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自然之子”的鄂温克族人
——读《额尔古纳河右岸》

2011-08-15 00:42张静静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387
名作欣赏 2011年15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鄂温克族鄂温克

⊙张静静[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作为“自然之子”的鄂温克族人
——读《额尔古纳河右岸》

⊙张静静[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387]

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讲述了鄂温克族兴衰变迁的百年历程。从生态学的角度看,鄂温克族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存能够成为一面镜子,以此反思现代文明中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失落。

自然 《额尔古纳河右岸》 鄂温克族

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清新、婉约的语言通过第一人称“我”——年过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妻子的叙述,讲述了生活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鄂温克民族从兴盛走向衰落的百年历程。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辞中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是:“这部‘家族式’的作品可以看作是作者与鄂温克族人的坦诚对话,在对话中她表达了对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坚持信仰、爱憎分明等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人类理想精神的彰扬。”可见,鄂温克族兴衰变迁的故事如果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思考,实为对现代性的一种批判。本文从生态学的角度解读文本,探讨鄂温克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存关系。

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充满诗意地描写了鄂温克族人与自然之间水乳交融的关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与他们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鄂温克人敬畏自然,又亲近自然,与大自然相互依存,人与自然不是决然二元对立的关系,自然在他们眼中不是纯粹的认识和改造对象,自然与人构成一个统一体。他们古老的生活方式没有到受现代文明的浸染,其中流淌着一种自然清新的诗意。

文本中有许多描写鄂温克人独特生活方式的场景,如同一部纪录片,鄂温克民族衣食住行等风俗传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其中包括他们平时居住的希楞柱,临产搭建的亚塔珠,狩猎前后的仪式,驯鹿放养的方式,婚礼的仪式经过,死亡之后的风葬,储藏物品的“靠老宝”等等。他们一切取诸自然,又还诸自然。住着希楞柱,用羽毛、狍皮做衣服,利用果实和花朵的汁液来染色,喝鹿奶、桦树汁,利用桦树皮做桶、盒子,甚至用大张的桦树皮做船,逐驯鹿而居。比如他们的住所就是利用森林中的树木搭建的,“希楞柱很容易建造,砍上二三十根的落叶松杆,锯成两人高的样子,剥了皮,将一头削尖了,让尖头朝向天空,汇集在一起;松木杆的另一端则戳着地,均匀地散布开来,好像无数跳舞的腿,形成一个大圆圈,外面苫上挡风御寒的围子。”①而“我”常在夜晚时透过这个小孔看星星。

大自然不仅是鄂温克人赖以生存和生活的主要载体,而且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与现代人眼中“祛魅”的自然不同,鄂温克族人的自然是有生命的。在鄂温克族人眼中,自然并不是单纯利用的对象,在他们诗意目光的注视下,自然界的山山水水,自然界的一切无不具有生命,森林、河流、驯鹿等都具有灵性。所以,在讲述人娓娓动听的叙述中,我们读到这样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描绘:“我这一生见过多少座山,已经记不得了。在我眼中,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②驯鹿是与鄂温克族人的生活须臾相关的动物,“我们的驯鹿,它们夏天走路时踩着露珠,吃东西时身边有花朵和蝴蝶伴着,喝水时能看着水里的游鱼;冬天呢,它们扒开积雪吃苔藓的时候,还能看到埋藏在雪下的红豆。”③驯鹿富有灵性,被称为“大森林的子女”,它们吃东西非常爱惜,从草地上走过是一边行走一边轻轻地啃着青草,所以草地总是毫发未损的样子,该绿的还是绿的。它们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也是啃几口就离开,那树依然枝叶茂盛。这里自然环境优美,甚至能够让人们忘记疾病和忧愁:“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进卫生院看过一次病。我郁闷了,就去风中站上一刻,它就会吹散我心底的愁云;我心烦了,就到河畔去听听流水的声音,它们会立刻给我带来安宁的心境。”④

鄂温克人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爱护自然。他们狩猎不杀幼崽,保护小的水狗;为了防止烟头毁掉森林,他们发明了口烟;他们只烧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失去生命力的树木、被狂风刮倒的树木;他们每搬迁一个地方总要把挖火塘和建希楞拄时戳出的坑用土添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住过而长出疤痕。即便猎到大型野兽也会在祭礼后食用并有诸多禁忌。例如,鄂温克族人崇拜熊,因此吃熊肉的时候要像乌鸦似的“呀呀呀”地叫几声,想让熊的魂灵知道,不是人而是乌鸦要吃它们的肉。他们会为被捕杀的动物实行与逝去的人一样的风葬仪式。

鄂温克族人认为神灵无处不在。每次搬迁的时候,会由白色的公驯鹿驮载着“玛鲁神”走在最前面。他们认为有火神,不能往火里吐痰、洒水,不能朝里面扔不干净的东西。山神被他们称为“白那查”,它主宰着一切野兽,猎人行猎时,看见刻有白那查山神的树,要给他敬奉烟和酒,还要摘枪卸弹,跪下磕头,祈求山神的保佑,从白那查旁边经过时不能大吵大嚷。除此之外,还有雷神、月亮神、太阳神、蛇神、保护小孩的乌麦神、保护驯鹿的阿隆神和熊神等。

当然,在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中自然并不总是显露温情的一面,自然也会呈现出狰狞的一面。他们会遭遇严寒、猛兽、瘟疫,故事中很多主人公都是在大自然中意外死亡。被雷电击中的林克;从驯鹿身上摔下的列娜;被冻死的拉吉达;死于黑熊之手的瓦罗加;被林中马蜂蜇死的交库托坎等等。但鄂温克人即便面对死亡也很坦然,认为是神灵赋予了生命也有权带走生命,仍一如既往地敬畏自然、尊重自然。

为何鄂温克人会对自然抱有这样的态度?究其原因,来自鄂温克族的价值观:他们认为万物有灵,包括自然界的山川树木、日月星辰。这集中体现在萨满教自然崇拜的文化观念中。萨满教是一种原始宗教,盛行于北方的少数民族,萨满是沟通天和地的通灵人。萨满教和其他一切原始宗教一样重视自然崇拜,认为自然万物能够以一种超乎寻常的神奇力量,对人们的生活施加影响,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萨满巫师是神的化身,鄂温克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萨满。婚礼或葬礼需要萨满主持;生病时需要萨满跳神治病;鹿群发生瘟疫、自然灾害时需要萨满跳神驱邪;部落迁移需要萨满挑选时间和地点。以科学精神改造过的现代人的眼光看,他们愚昧落后,无从解释自然界的现象,这是生产力不发达的时期人类存在的普遍思维方式。但换一个角度看,也正因为此,人们把自己的生命紧紧地与动物、森林、日月星河紧密联系起来,敬畏自然,爱护自然,能够与自然和谐相处。

当小说中的“我”,从“清晨”“正午”进入“黄昏”的叙述时,鄂温克这个游牧民族开始由兴盛走到衰落。森林中的伐木声、拖拉机的隆隆声打破了森林的宁静。作者在小说的“跋”中写道,触发她写作本书的原因是她作为大兴安岭的子女早就有感于持续30年的对茫茫原始森林的滥伐,造成了严重的原始森林老化与退化的现象。而首先受害的则是作为山林游猎民族的鄂温克族人。她说:“持续的开发和某些不负责任的挥霍行径,使那片原始森林出现了苍老、退化的迹象。沙尘暴像幽灵一样闪现在新世纪的曙光中。稀疏的林木和锐减的动物,终于使我们觉醒了:我们对大自然索取得太多了!受害最大的,是生活在山林中的游猎民族。”⑤

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鄂温克族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新萨满不再产生,驯鹿被圈养,希楞柱被拆除,族人被请到瓦房里,青少年被送到学校,山上只剩下“我”和安草儿,森林被破坏,萨满的神衣、神帽、神裙被捐到民俗博物馆。这些自然之子陆续离开森林。于是我们听到叙述人这样的抱怨:“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我的驯鹿没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监狱’。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我一定会耳聋的;我的腿脚习惯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如果让我每天走在城镇平坦的小路上,它们一定会疲软得再也负载不起我的身躯,使我成为一个瘫子;我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如果让我去闻布苏的汽车放出的那些‘臭屁’,我一定就不会喘气了。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⑥走出森林的鄂温克人因为不适应新的生活,又像回归的候鸟一样,一批接着一批地回到了山上。这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弱小民族所遇到的尴尬、悲哀和无奈,也是现实中所有弱小民族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的一个缩影。

而接受所谓现代文明改造的鄂温克人一方面留恋森林,另一方面又向往现代文明的便利。这在依莲娜身上得到最突出的表现。作为鄂温克族第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依莲娜成为著名的画家并在城市有了体面的工作。而依莲娜经常会回到山里,可是在山上住久了就会心烦意乱,嫌山里太寂寞,没有酒馆,没有电话,没有书店,背着自己的画返回城市。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回来,抱怨城市里到处是人流,房屋,车辆,到处是灰尘,而在森林里能和驯鹿在一起,晚上睡觉能看到星星,能听到风声,满眼看到的是山峦溪流,花朵飞鸟。她的内心冲突和痛苦可以说代表了鄂温克族人的矛盾心理。但她终究辞去了工作,回到额尔古纳河畔的故乡。因为“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市,厌倦了男人。她说她已经彻底领悟了,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月亮和清风”⑦。而她的死亡结局象征着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永远无法解决的悖论。

而更多年轻的鄂温克族人已经不再像祖辈那样迷恋、向往自然,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已经转变。他们也不再敬畏自然,祖辈与自然血肉相连的情感在年轻一代身上已不见踪迹。憎恨驯鹿的索玛甚至期望让驯鹿得一场大的瘟疫,沙合力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帕合力整天幻想着能进入剧团到处演出。于是,“我”的追忆已没有听众,只能讲给雨和火听,讲给桦皮篓里的东西听,讲给桦皮花瓶听。

可以说,鄂温克族的命运代表着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原生态文化的命运。《额尔古纳河右岸》书写了一曲游猎民族的挽歌,字里行间充满着作者的伤感、缅怀。迟子建对鄂温克族充满了同情,她试图以此叩问原始文化在现代文明挤压下的命运,对现代文明展开反思及批判。

从迟子建的创作来看,很多作品都贯穿着她持有的生态立场。对迟子建而言,故乡和大自然是她的文学世界的太阳和月亮。北方那片自然的沃土孕育了迟子建,建立起她的自然观,滋生了她的生态意识,使她与大自然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血缘感,她的不少作品就以人与自然关系的审视为主题。我们经常能够从迟子建最具有个人情怀的散文和一些访谈录中看到她对自然的深情厚谊。“我一直认为,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是童年经历中的自然画面与生活场景。”⑧在迟子建笔下,也有着城市题材的作品,而这些作品无一不透露出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与反思。

对鄂温克族人的赞赏并非要我们回到他们的原始生活状态,而是从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中重新体会让现代人久违的人与自然之间应有的关系。从他们身上,我们应该重新学会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现代文明的发展进程是面双刃剑。一方面,物质生产越来越发达,人们生活得越来越便利;而另一方面,它也给人类带来诸多不可避免的后果,我们远离自然,缺乏信仰,利欲熏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冷漠。尤其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我们越走越远。在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主导下,自然被视作人类榨取的对象,是取之不完、用之不尽的资源。人对自然采取征服和控制的态度,物质的欲望使人类无所顾忌地向自然索取,森林被砍伐,草地被蚕食,山峦河流被污染。最终割裂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生命联系,导致人与自然之间的疏离与对立。由此,作为读者,在与这部作品的对话中,同样能读出鄂温克族人作为自然之子,他们保留着诸多被现代人所遗忘的特质,鄂温克族人可以成为一面镜子,他们与自然之间水乳交融的关系让我们这些早已远离自然的现代人反观自身,如何诗意地栖居于大地?而正是这些足以提醒我们反思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

①②③④⑤⑥⑦ 迟子建:《额尔古河右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第170页,第205页,第205页,第252页,第4页,第237页。

⑧ 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文艺评论》2001年第3期,第81页。

作 者:张静静,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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