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探寻与生命关怀
——论海子抒情短诗对人类生存的哲学思考

2011-08-15 00:42佘爱春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广西玉林537000
名作欣赏 2011年9期
关键词:神性海德格尔体悟

⊙佘爱春[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西 玉林 537000]

神性探寻与生命关怀
——论海子抒情短诗对人类生存的哲学思考

⊙佘爱春[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西 玉林 537000]

可以说,海子的抒情短诗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景象;面对人类存在的艰难,以生命的神性为起点,找到了一扇通往诗意生存的暗门,开启了现代汉语诗歌新的维度和空间;并以自我体验的方式直接介入死亡本体之中,探寻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追寻生命本真的存在,为我们展现一个别样的诗歌世界。

海子 抒情短诗 神性 生命 死亡

在中国当代诗坛上,海子无疑是一个带来持久震撼和永久怀念的诗人。在他短暂的生命历程中,他怀揣着为诗歌事业“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的献身精神为诗坛留下了200多首短诗和数万行的长诗,尤其是他的抒情短诗,不仅以“绝对抒情”和“刀劈斧砍的力量”为后学者广为传颂,使他被美誉为“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抒情诗人”①,而且以对人类生存的深沉思考、对神性体验的执著追寻、对生命本真的终极追问,在20世纪80年代众声喧哗的先锋诗歌浪潮中卓尔不群、独放异彩,为我们展现一个别样的诗歌世界。

一、神性的体验与探寻

可以说,工具理性主宰下的现代社会是一个神性缺乏的世界。现代工业文明在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同时,也使人类一些自然纯洁、带有神性光辉的东西流失和消亡了。海德格尔就指出:“这个时代之所以贫瘠,因为众神离开了这个世界”,“不但诸神遁走,上帝仍缺席,而且,神性的光辉也从世界历史消失”。②因此,在这样一个贫乏的时代,在神性缺席的世界之夜,诗人的使命就是去注视、去吟唱远去诸神的踪迹,去唤回神性,并使其在词语中显现。海子深受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的影响和启发,表现在其诗歌中就是对“神性”的积极探寻;通过对神性纬度的呼唤,海子开创性地在现代汉语诗歌中开辟了一块“诗意栖居的家园”。这既是海子明显区别于第三代诗人的独创性之处,也是他对中国当代诗坛的重要贡献。

与西方有着丰富的神话背景、神性维度在其文化系统中一直有迹可寻不同,中国传统思想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和儒家的实用理性态度对神话的超自然内容是淡漠的。因此,可以说汉语话语中只有人与自然,而没有神的在场;在中国传统诗歌当中神性维度也是缺席的。而海子积极汲取了西方的神性思维,以神性体验之路在诗歌中追寻着人的诗意栖居。所谓神性体验,也称“神启”,“其实际上是指一种超越经验方式与思维过程的直觉状态,它以先验的形式接通某种‘存在的真理’并在主体认识和判断事物之前形成先在的结论和语境。”③海子十五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使其心中先验地存在着一个神性的大地乌托邦,海子作为一位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诗人,乡村的生活的朴素、宁静、纯洁使诗人深深陶醉并培养了他的纯粹、敏感的天性。海子短诗中出现大量的大地、太阳、村庄、家园、麦子、远方、草原等意象,这些意象凝聚着他从小就深入骨髓的乡村生活的烙印,体现着他对乡村的每一滴感受,有着要把世俗世界诗化的强烈动机,力争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无限”④。

海子诗歌神性色彩,首先表现在一切事物在他的诗中都闪着神性之光。“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月亮下/连夜种麦的父亲/身上像流动金子”(《麦地》),那“一条条/跳入我的怀中,跳入河中”的闪电(《中国器乐》),“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房屋》),“梨花/在土墙上滑动”(《日光》)……在海子笔下,无论麦子、月亮、父亲、星星、羊群、露水、村庄、梨花都闪烁着神性之光,传达出动人心魄的却又是难以言传的神性体验。其次,以“神”为意象,营构神性语境。“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祖国》),“当猎人和众神/或起或坐,时而相视,时而相望”(《太阳和野花——给AP》),“让原始黑夜的头盖骨掀开/让神从我头盖骨站立”(《黎明之二》),以及诗作中反复出现的“王、神、太阳”等共同构成神性语境,使诗歌充满神性色彩。第三,把《圣经》故事作为象征框架写进诗中。《让我把脚丫搁在黄昏中一位木匠的工具箱上》就是一首源自《圣经》故事的诗,诗中反复出现的“十字架”、“十字木头”和“木匠”、“故乡”、“马厩”等意象,表达了海子欲像耶稣那样为人类背负“十字架”的悲悯精神与情怀,放射出不同凡响的神性之光。

海子充满神性色彩的写作,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还体现在他的爱情诗中。爱情对于海子来说充满着煎熬和幸福,闪耀着受难与甜蜜的光辉。海子将自己对爱情的感受融入自然万物(天空、麦地、村庄、草原、雨水、月亮)中,展示出神性之灵,其诗的神性色彩更体现了爱情的圣洁和崇高,表现出本真自然的天性。在海子笔下每位女性都是美丽而纯洁的可爱天使:“谁在美丽的火中飞行/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与”(《献诗——给S》),“菩萨是一位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你手提马灯,手握着艾/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冬天的雨》),“部落的桃花,水的桃花,美丽的女奴隶啊”(《你和桃花》),“中国丁香的少女!……容貌美丽无比”(《野花》)。在某种程度上,海子是以“仰视”的情感心态赞美女性的。在《黄金草原》中“女人,我知心的朋友”,与其说色彩斑斓的黄金草原像超凡脱俗的女子,不如说是超凡脱俗的女子像闪烁着奇异光芒的黄金草原,童话一般的草原孕育一个“美好的少女”,她是最温柔的情人,是希望女神和光明女神的化身。可以说,海子笔下的女性是自然人性的化身,她们淳朴、自然、本真的存在状态,具有神圣的意味。海子用纤尘不染的笔触写出女性的圣洁和美丽,用具有灵性之光、灿烂之象的美好事物形容女性,使人感到一种温暖而光辉的存在。

大地是神的居所,也是人的最终归宿,大地构成人与神共同对话的语境。海子通过他早年的乡村生活经验找到通向神性的道路,这就是大地之上一切最原始、自然的存在:麦子、河流、草原、村庄等一切自然之象以及人神对话语境中的生命感受。这些民间的深厚经验和内容在海子诗中闪烁着神性之光,借此构筑起心灵的诗意栖居之所,从另一个更高的、更理想的超验的世界中获得了对现实世界诗意栖居的感受。在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午夜的世界”——“没有神和绝对理念为人提供意义和方向,于是绝望、虚无与焦虑始终伴随着人类的自由选择行动”⑤的无根基时代,海子以神性超验之路在诗歌世界的幽暗地平线上亮起了一盏闪耀存在之光的神光,照亮午夜世界的黑暗,呼唤着黎明的到来——“地母啊,你的夜晚全归你/你的黑暗全归你,黎明就给我们吧”(《黎明》)。

二、死亡的体悟与吟唱

海德格尔曾把人的本真存在理解为向死亡的存在,而“向死亡的存在”就是在生存的意义上领会死亡。“死亡不是一个对生存漠不相关的终点。死亡之为终点把生命的弦绷紧了。而生命正是由于有终性造成的张力成其为生命的。”⑥“死”作为“生”一部分应该与“生”一起被体悟和思考,所以说,对死亡的体悟是对生命和人类生存及其终极意义的思考,是对本真生存状态的寻求。费尔巴哈也说:“死亡是我们获得存在的知识的工具:死亡确实显现了存在的根由,唯有它才喷射出本质的光焰;存在只有在死亡中显现,因而它也就是在死亡中实现。”⑦综观海子对生命与死亡的理解,可以说与海德格尔、费尔巴哈达到一定程度的契合。

与中国人意识中“乐生苦死”,对死亡的本体思考常常持一种回避态度不同;作为对生命有着独特体认的“纯粹的诗人”,在海子看来,死亡是生命本真的一种存在状态。因此,他以自我体验的方式直接介入死亡本体之中,积极思考着死亡的本体意义与价值。在诗歌创作中,他直接面对死亡,以强烈的生命终极关怀意识叙写死亡、歌唱死亡。《亚洲铜》作为海子早期代表之作,开始他对生命与死亡崭新的体认:“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在诗人看来,大地作为生命之源,活着的人与已逝的人都将共存于大地之间,获得生命的永恒。对死亡超然心态,使海子能坦然地结束生与死的对抗,把死作为一种生命的祈求:“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我请求:雨》);并把自己安详地融入大地,在美丽的月光下倾听“生命和死亡宁静的声音”(《月光》),体悟存在的奥秘;同样,死亡也是海子倾心的生命皈依:“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春天,十个海子》)。可以说,通过对死亡吟唱使海子获得了对生命的一种全新认识。

在某种程度上,没有死亡意识,诗歌很难接近生命的本质进入人文和生命终极关怀的最高境界。海子不仅在诗中叙写死亡,而且还用本真之心体悟死亡。海德格尔就认为,“死亡更需要用自己的本真之心去体悟,只有以朴素恬淡的心性体悟出生入死才是生死本身”⑧。海子突破了中国文学中对死亡现象的悲苦意识,在诗中给死亡赋予一种自然恬淡而又诗情画意的色彩,让人有一种升入天堂的想象。在《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中预想了死后的归宿:“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如一束芦花的骨头/把它装进琴箱里带回……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不仅如此,海子对死后的情景的描绘更是美丽动人:“我歌唱云朵/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给母亲》),“我戴上帽子穿上泳装安静地死亡”(《七月的大海》),“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死亡之诗二》)。由此可见,海子将死亡描写得自然凄美且富有诗意,呈现出一种超然物象而又体察本真的疼痛感和悲壮美。

在海子眼里,死亡不是对生命的颠覆和摧毁,而是一条通往生命本真状态的必由之路,是为实现生命最高理想付出的代价。海德格尔就认为唯有把自己的死带入自身,人才能有真正的价值生活。在海子笔下,闪烁着神性之光的死亡往往呈现出一种崇高神圣的姿态,代表着一种精神的美和灵魂的升华。在《雪》中,诗人用雪的纯洁映衬死亡的神圣:“我只想到雪中去死/我的头顶放出光芒”;在《美丽白杨树》里死亡被表现为对土地和神性的回归,“在黄金和允诺的地上/陪伴花朵和诗歌静静地开放安详地死亡”,盛开之后的花朵“化作春泥更护花”,为她再次新生提供了契机与条件。而在《抱着白虎走过海洋》《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里》《诗人叶赛宁》等诗作表现海子对死亡与新生关系的辩证看法,在对死亡的审视中获得对生的洞察和彻悟。《抱着白虎走过海洋》道出了生命与死亡是相伴相随、辩证统一的,“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的侍女是死亡”,“生”与“死”是生命的完整过程,“生”只有在“死”的陪衬下才能获得升华;而《土地·忧郁·死亡》则表达了生命孕育于死亡的哲学思考,诗中以自然的时间“黄昏”、“黎明”、“夜晚”和“白天”,象征着万物(人类)由死亡到新生的生命历程。可见,海子在诗作中并“没有用笔和文字去模拟死亡”,而是以超然的心态直面死亡并在内心幻化了她、美化了她,这样海子就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悲苦意识,以安然姿态结束生与死的对抗;并通过对死亡的吟唱与强调来赞美生命,来维护生命的神圣与崇高;在融入大地中体悟死亡的本体意义,寻觅生命的本真存在。

写作的意义何在?“从根本上讲,没有对日常生活的琐屑和无聊的克服,就不会产生真正有价值的作品,作家就不可能赋予自己的作品以丰富的诗意和内在的深度。就此而言,写作即显示出高贵与尊严的精神创造活动。它意味着升华,意味着照亮,意味着教养,意味着对庸俗的超越。”⑨可以说,海子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另一种可能景象,它指向的是生存中的苦难和绝望中的救赎;它以对死亡的本真体悟,追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面对存在的深渊,海子以生命的神性为起点,企图重构人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为汉语诗歌找到了神性之维,开启了现代汉语诗歌的崭新维度和表现空间。

① 崔卫平:《真理的祭献——读海子〈黑夜的献诗〉》,参见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第89页。

②⑥ 陈映嘉:《海德格尔哲学概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286-287页、第95页。

③ 张清华:《“在幻象与流放中创造伟大的诗歌”——海子论》,《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5期。

④ 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页。

⑤ 朱立立:《知识人的精神私史: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一种解读》,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8页。

⑦ 段德智:《死亡哲学》,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35页。

⑧ 那薇:《道家与海德格尔相互诠释》,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45-246页。

⑨ 李建军:《升华与照亮:当代文学必须应付的精神考验——以西部文学为例》,《小说评论》,2005年第5期。

作 者:佘爱春,文学博士,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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