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艳平[郑州大学外语学院, 郑州 450052]
作 者:于艳平,郑州大学外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和英语教学法。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爱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然而,在中国作家张爱玲与英国作家劳伦斯的一些作品中,母性的形象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爱玲的母亲出身于传统的名门世家,其思想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父亲是旧式家庭的遗少,两人之间的矛盾很大。张爱玲四岁时,母亲就离家去了法国。八岁的时候,父母协议离婚,之后继母出现在张爱玲的童年生活中。继母也像父亲一样吸食鸦片,她从继母那里得到的只有感情的冷落和父亲的拳脚相加。母亲回国后,张爱玲离开了父亲逃到了母亲那里,然而母亲的经济状况一直不好,母女间的矛盾也慢慢地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一天天激化。张爱玲说:“这时候,母亲的家亦不复是柔和的了。”
家庭给张爱玲带来的是痛苦不堪的回忆。她的冷漠世故、孤僻清高都与童年时代父爱母爱的缺乏不无干系。在张爱玲笔下,封建家长不仅是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同时也是下一代不幸命运的制造者,他们半是有意半是无意地剥夺了儿女们一生的幸福,造成其无法挽回的命运悲剧。
与张爱玲母爱的缺失不同,劳伦斯得到的是极端的母爱。父亲是一位矿工,母亲则来自于中产阶级家庭,生活方式与习惯和丈夫截然不同,而且她读过很多书,当过小学教师,写过诗歌,而父亲则是一个文盲,两个人生活格调,性格上的差异造成了夫妻不和,所以他们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的争吵之中,对丈夫与生活的失望使劳伦斯的母亲把强烈的感情倾注在孩子身上,然而过分强烈的母爱影响了他的成长与感情的正常发展,使他久久不能自立。童年生活的不幸,尤其是和母亲的关系对他以后的创作造成很大影响,《儿子与情人》是劳伦斯的代表作,这部作品具有很大的自传性特点,描写了保罗和母亲莫瑞尔太太之间的变态关系,以及和密里安之间的感情纠葛,莫瑞尔太太把满腔热情倾注在儿子身上,而保罗对母亲的爱占据了他的主要感情,使得他无法用真心去爱别的女人,先后与两任女友分手。劳伦斯的作品不但探索了这种畸形的“母子”关系,他的作品也包括非常理的母女关系。本文所研究的《母女二人》即是与此有关的一部短篇小说。
《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曾是一位市井少女,也曾拥有过美好的少女时代,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但贪图钱财的哥哥把她嫁入了没落大族——姜家,丈夫是个自小就卧床不起的骨痨病患者。她在压抑与苦闷中煎熬,终于熬到婆婆死了,丈夫也死了,她也分得了一大笔财产,终于到了可以凭借手中的钱对别人指手画脚的那一天。她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梦里。然而为此,她已经熬了大半辈子了,已经不是“曹大姑娘”和“巧姐儿”了。
曹七巧的母性因压抑而扭曲,她不能忍受他人的幸福。她非要女儿长安裹脚,“痛的长安鬼哭神嚎的”。本来把女儿送进了洋学堂,然而只因为其在学校不小心弄丢了一些东西,曹七巧就准备隔日去找校长兴师问罪,而且痛骂长安“天生的败家精,拿你娘的钱不当钱。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长安不愿母亲去学校闹,所以只半年功夫,就离开了她喜欢的学堂。后来“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一个本应如花似玉的少女在母亲的“调教”下过早失去了生命的活力。更甚的是长安有一次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寻医问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病愈之后,长安染上了毒瘾,结果提亲的也绝迹了,年近三十,还找不到婆家。而七巧没觉得这是自己造成的错,说:“自己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当娘的耽搁了她!成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然而长安在堂妹的安排下和童世舫见了面,这给她的生命带来了第二次春天,决定为此把烟戒掉。七巧刚开始倒也欣然答应了,然而看到女儿在爱的滋润下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开始冷言冷语地嘲讽女儿,但长安像换了个人似的,听了也不计较,自顾努力去戒烟。后来长安要订婚了,七巧开始想着法儿拆散这门亲事,她先是质疑童世舫,然后她找着机会就骂长安,当男方托了人来定婚期,看到长安微微一笑,七巧当着众人的面竟破口大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地要过门!”后来她每天遥遥地向长安的屋里叫喊:“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整件事因此闹得沸沸扬扬。最后七巧竟然请来了童世舫,七巧用“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告知他长安吸食鸦片,已有十年的历史。七巧看似轻描淡写地重复着几句话,“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隔着人像剃刀片。”长安在楼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母亲用双手亲自扼杀了女儿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
七巧还毁掉了儿子和儿媳。儿媳芝寿刚进门,她就大声地讥讽儿媳的嘴唇厚,说切切足有一大碟子,言语刻薄之极。之后不久她就让儿子陪自己抽烟,晚上不让他回去,她要紧紧抓住儿子不放,因为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了,而且她还盘问儿子的房中秘事,“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以性窥视的方式宣泄被压抑的苦闷。芝寿觉得“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七巧变着法儿让儿子吸食鸦片,只有这样他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她。芝寿得了肺痨,“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卷曲着像宰了鸡的脚爪”。儿媳被七巧活活毁掉了。长白扶了正不到一年的姨太太也吞了生鸦片自杀了。
长安、长白和芝寿都是曹七巧变态情欲肆虐的陪葬品。曹七巧的母性因压抑而被完全扭曲了,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母爱的光辉与伟大。张爱玲曾说过在她的小说中“除了《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曹七巧被认为是恐怖母神的化身,她用那种基于自然本性的攫取生命的欲望直接指向了自己的儿女,把他们带入由她主宰的“没有光的所在”。
《母女二人》中的波德茵太太似乎不像曹七巧的经历那么曲折,但这两位女性却又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波德茵太太也没了丈夫,而且手里有一大笔财产。波德茵太太试图把女儿拴在自己的身边。女儿弗吉尼亚本来有一位男朋友叫亨利,但弗吉尼亚的母亲无法容忍他,所以她经常挑唆女儿欺压他。她似乎不能容忍女儿和一个男人的幸福生活,而弗吉尼亚因心理受控于母亲,所以在母亲的挑唆下经常由着性子恶作剧般地挤兑亨利,最后这个男人因无法忍受两个“女巫”般的女人,退却了。
弗吉尼亚三十刚出头,仍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她想脱离母亲的控制,却不知如何做,文中用弗吉尼亚的脚做一比喻,“她的脚有点淘气,有点放荡,绝不肯老老实实呆在规规矩矩的鞋中,事实上她总是穿母亲的旧鞋”。她说:“当然,我是穿母亲的旧鞋长大的。如果她死了,不在有旧鞋供我穿,我想我得坐着轮椅行走了。”这表明弗吉尼亚下意识地想摆脱母亲的控制,但因母亲对其控制太久,太多,她好像已经适应了。缺乏爱的弗吉尼亚疲惫憔悴,干枯如柴。和长安不同,弗吉尼亚想要摆脱母亲的控制,她开始以沉默来和母亲对抗,并且找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做自己的男友,波德茵太太气急败坏,可弗吉尼亚这次是下了决心离开母亲,最后母女二人全然没有了母女情分,只剩下互相仇视了。
曹七巧和波德茵太太全然失去了传统母性的美德,颠覆了人们心目中的母性形象,但这种母性的扭曲并不是她们天生就有的,而是社会、家庭的对女性的压抑与迫害造成的。张爱玲与劳伦斯都是擅长描写婚恋家庭题材的小说家,所以他们作品的主题有很多相似之处,但由于东西方文化、成长环境与社会环境的差异也使得他们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及人物命运的安排上有很多不同之处。弗吉尼亚勇敢地和母亲决断,不像长安“走进没有光的所在”。《金锁记》的结局是悲凉的,但《母女二人》的结局却给人以希望,尽管这希望是惨淡的。
[1]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
[2] 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3] 赵炎秋.西方文论与文学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4] 王喜绒.比较文化概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9.
[5] 汪树东.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6] .D.H.劳伦斯.劳伦斯作品精粹.黑马译[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7.