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育华
(山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近代以来,中外文学界围绕着中国早期究竟有无叙事诗的争论此起彼伏:西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学者认为,依据西方“规模宏大宽泛”的诗学标准,中国早期没有叙事诗;国内的鲁迅、胡适等人亦认为,“自古以来,未闻有长篇史诗”。对此,以陆侃如、冯沅君为代表的学者则坚持认为,中国诗歌的元典《诗经·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等篇章就是叙事体的史诗,而少数民族以英雄传说、民族起源和迁徙之旅为核心的叙事诗则佐证了这种说法。其实,中国早期不仅有叙事诗,且有多首别具风格、诗风独特的诗篇。只不过是,中西方文学叙事诗在长期发展过程中,各自形成了鲜明的特色而已。
由于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的约束,使得中国古典叙事诗大都带有浓厚的政治及抒情色彩。这一点,除了在《诗经·先民》等五篇、《楚辞》部分章节之外,作为民间文学叙事长诗的少数民族史诗,如藏族的《格萨尔王传》、蒙古族的《江格尔》等诗歌中均显而易见。而以《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为代表的早期西方叙事诗则展现了由氏族公社向奴隶社会过渡时期希腊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精神面貌。它们常以严肃重大的事件为题材,以英雄人物为中心,彰显的是勇猛善战、强悍粗狂、不畏强暴的民族精神。
(一)中国古典叙事诗强调“文以载道”
中国远古时代的诗,本来是一种氏族、部落、国家含有历史、政治、宗教内容的文献。诗勃兴于先秦的政坛,是用于在政治活动中表达自己观点的一种文辞。闻一多论及这种作用时说:“诗,似乎没有在第二个国度,像它在这里发挥过那样大的社会功能。在我们这里,它一出世,就是宗教,是政治,是社交,它是全面的生活。”这种效用性诠释了中国古代所推崇的“诗言志”的取向和旨归。
《尚书·尧典》载:“诗言志,歌永志,声依永,律和声”。《毛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循此分析,将“心”设定为诗之本源本体乃是中国诗学自古而然的信念。所谓“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说的是志与言源本于心。同时,中国古代儒家主张诗应体现教化民众之目的与功用,荀子就提出“文以明道”。在诗学观上,南北朝时代的文人萧纲、萧绎等人提出:“诗以言志,政教之基”。思想的玄奥正是通过不同文体表达出来的,中国早期的叙事诗就是其中之一。《诗经·大雅·皇矣》即闪现了这一点:“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1](P357)。显然,这是通过诗歌来提醒统治者不要被一时一事的黑暗蒙住双眼,而私欲膨胀,大兴穷兵黩武之战,兴邦重在能否使人间公平公正。实质观之,这正是“文以载道”和“诗言志”的滥觞之处。就更大的范围来看,《诗经》更被认为是想出仕辅政者必读的经籍。[2](P92)“诗”在正统儒家眼中乃是一种道德理性的实践方式,所谓“诗者,持也,持人情性”,[3](P58)“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4](P91)这说明了一点:“诗”在本源上是反对任性抒情的,正像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智者的言论可以作用于人心。
然而,在抒发言志之情方面,中国古典叙事诗强调诗缘情的同时,也要言志,但并非任何情感的抒发都能成为诗,能言志的情,才是中国古典叙事诗的典型化的情。试看《孔雀东南飞》的一段:“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5](P380)可见,言志借抒情之势能有效地“曲尽人事”。所谓“人事”即人性事理,故“曲尽人事”也就是要用委婉的方式尽可能地表达人情事理。“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道出了双方家长棒打心心相爱的恋人,如寒霜那样不近人情,使两人精神倍受折磨,且到了崩溃的边缘。“儿今日冥冥”抒发了内心在寻求“生不同衾死同穴”的生命归途,表白了以死殉情的心愿。《江格尔》第三章载有勇士阿拉谭策吉提醒江格尔的诗语:人中的鹰隼,铁臂力士萨布尔,他有八十一庹的月牙斧,片刻不离他的肩头,无论多么强悍的勇士,都经不住他的利斧一砍,无论怎样骁勇的骑手,都被他一手拎过马背。
简而言之,在叙事诗凸现言志维度上,我们发现中国古代不同时期和不同民族的诗篇承载了赞美英雄、推崇功德、教化社会等主流思想;在叙事诗弘扬情感维度上,我们还发现内容以强悍之力剥离了形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这正是叙事诗情感抒发的结果;在叙事诗“曲尽人事”维度上,我们更发现诗人用委婉的修辞手法,从人事的具象中,袒露真切的心声。上述三点与孔子论诗极吻合,即讲究“兴观群怨”。所谓“兴”,即感兴,使人感动振奋;所谓“观”,即观察,使人认识生活;所谓“群”,即合群,使人团结一致;所谓“怨”,即讽刺,使人警觉清醒。[6](P172)
(二)西方古典叙事诗体现个体意志
美国著名文化心理学家尼斯比特认为,西方文明建立在古希腊的传统之上,古希腊社会强调个人特性和自由,是一种以个人主义为主的社会。从存在决定意识的哲学层面上讲,在生态背景上,希腊文明不完全依赖于农业,由于生态环境的原因,他们对狩猎和捕鱼的依赖较大,这些产业对个人能力的要求更高,所以与这种生态环境相适应,西方人的思维取向是个人式的。[7]由此导致了西方文化的价值取向。同时,也给诗人指明了写诗的意义,如贺拉斯在《诗艺》中所言:诗人的目标是给人益处和乐趣,或者是给人快感和对生活有用的一些规则。……作品给人的快感,应该尽可能贴近真实生活。
古希腊人认为,人生是自由的,人要在快乐中生活,在快乐中奋斗,人生应该是一部英雄史诗;独立存在的个人要在空间舞台上,尽力扩张自己。从荷马长篇叙事诗开始,西方文学就将塑造富有人格魅力和独特个性的英雄作为叙事作品的主题。如两部史诗的主人公——阿喀琉斯、奥德修斯,不仅是力量和勇气的化身,也是敢爱敢恨,个性鲜明的形象。由《伊里亚特》即可看到这一侧影:……两个埃阿斯在后面阻挡敌人,有如葱郁的山峦横贯平原挡住洪水,威严地阻住条条河川的湍湍急流,让它们改变流向,缓缓流向平原,它自己却始终丝毫无损于急流的暴怒。……此诗篇虽然叙述的是特洛亚战争,但诗人并没有像历史叙述那样细说它的全过程及其他方面,而是撷取其中的一个片段进行叙述,展示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其中不仅主要人物形象鲜明,各具个性,而且许多次要人物也都给人深刻印象。按照当时的宗教观念,神明决定人间的事情,命运决定一切,但诗人在塑造人物时更称赞的是人的主动进取精神,许多章节描述的是人独立自主、不向困难低头的大无畏勇气。到文艺复兴时期,西方人对个体价值和人格尊严的要求从教权的阴影下重新解放出来,被恩格斯誉为“新时代的第一位诗人”的但丁首先响亮地宣称“人的高贵,就其许许多多的成果而言,超过了天使的高贵。”他还鲜明地指出了“人是为自己的目的,而不是为别人的目的而生存”,“自由的第一原则就是意志的自由”的个人主义思想。[8](P86)在但丁的《神曲》中,我们看到的是个体对理想的追求……在这苦刑的下面已经躺卧了五百余年的我,到现在才有这自由意志,要走向更幸福的门槛……[9](P397)《神曲》中叙述的虽是来世,但反映的都是现世的人和事物,呈现出一种否定——追求——再否定——再追求的直线过程。
中国古代对叙事诗的认识,最早见于《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其后又见《礼记·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再后来的《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三段论述虽然出自我国不同时代的不同典籍,可是却用朴素而生动的语言讲述了诗的起源,将“志”与“诗”、“情”与“言”的关系条分缕析,让人于形象之中见义理。相比之下,西方早在人与自然分离后,就产生了强烈的个体意识,特别是当集体的意志和感情瓦解为个人的孤军奋战,个人被迫面对复杂多变的现实时,则更是凸显“人是世间万物的尺度,是一切存在的事物所以存在,一切非存在的事物所以非存在的尺度”。因而在叙事诗中多以个人的勇敢、自由、力量、智慧为最高的人格体现。
中西方无论哪个民族,最早出现的文学种类都是诗歌。早期的人类只所以选择用诗歌来表达思想,是一种由历史和环境决定的智慧所引导的。当然,东方和西方的诗人形貌是很不相同的,诗歌的类型也是各异和发展的。[10](P85)为什么诗歌会出现不同的发展脉络?主要是东西方思维方式的差异:学者们常用辩证思维来描述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用逻辑思维或者分析思维来描述西方人,尤其是欧美人的思维方式。不同的思维方式亦决定了中西方早期叙事诗的语言及情节的迥异。
(一)中国古典叙事诗语言简约及情节粗放
中国人的辩证思维包含着三个原理:变化论、矛盾论及中和论。变化论认为世界永远处于变化之中,没有永恒的对与错;矛盾论则认为万事万物都是由对立面构成的矛盾统一体,没有矛盾就没有事物本身;中和论则体现在中庸之道上,认为任何事物都存在着适度的合理性。这种思维方式也明显地烙在中国早期的叙事诗中,叙述者往往更加关注人生,关注现实。诚如欧阳修所言:“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这一思维特征还直接体现在诗性用语上,它强调运用简洁的、具有很大的语义含量与张力的词语来表达某种思想。
《诗经·大雅》中的五篇叙事诗,重视载道的功用,重视歌功颂德。它们都没有过多地注重艺术形式,不在意情节与结构的完美,缺失“头、身、尾”连贯的结构,这无疑影响了对最富情节冲突事件的叙述,但却都形成了中国叙事诗情节的跳跃性与短小精悍的独有特质。[11]例如,《诗经·大雅·緜》的节选: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椷拔矣,行道兑矣,混夷駾矣,维其喙矣。[1](P349)此节是描述周人自述太王迁歧,创业兴国,周文王继昌开国历史的片段。很明显,上下文间没有衔接,也无环环相扣的铺垫,而是中间突入,插入文王创建和平伟业的几件大事。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特点便跃然于这首诗的寥寥数语中,这一思维理路折射出三点:一是变化性。任何事物都是时时在发生变化的,没有静止不动的东西,文王率千军万马打天下即是明证;二是矛盾性。任何事物并不是精确和清晰的,而是充满着矛盾的统一体,面对邻国的修好,外敌仍在虎视眈眈,伺机反扑,战与和共存。三是中和性。是战?是和?完全取决于内外环境,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脱离其他事物而独立存在。正所谓“观其象而玩其辞,观其变而玩其占”。语言的内面是思维方式,此诗作者在用语方面即体现了中国人的这一思维特征。
还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中国人看来,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有着必然的联系,即所谓的“物我共在、物我互彰”,且处于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中,因此意象思维成为古代诗人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在叙事诗中常常援引自然物象或自然规律为譬喻。如《诗经·大雅·抑》中所说的:“肆星天弗尚,如彼泉流,不都沉沦而败亡?”再如《木兰辞》中的诗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借助于自然物象,再加情的泡制,诗人的思想波动与情感信息得以传达,而读者则通过自然意象进入一首诗歌的艺术境界。[12]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映射出,中国人辩证思维方式生成于特殊的生产、生活环境,写诗必言及自然物象,即使非眼前实景,也惯于用此起兴或言志。
(二)西方早期叙事诗语言冗繁及情节细腻
与中国人的辩证思维不同,西方人的思维是一种逻辑思维。这种思维方式强调世界万事万物的同一性、非矛盾性和排中性。同一性认为事物的本质不会发生变化,一个事物永远是它自身;非矛盾性相信一个命题不可能同时对或错;排中性强调一个事物非对既错,无中间性。这种思维方式的特征是,喜欢从一个整体中把事物分离出来,对事物的本质特性进行逻辑分析。这一点亦由西方古典叙事诗得以验证和诠释。叙述者在彰显个性、丰富幻想的文思中,使叙事情节跌宕起伏、布局严谨、善恶交织、环环丝扣,向人们展示了宏大宽泛的叙事场景。
荷马无疑是最懂得如何安排长篇叙事诗情节的,如《奥德赛》中的俄底修斯在海上漂流了十年,然而叙事展开的时间却只有四十天。在此,诗人将几十年积累延续的故事,仅用很短的时间就提炼出了一部荡人心魄、曲折迂回、情节感人的长篇叙事诗。这种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的思维方式尽显于早期的希腊诗篇中,如《伊利亚特》所描述的那样:
地面上,迅捷的阿喀琉斯继续追赶赫克托耳,
毫不松懈,像一条猎狗,在山里追捕一只跳离
窝巢的小鹿,紧追不舍,穿越山脊和峡谷,
尽管小鹿藏身在树丛下,蜷缩着身姿,
猎狗冲跑过来,嗅出它的踪迹,奋起进击;
就像这样,赫克托耳怎么也摆脱不了裴琉斯捷足的男儿。[13](P422)
在荷马宏大的叙事诗中,首先,我们读到的是流畅的叙述,是人、英雄和神的自然交往,[10](P13)不论是生活还是战争,这一主题都是恒定不变的。其次,尽管荷马的想象力非常丰富、大胆飘渺幻想、浪漫色彩浓郁,但终究离不开“人”自身的局限,所以人的各色品相就自然而然全方位地嫁接到了神的身上。再次,在荷马诗的语境中找到的西方初民的思想取向:正义的战争必然有神助,历史就是由英雄创造的——当有人建议赫克托尔在战前去观看鸟的飞翔,以判断吉凶时,赫克托尔说:“去看那翅膀宽大的飞鸟吧,不管它是飞向左还是飞向右——不;只有一个征兆是最好的,那就是为我们自己的城邦而战”。[14](P217)易言之,这一形象化的诗性语言透射出人、神、英雄三者间心灵上的契合感。
语言承载着人类社会发展最鲜活的历程。中西方古典叙事诗都试图用丰富精彩的语言形式、修辞手法和优美韵律去牵动读者的思绪,打动读者的心灵,感染读者的情绪,从而传递民族文化特定的历史蕴涵。对此,语言作为媒介不再是情性材料,词比起声音看来还要有透明性,文字的语言本身就包括一种情感态度,含有言外之意;文字还能深入到一切思想所能达到的领域和人的内心世界,是“无所不能”的媒介手段,因而它能表现出一种意境美与哲理美等。[15](P87)这些元素组成的叙事诗则直接反映了人们对生活、生命的诉求。
(一)理性表达的三个维度——讲求意境、炼字、对仗
中国古典叙事诗在微观语言的使用上,讲求意境。讲求练字、讲求形式完美与对仗,这无疑对语言有了更高的要求。当然,语言的具体使用要有适当的限度,不然就会因太华丽的词藻或一味地追求形式美,而掩盖了诗人的真实思想和意图。诗人的目标是给人益处和乐趣,或者是给人快感和对生活有用的一些规则。当你给出任何规则的时候,应该简洁明了,以便听的人容易接受,容易牢固地记忆。[16](P139)因此说,语言的流动不只和意识的内在内容相平行,而且在不同的平面上和其平行。
中国早期的叙事诗,用语简洁、节奏明快,体现了质朴自然的风格,表现出简约、隽永、灵秀的诗风。以《诗经·生民》为例,短短一句“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即讲述了姜嫄踏帝趾印生子而后得人帮助的经过。再以《孔雀东南飞》为例,我们则更能发现这一诗语特征: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菴菴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5](P380)
在此诗中,作者将悲剧置于婚礼与葬礼同时的特殊意境中,以具体化意象的描述为主,故事的发生与发展都是在牛马嘶后的寂静中进行的,如不说“婚礼十分热闹或盛况非凡”,而言“牛马嘶”;不说主人公“从容镇定”,而代之以对具体动作的铺叙,如“揽裙”、“脱丝履”、“举身”;不说府吏“焦虑痛苦,十分难过”,而说他“徘徊庭树下”;不言新妇投池自尽,而说她“赴清池”……纵观整首叙事诗,从结构来看,构思严谨、起承转合,而起结更是精巧设计;在精炼词藻方面,巧借典故,如“新妇入青庐”中的“青庐”出处是:北朝婚礼用青布幔为屋,在门内外谓清庐,于此交翟迎新妇。又如“人定”也是一个典故,出自《后汉书·来歙传》:歙自书表白,“臣夜人定后,为何人所贼(伤)”。“人定”也就是亥时,即21点至23点。诗文三、四句两处用了叠字——“菴菴”和“寂寂”,无形中增强了语言点的音乐美。此处语言的灵动神韵铸就了丰盈的意蕴。命绝今日与魂去尸留,揽裙与举身等对仗手法的运用,使这些常用言词超越了平凡。在语言的简洁方面,锤词坚凝,仅十二句话即道出了——生死一瞬间、阴阳两隔的悲情。这足以说明完美的东西往往是简洁的。此诗虽为悲剧叙事诗,但在表达上,仍不失憾动人心的穿透力,当作者写到“赴清池、自挂东南枝”的情景时,悲情却无言,给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思索。其字里行间流荡着一种悲恸万分的精神气脉,其语言更像一架乐器,奏出了不同高度的心灵之声。
(二)感性表达的三个维度——注重心理、语言、动作
与中国古典叙事诗不同的西方古典叙事诗更强调感性,按意大利学者维柯的说法:诗人的所为,是一种人格化的“推己及物”的自由联想。[10](P12)这正是西方叙事诗之所以感情色彩浓烈的恰好注释,至于对人物的心理、语言、动作的描写更是浓彩重墨、精雕细琢。
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形成了一种追问真相的冲动。在希腊人看来,人们看到的东西背后总有一个决定者,尤其是人在举止言谈时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有知道他如何想,才能揭示动因,进而揭露现实世界的真相,这一思维模式极大地影响了西方的文学叙事诗。《伊里亚特》的第十八卷,在描述阿喀琉斯听到亲密战友帕特罗克洛斯阵亡的心境时,可以说,荷马是用长篇大论来描写的:
他十指勾屈,抓起地上的污秽,撒抹在
自己的头脸,脏浊了俊美的相貌,
灰黑的尘末粉落在洁净的衫衣上。
他横躺在地,偌大的身躯,卧盖着一片泥尘,
抓绞和污损着自己的头发。
带着揪心的悲痛,他和帕特罗克洛斯,
俘获的女仆们,哭叫着冲出营棚,
围绕在骁勇的阿喀琉斯身边,
全部扬起双手,击打自己的胸脯,腿脚酥软。[13]
这些情景反映出,阿喀琉斯在亡友牺牲后,内心难以克制的巨大悲伤。他“十指勾屈,抓起地上的污秽,撒抹在自己的头脸,……。”说明其悲痛至极,帕特罗克洛斯的阵亡等于砍掉了阿喀琉斯的左右臂,更何况帕特罗克洛斯是代他出战而死。然后,阿喀琉斯又爬起来,“哭叫着冲出营棚间。”这表明,阿喀琉斯痛下复仇决心时的心理复杂状态。极言之,此诗一系列动作“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烛照和探索人物内心世界的奥秘,把心理活动剖析到更深的层次”。[17](P147)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诗艺》中说:大自然当初创造我们的时候,使我们内心能够首先感觉到命运的变化。……然后,定让我们用舌头说出我们的这些感觉。[16](P122)诗歌的语言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呢?试看柏拉图引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一段:像幽灵凭依的空崖洞里的蝙蝠,中间一个从悬崖上掉下来乱扑,一个抓着一个四处唧唧飞鸣,这些鬼魂们成群地飞奔哀哭。此段诗运用了两种语言修辞手法:比喻与拟人。蝙蝠……掉下来乱扑、唧唧飞鸣、飞奔哀哭,这一系列的连贯动作的描写细微,感情色彩浓厚,像是一只只活生生的蝙蝠向我们飞来。[18](P301)应该看到,西方古典叙事诗作者正是以感性直观的方式体悟人与世界动态的有机联系,对事物的认识和把握带有具体性、精确性、抽象性等特点,这种观照方式必然积淀在诗的语言上。
综上以观,中西方民族不同个性皆映射在古典叙事诗上:一是写意写实的差别。中国古典叙事诗在理性表达上体现了“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这是以达意为目的的写作手法,所谓“境由心造”即是概说。这种写意体系造成了在语言描述上不像西方写得那么细微。西方古典叙事诗凸显感情色彩,正所谓,情感总是感性的、与个体的切身感受不可分的。[19]这是诗作者全身心地摹仿英雄人物、想象置身于战争生活场景的写实手法。二是心理描写上的差别。中西方古典叙事诗中对心理描写落差很大,中国早期的诗是政坛用于政治的产物,或者用以向君主进谏的工具。[20]这种历史语境促成了早期叙事诗较之西方对心理细腻的描写更为粗放简约。三是中西方时空观的差异。与西方叙事诗强调结构的集中性和逼真地模仿现实不同,中国古典叙事诗在时空处理上相当灵活,几句话就可以斗转星移、春秋变化、景随情变、境随人迁。这是西方诗作者热衷故事情节跌宕曲折,寄情于仿真生动所不为的。从中西方古典叙事诗的相互观照中,我们发现尽管它们不能互释的元素甚多,但作为人类文明进化的独特成果,同样构成了世界多元文化生态的有机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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