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记》中夫妇之情的伦理禁忌及其曲折表达

2011-08-15 00:42:44山西梁晓萍
名作欣赏 2011年10期
关键词:蔡伯喈琵琶记琵琶

/[山西]梁晓萍

《琵琶记》中夫妇之情的伦理禁忌及其曲折表达

/[山西]梁晓萍

理想的夫妇之情指夫与妇处在人格平等基础上的一种互爱与交流,然而在君权制、父权制一统天下的中国古代,很难找到真正意义上的这种现代阐释,即如在鲁迅所处的时代,也处处可见理学之风以及纲常中挣扎的“祥林嫂”们。被誉为传奇之祖的元末南戏《琵琶记》,是我国戏曲中的一部经典名著,其对于夫妇之情的表达颇耐人寻味,其婉转、忧郁、矛盾而又缠绵的风格曾经打动了有明一代的诸多文人及普通观众,乃至清代与现当代,依然不断有人论及该著,但在这种情感的背后却隐藏着伦理禁忌和曲折表达的影子。本论文将重点关注蔡伯喈在夫妇之情表达中的伦理禁忌和曲折表达的表现、原因及意义。

蔡伯喈:欲“三不从”然“三终从”

当父权、君权、上司之权与夫妇之情的正常表达相冲突时,蔡伯喈总是舍弃后者而趋于前者,让夫妇之情的表达折戟沉沙,埋没于伦理禁忌的狂风暴雨中。夫妇新婚刚两月,朝廷开科取士,蔡伯喈以父母年事已高为由,“欲”辞试留在家中,服侍父母,但蔡公不从,邻居张大公也在旁劝说,蔡伯喈只好告别父母与妻子五娘赴京考试。应试及第,中了状元,牛丞相欲招新科状元为婿,并借帝王之旨胁迫,蔡伯喈以父母年迈无人照顾,需回家尽孝为由,“欲”辞婚、辞官,但牛丞相与皇帝不从,终被迫滞留京城。我们注意到这“三不从”的模式是几尽相同的:有强于蔡伯喈的一些权威如父权、君权与上司之权提出要求,蔡伯喈“欲”不从,然而权威恃强凌弱,仗“礼”之势欺负一介书生,于是蔡伯喈“只好”依从,这一切都在强调蔡伯喈作为一个主体的无自主性。尽管李渔指出《琵琶》针线不密,背谬甚多,并责问蔡伯喈不顾家的自私行为:“若以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无论大关节目,背谬甚多,如子中状元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然而我们更应该追问的是,蔡伯喈面对“仪容俊雅”“德性幽闲”的新婚妻子,真的那么绝情吗?他真的被礼教异化得彻底了吗?

蔡伯喈对于五娘有着深深的爱恋。《琵琶记》第二出,蔡伯喈表达了“愿岁岁年年,人在花下,常斟春酒”的愿望;真正离别时,蔡伯喈“肠已断,欲离未忍,泪难收,无言自零”。“强就鸾凤”一出,蔡伯喈唱道:“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哭。”“琴诉荷池”一出,蔡伯喈不由自主地报出《雉朝飞》《孤鸾》《寡鹄》《昭君怨》,欲弹《风入松》却又弹成《思归引》《别荷怨》;“中秋赏月”一出,更通过对比和对面着笔之法,借月抒情,突出了蔡伯喈的思妇之情:“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部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

然而蔡伯喈“话语”的天平一开始便有所倾斜,不想应试的理由主要是双亲无人照顾;被逼官、逼婚时的忧愁也主要由父母而生;婚后同样因二老未在跟前,不能尽孝而叹息不止,对五娘的感情反而被遮掩在“孝”旗的背后。明明也恋着五娘,思想中有,话语中却少有或没有,话语与话语的支配者思想之间出现了严重的悖逆,这足以证明言说受到了阻碍,夫妇之情的表达极不自由,生于斯、学于斯、也困于斯的伦理禁忌捆绑了蔡伯喈的思维,闭塞了他的真心言语,而让“非我”变成了传声筒,言不由衷地说着被规范了的他者之语。

这种视野中的蔡伯喈绝不可仅用“无奈”等词语归纳其精神世界,相反,他的内心充满了暗流式的活力,只不过时机未到。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种解读同样可以见出元末夫妇伦理禁忌的存在,倘若没有禁忌,蔡伯喈便可直接说出自己愿意与妻子一起厮守,一起奉养爹妈,而不必以“子孝”为借口曲折表达自己不愿离开的另外理由。“蔡公逼试”(第四出)一出中,当蔡公责问“你果是恋新婚,逆亲言么”时,蔡伯喈慌做跪天科,并表白:“天那!蔡邕若是恋着新婚不肯去呵,天须鉴蔡邕不孝的情罪。”倘若没有禁忌,面对同样是人的帝王,就不必遮遮掩掩;面对牛丞相,也不必惧其权威而不敢提及五娘。夫妇之情的正常表达被阉割,被阻遏,被蒙杀,“本我”的正常欲求也必须以冠冕堂皇的面目出现,就连自己的父亲也摒弃亲情而强调权威,以父权强压亲情,更不必说不关血脉的君权与上司之权对个人情感的强行挤兑了。

蔡伯喈夫妇之情的表达被伦理禁忌严重遮蔽,它只是在顾全了所有的大局之后的一种末尾照顾,顾上了便象征性地谈一谈,顾不上则毫不犹豫地弃而不谈,而且当有人问及为何如此忽略人情时还不必“王顾左右而言他”,因为这就是一种合当时之理的常规取舍。那么,是什么屏蔽了蔡伯喈夫妇之情的言说线路?让我们先从儒家文化对夫妇关系的最先规定谈起。

从两情相悦到以夫为天

夫妇首先指男女两性之间的关系,其存在的首要功能是谋求族类的繁衍生息。《周易·系辞传》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①乾坤两卦相互交感,便有了其他六卦,象征着夫妇反复相摩相荡,便衍生出诸多后辈的人伦盛况,从中可以看出先民对于生生不息的人类的渴望和对于男女生殖能力的崇拜。然而随着等级制度的出现和“文明”社会的发展,夫妇之间的伦理意义不断强化。“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故父者,子之天也;夫者,妻之天也。妇人不贰斩者,犹曰不贰天也,妇人不能贰尊也。”②“夫妇者何谓也?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③

《诗经》时代,很少忌讳夫妇、男女之情的表达,其中有互诉爱慕的君子淑女,也有主动出击的庶士野女,有调情男女,也有幽会情人,这种合乎人之本性的率真表达显然建立在周代相对宽松的礼制的氛围之中。然而到了汉代,为了提高儒学地位,也为了满足统治者的长远需要,经学家们“独尊儒术”,并“别有用心”地解释经典。以毛诗为代表的汉代诗学家对合乎“常礼”的婚歌和大胆而越出“常礼”的恋歌显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品评态度和价值取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认为这类诗歌所倡导的都是妇道美德,认为其可以教化天下,使“安以乐”的社会理想得以实现。相反,对于那种真正合乎人性的率真表达则采取了怒目相向、棍棒相加的态度。“《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④迥异的评价标准与其说是合不合“理”,不如说是合不合“礼”。可见,汉代文学中夫妇之情的表达确实有着很深的伦理禁忌。

元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蒙古人的铁蹄踏碎了汉族人的梦,也在一定时期截断了汉族知识分子的进阶之路,但也同时打破了儒家一统天下的禁锢局面,为思想的解放做了一定程度的铺垫。因此,这个时期的夫妇之情反而少了一些伦理禁忌,变得可以言说,“一空依傍,自铸伟词”⑤的关汉卿通过《拜月亭》讴歌了执著追求爱情生活的王瑞兰;《望江亭》让再嫁的寡妇战胜了权豪势要杨衙内,圆满了一对有情之人;王实甫的《西厢记》更是一改《莺莺传》中哀婉凄切的莺莺形象,将其书写成一位敢于追求爱情的女性,一改元稹于结尾肯定张生始乱终弃是善于补过的“恶趣”,大胆地书写张生对莺莺的爱,并提出“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响亮口号。可以说,后人推崇元曲,与这种复杂多向、相对自由的情感表达不无关系。

从言论自由及思想感情表达宽松的角度讲,夹在宋、明之间的元代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宋代理学之风被强制性地堵塞,而明代的理学之风还未强劲地吹来。然而到了高则诚生活的元末,面对岌岌可危的统治大厦,一些文人们又开始酝酿“文化教化”与“儒学洗脑”,试图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救世良药。在此背景下,等级、主从等思想被委婉提出,夫妇之情表达的伦理禁忌又一次彰显,这也正是《琵琶记》夫妇之情曲折表达的现实背景。

伦理禁锢与个性追求

语言与人的生存有着紧密的关联,文学作品中,语言的选择、运用和创造,标示着作家独特的思维模式和对事物的独特评价。《琵琶记》中夫妇之情“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话语无疑突显了蔡伯喈的生存困境,他不仅没有诗意地生存,反而非人地生存——他的存在似乎仅为了证明权威的存在,他没有自由,心中的“自我”何时出现,便何时被挤压,被抹杀。

造成蔡伯喈夫妇情感表达短路的真正元凶,剥夺蔡伯喈夫妇之情自由表达权利的罪魁祸首主要有父权和皇权两股势力。前者剥夺其在“家”中的言说权,后者则剥夺其在“国”中的言说权,言说权被剥夺,生存的质量可想而知。《琵琶记》带给人的思考还不只这些,它通过夫妇伦理禁忌的画面式描述,曲折地表达了“追求个性自由”的微弱愿望。一般而言,夫妇之情的正常表达务必建立在夫妇平等且双方均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基础之上,任何一方不自由均构不成真正意义上的无禁忌表达。蔡伯喈不自由,所以他的情感表达被禁锢。这便关涉到长久以来中国人苦苦探讨的一个历史命题——“个人”如何在“社会”中存在。春秋战国时期超然物外与崇尚自由的老庄,魏晋时期“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的竹林七贤,明代主张童心说的李贽,“五四”时期关注底层表达的鲁迅等,哪一个不是为让国民成为一个个独立的“人”而奔走呼号?直到今天,这条路上依然奔走着许多人。

然而,儒学制定的一套伦理教条却在后人的注疏中变成了让社会遮蔽个人、以集体泯灭个体的霸权式律定,或者说,正是这种欲使整个社会条理化的“善意”,使中国文人披上了层层枷锁——男子无条件服从父权与君权。无条件服从即泯灭自我地归顺,即不假思索地遵从,即摒弃思想,放弃自我,因为儒家从来就没有给个体以反抗集体的权利,没有给儿子反抗父亲、臣子反抗君王的权利。《琵琶记》因此选择了曲折表达:“(元人)若写到夫妇惜别,纵使极情尽致,不过男女缱绻之私已耳。《琵琶》高人一头处,妙在将妻变夫,夫恋妻,都写作子恋父母,妇恋舅姑……此其不淫不伤,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也。”徐文长认为《琵琶记》的高人之处就在于它“内敛”、“压抑”式的表达。李贽也指出:“近人往往左袒《琵琶》,以其有裨风化。”⑥高明本也想借古训教化世人,不料无意中却流露出冰山下“本我”的真实愿望,“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曲折表达将其内心追求个性自由的隐秘悄然析出。可悲夫,可喜夫!如此说来,“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创作目的便也成了一种不期然的掩护,而这一无意识的自然流露恰使得《琵琶记》这一文本成了高明对于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人生矛盾和困境的审美置换,使《琵琶记》不再仅仅是一出道德剧,而成为了一出生存拷问剧。

高举“情”之大旗的汤若士十分理解高明:“《琵琶记》从头至尾,无一句快活话。读如此传奇,胜读一部《离骚》。”⑦“文之妙者,不肯说鬼说梦。然文之妙者,又偏会说鬼说梦。若左邱、司马是已。今看《琵琶记》‘感格坟成’一篇,将没作有,翻正为奇。明明说鬼说梦,却又不是认真说鬼说梦。正是弄丸承蜩,令人无可捉摸。”⑧高明缘何“说鬼说梦”?蔡伯喈如何不是另一个高明?而一篇《琵琶记》不也正蕴含着夫妇之情的曲折表达吗?

绾结而言,自古及今,夫妇之情的表达氛围或宽松,或紧塞,高明时代,呼唤伦理而突显纲常的风气渐趋明朗。《琵琶记》中的夫妇之情即在伦理禁忌中曲折地表达,这种伦理禁忌可以从蔡伯喈“三不从”却“三终从”的生存困境中折射出来,是父权、皇权两种强大的势力席卷了蔡、赵夫妇之间的甜蜜氛围,屏蔽了蔡伯喈夫妇之情表达的基本线路。《琵琶记》的曲折表达还传递出作品内外的文人——蔡伯喈与高明内心深处的无意识——对于个性自由的强烈渴望。

①金景芳:《〈周易·系辞传〉新编详解》,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

②崔高维校点:《仪礼》,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

③班固:《白虎通义》卷3下《三纲六纪》篇,《四库全书》第8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

④ (清)阮元校刻:《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上),中华书局影印1979年版,第269页,第276页,第324页,第303页。

⑤王国维著,叶长海导读:《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3页。

⑥⑦⑧蔡毅编著:《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二),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599-600页。

作 者:梁晓萍,文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猜你喜欢
蔡伯喈琵琶记琵琶
El instrumento predilecto de la música folclórica china La pipa es una combinación perfecta entre herencia e innovación
新编豫剧《琵琶记》的旧题材与新观念
——探索人的精神困境
文化学刊(2022年7期)2022-11-25 14:17:11
知人论世视角下《琵琶记》的矛盾合理化
青年文学家(2022年5期)2022-03-25 12:01:51
蔡伯喈“全忠全孝”形象新解
文学教育(2018年21期)2018-11-29 13:04:01
从文学伦理学批评审视《琵琶记》的“三不从”
唐山文学(2017年12期)2017-11-25 05:45:40
浅论朱元璋与《琵琶记》的关系
戏剧之家(2016年9期)2016-06-04 11:06:50
描写物态,仿佛如生
青年文学家(2015年5期)2016-05-09 12:53:59
窈窕淑女琵琶妹
学生天地(2016年15期)2016-04-16 05:15:03
论高明《琵琶记》的悲剧性
戏剧之家(2016年4期)2016-03-25 10:32:24
去南戏博物馆看《琵琶记》
文化交流(2015年5期)2015-06-17 07:4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