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与力量之诗
——读朵渔《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2011-08-15 00:42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名作欣赏 2011年9期
关键词:写诗灾难正义

⊙刘 波[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正义与力量之诗
——读朵渔《今夜,写诗是轻浮的……》

⊙刘 波[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2]

2008年汶川大地震,距今已有三个年头了,家园在废墟上得以重建,而国人的伤痛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也渐渐得以安抚。当一切都趋于平静时,似乎还应该有什么值得我们铭记和反省。当那些伤痛的画面定格于历史时,我们该怎样来面对曾经残酷的经历?如今,我们再回首汶川地震灾难的影响时会发现,当年因灾难而引起的一股诗歌思潮,正是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的体现。地震之后,很多人将诗歌当作了释放悲情的出口,或寄托哀思,或表达伤痛,这些一度成了国人情感的主导。

如果说在纯粹的情感宣泄面前,撇开技艺不谈,地震诗歌中很多普通人的作品,其感情浓度甚至超过了专业诗人。而对于灾难所带来的悲情,有良知的人能感同身受,他们的情感表达相对真实,也符合我们的内心期待。但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写下的地震诗,后来就没有几首再被我们所传诵和言说?只有朵渔的一首《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显得与众不同,而一直被认可和解读?因为朵渔有着自己独特的写作姿态,懂得怎样面对这场灾难,怎样冷静地把握这一悲剧。他在诗歌中所流露出的悲悯,不是为悲痛所裹挟的抱怨和愤怒,而是建立在理性思考上的批判和严肃追问上的担当。

当很多人为悲痛所控制时,朵渔的认识更清醒:在灾难和死亡面前,一切的合唱都显苍白,一切的胜利都是奢侈,我们有的,应该只是追问真相的责任。只要你写诗,你就应该承担文字的使命,以及反抗遮蔽的启蒙之责。因此,朵渔在诗歌中不仅有质疑和拷问,还有对生命个体尊严的更深层次的理解。诗人在追求自由的同时,也崇尚正义,这两方面其实完全可以统一在他身上,并行不悖。尼采说:“没有人比一个具有正义感和正义力的人更应得到我们的尊敬。因为最崇高和最珍稀的美德在其中融合而消隐,就像海纳百川一样。”这正是朵渔所努力要达到的境界:在审美与力量之间的平衡。他知道自己要写什么,而不是盲目地跟着大众喧嚣,他以不合作的决绝态度拒绝平庸的艺术价值观。

在《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中,朵渔写出了很多人想回避或者没有想到的问题,这不仅需要勇气和胆识,更需要智慧与理性。因此,我们在其作品中领悟到了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契合,还有那独到的写作理念。自始至终,诗歌有灾难的回放和想象:“大地轻摇,石头/离开了山坡,莽原敞开了伤口……/半个亚洲眩晕,半个亚洲/找不到悲愤的理由”。有丰富的细节和画面:“哽咽的县长”、“自坟墓中伸出的小手”、“正在分娩的孕妇”和“护士小姐手中的花”。有撕裂肺腑的悲痛感受:“请不要在他的头上/动土,不要在她的骨头上钉钉子/不要用他的书包盛碎片!不要/把她美丽的脚踝截下!”有最后的自我审视:“今夜,我必定也是/轻浮的,当我写下/悲伤、眼泪、尸体、血,却写不出/巨石、大地、团结和暴怒!/当我写下语言,却写不出深深的沉默。”从罗列到质疑,从细节到整体,从情感到思想,从悲悯到批判,这一切都是基于理性的递进,它们在诗人愈来愈沉重的书写中,达至一种内省与启蒙。在我看来,朵渔这首诗的独特性,在于他从常识出发找到了自己言说的立场,并承担了那个时刻祛魅和启蒙的责任。贯穿全诗的“轻浮”一词,是相对于所有的不幸来说的,在死亡面前,虽不乏感人之叹,但一切的表演都显得做作而轻浮。这样的角度和布局,这样的措辞与选择,的确令人感觉意味深长。它让我们在获得共鸣之外,还能促使我们去留意灾难的现场感,去思考诗歌写作的及物性。

当大家都沉于悼念和缅怀,借地震之事抒发情感之殇、悲痛之意时,朵渔想到的远远不止这些,他需要自己更敏锐,更透彻。很多人从这首《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中才明白,灾难时期,诗歌何为。在《地震灾难与诗人之变》一文中,我曾经写下这样的句子:“一场地震灾难,让诗人朵渔于5月12日夜在悲愤中写下了《今夜,写诗是轻浮的……》,后来,他连续三天都在修改,最后,他说:‘今夜,天下写诗的人是轻浮的/轻浮如刽子手,/轻浮如刀笔吏。’似乎想好了,不写,但他还是写了,他清楚自己迟早还是要写的。他克服了犹疑,但他也写出了独立的诗歌,独特的立场,独特的思考,独特的表达与声音。”后来,这首诗被不断传诵,同时还被张清华先生选入了《1978-2008中国优秀诗歌》里,并认为这是所有“5·12地震诗歌”中最好的一首,如此评价,现在看来,的确不算过誉。张清华这样解释:“说它最好,不是因为它书写了更感人的人性和情景,更高尚的人格和故事,而是它提出了一个问题,面对这样的灾难,我们该写什么?”从这一角度来理解此诗,正是其独特品质之所在,这也是诗人没有出于公共悲愤而流于滥情的根本原因。他知道这时,正义的力量该在何处得以彰显;他明白造成生命终结的,除了自然的因素,还有我们对环境的破坏以及自身的罪恶。与生命对峙的,除了那些邀功请赏者,还有那些掩人耳目的恶习。它们均与诗人心中的正义相悖,他需要写出真相,这是知识分子的责任,也是诗人的性情所致。在面对媒体铺天盖地的新闻时,我们被滚动播出的电视画面和新闻报道所感动,只知道流泪与悲痛,而不知去反思。我们只知道愿死者安息,为生者祈福,但是我们在精神行动上趋于单调和贫乏。

在地震发生和救灾过程中,不少人都热衷于谈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朵渔却从“胜利”中洞察到了一种警惕。他明白,在近十万人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没有什么胜利可言。因此,他不作空洞而抽象的悲悼,而是选择了具体的呈现和尖锐的揭露。诗人没有过分简化这场悲剧所带来的伤痛,而是顺着伤痛渴望找到一种真相。从这种程度上来说,《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也可以说是真相之诗和反省之诗。这首诗所透出的,更多的是一种伦理和道德批判意识,如果只有怨恨与泄愤,那它也就没有多大的流传价值和经典性了。诗中所持的批判意识,让人在诵读时,会被常识感带入其中,去体味那庄严而肃穆、痛彻肺腑的灾难时刻,重温那段带着人之悲痛的记忆。他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将一场悲剧写成了煽情的段子,写成应景之作。在一个个人叠加的具体死亡面前,朵渔的伤痛不是集体化的大合唱,而是个人真实的情感流露和精神觉醒,他所痛惜的,也是被很多人所忽视的价值坚守和终极关怀。

在朵渔的创作历程中,由当年“下半身”的青春期写作,到后来愈发成熟的思想性写作,贯穿其中的,还是诗人视野的拓展和性情的超越。专注于写作的朵渔,非但没有满足感,反而常感“失败”的困扰。他这样来认识自己:“无力完成清晰、透彻的穿越,是失败的写作。没有失败感的逼迫与煎熬,也难以完成有效的穿越。”的确如此,没有失败感,人是很难有进步的,诗人和作家也很难突破自己。要想做到深刻,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朵渔为我们提供的,就是要看自己能从失败中得到什么体验,从教训中获得何种共识。《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一诗的核心价值,即是诗人以失败主义的书写方式定位了这场灾难。

然而,有人不免存疑:在《今夜,写诗是轻浮的……》中,除了批判的思想性上独树一帜,就诗歌的艺术性而言,是否具有价值?其实,在那么多的地震诗歌中,具有情感之真与灵魂之痛的诗不少,但技艺大多粗糙,缺少想象的空间。朵渔的这首诗为我们所青睐,这并不仅仅因为它饱满的情感和个性的角度,更重要的是,它在写作上是有难度的,比如反讽的修辞,快意的语言,以及深藏于字里行间那纯熟的技艺。技艺藏于无形,并不是说这首诗没有技艺,而是技艺已经渗透于自然的表达中了,或者说超越了技艺层面,而直达诗歌之本质:在语言创造基础上的有感而发。他的这首诗,情感真挚,语言精准,可谓胸中有块垒,笔底起波澜,整体上虽带着失败主义的情绪,细节上却又不乏警示意味,这也是此诗之所以让人信任之处。诗人没有囿于恒定的风格,也不受技艺的束缚,而是在一种节制的情感内部创造,所以,我们还从这首诗中看到了写作的难度,像语言的力量、抒情的适度到以及审美的追求等,既见功力,也见深度。在这首作品里,有诗人的个人情怀,也有其公共使命,有自我觉悟,也有价值判断,有现实性,也具历史感。从这样的诗中,我们会发现,朵渔早已开始有意识地介入时代与社会,让笔下的文字具有悲剧感和坚韧度,而不是做一个书斋诗人。

朵渔从一种深度失败感中找对了自己写作的方向,虽然他也是从有感而发的本质观念出发来运笔,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书写定位于浅层次的悲情发泄,而是鲜明地标示了自己的立场:为正义和良心而写,为创伤与真相而写,为敬畏生命而写,为痛感悲苦而写;除了那来自灵魂内部的疼痛和对死伤者的同情之外,诗歌里更多的还是带着力量感的反思与批判,以及深层次的伦理审视。这或许才是《今夜,写诗是轻浮的……》所具有的经典意义和恒久价值。

作 者:刘 波,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老师。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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