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斯的“隐喻”之谜*

2011-08-15 00:42常宗林
关键词:普拉斯叙述者大象

常宗林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是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是20世纪最具影响的英语诗人之一。曾获贝斯·霍金诗歌奖、“切尔顿哈姆奖”和美国普利策诗歌奖等。其大量作品被尊为20世纪美国文学的瑰宝。在她去世后的近五十年里,其作品一直是英美文坛学者们研究的焦点。其中,由她创作的英语诗歌“隐喻”(英文"M etaphors")尤其受到了众多学者们的关注[1]。

隐喻

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

一头大象,一座笨重的房子,

一个靠两条藤漫步的西瓜。

噢,红色的果实,象牙,精美的木料!

这面包发酵隆起,变大。

鼓鼓的的钱夹里铸出新币。

我是一种手段,一个舞台,一头多产的母牛。

我吃了一袋青苹果,

上了一列不能下去的火车。

M ETAPHORS[2](p745)

I’m a riddle in nine syllables,

An elephant,a ponderous house,

A melon strolling on two tendrils.

O red fruit,ivory,fine timbers!

This loaf’s big w ith its yeasty rising.

Money’s new-minted in this fat purse.

I’m a means,a stage,a cow in calf.

I’ve eaten a bag of green app les,

Boarded a train there’s no getting off.

在诗中,普拉斯以叙述者的身份,以女性怀孕为主题,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和丰富多彩的隐喻从不同的角度描绘出一幅孕妇的自画像,抒发了一个女人即将成为母亲的感受。她用深奥的隐喻作为“谜面”,描绘了孕妇的形体、怀孕过程、自身价值以及不可逆转的命运。综观全诗,无论是在词汇、词组、诗句,还是在语篇的层次上,隐喻似乎无处不在。这些寓意新颖的隐喻叠加在一起,构成了颇有想象空间却又令人费解的谜语。而要破解它,只有打破常规,搜寻蛛丝马迹,拓展比喻联想和体验的空间,才能从根本上认知这些表面上看起来让人难以捉摸的隐喻“谜面”,才能恍然大悟,揣摩出普拉斯的“隐喻”之谜,进而理解该诗的真谛。

在诗的开头,普拉斯就在“九”字上埋下了伏笔。她说,“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riddle")。因此,“九”是寻找谜底的重要线索之一。该诗共有九行,英文原诗每行都由九个音节构成。这种结构的搭建不是一种偶然巧合。其中必定隐藏着特定的含义。在诗中和“九”字能够联系到一起的线索还有很多。如原诗中的第一个字I(我)在英文字母表里排序第九。原诗的英文题目“Metaphors”(“隐喻”)也由九个字母组成。大致算来,该诗中形容孕妇形象的隐喻也总共有九个。用来揭示谜底的英语词组“A woman in a family way”(“孕妇”)是由九个音节构成的。用来表示“怀孕”的英语词汇“p regnancy”是由九个字母组成的。这些隐含“九”的核心概念的出现是诗人的独具匠心所在。它们恰好与怀孕妇女的“九月妊娠”这个核心概念遥相呼应,相互关联,形成了以“九”为基点的相似性。因此,“九”成为了破解该“谜语”的重要途径之一。在这些形形色色的隐喻中,隐喻的本体,通过其与喻体之间的相关性(如体态笨拙、肥硕、九个月等)都能折射出“怀孕妇女”这样的寓意,以此暗示这个谜语的谜底是“怀孕”。

在诗的第二行,诗人以叙述者的姿态说,她是一头大象和一座笨重的房子。把“孕妇”比作大象和房子的情形非常少见。实际上,诗人使用这种新颖的比喻方式是要表达她怀孕期间对自身形态的感受。她还把自己比成西瓜,用两条瘦削的蔓藤行走。在对这种不按常规的比喻细细品味之后,会使人的脑海中浮现出圆凸肥大,大腹便便的躯体支撑在两条细如藤蔓的肢体上的孕妇形象。毋庸置疑,她是在调侃自己的臃肿体态。但是,在普拉斯的这些调侃的幽默意象之中,我们很难察觉到叙述者要作母亲的愉悦心情和体验。甚至在该诗的最后两行中,就连这种只有调侃而没有愉悦情感的幽默也难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叙述者的无奈和对“无情”命运的焦虑。大象,房子,西瓜这些比喻不仅形象地描绘了孕妇的肥硕体态,而且在这些形象比喻之中还隐藏着更为深刻的含义。

在诗的第四行,叙述者回顾和总结了她孕期的感受。她使用了一语双关的感叹词“噢”("O"),既抒发了其难以言表的情感,又利用该英文字母的特有形态引发人们对孕育胎儿的子宫的形态的联想。在英语中,人们用"the fruit of the womb"来指代孩子,因此“红色果实”("red fruit")可以理解为腹中的胎儿。把孕妇的腹部和“面包”("loaf")联系在一起往往超出了一般的联想范围,因为传统的思维模式通常不会把它与孕妇的腹部联系在一起的。但是,如果把“发酵隆起,变大”("big,yeasty rising")这些单词的语义聚合在一起并使得它们之间产生了一定的相互关联性。那么,在所处语境的激活作用下,人们也会联想到孕妇软绵绵的不断隆起的腹部。同时,红色果实会使人们联想到西瓜。果实自身又是植物繁殖的必然结果,是植物的一种自身渴求。在农业生产中,植物仅仅是用来收获果实的一种手段。植物的价值大多体现在它的果实之上。因此,叙述者把自己看成了用来收获果实的植物,也就是一种收获果实的“手段”。把自己与植物相比,她黯然神伤,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失去了自身价值的情感。在她看来,似乎只有腹中胎儿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而不是孕育了它的母体。

叙述者的这种感觉似乎贯穿了整首诗。譬如,在第四行中,她还提到了象牙。象牙是长在大象身上的,是大象身上最珍贵的部分。人们器重象牙,把它用于许多有价值的地方,诸如艺术品,琴键,以及各种珍贵的饰物。然而,他们却并不珍惜那些可怜的大象,对它们肆意地杀戮。即使被杀死后,大象的躯体也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人们杀死大象,是为了取其象牙。因此它们惨遭屠杀,甚至濒临灭绝。叙述者把自己比作大象,不仅仅是因为其笨拙的体态,而因为她觉得自己与长着珍贵象牙的大象有着同样悲戚的命运。死亡是她们唯一的归宿。同样的感觉在与房子的比喻中也得到了进一步强化。这又不难使人联想到与房子有直接关系的“精美木材”。房子里的居住者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而不是提供其住所的房子。房子只是起到了保佑和庇护的作用,就像一位孕妇要保佑和庇护她尚未出世的孩子一样。

诗人在该诗的第五行的描述似乎在告诉人们,腹中的胎儿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长大,宛如烤箱里的面包在不断地隆起。同时,孕妇对自己归宿的忧思也犹如发酵的面包与日俱增。宛如酵母作用下的面包,这种哀怨的思绪随着诗歌的深入而逐渐膨胀着。

这一观点在第六行中再次体现出来。她说:“鼓鼓的钱夹里铸出新币。”除了明显的材质差异之外,钱夹和钱的区别在于,钱具有价值,具有超越自身的意义。然而,一个钱包,只是一个用来装值钱东西的器件。如果说第四、五、六诗行只不过表示了“变大”的概念。那么“发”好了,“烤”好了,准备“出炉”了的概念到了第七诗行才出现。此时,叙述者更加明确自己是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是用来上演剧目的舞台和用来怀崽的母牛。因此,受到赞许的是上演的剧目而不是舞台。同样,得到称赞的是母牛产出的崽子而不是母牛。该诗中用“钱”("money")指代腹中的胎儿,用“肥厚的钱夹”("fat purse")来比喻孕妇肥胖的腹部,其类比形式之独特也大大超出了一般的想象,其比喻之新颖甚至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阅读这首诗的过程中,读者犹如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直至见到一缕曙光才能恍然大悟。对隐喻的理解过程宛如对谜语的猜测过程。当然,整个玄妙的揣猜过程符合该诗“隐喻”这一主题的要求,体现了诗人的独具匠心之处。

更为令人咋舌的是诗人用同一词汇、同一句式把分娩和排泄两个过程不可分割地揉合在一起。然后又通过不同的语义指代关系分别暗示了宫内受孕、分娩过程和肠道消化、排泄两个过程。如果把该诗的第八行按照字面意义理解,把最后一行按照其引申意义理解,也就是说把“火车”("train")比作“肠道”的话,整个诗句暗示了消化和排泄的过程。如果把两个诗行都按照其引申意义理解,整个诗句则隐含了孕育分娩的过程。

由于原英语诗句中“上了”("boarded")的“指示”关系模棱两可,因而根据它不同的“指示”关系,可以得到两种完全不同的诠释。“苹果”("App le")使人联想到亚当、夏娃偷吃的禁果。“青涩”(" Green")使人联想到“经验不足”或者“未成熟”。“袋子”("Bag")使人联想到避孕工具。因此,如果在“我吃了一袋青苹果,”("I’ve eaten a bag of green app les")中以“我”("I")作为动作“上了”("boarded")的发出者,那么这句诗的意思就可以解释为,“我”由于缺乏经验而不慎怀孕,因此就像极不情愿地乘上一列直达的列车一样,丝毫没有自我抉择的余地。另一种阐释则把“一袋青苹果”("a bag of green app les")作为“上了”("boarded")动作的接受者,使整个诗句的意思变为,“我”("I")不慎受孕,得到了在宫内“着床”(“boarded”)的“种”(“a bag of green app les”),因此不得不经历其孕育、成长发育直至其终点——生育的漫长历程。因此,对最后的两个诗行至少可以得到以上三种不同的阐释。它们如绳索般缠绕在一起,隐喻中伏设着隐喻,因此其理解之难度是不言而喻的。

在表面看来,该诗的第八和第九行似乎和诗的其它部分脱节了。其焦点不再是叙述者对孕妇形态的形容,而是更注重其内心活动的描述。在圣经中,苹果是和人的堕落联系在一起的。夏娃咬了禁果,遭到了神的谴责并被逐出伊甸园,此举往往被称为人的最坏的归宿。在诗中,叙述者吃了一整袋的苹果。更为糟糕的是,苹果是青涩的,尚未成熟。这也就意味着她对此举并未作好心理准备。不管是有意或无意怀孕,她接受了成为珍贵东西载体的命运。而她自己,则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该诗行中可以发现的另一点是,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所有妇女的命运。夏娃吃了禁果,被神诅咒而增加了分娩的疼痛。这种疼痛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楚,也是地位卑微的痛楚。同样,像夏娃一样,叙述者吃了“苹果”,也受到生育和抚养痛苦的诅咒。如果说夏娃吃了禁果而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并承受着怀孕生子的痛苦,那么吃了青苹果的“我”将承受同样的苦难,踏上了一列直达的火车,将终身履行一位母亲的职责。最后一行显然表明了作者无可奈何的心理状态和无路可退的境遇。她必须忍受,直到“火车到达终点”。

该诗是由作者从第一人称"I"的角度来叙述的。这种方法更有利于她以孕妇的身份来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感。在诗中,诗人似乎一直在同虚拟的“读者”聊天。她(孕妇)对指示代词"this"的使用(this fat purse)清楚地表明了这种对话关系。在她对虚拟读者的叙述中,还穿插着她对腹中的胎儿的感叹“噢,红色的果实,象牙,精美的木料!”(O red fruit,ivory,fine timbers.)。因此,她的叙述过程由以下模式构成:

讲话人(I)——受话人(虚拟的读者)

讲话人(I)——受话人(腹中的胎儿)+旁听者(虚拟的读者)

讲话人(I)——受话人(虚拟的读者)

叙述过程本身给人一种一位孕妇(诗人)和另外一位妇女(虚拟读者)对自己的私事说长道短的感觉。这种妇女之间谈话感觉的依据是叙述人所使用的词汇和语言形式都颇具女性的言语特征。她所使用的词汇大多与家庭生活有关。穿插在她的叙述中的对胎儿的感叹语“噢”("O")显然带有那种准母亲与他人交谈的语言特征。或许在妇女们的谈话当中,把胎儿的分娩过程与粪便的排泄过程相提并论已经是不足为奇的事情了。虽然全诗充满了她那百无聊赖、无可奈何情绪的宣泄,但是诸如“象牙,精美的木料”("ivory,fine,new")之类的词语依然流露出孕妇那种特有的舐犊情结。

普拉斯作品大多以母亲为主题。作为母亲,普拉斯热爱自己的孩子并为能亲历而为地照顾他们而颇感幸运。然而,在她的作品中也时常充斥着一些蔑视的话语。普拉斯的其他作品中也同样流露出这种悲哀的情绪。许多普拉斯的作品对婚姻和孩子的情感都表现得那么复杂,那么反复无常,充满了矛盾。作为一位有着让世人对其作品刮目相看的远大抱负和理想的青年诗人,普拉斯常常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她想有所作为。然而作为母亲,要想全力以赴担当起职业作家的职能,她必须承受着身体和心理上两种巨大的压力。出于此缘故,普拉斯本人也曾说过不太想成为一位母亲。她与休斯婚后首次怀孕就去堕了胎。在她看来,成为母亲会影响她的写作生涯。[3]

普拉斯创作“隐喻”这首诗时,正怀着她的第一个孩子。不难想象普拉斯有着特别的初为人母的复杂情感。她对作母亲的恐惧以及和生儿育女可能对她的创作所带来的不利影响在她生育之后显现了出来。她不再可能自由自在地去写作,而是要把照顾好家庭和孩子放在首位。同时,她还要兼一份秘书的工作以贴补家用。她既是母亲又是主妇。除了日常的家庭琐事之外,她还要忙于接待丈夫的朋友们。既当母亲,又作妻子,还兼职秘书,她闲下来进行创作的时间少得可怜。而做一个贤淑的好妻子使她更加增添了碌碌无为的感觉。正如我们在“隐喻”中所看到的那样,普拉斯在作母亲和放弃写作两者之间痛苦地挣扎着。她也担心生儿育女可能会让她逐渐失去创作的灵感。[4]

普拉斯让叙述者陷入了深深的苦恼。被剥夺了生活意义的她自始至终处于不满和恐惧之中。这首诗也显露出许多妇女对养育子女的态度。怀孕的同时也给自己套上了枷锁。作为母亲,不只是怀子生育那么简单。她还有责任把子女养大成人。一个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她就把自己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上。同时,她也就放弃了出人头地的自由。她必须谦卑地担当起保护者和照顾者的责任。普拉斯一直不甘心于让自己成为生儿育女的手段,并一直因此而抗争着。

当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普拉斯的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内容都和她的生活经验息息相关。她善于选择精确而出人不意的语言,构制清新别致而生动的意象。每一个隐喻都贴切、独特,而有深度。她通过诗歌所释放的感受和情绪体验简直称得上是天才的神来之笔,而且经得起咬文嚼字的挑剔和推敲。整首诗,结构复杂而严谨,貌似杂乱而有序。其艺术手法,只有波德莱尔的诗行,罗丹的雕塑,毕加索的画,能够与之媲美。其环环相扣、层层叠加的隐喻足以抓住读者,引发他们深入地思考。

[1]Barnard,Caroline King.Sy lvia Plath[M]Boston:G.K.Hall &Co.,1978.

[2]Plath,Sylvia."Metaphors"[A]Sylvan Barnet et al(ed.)An Introduction to L iterature[C]New York:Pearson Longman, 2006:745.

[3]Axelrod,Steven Gould.Sylvia Plath:The Wound and the Cure of Words[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

[4]Wagner-Martin,Linda.Sylvia Plath:A L iterary L ife[M]New York:St.Martin’s Press,INC,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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