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24)
与金代史学相比,金代文学研究一直相对滞后;在金代文学范畴内,散文的研究也要比诗词的研究显得薄弱。现代学者许文玉《金源的文囿》(1927)、吴梅《辽金元文学史》(1934)是金代散文研究的筚路蓝缕之作。周惠泉先生《金代文学论》(1997)对金代散文作了专章的论述。姚奠中、李正民先生在元好问文集的整理和研究上做出了扎实的成就,胡传志及李定乾先生在王若虚文集的整理和研究方面进行了创新性的拓展。
绝大部分金代散文作品和文集在易代之际就已经毁于兵火,学术界又始终对存在120年之久的金代文化重视不足,再加之散文研究理论在古代中国文章学和当代西方文体学之间的对接历程艰难,制约了金代散文研究的发展。本文试图从宏观上就金代散文的发展历程和风格特色做一些概括性的论述。
金朝是我国东北地区女真族建立的政权,凭借雄健的武力,金朝在短短二十几年的时间内灭辽攻宋,统治了淮河以北幅员万里的广袤地域,与南宋对峙达百年之久。金代散文上承北宋,金代作家大多祖述韩、欧,沿着北宋古文家尤其是苏轼等人所开辟的平易畅达的道路前进。金代散文在发展历程中,与当时的政治、军事背景相关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也体现出不同的特色。
(一)金代散文应分为四个时期
当代文学史对金代散文的分期一般遵循文学史上的三期说,这种说法较早是由许文玉先生参照清代《金文最·伍绍棠跋》提出来的,其跋文如下:
溯夫渤海龙兴,飙驰电扫,始于收国,以迄海陵,文字甫兴,科制肇举。譬之唐室初定,议礼多藉马周;魏台始营,故事或咨王粲,此一时也。大定、明昌,四方静谧。乘轺之使,酌匹裂而叙欢;射策之英,染缇油而试艺。恺乐嬉宴,雍容揄扬。譬之马工枚速,奋迅于孝武之朝;柳雅韩碑,缋澡乎元和之盛,此又一时也。逮乎汴水南迁,边疆日蹙,龙蛇澒洞,豺虎纵横。羁人同楚社之悲,朝士有新亭之泣。譬之杜樊川之慷慨,乃喜谈兵;刘越石之清刚,辄闻伤乱,此又一时也。[1](P1728)
据此,一般文学史著作将金代散文分为三期:即太祖至海陵王时期为第一期;世宗、章宗时期为第二期;宣宗贞祐南渡后为第三期。
但比较同时代另一部金代诗文(偏于散文)总集《金文雅》的序言,其中描述略有不同:
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所谓借才异代也。至蔡珪传其父松年家学,遂开金代文章正宗。洎大定、明昌之间,赵秉文、杨云翼主文盟时,则有若梁襄、陈规、许古之劲直,党怀英、王庭筠之文采,王若虚、王渥之博洽,雷渊、李纯甫之豪爽,为金文之极盛。及其亡也,则有元好问以宏衍博大之才,足以上继唐、宋而下开元、明,与李俊民、麻革之徒为之后劲。迹其文章雄浑挺拔,或轶南宋诸家。[2]
《金文雅》这段序文缕析了金代散文的发展历程,亦将金代散文分为三期:即太祖至世宗大定朝之前为第一期;世宗、章宗朝至金亡前为第二期;金亡后为第三期。应当指出,其对各期文坛名家的论列有不当之处。首先,蔡珪是世宗大定朝主盟文坛的“国朝文派”之开山,这段话的表述有令后人误解其为前期名家之嫌。其次,章宗明昌时期文坛领袖应为党怀英、王庭筠等人,赵秉文、杨云翼主盟文坛是在后来的宣宗和哀宗朝而非宣宗的大定、明昌时期,陈规、许古等人也是因为谏阻宣宗迁都南渡而被以“劲直”称赞的。
但是其中把金亡后一个时期从贞祐南渡期中单列出来,却是很符合实际情况的。宣宗贞祐年间在蒙古大军的威胁下将都城从燕京南迁到汴梁后的二十年间,与金亡前夕哀宗逃离汴京、河南人民大批向沦陷区流亡的“壬辰北渡”后的二三十年间,由于经历了国家的沦亡,文坛上前后期诗文主题是有很大区别的。对比而言,张金吾《金文最》的一段序言更为严谨:
聿稽武元开国,得辽旧人,文烈继统,收宋图籍,文教由是兴焉。大定、明昌,投戈息马,治化休明。南渡以后,杨、赵诸公迭主文盟,文风蒸蒸日上。迄乎北渡,元遗山以宏衍博大之才,郁然为一代宗匠,执文坛牛耳者几三十年。呜呼,盛矣![3](P9)
因此文学史上金代一百二十年间的散文发展历程应该分为四个时期更为合理:一是太祖、太宗、熙宗、海陵王朝时期,可以称之为“借才异代”期;二是世宗、章宗朝时期,可以称之为“国朝文派”期;三是卫绍王、宣宗、哀宗前期,可以称为“金文极盛”期;四是“壬辰北渡”直至元世祖即位前期,可以称之为遗民余音期。这是比较符合金代散文发展的实际情况的,近年来,金词、金诗领域也有学者提出了四分法的主张,可为资考。
(二)金代散文发展历程概述
1、太祖到海陵王时期为“借才异代”期
这个时期的文坛大家韩昉、宇文虚中、蔡松年等人都是从辽、宋两朝网罗来的文士。他们的作品以实用性的国书、诏册等类文字为主,内容为女真统治者代言,风格质朴劲健,气势咄咄逼人,较好地反映了大金初年武力强悍、雄心勃勃的精神风貌。金代初期的散文创作体现出辽、宋、金三朝各族文化的融铸,这些作品显耀了大金的武力,佐助了正面的攻伐战争,逐步完善着金朝的政治统治。一些由宋入金文人的咏怀之作则表现了他们的坎坷境遇与深沉忧思,构成文坛理不当少的另一道风景。
2、世宗、章宗时期为“国朝文派”期
这个时期,蔡珪、王寂、党怀英、王庭筠等金朝自己培养起来的进士在文坛崭露头脚。他们在观念上以金为正统,虽然也多是翰林词臣,然而作品体类多样,形成了自身质朴雄健的风格特色。蔡珪为金代“国朝文宗”,其作品以制诏和碑石类文章为主。王寂的散文众体兼备,以记体文成就为高,叙事条达疏畅,内容以传奇志异为特色。党怀英、王庭筠是章宗时期的翰苑领袖,叙事、议论上各有独到之处。世宗时期开始,金源散文雄健的风格特色也已经形成,“故当大定以后,其文笔雄健,直继北宋诸贤”。[4](P1)到章宗朝散文风格表现出由实用向审美的演变趋势。元初杨奂认为世宗朝和章宗朝文风是不同的,前期多实而少华,后期多华而少实。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尽管我们现在很难见到后期所谓的华靡之文,但是从散文家们对文风的批判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浮华的时风。
3、宣宗“贞祐南渡”到哀宗逃离汴京时期为“金文极盛”期
这个时期赵秉文、杨云翼、王若虚、李纯甫等人各自名家。他们相互交游,各有所长,其余文士多羽翼诸家,文坛进入繁荣期,文风出现平淡与奇古两种趋势。赵秉文官至礼部尚书,他以金朝的文化建设者自居,申说经史,讲论百事,散文中含有系统的理论体系。杨云翼论列时事简劲条畅,为南渡词臣之首,许古、陈规等与之同声相应。王若虚的四卷《文辨》代表了金代散文批评的最高成就;他的散文长于辨惑,追求真理,刺世小品尤为精警。李纯甫为南渡后文章“奇古”之风的大力倡导者,雷渊、麻九畴等人与之有着大体一致的文风追求。值得一提的是,南渡后文坛还发展起一种尚辨的风气。金代作家与南宋作家同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但由于政权的对立、民族的隔阂和地域的差异,金代作家往往能够脱略因循桎梏,以一种客观的眼光审视。如果说金代前中期这种批判的自信还不够的话,那么到金代后期则成为一时风尚。《金史·文艺传》曰:“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5](P2743)的确,金代的散文取法于《左传》、《庄子》及韩、欧文,浸染于独特的金源文化,形成了足以自立于唐、宋之后的独特成就和风格,贞祐南渡后的文坛实绩证明了这一点。
(四)“壬辰北渡”至元世祖初期为“遗民余音”期
这个时期文风归于平易,格调苍凉。元好问、李俊民、刘祁等人为此期代表,他们在一片被战火破坏后的废墟上慷慨歌吟。其著作记载了易代风云,对金亡的教训进行了反思。元好问是金代文学的集大成者,其作品宏富,众体兼擅,尤其以碑志文见长,诗人兼史家的身份使他的文章具有材料丰富、情韵盎然的特点。李俊民少年成名,然多年隐居乡里,他亲眼目睹金朝末年世风浇薄、生灵涂炭的社会惨景,在文章中多有反映。刘祁为文长于叙事,寓家国之悲于追怀之中。此期的散文内容与风格都与前期表现出明显的不同。一直占主导地位的朝政之文不复存在,刚刚兴起的性理之文也遭到扼杀。散文的主题转变为感时伤乱,风格转为苍凉悲慨,以文存史成为各位遗老作家不约而同的文章取向。
金代散文的总体特征是风格上的雄健劲直与内容上的传奇志异,这是女真文化的冲击和北方风土人情影响的结果,其中所反映出的真率情感与叙事热情是促使元代文学形式变革的内部动因。
(一)风格雄健劲直
金代散文在精神上以乐观、昂扬为主,体现出北方民族和地域所孕育出的雄健豪迈的风骨。
《太祖睿德神功碑》是金初最为世人称道的一篇雄文,作者为翰林学士韩昉。“昉善属文,最长于诏册,作《太祖睿德神功碑》,当世称之”。[6](P2715)《睿德神功碑》又称《平辽碑》,碑石是熙宗天会十三年在燕京城南所建,碑文为宇文虚中书写。元代纳延《读金太祖武元皇帝平辽碑诗颂》云:“十丈丰碑势倚空,风云犹忆下辽东,百年功业秦皇帝,一代文章太史公。”[7]太祖功业雄豪,碑文有史迁之神,这是诗人的观感。此碑金元之际尚在,后不知毁于何时,其内容是赞颂太祖阿骨打威武神奇的一生,可惜文章不存。
金代文坛第一位盟主宇文虚中在金朝为各项文化制度的创立作过不少工作。根据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的考证,其留存者主要有《增上太祖尊谥册文》、《命宋康王为皇帝册文》和《时立爱神道碑》几篇文章。这些金石文字保持了金初实用文字固有的强悍雄豪之气,又富于典赡的辞采,对金代散文的发展有着一定的典范意义。“宇文”是北方少数民族的姓氏,金代文学专家周惠泉先生认为其性格与血统大有关系。联系到唐代李白的胡人血统和豪放诗风以及金亡后文坛泰斗元好问的鲜卑族血统及其雄丽的文风,可见周先生的说法很有道理,少数民族文人性格对华夏文学发展的推动意义深远。
《海青赋》是一篇特别值得注意的作品。这篇文章是金代中期赵秉文随金章宗出猎时所作,从它的副题“泰和扈从春水作”及其结尾“既而寿杯举,臣工悦;天威畅,皇恩洽,背长杨兮赴京阙”可以推断这是一篇御前献纳的应制之作。
“霜空萧条,塞草先白。海树无枝,海云寡色。黯兮辽迥,风悲日匿。”这是北方海滨深秋特有的景观,只有在这样辽阔而又严酷的环境里,才能养育出像海东青那样矫健的雄鹰。文章描写的对象是一种东北地区名叫“海东青”的猎鹰,这种鸷鸟的习性恰好象征着勇猛而又忠心的女真勇士。这篇赋句法严整,用语豪壮,充分体现了一种雄健的气魄和风格。可以说,文章的题材和风格都是一种全新的开拓和创造,对金代散文特色具有代表意义。
元好问的《秋望赋》是金赋中成就最高的作品。一片肃杀的北方秋景之中,作者极目游观,感慨于动乱的时局,心潮涌动。尽管世事已不可为,但仍发出“庶几乎鸷禽之一击”的豪迈之语,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可贵的精神财富,千载之下,读来仍令人荡气回肠。
金代散文的这个特征,不仅表现出散文在这一段时间内体式和题材的变化,也是北方文学精神乃至民族精神的代表。正是北方的山川地理和风土人情为作家们提供了这样的艺术经验,使得他们创造出了这些独特的精神遗产。
(二)情韵真率自然
精致的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新鲜血液相融合常常会产生不加雕饰而自有情韵的作品,金代散文中此类作品也是不胜枚举。
《宋代蜀文辑存》中存有宇文虚中十二篇文章(包括在宋时所作)。三篇简短的家书是较能反映其在金的处境和心情的文字,试举一例:
自离家五年,幽囚困苦,非人理所堪。今年五十三岁,须发半白,满目无亲,衣食仅续。惟期一节,不负社稷,不愧神明。至如思念君亲,岂忘寤寐;俯及儿女,顷刻不忘。度事势,绝不得归。纵得归,亦得在数年以后。兀然旅馆,待死而已。 ——《寄内书》
三篇家书文字都是体现了这种情真意切的特点,有屈原《离骚》之幽愤,赤子之心令人感动。
另外一位由宋入金的文学家蔡松年在这样一种矛盾痛苦的心情中度过仕宦生涯,所有的牢骚都化作对归隐的执著向往,在与友人的赠答中不断抒发。《水龙吟词序·自警》云:“晚雨新晴,江月迥然,秋涛有声,如万松哀鸣涧壑。时去中秋不数日,方惶惶于道路,游宦漂泊。节物如驰,此生余岁春秋,而所谓乐以酬身者乃如此,谋生之拙,可不哀哉!”这是他的自宽自警之作,心境与晚景相融,悲苦与松涛相合,可谓天成。
中原的山川地理和文人情致也影响到女真族的将领,比如完颜没里也写于皇统七年的《仰天山记》,末云:
乃知尘埃之外,自有佳趣,功名富贵,有不与焉。徘徊叹赏,继日忘归。属以委寄之重,未快卜邻之便,将遂言还,因志诸石。[8](P303-304)
这里对山水的热爱以及“功名富贵,有不与焉”的感受体现了一种跨越民族和文化的共通。
(三)叙事压倒说理
叙事热情的高涨是金代散文作家对宋文议论化的反动,他体现了雅文化向俗文化转化的大趋势,是唐宋抒情文学向元明清叙事文学过渡的先声。
“国朝文派”期文坛领袖蔡珪作于大定七年的《镜辨》一文较能反映散文的这种叙事性加强的痕迹,此文幸为元好问《续夷坚志》所收录:
大定七年秋,与萧彦昭俱官都下。萧一日见过,出古镜相示曰:“顷岁得之关中,虽爱之甚,然背文四字不尽识,且不知为何时物。”予取视之,汉物也。文曰:“长宜子孙”,《宣和博古图》有焉。出图示之,殆若合符。彦昭惊喜。
有姚仲瞻在坐,言曰:“仆家一镜,制作亦奇。宋末得于长安土人家,相传为太真奁中物,不之信也。”使取而观,有楷字数十,为韵语,句四言。其略有“华屋交映,珠帘对看,潜窥圣淑,丽则常端”等语,而纽有开元二字。姚曰:“考其年则唐物,安知为太真之旧耶?”予笑而不答。徐出浮休居士张云叟所作《冗长录》使读,其间载:“元祐中有耕望贤驿故地,得镜遗予,铭为四字诗。中有‘潜窥圣淑’之句。‘圣淑’二字皆少空,意取圣为君,淑为后耳。”与此制正合。望贤去马嵬数十里,盖迁幸时遗之。浮休,陕右人。得之长安,信矣。
彦昭欢甚,以为一日有二奇事,不可不书。予曰:“多言屡中,仲尼所以讥子贡也。然世喜道其偶中,予不书可乎?”[9](P1188-1189)
这是一篇辨别两枚古镜年代和经历的学术短章,由于作者用友人之间闲谈的结构娓娓道来,紧扣“一日有二奇事”来叙写,所以读来感觉如清风徐徐,不觉枯燥。作者广博的学识和仁厚的风范自然流露,令人钦慕。
同期著名文学家王寂的作品也突出体现了叙事的热情,这种叙事性加强的特征在他的其他文章中也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尤其是一些记体文。其实记体文本来就是用于叙事的文体,“记者,记事之文也。”[10]到宋代由于整体文风的议论化倾向,记文中逐渐注重说理,以致必有一段不可磨灭之道理在。但王寂的记文则恢复了其叙事的功能,主要用来记述人物事件的经历和来龙去脉。
《宝塔山龟镜寺记》的叙事呈现出由中部向前后延伸辐射的特殊结构。全文以“辉求文为记”为轴,向前追溯了莲峰、莲池、莲华院、宝塔、龟镜等的传闻来历,向后又伸展出对石刻塔铭等遗物胜迹的考索与悬想,极尽时空拓展之能事。
这种叙事上的条达疏畅也是王寂散文的一个主要特色,他的记、帖、碑志等各体文章大都突出地加强了散文的叙事功能,将更加丰富的内容组织进文章中。
在南北文化的比较中,我们会发现北方文化作品中叙事能力所受的重视,少数民族长篇史诗、北曲、小说等多是产生于北方。这和北方冬季的聚谈习俗应该有密切的联系。
(四)内容传奇志异
金代北方中原地区灵怪故事广为流传。随着女真入主中原,又佐以佛、道二教,这种风习直接影响到百姓喜尚传奇述异的习俗,渗透到散文风格之中,遂形成一种传奇志异的倾向。
传奇志异这种倾向较早是在王寂散文中被笔者注意到的。在王寂的散文作品中保存了大量的奇人奇事,他也是有意识地在作品构思中渗入一种塑造鲜明性格、描述神奇事物的意识。
稍后党怀英很多文章都是以灵异的情节来组织全篇的。《重修天封寺碑》写自己下第归途宿于天封寺,夜半,伽蓝神托梦予以鼓励的故事,并借老僧的口说出此神的灵异:“寺之僧徒有不力者,神必以疾痛苦之,至悔谢乃已。”《谷山寺碑》讲述的是谷山寺由来的神奇传说和三代创建与维护寺庙的僧人的不凡经历。党怀英善于作这类文章,金末元好问在应万寿寺长老洪倪所请撰写功德记时还自谦道:“兴建本末,当如师所请。若佛法,则师当为予说,而予不当为师说。异时有大居士文章翰墨如党公者出,必能以《华严偈》重宣此义云。”[11](P733)
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在《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中,叙述了墓主夜梦异人托梦,得福报而有后的故事。《论语》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在为孔子后代所撰写的碑文中写进这样的情节,可见当时北方中原文化变异的情形,文士们必定是受了氛围的影响才有这样的文章。从党怀英的文章中可以看出,虽然其文学欧,但是在欧公为代表的宋文的风格影响下,他又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并且在题材和观念上又有与欧阳修很不一样的地方,反映了金代中期的社会风貌和三教融合的思想趋向。“浑然更比坡仙纯,突兀又一文章公。自此始为金国文,昆仑发源大河东”,郝经认为金文风格奠定在党怀英这里,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李俊民文章的另一大类便是为各地兴造和修建的佛寺、道观等撰写的记文。在记文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地方官长和百姓对于修建这类建筑的热情,可以想见当时老百姓祈望太平、渴念福寿的心态。虽然所记仪式里面有很多迷信的内容,但作为当时社会中人们唯一可以皈依的力量,还是令人感慨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记文在内容中收录了很多关于佛教和全真教的传说,而且这些离奇的传说逸闻就是发生在当世的。如《元修会真观记》所载云:
正大戊子,志元梦一黄冠共谈元教曰:“当与汝为方外游。我今先往,速来。”行次,忽睹仙官仪卫甚素,邀遮不得前。有白衣老人云:“放令去,系尹先生下牒要者人。”遂得行。见一卧尸,旁有人云:“勿回顾,回顾,此尸便是汝。”遂惊悟。黎明,为游骑所获,久之,执者稍缓,逃入山。因省梦中事,遂弃家为黄冠。[12](P2610)《新建五祖堂记》写全真教祖师王重阳受异人指点,自号“活死人”,修行于洞穴之中,后收马丹阳、邱处机等七大弟子,开宗立派的故事,堪称传奇。李俊民是在认真地记录这些材料,从文中可以看出,不仅当时的百姓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连作者自己都不使用一种间离的口吻,可见不仅“世之民往往好异”,文人的写作也开始呈现出这样一种倾向。此现象亦见于他别的题材和体式的文章中。
比如他的两篇文集序跋,都以文集作者的奇行怪言为主要内容,而诗文内容的评价退到次席。《无名老人天游集序》写无名老人是母亲怀胎十三月所生,因母亲梦上仙赐无名果而得名“无名”,后修行道术,能预言未来之事。《大方集序》写争然子郎志清遇异人点拨,修道,著述,其去世时,“师所畜马哀鸣厩下,弟子刘志源见而叹曰:‘师已仙矣,尚留何为?不如淮南之鸡犬乎?’言讫,乃仰而吁,俯而默,眼光落地,不复芻豆矣。闻者异之,葬于先师灵兆之侧”。[13]此外,在其家传、家谱类文章中也杂入许多与这类体材本身的严谨性不协调的内容,这是前所未有的。
由“韩柳”肇端的“古文运动”,经欧、苏等人的推动达到高峰,到金末的元好问又集其大成,可以说是一个完整的发展历程。纪传体的跌宕与小说之猎异,附着于叙事文的剪裁,熔铸成古文的传奇之美。元好问的碑志文和词序中也突出反映了传奇志异的倾向,可参见笔者他文,①参见拙文《元好问碑志文新论》,载《民族文学研究》[J],2006年第1期兹不赘述。
在实用性的总体要求之下,女真民族性格及北中原文化正是通过汉族文人的文体书写得到记忆和传播,从而为中华文化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辽金文学研究始终不应该脱离宽广的史学和文化学视野,单纯从文学技巧角度来说明辽金文学的成就是不能真正反映作品价值的。具体说来,金代散文研究的文化意义有以下三点:
一是认清金代女真文化与汉文化的不同特质和走向,更加清楚地缕析出元代文化大转型的脉络。金代是汉文化和女真文化大规模深入碰撞交融的重要时期,也是蒙元文化产生的先声。在太祖、太宗、熙宗和海陵王时期,金代文化经历了与汉文化的生硬较量;到世宗、章宗时期,两种文化在取长补短中形成暂时的妥协和共存;在卫绍王、宣宗、哀宗时期,女真文化与汉文化又共同经历了与蒙古文化的对抗。抛开元代文化转型表象的遮蔽,上溯下金代文化的内在变革,对准确描述和论断华夏文化的发展轨迹有重要的意义。
二是全方位展示金代的社会生活,深化认识金代文人的心灵史。金代散文以实用性文字为主,虽大多出自汉族文人之手,但以不同功能的文体为载体,女真统治者的意志和性格从不同层面上渗透到整个国家的社会生活。可以说,金代散文直接参与了金代社会和文化的形成与维护。不可忽视的是,各体文章的写作还承载了一代文人与百姓心灵沉吟的历史。他们的生活,既有异族统治和战乱背景下汉文化的精微、庄重、优雅被解构的愤懑,但也不乏由女真族任情任性、自然天真的文化属性所带来的解放与欢愉。
三是理解社会氛围与现实目的要求对散文文体写作所产生的创造与偏离,从而观察到传统的文体怎样被选择、激活与搁置。在文体功能被强化的氛围下,金代散文既回归到实用性的本质属性,又呈现出雄健劲直的文学风格,对传统散文有了新的发展和变异。这是散文文体学研究方法的实践,拓展了文体分析的方法,有助于揭示出金代散文的特质,并进而勾勒出文字背后真正的历史进程。
中华民族多元文化观念的深化带来了开阔的学术视野。金代史学研究的活跃(仅吉林大学近3年来就推出8部金史方面的博士学位论文),金代家族、金代科举与金代文学关系等方面研究成果的涌现,都为金代散文的文化学研究提供了条件。
(感谢中国传媒大学科研培育项目《唐宋金三朝古文研究》(2010)的资助,编号为CUC10F01)
[1]张金吾.金文最·伍绍棠跋[Z].北京:中华书局,1990.
[2]庄仲方.金文雅·序[Z].清光绪辛卯江苏书局刻本.
[3]张金吾.金文最·序[Z].北京:中华书局,1990.
[4]张金吾.金文最·阮元序[Z].北京:中华书局,1990.
[5]脱脱.金史·卷126[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脱脱.金史·卷125[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纳延著.金台集·卷2[M].四库全书本.
[8]张金吾.金文最·卷22[Z].北京:中华书局,1990.
[9]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卷50[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10]潘昻霄.金石例·卷9[M].四库全书本.
[11]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卷35[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12]阎凤梧.全辽金文[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
[13]李俊民.庄靖集·卷8[M].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