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云南昆明市文联;滇池杂志社, 昆明 654100]
关于《祭父帖》
⊙雷平阳[云南昆明市文联;滇池杂志社, 昆明 654100]
我希望我的父亲还活着,让我永远没有机会写作《祭父帖》。我希望大地的深处或云朵之上果然有个天堂,而我的父亲在那儿活得很自在,那么,《祭父帖》权当是对父亲人间历程的一次误读。
父亲辞世的头一天,我的朋友、小说家谢挺从贵阳来昆明,我陪着他在其母校云南大学晃荡了一个早上。之后,我和他去了圆通寺,吃素餐的时候,小说家潘灵也赶去了。至今我还记得,坐在餐桌上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脊梁仿佛被谁抽走了,身体只剩下一堆肉,只想瘫软到地上。以至于到翠湖边上的一个茶馆喝茶时,我只好对谢挺说:“老谢,很不礼貌了,我想在沙发上躺下!”可当我真的躺下了,我仍然觉得我的身体在不管不顾地朝下坠落,每一块肌肉都失去了向上支撑的力气。我只好又对谢挺说:“老谢,对不起,你和老潘聊吧,我想回家去。”回到家,我的脑袋里突然跳出了《汉书》中的一行字:“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并在筋疲力尽的状态下,找出了一叠黄颜色的宣纸,不停地用毛笔写这一行字。坚持不住的时候,才躺到了床上。傍晚,妻子下班回来,见了一屋的黄宣纸,问我怎么了,我脱口而出:“我怀疑父亲……”那一夜,我的睡眠一如悬浮,无处可依。凌晨五点多钟,家里的座机电话骤响,翻身起床,未接电话,我已泪流满面……
我居住的地方离父亲所在的地方,有近四百公里的距离,他抽身离去,仿佛还把我也捎上了,这种骨血间的感应,给予我的不仅仅是对生命关系的认知,也让我洞察到了他与“一群人”的命运之链。而且,必须正视的是,从精神到肉身,他都只是一个卑贱的农夫,和他身边的千千万万的农夫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起经历和面对了相同的人生与社会的困厄和悲剧,也一起被天空的雷霆吓破了胆,被看不见又无所不在的力量撕成了碎片,当然,也曾一起幻想过,为米粒般大小的幸福陶醉过。所以,当安葬了父亲,决定将父亲的一生以诗歌的方式写下来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把父亲写得有尊严一些或高大一些,我只是想把我心目中的那个父亲写出来,是不是诗都无所谓,关键是留上几行有关父亲的文字资料。唯其如此,当我写出《祭父帖》,也没有想过要发表,置于书案,听任它沉沦于杂乱的书籍之中。
一天,小说家、《边疆文学》主编潘灵来家中喝茶,谈及我父亲的死,我便把《祭父帖》找了出来,让他看。没想到,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读着读着就哭了起来,并一再说服我,让他把这“作品”拿去发表。我和妻子都不同意,但最终没经受住他的纠缠。稿子发出后,一位广东的朋友看了,认为我对自己的作品不够珍视,说他已经与某某著名杂志的主编说过了,可以再发一次,增加影响力。我当时就想,与其那样,不如直接给《人民文学》。稿至朱零、商震和敬泽等兄长那儿,果然也很快就发了出来。期间,商震兄要我修改一下其中的几个段落,我说,自从写出《祭父帖》,我没勇气读第二遍,你就别折磨我了。他也就没有再坚持。
我之所以说以上这些,倒不是为了记下写作与发表《祭父帖》的过程,我无非是在继续勉励自己:写作的事,力求让每一个字,都有骨血,都有命。特别是在面对父亲之死这样的题材时,如果我无视他真实的经历和他所象征的那一群人,写作就是无效的,没有心肝的。
作 者:雷平阳,云南昆明市文联,滇池杂志社。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