分割,细节次序的打乱,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MarioVargasLlosa)精心安排了一种“混乱”。这种故意的“混乱”实际上在影射着社会的“混乱”。作为结构写实主义大师,《绿房子》的确是其在空间结构方面的巅峰之作,但实际上,文本的精神意义更胜于结构亮点。这部以丛林为背景的小说通过一家妓院的兴衰叙述了秘鲁北部长达40年的社会生活,着眼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扭结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反映了印第安人民反殖民的斗争,叙述容量大,所揭示的主题也更为深刻:再现殖民地被压抑的历史记忆,再度聚焦一种道德伦理和社会价值观的差异。
作为一位具有社会责任感的现实主义作家,他跟随人类学家进入原始森林考察土著居民的悲惨生活,在《绿房子》中进行纪实叙述,力图将创作纳入宏阔的、历史性的理性思考之中。16世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用利剑和十字架开始对墨西哥以南的大陆进行野蛮的征服(征服巴西的是葡萄牙人),拉丁美洲沦为欧洲宗主国的殖民地。从此,印第安各民族的文化脉络中断,历史进程改变,从而形成了独具融合特色的“拉丁美洲”。由于宗主国在殖民地片面发展原料型经济,其深加工型经济关系则近乎空白,经济结构严重失衡。殖民地生产原材料,获取初级价值;宗主国利用这些原材料进行深加工,获取高附加值。而且这样一种经济关系,并不随着宗主国的撤出、殖民地的独立而马上改变。后殖民国家除了在经济上继续依赖宗主国外,在科技、文教、卫生等方面亦无例外。殖民者通过自己所控制的各级行政机构,各实体单位,自上而下地强制推行西方语言在殖民地的使用。[1](P68)由此,殖民向后殖民的统治形式悄然地,平静地转变。“对外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掠夺,对内反对军事独裁统治和庄园制”一直是人民反抗的主题。贫富悬殊,阶级矛盾尖锐造成了社会严重的不公正、不公平现象。而土著人则是受害者中最严重的群组。
作品选取的时间是20世纪20至60年代的秘鲁北部(包括沿海地区、安第斯山区和森林地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和人物,独具匠心地设置了德聂瓦传教所和原始森林边的小镇(皮乌拉)这两个舞台,安排“殖民”和“后殖民”同期上演。这两场迥然相异的“演出”,主题却是十分一致——对独裁和掠夺的反抗。这与后殖民批评的任务之一“再现殖民地被压抑的历史记忆”不谋而合。
作品中的秘鲁浓缩地反映了历史,其中,土著首领胡姆的故事再现拉美殖民的场景。文本中塑造了几个形象:伏屋——主张殖民主义的冒险家;镇长列阿基德——使用政治暴力机器镇压、剥削土著居民的大庄园主;传教所嬷嬷——强行“收养”土著印第安“孤儿”,实则为后殖民统治的“帮凶”。胡姆,是个代表土著印第安人反抗政府和军警以及奸商剥削、压迫的人物形象。作为印第安琼丘族的首领,胡姆在“扫盲教师”告知不等价交换的欺诈性后,勇敢地带领部族放抗镇长的残酷盘剥和警匪的无尽抢掠。军警的骚扰,官员的拷打侮辱以及土匪的笼络欺骗都没有击垮他,可当他明白“官官相护”的黑暗时,精神崩溃。作者在他身上用的笔墨不多,但这个将“屁鲁”挂在嘴边,仪态庄重的首领处处代言着作者对殖民历史事件的批判态度:外国殖民主义者的精神攻略是造成拉美落后愚昧的重要根源;独裁统治和官场腐败是社会进步的主要障碍。
如果说冒险家和政客赤裸裸的“前殖民式”掠夺是野蛮的,那“后殖民式”的所谓的“文明教化”的确显得温文尔雅。德聂瓦小镇传教所的嬷嬷们认为对土著孩子的强制教育是一种恩赐:“你(指鲍妮法西娅)那时就像一只小兽,我们给你吃的、住的,给你起名字,还给你上帝……”可是,事实上“被拯救者”却觉得境遇可怜:“两人(指被抢来的土著女孩)……沾满尘土、草屑,无疑还有虱子。嬷嬷的剪刀和滚烫的红色杀菌水都还没接触到她们的头发呢……在那乱草般的头发下,两个互相拥抱着的小身体开始哆嗦,就像受了惊的大手猴被关在笼子里那样。”无论哪一种殖民方式对于承受对象而言都是一个被迫接受与激进抗拒混杂的痛苦过程。他通过小说里的人物向自以为是的文明世界发问:“为什么孤儿偏偏要回到那肮脏的部落里去?”“教她们学文化是好的,但为什么要强迫呢?”这无疑是在质疑殖民主体所制定的文化价值观参照结构。[2](P7)
在一个后现代的语境中,关注“他者”[3](P7)的问题,通常都是在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中进行讨论。例如殖民与后殖民、男人与女人、白种人与有色人种等。由于处于非中心的、边缘性的位置,“他者”的弱势性在文学作品中体现的较多,且一般处于备受压抑的“配角”位置,甚至只能算是某种意象。略萨特意让五个故事平行发展,而且还以一个男作家的身份让女性在他的作品中平等地发出声音。
母亲的婚姻使得略萨认为女性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第二性群体,在政治、经济、文化、思想、认知、观念、伦理,甚至在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中都处于与男性不平等的地位。反观略萨自身:父亲从他刚降生就抛家弃子,莫名“失踪”了11年;因为考虑到略萨家族能给自己带来政治利益,父亲重新回到他和母亲身边,但家庭暴力不断;在青少年时期,父亲对母子俩的管制十分严重……对所有的一切他只能和母亲一起无奈地顺从,而顺从后又觉得无比的耻辱。可以说,略萨是亲身参与了男权专制下的女性生活,更能体会到女性的坚忍和孤独。这些都被他赋予了人物鲍妮法西娅。就其人生经历来看,略萨总是以一种肯定成分居多的态度看待女性,对逆来顺受的妈妈,对特立独行的前妻,对睿智勇敢的革命同志,对沦落风尘的妓女……这种同情、赞许之类的情感使得一些女性角色在他的作品中以真实的多面性示人。
鲍妮法西娅,一个森林土著的女儿,西班牙教会“文明的教化”使得她被迫离开了父母及赖以生存的土地。而“接受教化”的真相是:圣玛利亚·德·聂瓦镇上修道院的修女们开办了一所感化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她们就要在军队的帮助下,搜捕未成年土著女孩入学并重新接受命名和教育。几年全封闭的准军事化管理让她们学会了西班牙语和许多闻所未闻的“文明习俗”,女孩们被培养成“文明人”,有偿或无偿送给上等人做女佣。这是一种典型的对于殖民地与半殖民地的话语暴力,不仅使殖民地文化殖民化,更重要的是,宗主国的文化观念使被殖民的民族产生一种被强制的文化认同感。鲍妮法西娅的话语不多,表面上是个默默“认同”文化殖民[4](P16)的教化“合格品”,但文中的几处描写都能使读者看到她自己特意保留的土著印记:放跑了不堪虐待的土著小伙伴,她在被审讯时反驳安赫利卡嬷嬷对她的辱骂:“您别叫我傻瓜。亲爱的嬷嬷,她们没有偷我的钥匙。是我给她们开的门”;学习穿代表“文明”的高跟鞋时,对于痞子们的调侃,她说“谁也不会为自己的故乡感到羞耻”,然后从容不迫地脱掉鞋子;面对丈夫的提高嗓门的训斥,她既不回答也不动,“一记清脆的耳光呼啸着打过去,她闪也不闪一下”……这个女性所展现的土著居民的坚强、善良、自尊和诚实不是任何强权手段可以任意抹去的。这个人物的塑造体现出作者对于统治结构中被边缘化的“他者”的研究和关注。略萨爱好也善于在他的小说创作中设置女性角色,可以说,包括鲍妮法西娅在内,他想利用这些女性形象颠覆性别的、文化的、种族的等级秩序,从而否定男权主义与殖民主义。
这部小说我们看到的主要是略萨的反殖民思想,但同时也难以避免的发现内容里潜藏着后殖民话语。“一阵咕哝声打断了她(指安赫利卡嬷嬷),好像在仓库里藏着一个动物,这动物突然发起怒来,在黑暗中又哼又叫,叽叽呀呀,时而高昂,时而吱吱嘎嘎,像是在撒野,也仿佛在挑战。”以上是鲍妮法西亚为证明自己确实向孤儿们学会了“土话”而进行的“表演”,文本中对于土著居民话语的描写多处都用了诸如此类“非人化”的叙述。其实这种“矛盾”的存在可以理解。作为殖民主义的批判主体拥有显而易见的“特权”从而无法“代表”被压迫者,且本身身份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模糊,他所处的环境决定了他为第三世界“边缘”言说时总要混合一点来自“中心”的杂音。[5](P46)
略萨出生于一个与总统有着亲戚关系的秘鲁上流社会家庭,早在1958年就迁居欧洲,有着非西方的血统和背景,却饱受西方的教育。虽一直以领导者的身份参与秘鲁的反独裁、反腐败、反殖民(对土著)运动,但1990年6月的大选显现出他致命的政治“弱点”——“脱离(秘鲁)实际,脱离群众,他的治国方针是西方后工业社会自由主义的那一套,理想化的成分太多,难以实行。”[6](P184)其文学创作亦受西方社会文学的影响:闪回叙述的试验,显然与他大量阅读欧洲意识流小说,同时与法国“新小说”的出现有密切关系;在表现手法上,他之所以能打破传统套路,是因为大胆吸收了欧美现代派的艺术技巧;三位对其创作影响很大的作家福克纳、雨果和福楼拜均是西方小说家。
略萨创作在带有浓厚的拉丁美洲本土色彩的同时,由于他受教育和生活环境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对于西方现代主义手法采取兼收并蓄的积极态度。在安塞尔莫建造妓院,因爱诱奸盲女的故事中,他站在了挑战“正统”的这一边反对传统思想道德的束缚,向往欧洲式的自由解放,宣扬直面世俗的性爱,正如他非同一般的婚姻;从“模拟”到“杂糅”,[7](P5)略萨用他一生的创作成功实现了不同文化的交叉。这符合后殖民主义者的主张:差异首先是一种政治伦理和社会道德价值观,而非一种简单的文化相对论,他们反对用某种单一标准去理解和评价不同的文化。从后殖民的角度看,被征服者在被殖民之后被迫不断地对殖民话语进行模拟,在模拟的过程中也不断从内部对其进行改造,在殖民意识中撕开裂缝,打破对立格局,在其中制造含混与杂糅,生成第三个空间,以抵抗本质主义、整体性的西方文化霸权话语。对于原殖民地文化的发展,混杂性的重要程度远高于差异性,因此略萨的创作对于秘鲁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现代文学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品读略萨的佳作,不难看出,不论内容是体现自我的还是揭露社会的,他都十分注重作品的现实性和社会性。他的“纪实”从不试图以对待一切价值的中立态度,抛弃任何思想和政治目的。“小说必须要介入政治”是他与众不同的口号。文学批评家特雷·伊格尔顿曾说“在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区分上,往往最具革命性的是文学的形式而不是内容”,[8](P56)而笔者认为在略萨的作品中,最具革命性和典范性的不是眼花缭乱的结构变更,而是“小说需要介入”的政治和让他愤怒不已的社会现实,正如略萨自己所言“文学就是火,它意味着叛逆和反抗,作家的价值就在于抗议、反驳和批判”。[9](P105)
[1]巴特·穆尔著,杨乃乔译.后殖民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赵振江.拉丁美洲文学大花园[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
[3]Edward W·Said."Culture and Imperialism"[M].New York:Knopf,1993.
[4]Gayatri C·Spivak."In Other Worlds- Essays in Cultural Politics"[M].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87.
[5]罗刚,刘象愚.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6]赵德明.巴尔加斯·略萨传[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5.
[7]王宁.叙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评理论[J].外国文学,2002,(6).
[8]特雷·伊格尔顿著,伍晓明译.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9]巴尔加斯·略萨著,赵德明译.谎言中的真实:巴尔加斯·略萨谈创作[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