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荒诞年代的一曲生存悲歌
——苏童《河岸》的存在主义解读
⊙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苏童2009年推出的长篇小说《河岸》暗合了“世界是荒诞的”、“存在即虚无、孤独与痛苦”、“他人即地狱”等存在主义哲学命题,生动地谱写了一曲“文革”这样一个荒诞年代的生存悲歌。
苏童 《河岸》 存在主义哲学 出身论
2009年,当代作家苏童推出了一部关于河流的长篇小说——《河岸》(发表于《收获》2009年第2期)。这部小说是苏童用了两年半的时间写成的一部长篇力作,一经推出,便引起了广泛关注,获得了较高的评价。学者王德威认为:“《河岸》的出现代表苏童创作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部长篇小说应该是他近年最好的作品。”①评论家周新民说:“《河岸》对于苏童来说,是一次重要的历史飞跃,把他的小说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②就连苏童本人也坦言:“目前来说,它(指《河岸》)应该是我最好的小说。”③不仅如此,《河岸》还获得了曼氏亚洲文学奖等国内外各种奖项,苏童还凭借这部小说被评为“2009年华语文学传媒的年度杰出作家”。
《河岸》获得如此多的好评,其原因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其中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小说主题的包容性与开放性。就像苏童本人所期望的那样:“我不愿意奢谈主题,但我愿意让这小说的主题具有开放性。即便与此相关的所有关键词都在相互寻找,河与岸,记忆与遗忘,光荣与羞耻,罪恶与救赎,遗弃与接纳,父与子,爱与恨……”④也就是说,这部小说融合了许多元素,为人们提供了异常广阔的阐释空间。如果我们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去解读《河岸》,就会发现,这部小说暗合了“世界是荒诞的”、“存在即虚无、孤独与痛苦”、“他人即地狱”等存在主义哲学命题,具有一定的存在主义哲学意味。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世界是荒诞的、不可理喻的,是人的理性所无法掌控的。“荒诞在于人,也同样在于世界,是目前为止人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⑤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正发生着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又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河岸》以此为时代背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江南的一条河流——金雀河,及其岸上一个小镇——油坊镇的故事。主人公库东亮的父亲库文轩以鱼形胎记为佐证,被认定为革命烈士邓少香的儿子。顶着烈士遗孤的牌子,库文轩成了油坊镇的书记,娶到了能歌善舞的美丽姑娘乔丽敏为妻,成为油坊镇的权势人物。不料,随着“文革”的到来,上头来了一个工作组,开始质疑和调查库文轩的出身与成长史。而“父亲的历史像一块布满荆棘和沼泽的土地,悬疑丛生”。在被隔离调查三个月后,工作组认为库文轩有伪造身世的嫌疑,甚至推测他可能是河匪封老四的私生子。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实际上,从此以后库文轩就被剥夺了烈士遗孤的荣耀身份,再加上他坦承了自己乱搞男女关系,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所以他由烈士遗孤变成了一名“阶级异己分子”。他不得不离开岸上,带着儿子库东亮,加入到由一群历史不清、“罪孽深重”的人组成的向阳船队中。
到了船队,为了纠正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彻底改正错误”,库文轩以极端的方式阉割了自己的肉体。并且,为了防止儿子犯同样的错误,禁止儿子与“性”有关的一切行为和幻想。家庭的变故和过度的压抑使库东亮变得性情乖戾。被遗弃在船队的漂亮小姑娘慧仙的出现,给库东亮昏暗的天空增添了些许光亮。但慧仙毕竟还是要长大的,长大的慧仙回到了岸上。为了接近她,库东亮一次次上岸,结果几乎每次上岸都与岸上的人发生激烈冲突。最后,父亲死了,库东亮也被禁止上岸活动。也就是说,从此以后他只能孤独地在河上漂泊。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对“文革”的描述虽然不像作家余华那样“正面强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河岸》中我对‘文革’的描述是正面冲撞,但有所克制,我尽量寻求一种举重若轻的叙述方法。”⑥但我们依然可以从文本中体会到那个时代的荒诞。那一条条写满政治标语口号的红色条幅,那热火朝天地修建“东风八号”工程的劳动场面,王小改等人组成的治安小组对船民的政治化管制等,让我们深深体会到那个时代由于泛政治化所带来的荒诞气息。当然,其中最荒诞的要数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运遭际。
库氏父子曾经是烈属,过着优越的生活。后来,由于父亲库文轩烈士遗孤的身份被质疑与否定,结果,在一夜之间,库氏父子的命运发生逆转,父子两人被流放到河上。为了所谓的“赎罪”,父亲挥刀自宫,最后成了只有“半条鸡巴”的人,儿子被人叫做“空屁”。他们由受人羡慕的对象变成人人耻笑的对象。而这一切的变故,完全由于父亲出身的改变。也就是说,库氏父子的荣与耻都是由其出身带来的。他们的命运遭际真实地反映了“文革”时代“出身论”的荒谬性。所谓的“出身论”指的是“文革”时代,按照人的出身,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一类为“黑五类”(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一类为“红五类”(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当然还有“中间类”——既非“黑五类”亦非“红五类”的教师、银行职员、中农、“小土地出租”者、“城市贫民”等。然后,按照出身的不同给予不同的待遇。出身问题成为“文革”时代人们前途攸关甚至性命攸关的大事。一旦被归类到“黑五类”,不仅本人要遭受惩罚,还会祸及子女。小说通过库文轩出身的变化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形象地反映了这种“出身论”的残酷与可怕。
在今天看来,“出身论”显然是十分荒谬的。毕竟人生来是平等的,每个人的权利和地位只能靠自己的行为来决定,家庭出身并不能说明个人的政治素养和道德品格。以出身来看人显然是一种违背科学和理性的理论。小说中的人物库文轩一开始被认为是烈士的儿子,从出身上看属于“红五类”;后来被推测为河匪的私生子,出身又变成了“黑五类”。出身的剧变使库氏父子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直接见证了这种理论的荒谬性。更为荒谬的是,库氏父子出身的认定充满了偶然性和随意性,一块鱼形胎记让“马桥镇孤儿院最脏最讨人嫌的男孩小轩”成了烈士遗孤,而一个大学生的一番没有根据的想象和推测又让其变成了河匪的私生子。如此重要而严肃的个人出身大事就这样随意地被推翻,实在是荒谬至极!
小说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慧仙的命运遭遇同样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荒谬性。慧仙本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小女孩,“挂”在向阳船队抚养,吃百家饭。长大后的慧仙,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女,并且因为扮演了《红灯记》里的小铁梅而名噪一时。后来,被油坊镇政府接回来,成为镇政府的一个招牌。可是后来,由于慧仙擅自改变自己的形象,失去了政治上的利用价值,被书记赵春堂遗弃到了一间理发店,做了人民理发店的一名理发员。慧仙由政治红人沦落为一名女剃头匠,这样的故事同样体现了由政治出身或政治价值决定人的命运的荒诞性。这就难怪,当赵春堂宣布组织决定慧仙不用回镇政府而留在理发店进行锻炼时,慧仙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这叫声是绝望的,是对那个时代绝妙的讽刺。
总之,《河岸》就是这样通过讲述库氏父子和少女慧仙离奇的人生遭遇,让我们深刻体会到“文革”时代的荒诞性。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在荒诞的世界里,个体在发现世界的荒谬、人生的无意义之后,往往会陷入一种孤独而无奈、焦虑而痛苦的状态。所以,存在即虚无、孤独与痛苦。他们把这种存在体会与感受称为“荒诞感”。那么,究竟什么是“荒诞感”?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和文学家加缪是这样描述的:荒诞感是一种具有“形而上”的普遍性的生存体验,“一个哪怕可以用极不像样的理由解释的世界也是人们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在这个骤然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里,人感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这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放逐,因为它剥夺了对失去故土的记忆和对福地乐土的希望。这种人与生活之间的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正是荒诞感。”⑦
在经历人生的变故,发现世界的荒诞之后,《河岸》的主要人物库文轩、库东亮、慧仙等,几乎都不同程度地陷入了这种孤独而无奈、焦虑而痛苦的状态,不同程度地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表的荒诞感。
库文轩是孤独而痛苦的。当他的烈属身份被莫名其妙地剥夺之后,几乎一夜之间,环绕着他的所有荣耀都灰飞烟灭。面对如此急剧的人生变故以及非理性的世界,他既感到不解,又感到痛苦与无奈。此后,他将自己的人生禁锢在河上,除了履行自己父亲的职责以及进行一年一度的“河祭”活动之外,对其他人和事不再问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在孤独中,他会偶尔想起自己的妻子,其余时间他更多地在倾听河水之声,似乎想从河水的密语中破解自己的身世之谜,找寻人生的意义。当发现所有的申诉都无人理会,自己的烈属身份永远无法恢复之后,他只能背着纪念母亲邓少香的石碑投河自尽,以回归河流即回归母亲的方式结束自己苦难的一生,所有的荣与辱,人生的困惑与烦恼就此了结。库文轩以自己悲剧性的命运真实地折射出“文革”时代个体所面临的孤独与痛苦。
除了库文轩之外,库东亮这个孤独而阴郁的少年给我们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库东亮曾经是烈属,这种光荣的出身使他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可是突然有一天,随着父亲身份的改变,他变成了身份不明甚至耻辱的人,变成了一个“空屁”。面对出身由荣到耻的改变以及家庭的变故,父亲近乎变态的管束,年幼的他只能被动接受与适应。心中的困惑与痛苦无处言说,他只能一次次孤独而又绝望地站在船头,眺望岸上的生活,聆听河水的密语,成长为一个孤独、乖戾的少年。他在孤独中怀想过去与母亲,在孤独中迷恋和窥探少女慧仙,在孤独中变得阴郁,变得心事重重。小说给我们精彩地描绘出了一个内心孤独而忧郁、行为冲动而怪异的少年形象。将少年的青春成长、骚动与困惑表现得淋漓尽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难怪苏童曾自信地说:“看了《河岸》,读者应该对少年库东亮有着深刻的印象。”⑧
面对急剧的人生变故以及非理性的世界,库氏父子都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困惑与痛苦之中,变得孤独而阴郁。直到最后,他们依然无法解答人生的困惑,依然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只能让自己的灵魂处于永远的漂泊状态之中。这些孤独而痛苦的个体真实地反映了“文革”这个特殊年代人们的生存境遇,折射出“文革”时代的荒谬性。
在《河岸》中,作者有意或无意地把世界划分为两重天——“河”与“岸”,突出“河”与“岸”的对峙,把双方的关系描写得十分紧张。这无意中契合了存在主义对个体与他人相互对立、关系紧张的学说。因为根据存在主义的学说,个体与他人,不是相互和谐的,而是对立的。
存在主义的先驱海德格尔就认为,个体与外物、他人发生各种关系的过程就是“烦、焦虑、烦恼”。存在主义的另一位著名代表人物萨特则认为:“由于从我存在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他人的自由建立了一道事实上的限制。我就是这一限制,我的每一个构想都勾勒出了围绕着他人的这一限制的外廓。”⑨即由于每一个体的自由都不可避免地限制和影响他人的自由,所以人与人的关系是绝对隔绝的,犹如水和火那样难容,所谓“他人即地狱”⑩。从以上这些论述,我们不难看出,按照存在主义哲学家观点,个体和他者之间既相互依赖,又互为对立和冲突。
在《河岸》中,作者通过河与岸的对立与冲突折射出“文革”期间人们相互猜忌和对立的畸形的人际关系。河上的向阳船队由十一个家庭组成,“家家来历不明、历史不清白”。由于家家有污点所以他们被放逐到金雀河上,成为一群被岸上人歧视的“贱民”。他们是岸上的人提防和排斥、甚至耻笑的对象。在特殊时期,他们的活动还要受到严格审查和限制。而岸上的人们,其身份是光明的、地位是崇高的。由于“河”与“岸”的不公平的社会地位,两者曾发生多次尖锐的冲突。
一次发生在油坊镇进行“东风八号”工程期间,船民们一上岸,便被由王小改等三人组成“油坊镇码头治安小组”跟踪,并被要求排队入镇,全程接受监督。结果在购买猪肉时,船民们发生哄抢。在混乱的局面下,治安小组的三人开始挥舞着治安棍乱敲人。结果,船民们与治安小组打起来了。第二次发生在船民们送慧仙到岸上的过程中。为了送慧仙到岸上,船民们一起上岸找油坊镇的干部。结果,一上岸,又受到治安小组的盘问和审查,听到治安小组对年仅七岁的慧仙吹毛求疵、小题大做的荒谬审查,船民们不仅怒火中烧,“两队人马短兵相接,厮打起来。”
不仅如此,主人公库东亮几次上岸的亲身经历也见证了“河”与“岸”的严重对峙。库东亮为了探视心中的“向日葵”——慧仙,怀着少年意气,几次来到岸上,结果都与岸上的人发生激烈冲突,最后被永远驱逐出岸。
《河岸》中“河”与“岸”的对峙、紧张的人际关系,正是“文革”期间人们之间互不信任、相互提防甚至相互伤害的畸形关系的缩影;是“文革”时期人整人、人斗人、互相出卖、互相揭发、互相批斗的结果。他们歇斯底里地相互伤害的情景,形象地解释了“他人即地狱”这一存在主义哲学命题,深刻地反映了“文革”期间频繁的政治运动所引起的人际关系的畸变和人性的堕落。
荒诞的人物故事、孤独而痛苦的生存个体、紧张的人际关系,《河岸》无意中为人们形象地图解了“世界是荒诞的”、“存在即虚无、孤独与痛苦”、“他人即地狱”等存在主义哲学命题,真实地反映了在“文革”时期人们的生存境遇,谱写了一曲荒诞年代的生存悲歌。
① 王德威.河与岸——苏童的《河岸》[J].当代作家评论,2010,(01).
②周新民.“河”与“岸”——《河岸》的意象结构[J].文学教育,2010,(01).
③⑤⑧余少镭.《河岸》是我对时代记忆的整合[N].南方都市报,2010-04-08(AT03).
④⑥ 苏童.关于《河岸》的写作[J].当代作家评论,2010,(01).
⑦ 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26,6.
⑨ 萨特.存在与虚无[M].陈宣良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329.
⑩ 郑克鲁,董衡巽.新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2编)[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249.
作 者:严红兰,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硕士,从事文艺学教学与研究。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